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羅布(藏族)
瓦卡火塘邊的傳說
◎次仁羅布(藏族)
夜晚的推杯換盞之后,我被陣陣的鳥鳴聲給催醒了。
睜開眼,我從木格子的窗玻璃往外望去,藍透的天就掛在窗邊,仿佛昨晚我跟天相伴而睡一般。我再看簡陋的房間,迎面一張桌子,上面擺放電視機,它的旁邊是一個燒水壺和兩個白色的搪瓷杯。
頭還好,只是稍稍地暈乎著。我躺在被子里想起昨晚東子唱的那首歌:
(女)口渴難忍真難忍,喝了一口又一口,不料水中的金魚,已經(jīng)鉆進我肚里。
(男)口渴難忍真難忍,喝了一口又一口,謹記最初的水源,不要把它給忘掉。
(女)口渴難忍真難忍,喝了一口又一口,只因今年雨水多,源頭已經(jīng)記不住。
……
這是父女之間的一段對唱,女兒不慎被懷孕,她借助歌兒把自己的狀況告訴給了父親。作為父親并沒有怒罵、訓(xùn)斥,也是唱著歌兒給女兒出主意,只可惜最初的水源(男孩)竟被女兒給記不住了。這是橫斷山脈的谷地里存活的人們,生活狀況的一個真實寫照吧。我回味著這首歌,對于我來到這個地方采風(fēng),心里充滿了期待,相信會有驚喜砸在我的腦袋上的。
很多種鳥聲像是協(xié)奏曲,從窗戶里狂瀉進來,那長那短的聲音敲擊我的每根神經(jīng)。我從床上爬起來,準備好迎接在瓦卡的全新一天。
遺憾的是,昨晚到香格里拉機場時天色已晚,饒吉和向巴丁增接上我,汽車直奔瓦卡鎮(zhèn)而去。出了香格里拉逆著金沙江,汽車飛駛在山間平整的公路上。由于天黑,兩旁的山黑黢黢地靜立在那里,無法看到依次相守的山之樣貌。四十多分鐘后,車子停在了瓦卡。
夜色中無法看清瓦卡的全貌,只能望著江對面燈火璀璨中的奔子欄,江那邊是云南的地域,江這邊卻是四川的地方,這里是經(jīng)川滇進入藏族人生活地方的唯一關(guān)口,也是茶馬古道的一個重鎮(zhèn)?,F(xiàn)在,我馬上就要行走在瓦卡鎮(zhèn)的道路上,感受這里的人文、建筑、民風(fēng)等。
饒吉的引領(lǐng)下,我們身披燦爛的金光,走在幽靜的瓦卡鎮(zhèn)里。一株株玫瑰花綻放著,鄉(xiāng)間的水泥道路筆直寬敞,居民的房子寬大又具民族特色,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紫色的三角梅,它們像瀑布一樣從民居的墻頭掉落。很多居民房子被弄成了客棧、賓館、飯店,世代生活在山上的百姓,被搬遷安置到了這里。瓦卡儼然就是一個漂亮、寧靜的小城鎮(zhèn)。之前,這里只是一個渡口,茶馬古道上奔行的商人,都要從瓦卡渡江到奔子欄那一頭,然后經(jīng)過山腰的羊腸小道向德欽進發(fā)。那時的瓦卡山上,全是仙人掌,也沒有人在這里居住。饒吉介紹這些的時候,他臉上的小眼睛被太陽光瞇成了一條縫。他是個身材不高,卻壯實的小伙子。
從瓦卡的高處往下望去,泥灰色的金沙江無聲地從谷底深處靜靜地流淌,連綿的山峰讓你望不到遠方。望著這條萬年奔騰的江水,想著它的身邊曾經(jīng)發(fā)生過許多有趣的故事。
