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志學(xué)
童年時我家住在北大荒的一個草甸子邊上,方圓幾十里就我們孤零零的一家,經(jīng)??吹嚼堑某鰶]。那時的狼到底有多少,誰也數(shù)不清。從我們家里再往東走七八里路就有一個小狼山,整個一座山都是狼洞,讓狼掏空了。我們放馬,馬群奔跑起來時,常有馬踏進狼洞以致把馬腿崴斷。這樣我就幾乎天天和狼打交道,特別是冬季里,荒野里沒有什么吃的,狼總是跑到家里來轉(zhuǎn)悠,伺機偷吃家禽。大人都恨狼,我們小孩卻不以為意。
一入三伏,進入了短暫的農(nóng)閑,我們就從地里撤下來去大草甸子上打羊草,儲備到冬天喂牛喂馬。家里打草的活兒是我和五叔、七叔、八叔的事。打草雖然很累,但也很快活。三伏天里,地里的羊草是清香的,清風(fēng)吹來,攪起草叢一陣陣搖晃,從草尖上散發(fā)出沁人心脾的草香。
一天,我和八叔正躺著講我們將來的夢想,忽然聽到不遠處有小狼的叫聲。我們知道,這兒一定有狼洞。五叔把我們幾個叫起來,商量要把小狼掏出來,把眼睛扎瞎,再放回洞里,等到冬天狼長大再把它抓住,這樣我們就有了狼皮帽子和狼皮褥子。我們都想要一條狼皮褥子,聽說鋪上狼皮褥子,當壞人來偷東西時,狼皮的毛就會豎起來把你刺醒。爺爺就有一條狼皮褥子,他打更時心里特別牢靠,爺爺說夜里狼群一來他就知道,狼毛把他的身體扎得癢癢的。
可是誰也不敢到洞里去掏小狼崽,都怕大狼在洞里。五叔想了想,讓我和八叔抱了兩大抱干草,放在狼洞前點著。明火燒起來后又用濕草蓋上,頓時黑煙四起。他讓我和八叔用草帽把煙往狼洞里扇,他和七叔拿著洋叉堵在洞口的兩側(cè)。不多時,就聽到洞里小狼被嗆得直叫。我們又繼續(xù)用草帽扇,大約有一袋煙的工夫,聽不到聲音了,五叔說大概小狼被嗆昏了,他進去掏狼崽。他先是把兩條腿放下去,探探虛實,看沒什么動靜就爬進洞里,不多時就把洞里五只狼崽掏了出來。狼崽毛茸茸的,和剛生下的小狗崽沒有區(qū)別,十分可愛。狼崽昏昏地趴在地上,五叔拿起洋叉就向小狼的眼睛扎去,頓時傳來小狼的嗥叫,它兩只前爪抱著腦袋,絕望地吼著,在草地上打滾。我一下想起了家里和這小狼一樣大的小狗“四眼”,它因為腦門上長著一對白點,我們都叫它“四眼”。我對五叔說,它多疼啊,讓人看著難受,別再扎了。五叔瞪了我一眼,“你不想冬天鋪狼皮褥子了?!边@時遠處出現(xiàn)了一只母狼,嗚嗚地叫著,還不敢靠近我們。小狼剛才那種撕心裂肺的叫聲也改變了音調(diào)低沉了下來,和母狼的嗚咽聲交織在一起,好像傳遞著什么信息。五叔讓七叔趕快把剛剛扎瞎的小狼放回洞里,讓我們趕快離開這兒,怕母狼招來狼群鬧事。
我們離開洞口不到半里地,就看到母狼鉆進洞里,叼出一只小狼,向小狼山跑去。五叔說,“遭了,母狼要把小狼叼走,要搬家。那我們冬天就抓不到它們了,干脆我們把剩下的四只小狼背回去,自己養(yǎng)大。”
天還沒黑,就聽到院子里傳來了狼和狗廝打的聲音。爺爺很納悶,就讓三叔拿來洋炮把狼轟跑。還沒等吃完晚飯,狼群又來了。爺爺感到奇怪,天還沒黑,而且也沒到冬季,狼怎么會來家里鬧事。他猜到是五叔和我們在草甸子里惹了狼,狼來報復(fù)。爺爺沉著臉,教訓(xùn)我們,“你們這些兔羔子聽著,誰惹禍,捅了狼窩,掏了狼崽子,趕快給我放了?!?/p>
我和五叔對了一下眼光,看著他堅定的眼神,我沒吱聲。晚上,我們剛要躺下,爺爺又來找我們,你們趕快把狼崽子放了,狼是最心疼孩子的,母狼不會甘心,狼是最記仇的。
