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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湖曲

2021-11-12 14:41北雁
香格里拉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老婆子兩口子老漢

◎北雁

神湖曲

◎北雁

得勝老漢一直覺得,孫子落下的一身怪病就是他自私的結(jié)果。

他清楚地記得,接氣出生在十一年前的一個黎明時分。那時天還沒有亮,兒媳婦的肚子就疼了起來,緊接著得勝老漢也感覺自己的肚子疼了起來。兒媳婦肚子一疼就殺豬似的沒命地叫,叫得兒子天送全沒有了主意,叫得得勝老漢在茅房里蹲麻了腳底,就差一腳癱坐在茅坑上面,卻依舊拉不出一丁點兒屎,索性直起身子拉上褲子就出了茅房,來到場院東邊靠墻的井架上利索地吊上一桶涼水,便像一頭水牛似的一陣狂飲,突然一記響亮的摔碗聲嚇得他水桶落地,他聽到房里兒媳婦上氣不接下氣地罵道:還愣、愣著做什么,喊、喊慶寶他娘??!……

慶寶他娘是村子里唯一的接生婆。天送一聽趕緊開門出來。房里照出的一綹光亮讓他清楚地看見,父親此時正木樁一般站在水井旁邊,光亮一閃,便借著明亮,從水井邊鬼魅一般閃到大門口,先他之前抽開門閂從門縫里夾風(fēng)出去了。

天送知道,父親先他出門并不是替他喊人,而是要往村子周邊的四山五道里走。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得勝老漢就得了這拉不出屎的病??偢杏X肚子里像是塞了一個魚膘,氣鼓鼓地難受。害得他常常在茅房里把腿蹲酸把膝蓋蹲麻,卻依舊擠不出一點屎。甚至還放不出屁。得勝老漢就被這一泡屎和一個屁憋得難受,從此好上了走路。

村子四周其實并沒什么平地,梅河沿著繞矮山延伸三四里的峽谷,九轉(zhuǎn)八彎,送入柳岸粼波的梅湖。梅湖就以一個睡美人的姿式,躺在壩子?xùn)|緣的群山之下。

得勝老漢常常在河灣和湖畔那些線疙瘩一般的田埂和坡路上,小羊似的跳上躥下,一眨眼七八里地出去,滿肚子的涼水晃得胃腸里“咕嚕咕?!币魂國Q響,伴隨著腹囊里幾綹扭疼,得勝老漢就趕緊往禾苗地里一蹲,腹囊里還在扭也還在疼,但不論再怎么憋足大氣,后屁股下面依舊沒有絲毫動靜。很快,兩只腳又被蹲得酸麻無比了,只得心有不甘地拉上褲子繼續(xù)前行。但走不上三五步,肚子又繼續(xù)疼了起來,得勝老漢并不氣惱,重新解開褲帶就地一蹲,如此小羊拉屎似的零零碎碎,兩三個來回過去,肚子里終于清爽了。得勝老漢便滿意地提上褲子回家,接著一天的時間也就清爽了。

但這樣的機會并不多。有時就是一口氣十里二十里地出去,不管自己當初灌了多少涼水,也不管自己奔得多狠多累,脹鼓鼓的肚子照舊一點反應(yīng)沒有,至多就是沖出幾泡尿水而已。這日頭是經(jīng)不住熬的,轉(zhuǎn)眼已是日高三丈,自己也早已經(jīng)累得渾身虛汗兩眼發(fā)花,最終只得拖著一雙酸腿回來。

拉不出來肚子就不會餓。肚子不餓人就吃不下飯。吃不下飯了就只能成天悶氣橫生,病懨懨地全無一點兒氣力。于是這么多年了,瘦得就跟柴棒似的得勝老漢,就只能繼續(xù)這樣每天不知疲倦地往野地里狂走,時而登上高山,時而降到平地,時而深入澗谷,時而蕩過湖邊。輕盈快捷的時候,他如仙如醉,妙不可言;腳底沉重的時候,只感覺千鈞灌底,生不如死。

那天清早他剛走到半山,就聽見天送急火流星似的把慶寶娘喊到了家里,接著就聽見慶寶娘像是給難產(chǎn)的母牛接生一般,硬生生地把接氣從娘肚子里拽了出來。出了娘肚子的接氣便也像是一頭難產(chǎn)的牛犢,蔫著一顆頭全無生氣。得勝老漢知道,那是因為他和兒子相繼離家出去,家里一時沒有了男丁,就讓一陣可恨的陰風(fēng)乘虛而入徘徊在房頂作怪。他趕緊往家里回趕,一腿踹開大門,并把一口濃痰重重地吐到地上,接氣才啼出第一聲哭。他同時聽見慶寶娘歡喜地給屋里道賀:好了、好了!一個帶棒的小子!……

接氣?是的,接氣!