我們把瓦卡鎮(zhèn)全部都轉(zhuǎn)了一遍,饒吉又帶我去金沙江大拐彎處,給我講起了金沙江初次流經(jīng)這個地方時,山神巴烏多吉與這里的土地神本松之間斗法的傳奇故事,結(jié)果造就了這個令人蕩氣回腸的大拐彎。饒吉給我講述完這些神話,一手搭在觀景臺的欄桿上,身子前傾凝望著金沙江中的巨石。我希望聽到更多的遠古、當(dāng)下的故事,這樣我的這次出行才算有所收獲。
“饒吉,我們下午是怎么安排的?”我望著觀景臺背后山上自然形成的男性生殖器問。
“老師,吃過午飯我們到東子哥家去。”饒吉說這話時帶著笑,那雙眼睛又變成了一條線,一臉的純真。
我們坐上車又往回走。
汽車在兩邊對峙的峽谷地里,順著金沙江的流向往前飛駛,這些山上長滿了仙人掌,給人一種荒涼中的生命力量和剛硬。
吃過午飯后,饒吉把我?guī)У搅藮|子家開的茶館三樓上。我們走進房間里,墻角邊有個火塘,干干凈凈的,看不到柴火燒盡后的灰燼,看來已經(jīng)沒再使用了??看暗淖鴫|上依次坐著東子、扎西尼瑪、扎西鄧珠等人,我為見到他們心里一陣溫暖。
“哥,你今天收獲怎樣?”扎西尼瑪劈頭就問。
“才剛開始!”我說著坐在了東子的身邊。
“老師,我和扎西尼瑪今天從香格里拉專程跑到瓦卡,就是為了給你講故事!”扎西鄧珠說。他的卷發(fā)有幾根微微翹起,那圓鼓鼓的肚子很是張揚。
“你們這樣辛苦地跑過來讓我很感動!”我把雙手合十放在了胸前。
東子喚家里的女主人給我們煮茶喝。電磁爐的那張大桌上,馬上擺上了一個黑色的肚圓歪嘴的扁形陶罐,再放上了酥油罐和竹子編的茶葉過濾器,一根十厘米長的細竹棍,它的頭上留有六七根須。女主人把電磁爐開關(guān)打開燒茶,再往陶罐里丟了一坨金燦燦的酥油。
“你們那邊沒有這個東西!”東子以見多識廣者的口吻說。
“我們那邊是用攪拌機打茶。”我回答,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見這種茶具。
“今天嘗一下茶馬古道上的人喝的茶。”東子說。他是當(dāng)?shù)氐奈幕耍ㄏ易痈栉?,自己又能寫歌詞譜曲,在外名氣很大。他頭頂?shù)奶柮焙舐冻鲴R尾似的長發(fā),黝黑的臉龐綻開笑容時,有一對迷人的酒窩,眼睛里閃現(xiàn)的光充滿了傲氣。
女主人把過濾器放在陶罐上,茶壺里的茶水通過過濾器滴落進陶罐里,她再加進搗碎的核桃,拿起細竹棍,置入陶罐里,兩個手掌夾起竹棍不停地揉搓。茶香撲鼻而來,夾著一層油脂的茶倒進了我們的茶杯里。
“現(xiàn)在不用火塘了嗎?”我輕聲地問。
“基本不用了!”饒吉隔著桌子說,他手里的香煙上升起淡白的煙子來。
“瓦卡真是個好地方!”東子說完這句,抬頭定定地凝視著前方,那眼神突然間變得很深沉。他這才繼續(xù)說:“這地方可以說成是‘情舞之鄉(xiāng)’!你們知道嗎?這地方的男女青年在丹巴日古節(jié)時聚攏在一塊壩子上,相互對唱起來。這是他們情竇初開的時刻,男孩心儀了哪個女孩,就會跑過去扯人家的頭巾,然后匆忙跑開。女孩喜歡這個男孩的話,就會跟著追過去。膽大的女孩看上了誰,就會跑來搶男孩腰間的刀子,男孩半推半就,遂了女孩的心愿。唉!真是開放的青春期啊!”
