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笑蘭
似乎只有像龍肝鳳膽一樣,大家都吃不上,誰都無法弄到手的東西,才顯得珍貴。小的時候,在關山萬里的江南,荔枝在我的心里大約也有這樣的份量。那是病弱者、老人家的補品,我至今依然清晰記得,鄰家老奶奶,躺在老槐樹下,一粒粒剝著小兒子孝順的干荔枝。久病的臉蕩漾起些微的紅潤,蕩漾的不僅僅是吃到嘴里的甘美,還有一種滿足與夸耀。荔枝還是過年過節(jié)走親戚的禮品,它們被轉來轉去,似曾相識,常常一不小心又轉回家門。長了白毛毛的荔枝,讓不舍得嘗一口的遺憾無限放大。
在嶺南大地,荔枝觸手可及。我與荔枝無數(shù)次相遇。對這種果子更有了新的認知,尤其是那種在場感。這個食荔枝的季節(jié),在大頂嶺山,我又與荔枝的鮮美撞個滿懷。
在樹的森林游走,我看見了大片的荔枝林。像這樣的荔枝林深圳太多了,這里不乏荔枝品種的老祖宗,它們三四百年樹齡,高五米多,生生不息,已由它們繁殖出群多的子孫,連綿成如許龐大的果園。樹冠如蓋,枝葉勾連,組成一個又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陽光下,風起處,低眉間,樹梢上盛開了一朵朵蘑菇云。綠葉間綴著細密的嫣紅,輕輕揺晃,揺成一張張被時光青睞的霧衫,覆蓋著嶺南大地,在云朵的撫摸中嫵媚動人。
脾氣相投的事物,譬如風和陽光。那些雛果一晃一晃,手舞足蹈。多給我一點陽光吧,它們像是在說,對風和陽光賣萌爭寵。其實無需爭寵,嶺南的土壤、風、陽光與雨水,就是為它們量身定做的。風不會拐彎抹角,陽光也會灑滿角落,一場雨來了,也不會冷落了誰,它們在這片厚土里,或者說樹梢上,可勁地生可勁地長。那些瘦果,有如姑娘青澀的小臉,還沒有長開,正攢著勁,我似乎聽見它們生命的成長過程那裂帛之聲。而那些帶著太陽的成色,帶著紅潤,飽滿圓潤的荔枝,卻讓樹枝彎了腰身,一溜溜掛下來,像一串又一串小燈籠。正是因為生長期不一,才會將品嘗鮮荔枝的時日拉長。
風吹來一陣一陣香甜,香甜與成色是一只只勾人的小手指,吸引人們往荔枝林里跑。荔枝被一溜一溜摘下來,又一筐筐運到稍寬敞的平地,但還在樹下,樹冠成了一把遮陽的大傘,傘下的摘果人把它們放進紙箱子里。為趕時令,它們會被第一時間運出去。荔枝成熟的時候,一天一個價,但往往這樣,你在市場上買的荔枝,哪怕剛剛摘下來的荔枝,也比去果場摘的便宜那么幾元錢。但體驗不一樣,在果場,游人可以進入園子,你可以隨意品嘗,可著心意地吃,品味秒到的新鮮,也充滿野趣。
果農(nóng)又說了一個詞“離枝”,文縐縐的。
荔枝園主選出一串桂味,指給我說,荔枝的品種主要從果皮的顏色、厚度、裂片峰,果肉的顏色、核的大小、香味來進行區(qū)分。裂片峰太專業(yè)了,便是我此刻可以觸摸到的,荔枝殼表面突起的小刺。它們或粗糙,或尖銳或似有若無。比如手上的這串桂味,果皮淺紅,常帶綠色,所以桂味又名“帶綠”。