可這一切都晚了,老婆子終究還是等之不及,提前走了。走了之后,家里就再沒了個提得起放得下、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主了。

得勝老漢是個上門女婿。在這個家里,以前岳父說了算,岳父死后則是老婆子說了算。當然也有那么一段時間,家里的大事小事,老婆子似乎還都要向他征詢一番,可他卻三拳打不出一個悶屁,在旁邊等上半天,甚至連滾水都已經(jīng)歇涼后灌下幾壺了,他卻還是慢慢吞吞地沒有個主意。老婆子便對他全沒了指望。從此不論任何事,都習(xí)慣單行獨斷,雷厲風(fēng)行。此后大凡有事問他,他便開始想方設(shè)法回避,回避不了就裝病。岳父去世那個晚上,他推肚子疼躲到房子里睡覺;天送降世那天,他一個人躲在馬廄里不吭氣,直到第二天親友散去。

沒心沒肺!這是五十年來村人們給他最直接的評價。

事實上他來這壩子已經(jīng)不止五十多年了。他一直記得,那時他是跟著一伙趕馬人翻過入云的雪山來到梅湖壩子的。他已經(jīng)完全記不得他當時是七歲還是六歲,還來不及修整一下疲憊的雙腳,就得和同來的大人們一起,在梅湖邊的村莊給人打短工掙點錢糧糊口。有多少個夜晚露宿湖邊,又有多少個夜晚捕魚而食。記憶深處,當然還有那些冷語白眼和雨打風(fēng)吹,以及無時不在的饑餓。

之后入贅岳家,生活終于安定了下來??伤屠掀啪尤换耸旯し蚓蜑榍笠粋€子嗣。最終的結(jié)論是因為他小時候曾從馬背上摔下來,留下了陳疾。于是漫漫的十年用來吃藥調(diào)理,老丈人盼之無望,自己先去了。彌留前一句“老天怕是要讓老李家絕后”的話,讓他半輩子抬不起頭。于是兩口子哭哭騰騰,吵吵打打,繼續(xù)求醫(yī)訪藥,終于還是有了。得名天送。

然而天送的婚事卻并不那么順利了。為看媳婦,老婆子在梅湖壩子里跑斷了腿,跑窮了家,跑出了一頭白發(fā)和一身子陳年老疾,走不上多遠說不上三兩句話,人就喘成了一臺斷了扇葉的風(fēng)機。終于在天送二十八歲時娶到了媳婦,進門不久媳婦也就懷上了,但孫子還沒出生,老婆子卻沒有了。

接氣,似乎是接上了?似乎還是沒接上?但這些都是小事,一個孩子出生,家里可沒少折騰。孫子一出生就不會哭。后來能哭了卻又十分孱瘦。再后來會哭就一個勁兒哭個沒完了。白天都睡得好好的,可一到了夜里,就把一身子力氣全都用到了哭鬧之上。聲音無比尖銳。怎么哄怎么搖都停不下來。

嗚嗚嗚!嗚嗚嗚!乖乖,乖乖吃奶,乖乖不哭,乖乖睡覺……

起初,得勝老漢聽到的都是兒媳婦哄孩子的聲音。常常一夜不眠。但孩子就是不吃不睡,號哭不斷。后來兒媳婦急了,終于把氣發(fā)向了天送。

怎還死死睡著?孩子哭了沒聽見?……

老漢聽見兒媳婦在罵。但天送沒出聲。他知道天送正在房子里木著、瓷著、拘泥著。他不是不做,而是做不會?;蛘咦鲋鲋妥约合人?。再或者就聽到噼哩啪啦的響聲,不是把盆子摔了就是把鍋給砸了,反把孩子嚇得越發(fā)大哭不斷,媳婦便更加氣怒地罵聲:你成心搗亂???天底下居然有你這么笨的男人!

孩子哭聲更盛了。一聲一聲,尖銳得就似一把把尖刀,深深地插在老漢心上。

老漢起身就想去幫兒子。他扶著手扶樓梯,慢慢悠悠地下了樓。不是他心里不急,而是他怕摔下去。兒子和兒媳婦眼里只有孩子,都這么一把年紀了,自己不小心摔著了,不會有人關(guān)心也不會有人在意。最終三親六戚知道了,也只會被罵作是添亂。

老漢住的是圈樓。樓下養(yǎng)著三頭肥豬,晚上睡覺時都呼呼呼呼地喘著粗氣,老漢聽得一清二楚。樓下圈房里散發(fā)出的豬屎臭味兒,老漢也都聞得見。但夜里湖風(fēng)疾來,很快就把臭味兒刮走了。老漢在這圈樓上一住就是十幾年,當把一個鋪蓋卷搬回樓下的時候,接氣已長到十歲多了。

當初搬上來是為給天送的新婚騰房。老伴自己也搬到了廚房,搭了個簡易床,夜里鋪好第二天清早立馬拆去。盡管如此,老婆子還是費盡了苦心,并且從此更加注重清潔了。特別就是洗菜,常常把眼睛瞇成一條細線,但最終飯菜里要是誰還吃出一根頭發(fā)來,她便當即放下碗筷,起身就撲到場院東邊的老井旁,邊哭邊打著自己,還一邊嘴里不停地罵著:我怎就這么老眼昏花,都不中用了!