我心里驚喜不已,一切從這火塘邊開始了,還有黏稠柔滑的酥油茶順著喉嚨,駐留在腸胃里暖暖的。
“我們不可想象!”東子把茶杯上的油脂輕輕吹過去,暗紅的茶湯露了出來,他耳邊的幾根發(fā)絲已經(jīng)化為白色。“相戀的兩個年輕人,會帶上毯子到一處幽靜的坡地上,間隔幾米遠相互躺下,望著谷地上空皎潔的明月和燦燦閃耀的星星,聽著微風(fēng)羞澀地呢喃,兩人開始對唱起來?!断鄷{(diào)》《心愿調(diào)》《說夢調(diào)》等,曲調(diào)纏綿幽怨,如泣如訴。愛情的歌聲牽絆住了月亮,它忘記了向前,聽得癡癡迷迷,聽得淚眼婆娑。直到太陽從東邊的山頭升起,它才依依不舍地從西面的山頭跌落下去。兩個唱了一夜對歌的年輕人,一前一后抱著毯子,向坡下走去,距離漸漸地拉開,可他們的心里開著蓮花一樣圣潔的愛情之花。他們的愛在歌聲中升華,他們的情在夜色中變得濃稠。這樣的愛情在當(dāng)下的世間還能找得到嗎?”東子沉浸在自己的敘述中。
我們所有人沒有插話,靜靜地等待他的敘述。
女主人開始調(diào)制第二道酥油茶了,那竹棍在陶罐里攪動,發(fā)出細微的嘩嘩聲。
“之前,我看過電視連續(xù)劇《茶馬古道》,那里講得是殺殺奪奪,充滿了血腥。而我常年行走在這里的山山水水間,與這里的百姓睡在一個屋檐下,我聽到的茶馬古道上的故事可不是這樣的。一般一個商人有十個‘臘都’(管理騾子者),也就是說一個臘都有七匹騾子,十個臘都就有七十頭騾子,一個臘都在路上要管理七匹騾子。雖然他們走在山間逼仄的小道上,被炎炎的烈日曬得滿頭大汗,或陰霾的天降落晶亮的雨珠子,道路一片泥濘,可是清麗的歌聲永遠不會停歇下來,一首首闊遠、反復(fù)的旋律會飄蕩在山道上,歌聲丈量著他們的腳步??諘缁臎錾郊股系南扇苏啤⑶G棘,被他們的歌聲加持,開出美麗的花朵來。一些野生動物站在巖石上,被歌聲迷醉直到馱隊走了,還深情地凝望著他們的背影。每到一個地方,把馱物卸下來,騾子拴上去,喂足飼料和水,再燒一壺茶,吃上幾口糌粑和干肉,等待夜色籠罩這片大地。一堆篝火在野地里噼啪作響,臘都們圍著篝火拉起弦子,長袖飄飄,步履沉緩,悠揚的歌聲灑滿這荒郊野嶺。他們知道太陽城拉薩的女人在打聽,瓦卡的桃花開了嗎?臘都的情人在太陽城里癡情地眼眶都塌陷了,頭上抹的油都粘結(jié)了。喔嚯,舞一曲唱一首,讓歌聲飛越萬重千山,撫慰那顆等待的心。幾個月后,臘都們將胰子、香脂、茶葉、絲巾交到她們的手里,太陽城的情人掉落感動的淚水。篝火熄滅了,他們圍著火堆沉沉地睡去。守護他們的月亮和星星,把銀色的清輝鍍在臘都的身上,讓風(fēng)兒卷走他們一路的風(fēng)塵疲勞?!?/p>
“強盜和馬幫?”我有些急切地問。
東子笑了,那對迷人的酒窩子卷起兩個深深的漩渦。扎西尼瑪一只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托著下巴,扎西鄧珠兩只胳膊交纏在胸前,饒吉嘴里嚼著一根牙簽,都在等待東子的講述。
“藏族著名的商人羅布桑布從這條道上走過無數(shù)次?!睎|子很得意地說。
“是寺院里供的商人羅布桑布嗎?!”我驚詫地問。
“就是他,民間流傳著他的很多故事。走在商隊最前面的是最俊的馬,額頭上貼著鏡子,馬鞍上鋪著花色最美的墊子,馬鍋頭背著叉子槍,腰間佩帶一把長刀。他們從這個地界進入到另一個地界,那里的強盜就在路邊等待著。馬鍋頭勒住韁繩,大呼一聲,‘吁—’,馬幫停住了?!媸呛軠蕰r?。 瘡姳I頭子說。他的刀掛在腰間,衣服有些破爛,赭色的臉上看不出兇相。一同的強盜有些在山坡上,有些把路給擋住。他們手里拿著磨得鋒刃明亮亮的刀。馬鍋頭騎在馬背上,從胸口的懷兜里拿出一個牛角鼻煙壺,拔開塞子倒些煙粉在拇指上,咝地吸入鼻孔里,吐出一口煙子來,拍拍雙手,把鼻煙盒裝進懷兜里,這才緩緩地從馬背上下來,向著強盜頭子迎過去?!