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欣欣
江蘇師范大學
廢名(1901年11月9日—1967年10月7日),原名馮文炳,出生于湖北黃梅,家境殷實,從小接受傳統(tǒng)私塾教育。1917年,他考入國立湖北第一師范學校,開始接觸新文學。1922年,考入北京大學預科英文班,成為周作人的學生,開始發(fā)表詩和小說。在北大讀書期間,他廣泛接觸新文學人物,參加“淺草社”,投稿《語絲》。廢名是在新文化、新思潮的浸染當中由舊文化、舊文學邁入新文化、新文學的,新舊文化的雙重基因影響著他的創(chuàng)作。作為中華傳統(tǒng)文學的繼承者,舊文學的風骨韻致已滲入他的骨髓血液;又作為新文學的逐浪揚波的新青年,新文學新思想為他鑄就了鐵甲戰(zhàn)衣。在這雙重身份的指引之下,廢名的文學批評與創(chuàng)作展現出了“雙向奔赴”的時代態(tài)勢。北大讀書期間,廢名師承周作人,在文學思想與實際創(chuàng)作方面,都傾向于周作人的主張,平淡沖和,哲思邈遠。而廢名的詩歌理論與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成就斐然,在新詩剛剛展露頭角,尚未成熟圓滿之時,他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提出的一系列理論主張頗具新意,對新詩的發(fā)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其詩學理論相契合,擁有著“詩的內容”與“散文的形式”,在時代大勢與個人經歷的影響之下,其詩歌創(chuàng)作滿蘊著晚唐溫李一派的芬芳,布滿了時代鑿刻的新式形狀,而又經過了佛道宗教文化的洗禮,以至于廢名的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大都浸潤著佛道風致。廢名詩歌的創(chuàng)作著重表現自我的主觀感受,抒發(fā)個體生命體驗,強調“夢的真實與美”,他在現實生活之中選取種種人、事、物,將它們化為生動的詩歌意象,在古典詩詞意象使用與意境創(chuàng)造的理論基礎之上,加入了弗洛伊德與廚川白村的理論學說,將夢境、隱喻、生命力與“情文互生”等熟練融入自己的詩歌理論與創(chuàng)作中,撰寫出一篇篇充滿著自我感受、清新雅麗的獨具性靈之美的詩作。
何為“性靈”?“袁枚認為,詩是由情而生的,性情的真實自然流露才是詩的本旨。性情還與個性有關,有個性就是‘有我’,‘有我’才獨具特色,富有創(chuàng)造性?!薄胺沧髟娬?,各有身份,亦各有心胸?!薄啊浴?、‘靈’合稱‘性靈’,即指人類要突顯主體的自我意識,個性情感和內心世界。重真性情、崇尚自然與個性的核心思想?!遍喿x廢名的詩歌理論和創(chuàng)作,我們可以發(fā)現蘊含其中的性靈之美,他十分強調創(chuàng)作主體情感的投入,自我意識在他的詩歌中十分明顯。
中國的文學評論,自古以來就有“知人論世”之說,時代的大環(huán)境造就了一代文人,一代文人創(chuàng)作出傳世佳作。本文將結合廢名的生平經歷,對其詩歌中所展現的性靈之美的成因進行分析。
上個世紀初始,中國社會風云迭起,中華民族在世界大河中搖擺起伏,無助漂流。列強用盡堅船利炮打開了中國的大門,在炮轟聲中,中國社會面臨何去何從的棘手問題。文學作為社會的對應面同樣經受了大河浪濤的沖擊,西方各種文學思潮及文學作品跟隨戰(zhàn)爭的激流匯入中國,同政治經濟一般,中國文學自1917年大張旗鼓的文學革命起歷經浪淘。在時代激流之中,如廢名一般的具有前瞻意識的天才創(chuàng)造者們嶄露頭角,于特定的文化環(huán)境中盡情舒展自我,撥風弄云,促使著這股激流漸趨平穩(wěn),而這些創(chuàng)造者們,大多數在童年和少年時期經過了傳統(tǒng)文化教育,雖然在以后的學習與成長經歷當中感知到了傳統(tǒng)的不足,但是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文學又不能徹底地從他們的血液中清除出去,所以在他們的創(chuàng)作中始終或多或少地留存著傳統(tǒng)文化的影子。