老漢知道老婆子這是哭給兒媳婦看的。像這樣買來的媳婦,住不慣家里的貧窮,十有八九還是要跑的。村里至今不乏這樣的女人,都腳跟上抹油似的,常常說走就走。

但老婆子哭不到兩場,人就直奔黃泉而去了。不過她倒去得清凈,她這一去后,就只剩下得勝老漢每天從一把手扶樓梯上無數(shù)遍地爬上爬下。起初村里的同齡人還喜歡和他開玩笑,得勝你雄個鳥?六十老幾還睡圈樓,黑燈瞎火的,不小心摔下來,豬們還以為主人半夜里給丟了一把稻草,往臉上一陣亂啃……

老漢聽了,臉上便是豬啃似的一陣疼痛,從此不敢往人多的地方擠了。

孩子哭聲還急。老漢就想到孩子出生時房頭那股乘虛而入的陰風(fēng),于是人一著地,就迫不及待地來到堂屋里,稍稍凈了凈手,就從供桌下面抽出四五對紅香,點燃了要出門往外送。接氣怕是給鬼惹了,得給他送鬼。老漢心里這么想著,便加快了步子。在梅湖壩子,這是人人皆知的民俗。特別在那個交通不便的饑饉年月,在突來的疾病面前,急是沒有用的。因為再急你身上也長不出翅膀,像鳥兒一樣把病人空運出去。于是這種神藥兩解的辦法,懵懵懂懂地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

黑燈瞎火的,你添什么亂!

老漢是要把這香一直送到村口的,而且這途中還不得跟任何人說話。于是他就往心里虔誠著默想著,可剛從廚里出來,就被天送粗蠻地嚇了個魂飛魄散,人也就啊地一聲叫出聲來,手里一把紅香往地上一撒,雙腳一軟,癱倒在地。

老漢知道天送被屋里的媳婦罵得急了,出門給孩子倒屎尿,反把一團氣泄給了自己。他聽見一顆被嚇壞的老心臟突突突地狂跳不停,一縱一縱地往嘴巴外面鉆,弄得自己滿肚子惡心難受,便彎起脖子往地上狠勁兒一陣干嘔,卻又什么都吐不出來。

屋子里,兒媳婦依舊罵聲不斷。接著是各種器物的摔打聲。在這屋子生活了差不多五十年,老漢對每一個角落諳熟就似他自己的身體。可如今他卻對這個屋子十分陌生了。就如同惹上一身怪病后,他對自己的身體也完全陌生了。特別是盼兒的那漫長十年里,同時又因為岳父那一句遺言,強烈的心理扭曲,讓他幾乎沒有一天不在懷疑自己是否還是個健全人?

媳婦罵完就打孩子。打完后就把孩子摔給天送。天送更加不會折騰。老漢干急一陣之后,只得獨自起身,他想爬回睡覺的圈樓??捎忠姾|邊的夜空已經(jīng)泛起魚白,便氣鼓鼓地往門外走去。他不止一次想起了老婆子,就在心里暗暗罵道:你說我容易嗎?以前什么事你扛著,到頭來卻給我留下這么個兒子,關(guān)鍵時候一點兒主意沒有,連老子都不如!

正因如此,爺倆很快就把整個家都交給了這個來自外縣的兒媳婦。

得勝老漢照例每天在梅湖邊上沒完沒了地走著。有時遇上什么稀奇事也會停下來看上一陣。隨著沿山小道一直往南,不過四五十分鐘路程就到了河尾碼頭。梅湖邊逐漸出現(xiàn)了平坦開闊的湖濱地帶。這以前是停大船的地方。而今船沒有了,卻被改作是度假村和房地產(chǎn)。依山傍水。一幢幢小別墅建蓋的速度,快得就似雨季梅湖西岸大山中盛產(chǎn)的蘑菇。

碼頭邊的一座小山包上建有一個廟,沒有圍墻,孤孤單單一座矮房就這樣在那里站著。土墻上斑駁脫落的石灰,笨重的木門,無不透示著歷史的久遠。沒有人考證過里面供奉著的是怎樣的神靈,但土廟里總是香火旺盛。特別是年節(jié)一過村人出行之前,前來上香的人絡(luò)繹不絕。

但更多時候,這里就只有死一般的寧靜。得勝老漢不來上香,也不來磕頭,特別在肚子里梗著的時候,他根本沒有心思往土廟里多看一眼。但真待火氣瀉盡,肚子里清爽,他也會往土廟里的幾尊神像前重重磕上幾個頭,求求菩薩,問問祖宗。完事之后他竟有些可憐起這廟里的神像了。當即也就罵起人們的功利心來,求神護佑時你來我往,擠攘不開;用不著神靈了就連狗都不理!