覐奶柍抢_給你們帶來了印度的鼻煙、頭巾、布匹,肯定會讓你們高興的。從建塘需要帶些什么東西過來?’馬鍋頭問強盜頭子?!覀儙砹司坪鸵活^牛,路上你們辛苦,先吃好喝好!’馬鍋頭和強盜頭子一同往前走去。馬幫的臘都把馱物從騾背上卸下來,強盜們準備殺牛煮肉。牛在幾聲叫喚中倒在了地上,四只腿蹬了幾下,就不再動彈了。他們坐在溪流潺潺的柳樹陰影底,從各自腰間取下自己的木碗放在面前,像是久未相見的兄弟一般。強盜頭子捻動著佛珠,向馬鍋頭打聽這一路的經(jīng)歷,頻頻舉杯一飲而盡。肉香飄散在空氣里,酒開始讓舌頭打卷,這時強盜頭子向馬鍋頭傾訴日子的艱難。馬鍋頭拍著強盜頭子的肩膀,輕輕搖晃著腦袋說,‘誰不這樣呢!’他們在夕陽金色的余暉中,端著盛滿酒的木碗,喝的面紅耳赤,喝的語無倫次。最后點燃一堆篝火,拉起弦子跳起了舞。他們唱道,騎著馬兒翻過雪山,鈴兒叮當(dāng)∕家鄉(xiāng)越來越遠了,牽著馬走在山下,鈴兒叮當(dāng)∕卻望不見故鄉(xiāng)的山……第二天,從地上爬起來,燒開早茶,匆匆吃過早飯,強盜和馬幫依依不舍地分別。馬鍋頭張開雙臂,把強盜頭子緊緊地抱在懷里。他們額頭碰額頭,相互拍拍肩膀,馬鍋頭頭也不回地騎上那匹駿馬,手握韁繩,雙腳拍擊馬肚的同時,嘴里大喊一聲‘駕’,這聲音洪亮地響徹深谷里。強盜們望著馬鍋頭的背影,眼睛里閃出艷羨的目光。臘都趕著馬幫跟隨馬鍋頭后面消失在道路的盡頭?!@馬鍋頭真是個好人!’強盜頭子說完,把垂落的發(fā)穗夾在辮子里,扛起東西唱著歌兒向山上進發(fā)。他們腳底踩住的石塊發(fā)出嚓啦嚓啦的聲響,強盜頭子的心里算計著馬幫回來的日子?!?/p>
東子停了下來,從腦袋上取下太陽帽,放在了自己的膝蓋上。
“這是我聽到的關(guān)于茶馬古道上的一些故事?!睎|子雙手舉到頭頂,把頭發(fā)向后捋順。
茶越來越濃,積的油脂越發(fā)地金黃。屋子里靜默了一陣,扎西鄧珠手捂住嘴咳了一聲,我們的目光投向了他。
“呀呀!那就我來講個真實的故事吧?!痹鬣囍橛盟硢〉纳ひ粽f,臉上掛著微笑。
“在這橫斷山脈中發(fā)生了一件很奇異的事情,那是在1944年吧,具體時間那個老人也記不住了。那天天空飄落著雨絲,一片灰蒙蒙的,人們躲在土房里,埋怨這雨下得真不是時候。地里的莊稼快要收割了,雨卻像拉稀一樣斷不了。斯朗乃布蹲在火塘旁,用一根木棍攪動灰燼,心里非常地焦急。這時他們聽到了一種古怪的聲音,它把山谷都震動了起來。斯朗乃布驚慌地連滾帶爬跑出房門,看到一個巨大的鐵鳥向著山谷呼嘯沖過去,那叫聲把他的耳膜都要震聾了。那只鐵鳥從前方的山嘴貼著地皮掠過去,接著他們聽到了巨大的轟鳴聲。山上的七戶人家,全都跑到了外面,一臉驚恐地盯著鐵鳥消失的方向。村子里年紀最大的人說,‘是山下被鎮(zhèn)伏的魔鬼逃了出來,他會把谷地里的人都給吃掉的?!撕托『⒖謶值剜ㄆ臧讶藗儩驳萌碓陬澏?。十幾個男人聚在一起商量,怎樣才能阻止悲劇的發(fā)生。雨淅淅瀝瀝地飄搖,整個谷地一片灰色。斯朗乃布用手揩掉臉上的雨水,說,‘我們?nèi)ノ思姿抡埳俗龇ò?!’男人們臉上的愁容被這句話給沖淡了。他們覺得這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他們商議派誰去,因為去嗡甲寺必須要途經(jīng)鐵鳥落地的地方,那些魔鬼會不會下手把人給抓去吃了。最終斯朗乃布和村里的兩個壯漢被派了出去。他們的家人淚戚戚地與他們告別。他們仨牽著三頭騾子沿著之字形的盤山小道往坡下走,他們的鞋里灌滿了泥水,冰冷的雨水讓身上的溫度降下來?!俏覀儽荒Ч碜トチ嗽趺崔k?’有人問?!窠q,你盡會說些不著調(diào)的話,你念《度母經(jīng)》,魔鬼還能碰到你?’斯朗乃布說。