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錦水
羲之鵝,守著蘭亭。
自東晉至今,它們的長脖一直擺岀
二十個“之”字的不同形態(tài)。
先是《蘭亭序》模仿它們,成了經(jīng)典。
而后,它們奉“之”的筆法為圭臬,
每一個動作皆有出處。
很多年前,我來池里喂食過它們。
右軍不在,柴扉是開著的。
我的行囊里裝著書法的要訣,
因此,岸上觀鵝顯得有些如饑似渴。
我的手指在空中臨寫,
鵝群一齊揮翅,有如熱烈的掌聲。
其實,羲之與鵝在千古的章法里
計黑守白地活著,被我們稱為“書圣”。
我們總喜歡把彩色的世界顛覆,
用一管竹筆,還原為簡古的黑白,
并把我們臆想中度過的好時代,
確定在永和九年。
半壁亭冷寂,剛好可棲一只孤鶴。
遠游至此,我歇下了中年疲憊的行囊。
讀《釵頭鳳》那年,我情竇初開。
而悲切的詞,差點掩閉青春勃郁的大門。
多情應(yīng)笑放翁,一生的“錯”都在情上。
一生的情都宿命于“莫”字。
縱然詞好,挽不回命運的安排。
山陰道上的崎嶇,需要扶杖彳亍而行。
當(dāng)我轉(zhuǎn)至題詩壁,詫見歡鬧無比。
情侶忙著秀恩愛,末及細讀壁上的淚痕。
一場暴雨后,珠坑樹葉上的雨珠
都已跳落到坑底的澗流。
桃花水母悠游于水面,閑庭信步。
石蛙吞吐著潮濕的空氣,
捕捉被雨淋濕翅膀而顯得笨拙的小蟲。
珠坑往上是歷山。是竹的海,云的海。
舜帝的耕牛在坡上咀嚼著青草,
千年等一回,等著主人的耕作口令。
云上的梯田,種著無根的白云。
隨風(fēng)一吹,飄飄忽忽,像蒲公英。
我想乘著犁鏵巡視天上田園,
歷山,是生活在高處的現(xiàn)實樣本。
不與俗世接壤,不與塵埃為鄰,
種詩得酒,煮茶成癖。
即便孤寂也有一種曠世之美。
靜庵淳樸。
雜草與臥石共生,山林與舊木同棲。
云停山岡,靄繞屋脊。
一個不善于掃院的人,在落葉里揮毫,
在軒窗前寫蕉。
且沏一壺茶,把些許的閑情與無奈泡開。
一碟小楷,一碟收藏的老宅,供以佐茶。
飲下三言兩語,仍然人世清醒的況味。
沒有世外桃源,亦不是方外之人,
女兒的琴聲,是最醉你中年的好酒。
忍不住握一握告別的手,山門關(guān)上之后,
你的背影是隱入蕓蕓眾生之中,
還是隱入清寂的林泉?
白巖下與雄鷹農(nóng)場是兩個豪放派的詞牌。
稻田的戰(zhàn)場里,開鐮與打谷,
使這個秋天的“秀水舟山”有了金戈鐵馬。
久別的田疇,每一行莊稼居然毫不陌生。
躬耕壟畝,是我少年時寫下的《詩經(jīng)》。
關(guān)于鄉(xiāng)愁,就是褲腳沾上的泥巴。
糧食,多么美好。我們的胃說服自己,
每一次虔誠的埋頭饕餮都像飽滿的稻穗,
向肥沃的土地深深鞠躬,表達我們的謙卑。
即便碗中酒,即便大雁飛過菊花插滿頭,
即便吉他與二胡悠揚在樹下,
婉約浪漫也不屬于我的鄉(xiāng)村。
在精致的花瓣中,在蝴蝶與白鷺的翩躚里,
我看到的仍是一種大美。
空曠、闊遠,高秋豐收的氣質(zhì)有一種凜然。
從城市到鄉(xiāng)村,僅是情懷的距離。
稻田的守望者有巖宕一樣堅毅的眼神。
投筆從鐮,我是否有糧食喂不飽的饑餓?
如何賦一座山以靈魂,
賦一壁頑石以詩性?
息峰早已在傳說中停止了生長,
帝王的嫉妒亦鞭長莫及。
我們就是時間的刀斧手,
在這個嶄新的時代,做一個造物主。
荷生于水,蓮鐫于石。
荷花落水中,蓮花開石上,誰言會頹???
幾首明代詩,一篇當(dāng)代賦。
把歷史與現(xiàn)在焊接在石壁上。
摩崖是一面穿越的鏡子,
可以照見大師們的匠心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