罵完之后,老漢就會靜靜地坐到土廟前面的石頭上,往眼前的湖面上毫無目的地觀望。他終于想起了,梅湖西南角沿山一帶,有過一個梅園。連山連水,一望無垠。而且其中并無一棵雜樹。每至寒冬臘月,梅園里千樹萬樹梅花齊齊綻放,在陽光底下雪皚皚地一色璨白。

想來這就是這方湖水的得名之因吧?

想來這就是山腳湖邊,那條日夜奔走的河水的得名之因吧?

記得當年,他曾和婆娘一起進山砍柴??车淖匀灰簿褪沁@些梅樹。當然只能砍那些朽了枯了的老梅樹。而那些壯實的梅樹,早在多年前就被情緒高漲的社員們砍了回來煉鋼煉鐵。于是過不了多久,不知是曾經(jīng)哪朝哪代古人種下的梅林就被砍光了,一片青山變成了一個和尚頭。之后又被修成一列列入云的梯田。

他自然記得,在一個雨水瓢潑出門不得的深夜,梅湖那邊傳來“嘩啦”一聲悶響,第二天天亮后出門一看,修滿梯田的整整一座山,居然被漫天的雨水趕牛一般趕到梅湖之中。

湖被填了一半。

湖水泛著一片透黃。

雜在山石泥土里的草皮樹葉,死魚一般漂浮在骯臟的湖面。死魚自然也無計其數(shù)。于是不多幾天,梅湖上下一片惡臭。村里人一起害怕了。遇上那個自稱半神半仙的劉道人,會聽他操著一口濃重的客家口音大聲說道:這可是一個神湖啊!惹毛了湖水,老天爺都要發(fā)怒?。?/p>

是的,神湖。這一面湖水,一直盛放著沿岸村民的心靈皈依。

可如今這個湖已經(jīng)被折騰得越來越不成樣子了。梅河被澆上了堅硬的水泥鑲邊,大大小小的道路都被硬化,湖邊的林子、刺籬和草叢也都不見了,林下的河溝泉潭也不見了,自然也就沒有了隱在其中的蛇鼠鳥獸,更不見了魚蝦蛙蟹。讓老漢留連的是刺籬中的幾顆酸酸果,關(guān)鍵時候還可以清涼瀉火。莊稼地里蓋上了房子,于是哪怕一個偏僻的湖邊村落也都高樓林立,大路筆直。遠方的機器聲還一直隆隆發(fā)響,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從此人們遇上事了也不再求神問藥,年節(jié)喜慶也不再焚香燒紙、祭拜祖宗,而是花大錢燃放一串串鞭炮,隆隆的火炮聲和刺鼻的硝煙味帶著盛氣凌人的張狂意味,常常大半夜也沒個消停,炸得人耳底發(fā)疼,灼得人眼前發(fā)花。他曉不得如今這湖里的神靈是否還和人們住在一起?

然而到了這時候,天送和媳婦卻一起回到了村里,租了條船,就在梅湖之上吃風(fēng)受浪,打魚為生。

梅湖是高原巖層斷裂型湖泊,水域廣闊,湖水較深,魚類資源豐富。據(jù)傳湖中曾產(chǎn)一種檀香魚,稀有名貴,有似檀木之香,乃是人間至味,但至今早已絕跡。曾經(jīng)一段時間,日本人還在湖中養(yǎng)過銀魚,據(jù)說銀魚營養(yǎng)價值很高,打出來了立即用冰塊一裝便用飛機運往日本。日本人還習(xí)慣生吃,來梅湖旅游的日本人常常往湖邊一跪,就和當年的村人一樣,直接喝上了生水。一時間,數(shù)以萬計的網(wǎng)箱塞滿窄窄一湖淺水。老漢從此見慣了太多因為銀魚引發(fā)的交集著金錢、欲望、舉報、爭斗、陷害和權(quán)力的情仇恩怨。后來梅湖爆發(fā)了藍藻,請來一些專家研究來研究去,發(fā)現(xiàn)是銀魚養(yǎng)殖破壞了水體,于是大大小小的網(wǎng)箱很快被取締了。

但換之而來的,卻是誰都無法想象的嬗變。似乎就是一眨眼之間,梅湖南岸的山地城市開始興建,梅湖成了梅城的后花園。有生意頭腦的人紛紛開山填水,選取景色優(yōu)美之地,筑成一院院餐廳雅座,吸引顧客吃魚看湖。

天生一湖好水??!不單孕育了美麗的自然風(fēng)景,還孕育了這么好的魚兒。于是在梅湖北岸,居然在二十多年前就建成了一條陣容宏大的漁家酒樓街。接著又在西岸建成了一座接一座的海漁樓。很快又在湖南建成一個漁家灣。梅湖沿岸的人家,最擅長烹魚之方,輔以木瓜、梅醋烹制的酸辣魚,是滋養(yǎng)一個地域的名肴佳饈。喜歡吃魚的人,常常不顧百里之遙,從梅城或省城趕來。后來居然還多了江浙和港澳口音,甚至還出現(xiàn)了白色或是黑色的皮膚。

前來吃魚的,在乎的不僅是酸辣魚的烹制之方,還在乎是煮魚的優(yōu)質(zhì)泉水,以及梅湖沿岸的風(fēng)光之異、四時調(diào)和的怡爽天氣。

吃魚的人一多,魚便總是供不應(yīng)求,于是到湖里捕捉魚兒的人也就愈來愈多了。其中有許多人就是像天送夫婦一樣從梅城打工回來的。每天早晨出門面對著茫茫一湖水,看著湖里密密麻麻的船只,得勝老漢只覺得心里跑起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撓心一般疼痛起來。

那可是滅絕式的捕撈,不計后果的殺戮??!