他們?nèi)齻€凍得嘴唇有些發(fā)烏,三匹騾子也很不情愿地邁著蹄子,踩碎的水珠四處飛灑。斯朗乃布他們走到山腳下時,雨莫名地停住了,天空依然一片灰色。他們相互看看,心里想著這會不會是個不好的兆頭?他們仨要穿過谷地,經(jīng)過前方的山嘴,接著要沿著布滿荊棘的更狹窄的山谷往前,之后再翻越兩座山才能到達嗡甲寺。這一趟路騎著騾子也得走一天。他們仨抬頭仰望自己的村子,除村子旁那一點綠外,整個山坡都被深褐色所占據(jù),望去毫無一點生機。他們仨一同念誦度母經(jīng),心里祈求能夠平安地穿過前方的山嘴。越是靠近山嘴,他們的心里越是慌亂和恐懼?!?/p>
扎西鄧珠喝了一口茶,用手揩掉嘴唇上的油脂,把襯衣的袖子挽上去,露出了白凈的胳膊來。
“他們看到之前見到的那個巨大鐵鳥,它上面冒著煙。鐵鳥把地上的石頭、土都給掀翻,挖出了一條深深的溝來,還有刺鼻的燒焦氣味。斯朗乃布他們停下來,驚訝地望著那個龐然大物,為它的力道嘖嘖稱嘆。他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到處灑落著奇形怪狀的碎片。‘我們不要靠近他,離他遠點?!窠q瞪著不安的眼神說。斯朗乃布彎下腰撿起一塊東西,上面還有白色的圖,拿在手上沉甸甸的?!窠q,達娃,我們?nèi)タ纯茨氰F鳥吧!’斯朗乃布提議?!覀冞€是去嗡甲寺,請僧人降服這魔鬼吧。’格絨怯怯地說。斯朗乃布和達娃把騾子的韁繩遞到格絨手里,他們向著鐵鳥走去。他們看到鐵鳥的兩個翅膀給折斷了,碎片到處都是,還能看到冒出的火星聽到噼啪聲。鐵鳥的門被撞飛了,黑洞洞的門里飄出煙子來。斯朗乃布站在門口猶豫了許久,他從腰間抽出刀子,鉆入到鐵鳥的肚子里。鐵鳥的肚子很大,一股刺鼻的燒焦氣味彌漫,里面沒有什么東西,再往鐵鳥的頭上看去時,有兩個人坐在凳子上,趴在那里,有一個倒在地上,一只胳膊不見了,滿臉都是血,地上還有一地的碎玻璃?!_瓦,這里沒有魔鬼,里面躺著三個人?!估誓瞬颊f。兩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湊過去,看到這三個人一動不動的,怎樣叫喊也不理會,這才意識到他們已經(jīng)死了。他們不再恐懼了,開始在鐵鳥里尋找些有用的東西,找到了一些繩子、衣服、毛毯、鞋子。他們叫來格絨把這些東西給分了,他們?yōu)椴挥萌ノ思姿赂械搅烁吲d。他們折返到山嘴邊的時候,格絨突然說,‘讓他們這樣死在那里真可憐!’斯朗乃布和達娃好像被這句話給刺痛了?!际歉改干龅男『?,不能讓他們拋尸在野外呀!’達娃補上一句?!俏覀儼堰@三具尸體馱回到村子里?!估誓瞬冀ㄗh。他們?nèi)齻€都同意了。再次鉆到鐵鳥肚子里仔細辨認時,看清這三個人都是大鼻子,藍眼睛,手臂上的毛像猴子一樣密,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人,猜不出這些人是從哪里來的,為什么要死在這里?看來他們喜歡這個地方,那讓他們葬在這里吧。一頭騾子背著一具尸體,開始往村莊方向走去。到了山腳下,他們再次商議這樣馱著尸體上去,會不會被村民們給罵?但是想到要是他們腐爛生蟲,那這些大鼻子真是遭罪了,他們仨也因為沒有憐憫之心會遭報應(yīng)的。斯朗乃布狠狠地吐一口痰,牽著騾子的繩子往山道上走去。格絨和達瓦也牽著自己的騾子跟隨在后。泥濘的道路上騾子不時地打滑,他們用力地往上拽。索朗乃布他們快到村子時,所有村民等在村口。聽完他們的講述人們犯愁了,這些人跟我們不一樣,安葬不好變成厲鬼那可就麻煩了。他們又派人到鄰村的密咒師那里,請他指點如何處理這些大鼻子。傍晚,密咒師親自過來了,他在三具尸體前跳了一圈祭祀舞,然后點上油燈,給他們誦經(jīng)祈禱。村里人按照密咒師說的他們來自天上,就讓他們回到那兒去的指令,第二天上午把三具尸體給火化了,一縷濃濃的煙子升騰起來。