剛剛摘下來的荔枝,像些炸了毛的愣頭青,毛刺刺的,裂片峰就有刺手的感覺。荔枝帶著碧綠的葉,果蒂新鮮的岔口樹汁宛在,越發(fā)誘人。從蒂處輕輕地一揪,就聽見噗的一聲,音脆而短促。隨著聲響,你會發(fā)現(xiàn)倒三角的果實開裂了,銀白的果肉就露出來。再一揪,一顆完整的果肉就托在指尖上,那么珠圓玉潤。咬一口,不,你絕不能去咬,那樣未免粗魯了,飽滿的汁液,瞬間奔流,會弄染你的衣襟的。你得小心地嘬一口,牙齒和舌尖剛一觸碰到它,便覺得一股清甜,一種桂花香味,從牙齒到舌尖,很快充盈口腔,那種脆爽就傳遞了全身,一瞬間就淹沒了你。這一刻,我真懂了,荔枝為什么又叫“離枝”。
荔枝的品種有很多,我面前就有妃子笑、桂味、白糖罌。妃子笑的典故家喻戶曉。桂味因為有桂花香所以才叫做桂味,白糖罌是甜度最高的荔枝,可以想見,就是甜得像一個裝滿白糖的罌。它果皮薄,鮮紅色,果肉乳白,肉質爽脆,味清甜,帶有蜜味。至于糯米糍,則分為紅皮大糯和白皮小糯,核小而尖,竟至于可以忽略。荔枝品種繁多,品質則以桂味、糯米糍和掛綠最佳。桂味以肉脆清甜誘人,而糯米糍則以核小肉厚汁多味濃著稱,其果形別致,顏紅悅目,果肉狀如凝脂,清甜濃郁。掛綠外殼紅中帶綠,四分微綠六分紅,每個荔枝都環(huán)繞有一圈綠線。
正所謂長相不同,味道也不同,價格也不同。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詩壇留下這四句詩,荔枝也贏得青史。
蘇軾多次在詩中表達他對荔枝的喜愛。《新年五首》曰:“荔子幾時熟,花頭今已繁?!薄顿洉倚恪吩唬骸傲魩煿S蕨不足道,悵望荔枝何時丹?!碧K軾終于嘗到了嶺南的荔枝,按捺不住內心的歡喜,詩意填滿胸際。蘇軾覺得,能吃到這么絕的荔枝,貶到惠州真是太值了。雖有調侃自嘲的味道,但對荔枝的喜歡卻是實實在在的。對蘇軾來說,謫居嶺南,生活艱苦自不必說,精神上定然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但這個時候他有荔枝,有荔枝美的陪伴。于是,就有了“日啖荔枝三百顆”。三百是虛數(shù),并不是確指,與李白的“會須一飲三百杯”相當,吃到興奮之時,他簡直要迷失了,我要常留嶺南,做嶺南人,那么執(zhí)著。如是,這種熾熱的感情必然是出于真愛了。
著名的“妃子笑”,則是果皮綠中有紅,裂片峰細密,核卻大于桂味和糯米糍。貴妃娘娘當年食的荔枝,到底出于何地?正史之中并沒有明確的記載,歷來關于貴妃所吃的荔枝產(chǎn)地有三種說法,分別是嶺南、福建、巴蜀三個地方。于是,各處荔枝園子又引經(jīng)據(jù)典,佐證娘娘當年食的荔枝便是他家園子摘的,也許就是那棵千年的古樹,也未為可知。似乎只有這樣,園子里的荔枝徒然身價百倍,有了皇族的血統(tǒng)。
楊貴妃特別喜歡吃荔枝,宦官高力士為討其歡心,便命地方官員每年將熟透的荔枝用快馬送往長安,常常是人困馬乏,但荔枝還是新鮮的。但那荔枝真的新鮮嗎?
“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背灾r甜的荔枝,忽然想起白居易的這句詩。竊以為,八百里飛騎,博美人一笑 ,嬌貴若楊貴妃,恐怕當年也沒有我等凡人的口福吧。這樣一說,眾人皆以為然。
那年,一踏上深圳的土地,我便愛上了她,愛得義無反顧。我留下來了,因了諸多契機,因了我喜歡做的事情,也許還因了我面前的這款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