老漢心疼的是湖里的生靈。

一天后午出門疾走,晚霞當空的梅湖上下,老漢看到了一派山水似乎都在流血。那血就從他大動脈里流出。止都止不住。漸而染透湖水,漾紅了整個天地,接著又從紅色變成黑色,把這一面湖光山色染成醬紫色和灰墨色。一時間,老漢只覺天眩地轉(zhuǎn),頭昏腦脹,幾欲昏厥。

他憐惜起梅湖上下的派明山凈水??扇缃瘢幢愠錾谶@塊土地上的人們似乎都被金錢迷醉了,一起開山破石,移山填海,奇形怪狀的房子,很快就把梅湖四周鑲得滿滿當當,花園草坪、酒店學(xué)校、度假區(qū)房地產(chǎn)……特別是那些高樓,十層二十層三十層,不住往上長,全都鋼刃一般直指藍天。

更讓人痛惜的是如今梅河邊上的泉溪都一起斷流了。都說這是上好的礦泉水,便被人們大管小管接到了家中,取之不足,又紛紛鉆出深井,老漢明顯感覺院子里的水井水位已在下降,天旱時節(jié),井水居然還帶著一股明顯的腥味。為此老漢心中充滿了擔憂,要知道喝不上水,他的肚子就不會消停?。?/p>

接氣六歲了,卻看不出六歲的氣象。病懨懨的,連路都走不穩(wěn)。

得勝老漢于是常常在心里怪責(zé)自己,接氣出生那天,他壓根不該出去,一兩小時的光景,能把人憋死?

他常罵自己軟弱。當初接氣徹夜徹夜哭泣,他就不能撞開屋門,把孫子從媳婦懷里接過來哄上一陣,唱首兒歌?在被天送嚇倒時他又不能重新回到廚里,點好紅香再次出門?

為了孩子,天送和媳婦沒少吵架。吵來吵去,他們甚至還一起嫌上了孩子。

后來孩子逐漸長大,天送就出門打工了。得勝老漢知道,家里迫切需要錢。而且這錢就似一個大坑,一個挖了十年或是四十年的大坑。一個早在他和婆娘剛起家時就已經(jīng)挖好的大坑。十年求醫(yī)問藥,他和婆娘窮得只能住一間草房。天送出生后一個勁兒地猛長。為給他娶媳婦,老婆子沒睡過一天好覺。最終只能托人從很遠的滇西峽谷,買回了這個年輕時候走過錯路的外縣女人。

不順的時候,他感激的是婆娘的堅定。不論再苦再窮,她從來沒有失去信心。但婆娘死后,外縣來的兒媳婦接管了薄家小業(yè),動不動就一陣哭天搶地,幾代祖宗都被她從祖墳里刨出來罵,天送于是趕緊收拾好泥瓦工具出了門。

但天送出門似乎并沒掙到錢。一兩年后回來,媳婦就出門了。人一出門天送就急了。村里的閑話也就多了。閑話一多天送就更急了。于是自己也就出門,四處苦找媳婦。媳婦很快被找回來了,回來后卻學(xué)會了擦香抹粉,穿戴打扮哪還是個農(nóng)民,而且花銷用度讓人看得心疼。便有人說天送媳婦出門沒干正事。這話在得勝老漢前面說。也在天送前面說。于是天送開始和媳婦吵鬧。吵鬧終于停下,兩口子又一起出門去了。

梅湖邊上,像天送這樣夫婦同時出門的人不少。這幾年來,梅湖沿岸像是一塊沸騰的工地,他們把子女都拋給老人,不分黑白地泡在大大小小的工地上。有的則出了遠門,連續(xù)五六個年頭連個影子都見不上,幾年省吃儉用積存足夠在村里下蓋一棟鋼混房子時才回村。

是的,房子。如今梅湖邊的房子已經(jīng)多得不可計數(shù)了。但這勢頭似乎沒有個歇止。村里人都知道,在梅湖邊留客人吃頓魚是掙不到大錢的,要掙大錢就得將客人留下住。那些操著不同口音的來自天南海北的客人,稀罕的是梅湖岸上那些光怪陸離的客棧。特別是風(fēng)光奇異之處,那些仿古的、仿歐的、仿民居的、中西合璧的、現(xiàn)代派的客棧,從里到外都吸引了旅客的眼球。在這樣的房子里,喝一杯咖啡的價錢遠遠超過在村子里吃一頓魚。所以差不多每個人都想蓋一棟奇特的房子,出租給人,從此坐收房租之利。一時間,梅湖邊上的民宅愈拆愈少,原來的田園村落,全讓水泥房子替代了。