斯朗乃布和格絨、達瓦把他們的骨灰裝進一個陶罐里,細雨飄落中再次下山,把陶罐埋在離鐵鳥最近的山上?!麄兡芸吹借F鳥,就會安心的!’格絨說?!麄兊幕陼_著鐵鳥飛回天上去的。’斯朗乃布補充道。他們?nèi)齻€再次鉆進鐵鳥的肚子里,翻找了一遍,帶上自認為可以用的東西就離開了鐵鳥。其實,那是一架駝峰運輸隊的一架飛機,不知什么原因墜落在了橫斷山脈里,那架飛機被風(fēng)吹日曬,臨近村民的不斷拆卸下,最后只剩下了骨架。有一次一個科考團到這一代來考察,他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村民豬圈門上寫著一行英文和C—17的字樣,打聽才知道這里曾經(jīng)有一架運輸機墜落過。之后,他們在許多村民家里,看到了很多的飛機的殘骸?!?/p>
“斯朗乃布老人還健在嗎?”我問。
“他十年前已經(jīng)過世了,這個故事我是聽他兒子講的?!痹鬣囍榻忉尩馈?/p>
“還有個鐵匠,后來把飛機上的鋼材拆卸下來,專門打造了很多的刀具,由于鋼好賣的很俏?!睎|子插話進來。
“我們這邊還有個紅酒,名字就叫C-17?!别埣f。
我們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我想這高山峽谷地帶,有待挖掘的故事還有很多。
“收獲很大!”我由衷地說。
“把茶喝完,在油脂上倒點糌粑,挼著吃特別的香!”東子勸導(dǎo)我們,他開始挼糌粑。
我還沉浸在這些故事中,沒有興致吃糌粑。我的目光投向了扎西尼瑪。十多年前他可是個很帥的小伙子,留著一頭飄逸的長發(fā),讓許多女孩春心蕩漾。他的酒量更是令我咋舌。現(xiàn)在,他留著寸寸頭,膚色有些黧黑,多了一些穩(wěn)重。
“大哥,本來我想給你講講卡瓦格博雪山(梅里雪山),但今天我先給你講個趕馬幫的人。他出生在我們的村子里,也就是在卡瓦格博山腳下。他十七歲時父母做主給他娶了一個媳婦,這媳婦來自一個很遠的村子。這樣平靜地耕種土地,放牧幾年后,他的媳婦生了一個男孩,這讓他們一家人都很高興。小孩長到一歲多時,他突然跟家里人說,他要去跑茶馬古道。父母、媳婦輪流勸阻,他就是聽不進去。他的父親氣憤不過,用長滿繭的大手抽了他一巴掌。他的母親弓著背,坐在火塘旁小聲抽泣。不久,他從村子里消失了?!痹髂岈斖nD了一下,接著又說:“他的名字叫農(nóng)布,是一個特別詼諧又特別機智的人。農(nóng)布就這樣跟著馬幫第一次走茶馬古道,經(jīng)德欽、芒康、巴塘,最后到達了康定。這沿途的風(fēng)景和經(jīng)歷的事情,讓他對馬幫的生活充滿了興致。他拿到了二十銀元的腳費,外加土黃色的上衣和一件嶄新的藏裝。他們再次折返回來時,他把上衣和藏裝送給了父親,把十五個銀元交給母親。家里人再也不責(zé)備他了,只是他媳婦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農(nóng)布又踏上了茶馬古道。這次他要跟隨馬鍋頭從建塘(香格里拉)出發(fā)到拉薩去。馬鍋頭到寺院請活佛算卦,幫他們選個吉日出征。這一天,天剛蒙蒙亮,他們這些臘都就集結(jié)到桑煙濃濃的燒香臺前,解下自己左腳上的鞋帶,把它舉到額頭上,大伙一同祈愿,‘農(nóng)布桑姆財神啊,請您保佑我!到了習(xí)瑪塘,不要輪到我放牧;到擦貢建塘,不要輪到我拾柴;翻越魯崗拉時不要輪到我背水……’臘都們許愿結(jié)束后,把自己的鞋帶交給馬鍋頭。馬鍋頭站在燒香臺前祈誦《平安經(jīng)》,將手里的鞋帶在桑煙上熏干凈,最后許愿‘從現(xiàn)在起一路上的廟神、地神、山神、水神、畜神,你們保佑我家的馬幫一路上逢兇化吉,平安抵達拉薩。’馬鍋頭將手里的鞋帶分為三組,第一組為放牧,第二組為打水,第三組為燒火做飯。