廢名出生在一個家境殷實的舊家庭中,幼年時期接受了私塾啟蒙,其詩歌創(chuàng)作帶有古詩韻致。廢名一向欣賞晚唐“溫李”詩風,特別是李商隱詩歌用典問題頗具研究,大多數批評家論及李商隱詩歌用典問題時采取批評的態(tài)度,認為其詩歌用典繁復且多生僻典故,而廢名針對這一問題提出了獨到的見解。廢名認為溫李一派的詩歌有著新詩的品格,并非徹頭徹尾的陳詞濫調,針對胡適等反對溫李一派詩歌的態(tài)度,廢名也表示出來自己與其相反的詩歌理念:“胡適之先生所認為反動派溫李的詩,倒有我們今日新詩的趨勢”;“溫庭鈞的詞都是一個人的幻想”;“李商隱的詩,都是借典故馳騁他的幻想”;“李詩典故就是感覺的聯(lián)串,他們都是自由表現其詩的感覺與理想”。這些理論被廢名圓熟地運用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當中,比如他的《十二月十九日夜》:“深夜一枝燈,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星之空是鳥林, 是花,是魚, 是天上的夢, 海是夜的鏡子。思想是一個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燈, 是爐火, 爐火是墻上的樹影, 是冬夜的聲音。”廢名的這首詩在形式及內容上十分明顯的是一首新詩,但是,詩歌所運用的結構法,遣詞造句的內在規(guī)律卻又十分接近舊詩,尤其傾向于溫李一派,意象綴連,寫親臨之夜,而整首詩中所選用的意象卻極少是身旁之物,詩之內核保有了“莊生曉夢迷蝴蝶”的古韻風致。
廢名研究佛學,著有《阿賴耶識論》,作為一個文學家,他的佛學造詣很深。廢名的家鄉(xiāng)湖北黃梅是佛教圣地,那里寺廟遍布,佛道的光輝陪伴了孩提時代的廢名,這也為他以后研習佛法奠定了先機。后來在北京大學教書的時候,廢名與熊十力翁相交甚好,熊十力翁勸他學佛學,雖然當時他并沒有立刻聽取熊十力翁的建議,但是過了幾年后,他開始研習佛法,并將其運用到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我們品讀廢名后期的詩歌作品,可以發(fā)現他的詩歌當中氤氳著佛道的圣香。朱光潛先生曾對廢名的詩歌做出自己的評價:“廢名先生的詩不容易懂,但是懂得之后,你也許要驚嘆它真好。有些詩可以從文字本身去了解,有些詩非先了解作者不可。廢名先生富敏感而好苦思,有禪家與道人的風味。他的詩有一個深玄的背景,難懂的是這背景。他自己說,他生平只做三首好詩,一首是《文學季刊》發(fā)表的《掐花》,一首是在《新詩》月刊發(fā)表的《飛塵》,再一首就是本期發(fā)表的《宇宙的衣裳》。希望讀者不要輕易放過。無疑地,廢名所走的是一條窄路,但是每人都各走各的窄路,結果必有許多新奇的發(fā)現。最怕的是大家都走上同一條窄路?!睆U名將佛道禪機完美地融入他的新詩創(chuàng)作當中,比如《燈》:“深夜讀書/釋手一本老子《道德經》之后,若拋卻吉兇悔吝/相晤一室。太疏遠莫若拈花一笑了,有魚之與水,貓不捕魚,又記起去年冬夜里地席上看見一只小耗子走路,夜販的叫賣聲又做了宇宙的言語,又想起一個年青人的詩句/‘魚乃水之花?!?燈光好象寫了一首詩,他寂寞我不讀他。我笑曰,我敬重你的光明。我的燈又叫我聽街上敲梆人?!痹姼璁斨杏蟹鸬烂钗?,作為詩歌題目的“燈”本身就是一個充滿宗教神秘色彩的意象,而詩歌當中又有“《道德經》”“吉兇”“拈花一笑”等,更為詩歌增添了宗教氣息,詩歌包涵哲思,意境神幽,沖和淡遠,一片釋然之情之感躍然紙上。
作為上世紀風云交換時代的新青年,廢名與諸多“新人”一同投身于火熱的棄舊從新的文學、文化運動當中,這是時代對于他們的要求,廢名師承周作人,在“從新”這一條路上從容前行,創(chuàng)作了諸多優(yōu)秀的學術著作和文學創(chuàng)作。