得勝老漢為此磨心起來。當然讓他難過的不是天送沒能蓋一棟好房,而是怕兒子和兒媳掙足錢后也要把房子拆掉。早年登上山頂往前下看,哪家房子蓋成什么樣,老漢閉上眼睛都了然于胸。特別是自家的房子。

早年間,他和老婆子起早貪黑,往湖里打魚,還種地,趕馬。他至今記得,那時他常常得在天不亮就出門,趕馬翻山越嶺,踩霜踏雪,直到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才帶上一身寒氣回家。馱木料,馱炭,馱石頭,馱大米山貨,把牙縫里一點一滴的結(jié)余積攢起來,終于掀倒了當年的草房蓋起了瓦房。雖然那就是一棟木土結(jié)構(gòu)的舊式建筑,可有廚有圈,有堂屋有臥室,可謂功能齊備,完全適合一個農(nóng)家的起居,也足可娶兒媳婦生小孩子,繁衍后代。即便后來他長年累月住圈樓與豬牛為伴,但這房子流著他的汗水,他甚至還為此落下了一身子怪病,宮廷別院也取代不了這房子在他心中的位置。

還好天送兩口子一直沒提蓋房的事。他們的主業(yè)是捕魚,根本沒時間操心蓋房的事。

按說梅湖里捕魚也不容易。政府頒布了無限期封湖禁漁令,白天湖邊有環(huán)保執(zhí)法監(jiān)察大隊在巡邏,天送兩口子只能在黑燈瞎火的夜里出門。夜里四下無聲,只有躲在禿樹上的烏鴉一陣一陣啼叫。隱在夜色下的天送兩口子急慌慌地出門。緊挨梅河的小路貼著山崖,窄逼得對面來個人你就只能和他貼著肚子錯讓,并且聞得出他是吃了大蒜還是喝了木瓜燒酒。

天送兩口子只能這樣藏藏掩掩,大路大道不敢走。來到河尾碼頭附近,一推出那條向別人租用的藏在蘆葦之中的鐵皮船,就再也藏不住了,因為環(huán)湖大道旁安滿了明亮的太陽能路燈。兩口子索性也就再不掩藏,磊磊落落地把船撐到湖心。

當然應(yīng)該稱作死皮賴臉才對。得勝老漢知道先前的藏藏掩掩,只不過是為了避開村人而已。乘夜打好魚,第二天一早送到湖北的酒樓街、西岸的海漁樓,或是南岸的漁家灣,再或者直接把船開到湖北岸上的別墅區(qū)大門口???,人一上岸就生起一大堆柴火,人就站在火光中,顫抖著被湖面水汽蒸得半僵的身子剔網(wǎng)收魚。

熊熊的烈火好似一個招牌,不一會兒就聚上一堆早起鍛煉的人,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幾斤少得可憐的剛出湖的魚給買走。兩口子數(shù)錢的時候,已經(jīng)聽到前一位顧客舉著一臺足可以遮住半張臉的大屏手機,興奮地對話機里的人說:喂,劉哥啊,我這不把剛出湖的十幾斤魚全給買了,晚上咱兄弟幾個到海漁樓聚聚……

手舞足蹈的情景讓得勝老漢心里更是無比沉重。再這么瘋狂地不計后果地打撈下去,湖水里連一條魚籽都會被撈干。到了那時,湖水就完全成了一面名副其實的空湖、明湖、凈湖,跟商店里出售的純凈水毫無二致,沒有神靈也就罷了,還沒有一條魚生息,湖還能叫湖嗎?

老漢感覺心底流血。他常覺得那些往來湖面捕魚的,往湖里撒的不是漁網(wǎng),而是結(jié)有鋼刃的利器;鋼刃不是被撒到了湖里,而是深深地刺到了他的心上,還像撒網(wǎng)和收網(wǎng)一樣,來回不斷地刮呀刮。

照顧接氣的事自然就落在了得勝老漢身上。這已是他無法逃避的責(zé)任。

得勝老漢沒想逃避。他如今對這孩子愛得深沉。接氣不僅是他的孫子,同時還是老伴家僅存的血脈。得勝老漢常常帶著接氣往湖邊一段狂走。他知道這不光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接氣。醫(yī)生說接氣的身子必須鍛煉,必須讓他接受陽光才能補充鈣質(zhì)。得勝老漢也樂得如此,不走不跑,他的肚子自然不會放過他。

可來到梅湖邊,湖水讓他越來越感到憂心了。滿山滿湖的房子鱗次櫛比,大路小路光亮得讓他睜不開眼睛,到了夜里,四處都是明燦燦的路燈,他居然沒有一個可走的地方了,要緊的是肚子疼了居然也沒個地方蹲。這世界變得太現(xiàn)代也太生硬了,他常擔心自己死后,魂靈還能否找到回家的路?更重要的是老婆子早已經(jīng)去了多年,又能否找得回來?