臘都們各自找自己的鞋帶在哪個組里,知道這一天自己要干什么活了。最后馬鍋頭做簡短的動員,末了臘都們舉槍朝天發(fā)射,嘴里高喊著‘格!拉森啰?。ㄉ癖S樱r(nóng)布開始了真正的茶馬古道遠征。幾百匹馱著貨物的騾子,逶迤地穿行在山腰的窄狹的道路上,騾子不慎踩踏的石塊從路邊跌落下去,揚起一陣灰塵滾滾向深谷里墜落。三天后他們進入到了金沙江干熱河谷的瓦卡。他們要在這里住宿一夜,第二天用船先渡騾馬,后渡貨物,兩三天之后馬幫全部順利地渡過了金沙江。農(nóng)布跟著馬幫艱難前行到了阿墩子。讓農(nóng)布記憶最痛苦的是過擦貢建塘,那里是一望無際的草灘,連一棵樹都不長,草又很短,路上見到干牛糞就要撿起來,裝進自己的懷兜里當(dāng)柴火用。有時為了去打水,臘都就在擦貢建塘迷路死去的事情發(fā)生過。農(nóng)布他們穿越擦貢建塘用了整整四天。農(nóng)布的馬幫經(jīng)過幾個月的艱難前行,終于抵達了拉薩。他們把騾子趕到交貨地點,貨物點清之后,農(nóng)布覺得如釋重負。他到河邊把一身的塵土和汗水清洗掉,穿上干凈的衣服,在客棧里等待馬鍋頭給他們結(jié)腳費。”
“他們過草地,蹚江水,爬雪山,這一路夠辛苦的!”饒吉莫名地插了一句進來。
我們扭頭往他那里看去。饒吉把襯衣的下頭給撩起來,露出了一點白肚皮來。瓦卡這邊確實有點熱,聽說這么久了一直都未下一場雨。
“農(nóng)布得到了腳費近二百銀元,這是他未曾料到的。農(nóng)布給父親買了一頂禮帽,給母親和媳婦買了一套藏裝和首飾。他用布把銀元給包住,藏在自己懷兜的最深處。馬鍋頭讓臘都們把騾馬放養(yǎng)在拉薩郊區(qū)一段時間,等到毛色發(fā)亮?xí)r再啟程回建塘。農(nóng)布在茶馬古道上奔波賺來的辛苦錢,能讓他的家人過上溫飽的生活,這當(dāng)中媳婦又給他生了一女一男。農(nóng)布父親臨走時,正好他回到了家,與父親進行了最后的道別,但他的母親去世時,他卻在茶馬古道上艱難前行。農(nóng)布經(jīng)過多年的奔走,人也變得油滑、膽大起來,他在茶馬古道上有許多個相好的,也喜歡喝點酒,弄出一點聲響來。有一次,農(nóng)布他們的馬幫到了一家客棧,卸下貨物,把騾馬趕到河邊飲水吃草,再趕回來拴在樁子上。農(nóng)布和幾個臘都回到房間正閑聊時,一陣清脆的鈴聲響了起來,他們從木窗里望去,看見一隊馬幫過來了,他們也進入到這家客棧里。那些人忙著卸貨趕馬,客棧里一下安靜了下來。農(nóng)布他們也躺在軟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瞎扯。突然,聽到了馬的嘶鳴聲。農(nóng)布爬起來從窗戶里往下望,有個人已經(jīng)把他們馬鍋頭的拴馬繩給解開,正把自己的馬往上拴。農(nóng)布氣不過,大聲咒罵了起來。那人全然不理會,他走下樓梯到院子里,擋住那人的去路,讓他把馬鍋頭的馬給拴上去。兩人爭執(zhí)著,后來扭打在一起。農(nóng)布把那人給揍得鼻青臉腫,然后把馬鍋頭的馬給拴了上去。農(nóng)布得意洋洋地回到房間,夸耀自己的能耐時,院子里有人高喊,‘誰打了我的人,給我滾下來!’農(nóng)布一同的臘都往窗外一瞧,都倒吸了一口氣,大伙都臉色煞白起來。農(nóng)布卻大搖大擺地走下去,站在那魁梧的人面前。那人身后站著十幾個壯實的漢子。農(nóng)布剛想跟他理論,那人卻從腰間抽出刀來,向他砍了過來。農(nóng)布的刀還沒來得及抽出,腦袋上已被砍下一刀。他馬上失去了知覺。等他醒來時,已是四五天之后了,他所在的馬幫已經(jīng)開拔走了,馬鍋頭給客棧留了一點銀元,說如果醒了照顧他,如果死了把他給葬了。這一養(yǎng)傷一待就是四個多月,稍好后他回德欽老家去。