鄭成雨
有時我會看見他坐在村口的大石上
望著大路上往來的車輛出神。
他一定是看到了曾經(jīng)或者不曾有過的遠(yuǎn)方。
我無法阻擋他老去的速度
時間下滑的聲音太響了。
母親一走就是七個年頭,七年里
老鰥夫從不說出他的痛。
他悄悄地變得安靜、溫和,像一個熟透的
柿子,任由歲月揉捏,松弛的果皮里包著一首
軟熟的孤獨之詩。
他大多時候一個人在家看電視,對粵劇
自說自評。他們不會像我一樣
陪他說劇情,說生旦凈末丑的扮相
和唱功,陪他唱《八才子之對花自嘆》。
今天我回去,看見他坐在進(jìn)入我家的那個巷口
維米爾畫里一樣的小巷口。
他在一張小凳子上打瞌睡,他的手杖
溫馴地斜倚在他的腿邊——而當(dāng)它拄著
世界便顫巍巍地站起來。打瞌睡的還有
村里的幾個老人,他們都背靠土墻
仿佛歲月和風(fēng)雨蝕刻在墻上的浮雕。
他們在一起,沒有多少話要說。他們在一起
就是找伴兒,用瞌睡阻擋下滑得太快的時光。
但他們額上曾經(jīng)尖銳的呼喊,再也無法
把過往的一切叫醒。油畫里的陽光
安詳?shù)貎A瀉在他們身上,從他們起伏的胸脯中
我能夠聽到,涓涓的河流安靜地流淌。
她的淚水濡濕手背。當(dāng)我進(jìn)來
用錯愕的表情追問,她說是風(fēng)。
鄰床的病友已經(jīng)睡下,病房
懸浮在白色的不安之中。她抱膝坐在床上
流水般虛幻
我剛從混亂的同學(xué)會上抽身出來
年初三的喜慶,一點一點退走。
(一個離開我多年的人,現(xiàn)在的她,笑容可掬
比2013年新年,要快活多了)
我說我們下樓走走吧。燈光如水
身后亦步亦趨的她,身影弱小得
教人心疼。她不開口說話
手背不時揉揉眼睛
——是的,有風(fēng)
我說咱們請假回家吧,明早再來
水中的倒影晃動了一下,她的腳步
就踩醒了風(fēng)……
我知道你很快就會回來。
這個日子,將會像襲來的風(fēng)暴
父親依舊是一只遠(yuǎn)遠(yuǎn)的悶葫蘆。
我們會像往常一樣圍坐在你身邊
聽秋風(fēng)低泣,在一棵苦楝樹上
細(xì)訴著前世的苦,今生的甜。
最少說話的仍然是我。我本來
可以做得更好:以更大的耐心陪護(hù)你
用柔軟包裹起舌尖上的刀鋒;如果更細(xì)心些
可以攜更多的陽光,包裹你身上的寒冷和黑暗。
秋風(fēng)低泣。我心里鎖著的悔恨
比疼痛還深。
正午的鳥鳴從花間流出,浸滿了父親床頭
那兩本線裝書。《字正八才子花箋全集》
一本泛黃,油紙封面,殘破不全。
嶄新的一本,是母親走后
我一個字一個字翻印的。
年逾八旬的父親,天天坐在輪椅上
看粵劇,唱“八才子”,緩慢軟熟的時光里
梁生和楊瑤仙的故事
竹風(fēng)清雅,不帶桃紅。
今天回去探視,又見父親搖頭晃腦
“梁生聽罷多歡喜,此處分明近廣寒。”
見我回來,笑著把唱本隔空遞來。
而我不諳正腔和苦喉,也不懂
木魚歌、南音和龍舟歌。
我只能用流水誦出,像蜂蜜融化于春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