他總覺得湖水有一天會發(fā)怒。因為梅湖是一個偉大的神湖。就和湖岸上土廟里供奉的神像一樣,有著無上法力。一不小心哪天發(fā)起怒來,就會和當年西南角的梅山一樣,趕牛一般呼啦一下子就被趕到湖里。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只是時間未到!”

他開始特別地相信起土廟的墻壁上寫著的大字。他同時相信,人世間的因果輪回是有定數(shù)的。就像當初他為了一泡屎出走,讓孫子無端得了一身重病一樣。后來孫子接氣的病情為什么會一天天加重,最終連路都走不了,無不是因為天送兩口子視錢如命,甚至不顧忌得罪神靈,每天日夜不息在湖里捕捉神靈的子民。要知道,他們每多撒下一次網(wǎng),多捕一條魚,都會加重一重罪孽!

讓他擔憂的是天氣居然熱得出奇。自接氣出生后,云南高原已經(jīng)連續(xù)六七年大旱。幾乎每年都是四季連旱。這無不是對梅湖沿岸人們的一種報應(yīng),總這么貪得無厭地捕撈索取,天不怪罪才稀奇呢!可即便如此炎炎烈日,還常有人不歇不斷地開動抽水機,把孱瘦的湖水抽到連排別墅區(qū)和遠端的高爾夫球場澆灌草坪,最終又帶著高濃度的農(nóng)藥殘留流回湖到中。

想著走著,得勝老漢只感覺肚腸里突然一陣特別的疼痛,就似有一頭桀驁不馴的奔牛,將要撞破肚腸出來一樣。緊接著,老漢又覺得腳底的路高一步矮一步,恍惚間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似乎整座山都要被趕牛一般趕到湖里了。

老漢于是就這么倒在了地上。倒地之后他卻清醒了許多,肚子不疼頭也不昏地也不轉(zhuǎn)了,腳下的山地卻還好好地立在原處,根本不曾動過一絲一毫。老漢一時徹悟,“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只是時間未到!”所謂天機不可泄露,神靈的意志我等無法知曉?但即便發(fā)怒,也會讓人猝不及防,更不會使人輕易參透。

想到這些后,得勝老漢接連幾次去了土廟,一遍一遍,虔誠無緣地做了祈禱,把沒敢在天送兩口子面前說的話,全都說給了廟里的神靈。他相信唯有真心實意地贖罪,方能得到神靈原宥。

天氣繼續(xù)炎熱,天送兩口子捕的魚愈來愈少了。得勝老漢當然知道,那只不過是湖神一個微不足道的懲戒,可兩口子卻不知道懺悔,相反牢騷卻越來越多了。因為這些天來,湖邊的酒樓街、海漁樓和漁家灣的魚價一天接一天暴漲起來了,而他們氣憤的是老天竟不給他們發(fā)財?shù)臋C會。

愁眉苦臉的咒罵之中,他們真就咒來了一個發(fā)財?shù)臋C會。

一天中午,一頭麂子突然跨過梅河,直接撞進了村子。正在家門口曬網(wǎng)的天送一見,一愣一喊之間,呆得丟掉了手里的活計。反倒是天送媳婦機靈,是頭麂子你愣什么?捉住它??!快!

說著抓起墻腳一根碗口粗的抬桿遞給木頭木腦的天送。天送一下子回過了神來,接過抬桿迎上前去,他動作拙笨,反讓原本精靈的麂子愣是沒看明白到底怎么回事,頭上便重重挨了一抬桿,當即癱倒在地。在梅湖壩子,那抬桿是用來抬地基石的,而且都是材質(zhì)上好的栗木,抓在手里如同鋼筋一般壓手。有時候也用來殺牛,迎著牛頭重重一敲,牛腦子就碎成一盤散沙,不論犍牛牯牛,都馴服地躺倒在地了。

那頭被震碎腦子的麂子最終讓天送夫妻雇了張微型車賣到了海漁樓,聰明的師傅一看它那肥厚的肚子,就知道這是一只即將生產(chǎn)的麂鹿,在山地里慌不擇路,誤入村子,不想?yún)s葬送了性命。

天送兩口子得了個好價錢,當天晚上用不著打魚了。海漁樓則貼出廣告,自然生意大好,一天晚上就把整只麂鹿賣了,最終麂肉不夠賣,便又偷偷使起小伎倆,摻了一半牛肉進去,擠攘的食客們怕是被各種酒水麻痹了神經(jīng),竟都渾然不覺。

那天晚上,得勝老漢在圈樓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他又想起了老婆子。心地善良的她幾乎常年吃齋食素,當年還養(yǎng)過一只受傷的白鷺,被淘氣的孩童用彈弓打斷了長腳,直摔在地動彈不得。老婆子到水田媷苗的時候撿了回來,用布條纏好,放竹筐下面喂養(yǎng)了一個月,白鷺居然又能走動了,接著身子一傾,便飛上了天。