到了家門口,他看到門沒有拴,雙手推開門時伴著吱吱的聲響。家里一個人都沒有,他走進去盤腿坐在火塘邊。冷冷的灰燼,冰冰的鍋。這樣不知坐了多久,他聽到屋外窸窣的腳步聲,那人在門外踱來踱去的。他喊,‘是誰?’他的女人推門進來,面向他雙膝跪地?!@是什么意思?’農(nóng)布問?!R幫的人說你被人殺了,我一個人帶三個小孩沒法活,只能改嫁了!’女人回答?!侨藢δ愫脝??’農(nóng)布低下頭問?!『⒑芎?!’女人再次回答?!@就行了!’女人聽到農(nóng)布的這句話,向他磕了三個響頭,急忙起身向屋子外跑去。農(nóng)布閉上眼,抿緊嘴,有咸澀的水滴進嘴里,咸澀了舌苔苦到了心頭。農(nóng)布孑然一身了,地,他不想種,牛,他不愿放,常常饑腸轆轆。農(nóng)布再次把家門給鎖上,去尋找讓他放飛的馬幫。農(nóng)布跟著馬幫到過景洪、思茅、普洱、大理等,也走過亞東,到過印度的噶倫堡,他身上又恢復(fù)了原先的那種油滑與詼諧。他在腰間的牛皮挎包錢夾里塞滿報紙,鼓鼓囊囊地到噶倫堡的商店里去跟印度女孩撩情;在藏地酒館里摸著老板娘的手,說些熱辣辣的話;經(jīng)過某個村莊時,沖著女人唱一首迷魂的情歌……農(nóng)布就這樣放浪不羈。有次,農(nóng)布他們從印度馱著物資回來,半路上被四水六崗的人給抓住,不僅扣了騾子和物資,而且還給他們發(fā)放槍,逼農(nóng)布他們?nèi)ゴ蚪夥跑?。農(nóng)布聽到槍聲嚇得腿在打顫,身體軟得癱在地上。他把頭伸進一個小洞里,聽著槍聲和子彈的呼嘯聲,后來竟然睡著了。睡夢中有人在踢他的屁股,他從洞里把腦袋抽出來時,看到解放軍黑洞洞的槍口指著他。他本能地舉起了雙手,解放軍押著他們往山下走。后來他被抓到了監(jiān)獄里,從西藏的監(jiān)獄,換到了內(nèi)地的監(jiān)獄,再轉(zhuǎn)到云南的監(jiān)獄,輾轉(zhuǎn)中二十多年就這樣過了。等他被釋放出來回到德欽時,已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見到誰他都會伸出舌頭,喊一聲‘本部啦!(領(lǐng)導(dǎo))’。他什么活都做不了,最后被政府劃入到五保戶對象里。有一次我們帶他到昆明去,做對他的采訪,后來這老頭說他不想回到德欽去,他要待在昆明。我們只能嚇唬他,讓他坐飛機回到了德欽?!?/p>
“老師們天要黑了,我們?nèi)コ燥埌伞!别埣嵝盐覀儭?/p>
“在那里還可以接著講!”我站起來提議。
“吃飯時哪有講故事的,要唱歌喝酒。”東子說。
“大哥,明天我們接著講。”扎西尼瑪安慰我。
我們走到大街上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瓦卡對面的三座山峰,正好是一個拼音“w”字。我輕輕地笑出了聲。
西藏拉薩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西藏作家協(xié)會常務(wù)副主席,《西藏文學(xué)》主編,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代表作有《殺手》《界》《阿米日嘎》《放生羊》《神授》《八廓街》等小說,《放生羊》獲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祭語風(fēng)中》獲中國小說協(xié)會2015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第三名。作品被翻譯成了英語、法語、西班牙等多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