狼群接二連三來家里鬧事,已經(jīng)五六天了,每天都有十幾只狼圍著家里的前后院伸長著脖子交替地嗥叫著,一叫就是很長時間,一天來好幾次。我這時才體會到了爺爺?shù)脑?,沒有想到狼對自己的后代和同類有著這樣深沉的感情。接連五六天的折騰,五叔也吃不消了。我聽八叔說,晚上七叔要把小狼打死吃狼肉,說吃了狼肉就不長疔瘡。我聽了,心里很難受,我知道只有奶奶才能制止住他們。奶奶信佛,不讓殺生。果然奶奶把七叔罵了,她說狼要死于絕地,就會三年不生草,三年不太平。不能為了不長疔瘡就殺生,奶奶讓我們明天一早把狼都放了。
說也奇怪,我們決定把小狼第二天放生后,這一夜特別安靜。
我和八叔在出工前來到藏小狼的地方,一個多年廢棄的舊菜窖,沒有想到我們藏得那么隱蔽的地方竟也被發(fā)現(xiàn)了。菜窖門是打開著的。我們以為小狼一定跑了,很奇怪這五米多深的菜窖小狼是怎么爬上去的。我們下到菜窖里一看,小狼還在,還有一只沒有吃完的死兔子,菜窖口,掛著一些狼毛,我們放的明土釘夾子上掛著一塊狼皮,釘夾子的彈簧由于上銹而折斷。我頓時就明白了,一定是母狼找到了我們秘密藏狼之處,給小狼打食吃,我也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昨天晚上狼群沒有來鬧事。
看到狼在菜窖里生存自如,我們決定不放小狼了。很快秋季就到了,小狼已經(jīng)長成半大的狼了。三只小狼死了兩只,我們怕最后這只狼也死掉,就把它從菜窖里抱出來,和狗“四眼”一起養(yǎng)。起初它倆總是打架,一個多月后就能和睦相處了。每當我去喂食時,我總是喊著“四眼”的名字,小狼也會跑過來吃食。
要上凍了,家里為了裝糧,就得把“四眼”和小狼住的苞米倉騰出來,也把拴狼和狗的鐵鏈子打開,怕上凍把鐵鏈子凍住。
一入冬,我們就得向外地送羊草,一去就得四五天。一天,我剛剛回家,就跑去看“四眼”和小狼,到狗窩一看,小狼不見了,只剩下“四眼”獨自趴在那里。我問小狼怎么不見了,可誰都不知道狼是什么時候跑丟的。我和八叔都很著急,一只瞎狼,寒冬臘月,它怎么找食吃,它還能活嗎?
年底,爸爸決定把我送到離家一百多里的鎮(zhèn)上的席匠鋪當學(xué)徒。當?shù)厝硕贾溃澳嗤呓骋淮鼰?,席匠兩年編花邊,學(xué)木匠費點難,錛、刨、斧、鋸練三年”。到了夏季時,是席匠的淡季,我就要回家?guī)吞珷斎|大甸子放豬??煲荒炅藳]和太爺在一起,我感到很親切。太爺給我講了一些新鮮事。他去年養(yǎng)的豬變了錢,買了七間房的檀木。那個青馬又下了兩個小馬駒兒,這是家運興道。正說著,就看到草甸子上跑出兩只狼,奇怪的是后面的小一點兒的狼叼著前面一只大一點兒的狼的尾巴。它們一起一伏地在草原上顛簸著。太爺告訴我,他放豬時常看到這兩只狼,特別是陰天下雨時,前面的老狼腿殘,后面的小狼眼瞎。
一聽說是瞎狼,我立即心里一動,難道那只小瞎狼還活著。我對著狼的方向,大喊了幾聲,“四眼”“四眼”。那只狼聽到了我的聲音,松開了正叼著的老狼的尾巴,停了下來。我接著又喊了幾聲,它就飛快地向我跑來,撲在我的身上。它沒有像狗那樣搖頭擺尾,只是用爪子扒著我的前胸。我用手拍著它的腦袋。這時我看到那只老狼蹲在遠處的草叢中,我從它的目光中看出了它并不友善。我內(nèi)心感到一種愧疚。老狼慢慢站起來,在遠處走動一會兒,發(fā)出嗚嗚的叫聲,趴在我身上的小狼站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毛,低聲回應(yīng)著向老狼跑去。我情不自禁地又喊了一聲“四眼”,它回過頭對著我,我拋出了手中的干糧,它嗅了嗅,沒有吃。又向老狼跑去。
天陰得越來越厲害,太爺催我趕快把豬往家趕。我一邊走一邊回頭望去,那極遠的天邊草地上躍動著兩個身影,一老一小,顛簸著、起伏著、奔跑著……這景象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