真是善有善報?。∫舱驗槔掀抛右恍南蛏?,所以上天就給她送了一個兒子。后來又有了接氣。老漢于是又想到那時梅湖邊上天青水碧、白鷺齊飛的景象。是的,過往的梅湖,才真正是一幅山明水凈的圖卷。只有葬在這山水之間,方可讓子孫昌盛,世代昌達??!老漢又一次想到了死??扇缃袼麉s怕死了,他怕自己死得不干凈,或者說是怕這個陌生的世界玷污了自己的身子,心里便一直這么堅信著、默想著、惋惜著。

他想把這些話告訴兒子兒媳,可他開不了口,他明白這個家里誰做主,他的話說了也不會有人聽。他也不止一千次地想到,要把天送兩口子的漁網(wǎng)給燒了。但他不能這樣,因為他更不希望有一天天送會因此成為光棍。為此他在心里充滿了矛盾與自責(zé)。捕魚不止,殺戮不盡,梅湖哪天才可以真正地休養(yǎng)生息?

無因沒有果,有果必有因。

居住在美麗的神湖邊,如今得勝老漢對這話已經(jīng)到了迷信的地步。但他堅信正因為自己一直誠心向善,接氣才一天天好了起來。每天天不亮,老漢就立馬起床,往院心里的水井邊喝上半桶涼水,便往房里拖上接氣。接氣十一歲了,開初他發(fā)育遲緩的身子的確軟得讓人心疼,就似一朵棉花,一出門就得讓得勝老漢扶在身旁或是背在身上。

可那時天送兩口子壓根不管接氣,一心只想從湖里多打些魚,賣到錢趕緊蓋一棟大房子。后來沒有了魚,錢也就沒有了。再后來他們捕殺了一只麂鹿,從此膽子一大,就鬧出了事了。出事之后便再沒回來。

這是因為湖?

是因為魚?

還是因為麂鹿?

因為水鳥?

因為接氣出生時他沒在家里鎮(zhèn)住那可惡的陰風(fēng)?

得勝老漢有些捋不清這一系列的因果循回了。但一捋清楚的時候,他心中就越是充滿怨恨、充滿懺悔、充滿贖罪。

天送兩口子被抓了。說來也是窩囊,事由居然就為兩只水鳥。

海魚樓來了重要客人,老板悄悄找到天送兩口子,說給客人捕兩只鳥嘗嘗。

天送兩口子認得那種水鳥。紫水雞。據(jù)說是地球上最美的水鳥,也正是因為它的稀有而更加名貴。當夜天送圍著蘆葦?shù)叵铝艘蝗O網(wǎng)。第二天一早,漁網(wǎng)上的各種水鳥已經(jīng)多得像是撞網(wǎng)的魚。當他們提著好看的水鳥,興高采烈地往海魚樓趕去,剛至半途,就被環(huán)保執(zhí)法監(jiān)察大隊逮了個現(xiàn)行。

轉(zhuǎn)身。逃跑。重新被逮。掙開執(zhí)法人員后把一個年輕人撞倒在地,接著扎進湖里。從此天送就在這個世界消失了。

有人說他會潛水,一進水就游走了,也有人說他死了,可最終連個尸首都找不到。還有人就說他捕了那么多魚,還抓了那么多鳥,人一入水就被湖神召去問罪了。

倒是天送媳婦還在。被帶到拘留所拘留了十五天,回來時梅湖沿岸那么多的鐵皮船全被清理了。天送媳婦于是換上好看的衣服,重新出門,之后五年都沒有回來。

得勝老漢只得每天攙著孫子不厭其煩地走在村前的路上,他相信接氣有一天會變得堅韌。接氣從來就沒做過什么壞事,他該有一個屬于自己的人生,鐵骨錚錚,無比堅韌。于是爺孫倆蹣跚的步子后面,常有他幾聲無比響亮的念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只是時間未到!”

五年過去,接氣果真在老漢的照料下慢慢硬朗了起來。而且令人欣慰的是,學(xué)校的老師已經(jīng)不止一次送來接氣成績優(yōu)異的獎狀。他相信接氣會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積善成德,積善余福!這是他在梅湖邊生活六十年的最大啟悟。于是他把這話唱成了一支鄉(xiāng)曲,混雜著裊裊鄉(xiāng)音,如同一縷香嵐在湖邊環(huán)繞。

原名王燦鑫,1982年生,現(xiàn)居云南大理。出版有長篇小說《趕在太陽落山以前》,另有小說、散文作品 120 多萬字發(fā)表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滇池》《邊疆文學(xué)》《大地文學(xué)》《延安文學(xué)》《雪蓮》《椰城》《散文選刊》等報刊。小說作品曾被制作成長篇評書在廣播電臺連載播出,散文作品多次入選北京、甘肅、福建、安徽、云南等各省市中、高考復(fù)習(xí)模擬試卷和教輔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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