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驁
翻過川藏線最高峰嘉措拉山埡口,一路下坡到達定日縣,按計劃隔天就要到珠峰了,心潮澎湃。從上海一路騎行,兩個月的風餐露宿,終于勝利在望,所有的艱辛和疲憊都隨汗水一起蒸發(fā),只剩滿腔期待和喜悅。
第二天清晨即起,到達318國道5144千米處,復行數(shù)百米,“珠穆朗瑪國家公園”的牌樓拔地而起,赫然在目。牌樓整體呈白色,下部貼著鵝毛色大理石,上緣以朱木層層鑲嵌,丹檐刻桷;內(nèi)含白蓮花、綠枝葉、黃祥云紋飾的一抹藍屏橫臥當中,托起藏語和漢語的“珠穆朗瑪國家公園”兩排銀色大字,金頂覆蓋,流光溢彩,莊嚴大氣。右側立著一人高的石碑,藏、中、英三種文字分別以藍、紅、綠三種顏色寫著“珠穆朗瑪峰北大門”。這里距離珠峰大本營102千米,沿途即為“珠峰線”:需連續(xù)上坡近30千米,翻過海拔5198米的覺吾拉山,接著下坡20千米,再上坡50千米。國道5144千米的路碑剛好立在這里,仿佛上天給挑戰(zhàn)者的某種暗示。騎上去會很難嗎?當然會,但“5144”——諧音“我要試試”。
于是我咬緊牙關繼續(xù)前進。珠峰線九曲回環(huán),宛如一條銀色的長蛇在山巒間盤旋舞動,從山麓蜿蜒而上,直通天階,從高處俯瞰,軌跡像極了電子游戲“貪吃蛇”。地形寬處,層巒疊嶂一覽無遺,山川丘壑盡可入目。窄處,嶙峋怪石分立兩側,大有黑云壓城之勢,像威風八面的天神鎮(zhèn)守在珠峰門戶。御神風而高呼,臨霄漢以長嘯,使人振臂感懷,生出無限豪邁。
終于到達覺吾拉山埡口,歇歇腳,好客的藏族同胞端出熱騰騰的甜茶。藏族大叔脖子上掛著老蜜蠟、綠松石、鳳眼菩提等眾多吊墜,他叫星期三,因為在星期三出生。女主人戴一頂氈帽,兩頰上有高原紅,發(fā)髻上插著象牙形的簪,小臂上套一個大海螺,腰間纏繞著藏銀飾品。小孩只有兩三歲,只顧大口喝牛奶,給他一顆奶糖,他冷不丁裹著包裝紙一起塞進嘴里。星期三看中了我單車上的折疊鎖,想用他脖子上戴的東西交換,我就要了他蜜蠟吊墜里最小的一顆。我說折算下來大叔依然是吃虧的,但他哈哈大笑,說和我已經(jīng)是朋友了,沒關系。
告別這一家后,繼續(xù)踏上征途。太陽漸漸西沉,氣溫開始轉涼,荒郊野嶺上四寂無人,也沒有路燈,我若不能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趕到大本營,就會馬上陷入孤立無援、寸步難行、進退維谷的被動局面。恐懼驅趕著我快馬加鞭,遠方的珠穆朗瑪峰傲立于群山之中,山巔呈現(xiàn)淡淡的橘黃,在藍天白雪之間格外醒目,這也愈發(fā)激勵我迫不及待向前飛馳。
快了!快了!拖著疲乏的身軀,終于在晚上8點左右抵達大本營,我百感交集?;赝麃頃r路,五千千米跋山涉水、夙夜兼程,曾經(jīng)遙不可及的世界之巔此刻竟然活生生矗立在眼前,感懷之情不可名狀。
營地上盡是帳篷,體積碩大、排列有序,乍看還以為是某個兵團成建制在野外拉練。在此起彼伏的招徠聲中,我選了一家入住。帳篷表面簡陋,里面家私電器卻一應俱全,和常規(guī)的室內(nèi)并無二致。山上物資匱乏、運輸艱難,物價比山下翻一番是常態(tài),一碗炒飯收35元,我趕緊要了一碗,狼吞虎咽。這時帳篷外人頭攢動,我也出去湊湊熱鬧。朝人群視線的方向望去,只見珠峰獨秀于廣袤深藍的天宇下,在沉靜中綻放著燦爛的金黃色,擁有奪人心魄的壯麗。此為“日照金山”。我匆匆回去拿相機,再出來時原地只剩落日余暉。
沒看夠日照金山的遺憾,在夜晚得到了補償。
午夜醒來,室內(nèi)漆黑,像一張白紙浸透在墨缸里,突然記起教科書中的浩瀚星空,迅速亮燈披衣起身。預料外面會極冷,里外三層,裹得像個大粽子。然而掀開門簾,瞬間像掉進了冰窖,寒意刺穿皮肉,一股腦侵襲到五臟六腑。而頭頂?shù)娘L光讓我無暇顧及寒冷:天幕上掛滿了星星,明亮、密集,像一面鏡子摔碎成無數(shù)塊,晶瑩剔透,銀光閃閃,律動輝映,宛如一場無聲的交響樂。銀河橫亙,無數(shù)個不知名的星云在螺旋凝聚,抑或縹緲如煙,似乎近在咫尺、觸手可及。靜止,沉醉,舒展,呼吸,星空下的我仿佛置身于童話中,快樂得像個孩子。
天亮后,我隨人群一起去往觀景臺。湛藍的天穹下,皚皚白雪覆蓋,珠峰像一頭臥在世界屋脊酣睡的猛獸,一派巍峨。天地玄黃,滄海桑田,在億萬年的時光里,它曾浸沒深淵,而今直上九霄,卻始終處變不驚,保持同一姿態(tài)。面對自然造化,人如同滄海一粟。在“珠穆朗瑪峰大本營海拔5200米”的石碑前,我把單車舉過頭頂,用力親吻,臨走前撿起一塊石頭作為紀念。
這塊石頭從此擺在我的書架上,成為我信心和膽略的壓艙石。日后面對世事沉浮、人潮洶涌,我總是默默地想:人生天地間,你能像珠峰一樣堅韌,便沒有什么困難不能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