在北大教書期間,根據開設的現代文學課程講義,廢名出版了關于闡述他獨到的詩學理論的學術著作《談新詩》,這是廢名唯一的一本新詩理論著作,包含了他詩歌創(chuàng)作與研究的經驗性、哲理性思考。廢名主張寫作白話詩,摒棄舊體詩的格律,用新名詞寫詩,以新詩來表達新的思想,力求改革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規(guī)律,為中國現代新詩創(chuàng)作找到一條極具可行性的路子,讓新詩成為真正的詩,而不是除詩以外的其他的東西。廢名在《談新詩》開篇便提出:“如果要做新詩,一定要這個詩是詩的內容,而寫這個詩的文字要用散文的文字。已往的詩文學,無論舊詩也好,詞也好,乃是散文的內容,而其所用的文字是詩的文字?!庇纱丝梢娝鲝埿略妱?chuàng)作要有“詩的內容,散文的文字”。那么何為“詩的內容”?何為“散文的形式”?這兩個問題廢名在書中并未給予理論性概括,我們可以在后來學者的研究以及他具體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進行探索總結。
在他的《已往的舊文學與新詩》中,廢名借用溫庭鈞的詩歌所寫的內容對于第一個問題給予了說明:“溫庭鈞的詞不能說是情生文文生情的,他是整個的想象,大凡自由的表現,正是表現著一個完全的東西?!庇纱丝梢?,廢名所指的詩的內容是真實的人類思考,是不帶虛偽裝飾的寫作者切實的內在生命體驗,即詩的內容首先是“真”的。既然是個人的“真”的生命體驗,那么這就要求新詩內容是獨創(chuàng)性的、直接性的。其次,廢名在評論現代新詩的文章當中,還多次提到詩歌寫作的“誠”,比如他在批評新月派詩歌時說到:“新月一派詩人當道,大鬧其格律勾當,乃是新詩的曲折,不明新詩性質之故,我們也就可以說他們對于新詩,已經不知不覺的失掉了一個‘誠’字?!薄靶揶o立其誠”是《易傳》的美學觀點:修辭,建立言辭;誠,思想誠正;意為建立言辭以表現自己的美好品德。廢名認為現代新詩的內容應該是表現積極向上的精神氣質,抒發(fā)青年人的美好德行的,絕非靡靡之音,頹敗之聲。這種“真”與“誠”的詩歌內容的追求,使其詩作發(fā)散著個人的內在氣質,洋溢著作詩者本身的情感欲望,詩作極富性靈之美。
至于新詩的形式問題在廢名新詩理論中是一個發(fā)展的問題,最初他堅持新詩形式是自由的,堅決摒棄舊體詩的體式。但是后來,他又表示:“我現在對于新詩的形式問題比以前稍微寬一點,即是新詩也可以有形式……新詩本來有形式,它的唯一的形式是分行,此外便由各人自己去弄花樣了。因為是散文的文字,同西洋詩的文字一樣,要合乎文法,于是形式確是可以借助于西洋詩的形式寫成好詩的?!庇纱丝闯?,廢名開始對于詩歌的體式問題見解的確有他的不足之處,在他所身處的時代對他的影響之下,他堅決拋棄體式的態(tài)度是無可厚非的。后來,在閱讀過具有規(guī)范體式的好的新詩作品之后,廢名也進一步思考了詩歌作為獨立于其他文體的一種文體它所本應該具有的標志性特點。以自由形式抒發(fā)自由心靈體驗,表達自由情感欲望,即使后來認可了現代新詩也可以有規(guī)范體式,但是也是體式讓位于自由情感的抒發(fā),絕非將新詩創(chuàng)作囚禁在“體式”的牢籠里。
廢名作為時代的“新人”,他不辱時代賦予他的使命,在新詩的內容和形式方面提出了自己獨到且可行的見解,并且將自己的詩學理論投入了創(chuàng)作實踐,于新詩創(chuàng)作滲入性靈之美。
注釋:
[1]陳娟.關注性情,求新求變——淺論袁枚“性靈說[J].唐山文學,2016.
[2]袁枚.隨園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3]是新宇.論“性靈說”的人文內涵[J].時代文學,2015.11.
[4]廢名.談新詩[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
[5]朱光潛.文學雜志·編輯后記[J].文學雜志,1937.6.1.
[6]廢名.談新詩[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
[7]廢名.談新詩[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
[8]廢名.談新詩[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
[9]廢名.談新詩[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