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強
王小忠的《車巴河紀事》是本真之詩、寧靜之詩,它是貼近自然、貼近生活的,來自生活的低處、深處,諦聽細弱的聲響,凝視被遮蔽的存在,于微小處見廣大,于無聲處聽驚雷。王小忠是藏族人,長期生活于甘肅甘南,在這片距離喧囂浮躁的現(xiàn)代文明稍遠,而距離神與信仰更近的高地,王小忠同樣堅守了精神的高地,顯出獨特的精神追求和人生態(tài)度。
《車巴河紀事》圍繞他駐村時相伴于斯的河流——“車巴河”——而寫,河流、河流兩岸、大地、房屋、寺廟、落日、白雪、草原、馬匹、鳥雀、野豬……這是空間,是萬物;同時又寫了由冬到春、由夏到秋、春去春回、四季輪轉(zhuǎn)……這是時間,是成長與衰敗??臻g與時間相疊加、交互,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來曰宙”,構(gòu)成了 “宇宙”,抑或者, “世為遷流,界為方位”,構(gòu)成了“世界”。這個宇宙/世界,是王小忠所身處其中的、現(xiàn)實性的,同時也是精神性、形而上的宇宙/世界。在這個意義上,此時的“車巴河”滋育、培養(yǎng)了詩人王小忠,而王小忠也豐富、創(chuàng)造了“車巴河”,兩者之間形成了異質(zhì)同構(gòu)、互相成全的關(guān)系。
《車巴河紀事》所寫,多是“自然”景象。王小忠一定是熱愛自然的,在他筆下,大自然呈現(xiàn)出了豐富、旖旎、靈動、神性等特征。這些特征,如果非經(jīng)看見、聽見,往往是被忽略、不為人知的。在叫做“刀告”的村莊, “迷醉的歌謠來自遠方,來自金色的草原和吉祥的花灘。/太陽跳出云海,樸素的車輿帶著清脆的響鈴,寂靜的早晨神圣而安詳。/天地一片空寂,空寂里萬物生長?!薄伴T前是白塔與經(jīng)幡,桑煙裊裊,經(jīng)幡獵獵,從不辜負塵世的慈悲。/屋后是數(shù)不清的蟻蟲,它們忙碌搬運,從不辜負時光饋贈的富裕。/萬物沉靜,茫茫大雪下,唯有四周的柏木安靜地生長,它們在雪的滋潤下,靜靜守護刀告的安詳?!弊匀欢畛粒粘6哂猩裥?。在《冬雪》中,他寫“人”與“自然”的零距離接觸:“天地就是一輛馬車,載著寒冷和疲憊。/一直到八什卡這個寧靜的牧村,沒人說話。/他們都在心底盤算著一個令人不安的詞——黑夜。//不能讓大地荒蕪,也不能讓家園空寂。/冬雪覆蓋著四野,唯有滿天飛雪讓他們銘記,慈悲一直就在河岸邊的紅樺林里,它火亮的紋身正為我們搭建一座陽光的廟宇。”詩中所寫類似于一種人類學場景,頗具象征性,而“紅樺林”“火亮的紋身”尤其讓人過目難忘,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可謂將日常性和神性結(jié)合的典范。
王小忠正是通過對于日常生活的凝視而發(fā)見了其背后廣遠而高闊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它們是具有超越性、精神性、永恒性的。尤為重要的是,這種神性與世俗、日常并不相排斥,而是共生的、一體兩面的,正如二棍《在鄉(xiāng)下,神是樸素的》所寫,神是樸素的,樸素之中有神,這里面包含了極為深刻的對生活、對“神”與“人”關(guān)系的認知。神性并非完全彼岸式、不食人間煙火的,它是對生活的提升而非對生活的拒絕。甚至可以說,神性就是在紅塵、在俗世之中的,它更大的作用在于為人生提供一種方向、坐標、指引,是為了人更好地過生活、面對困難、克服缺欠。所以,在車巴河,他尋找著“精神高地”,而同時這里面本身即有“人間天堂”:“陽光爬滿窗臺,內(nèi)心卻生出一些空虛,生出失落的溫床?!薄俺挥X悟的時候,那定然是曼珠沙華在盛開。那些虛幻的花語引領(lǐng)著他,走向無窮的精神高地。人間的愛和仇恨,不可預知的死亡和黑暗,都在一起生長。/他視它們?yōu)橛H人,這樣,心懷里太多的污穢,就會在意念的花語里暗自消除。//然而,這是在車巴河,寒冷的風吹皺歲月的容顏,高掛的月照耀孤獨的客房。他同樣視它們?yōu)橛H人。薄雪下挺立的樺木燃著火焰,那是他唯一擁有的一座人間天堂?!边@中間并不是沒有矛盾沖突,而重要的是使其能在更高的層次上得到和解、轉(zhuǎn)化、消除。在異質(zhì)性、矛盾沖突中求得的和諧,才真正具有生命力,才能夠持久。
《買菜》一詩同樣很好地體現(xiàn)了王小忠詩歌中日常性與精神性兼?zhèn)涞奶卣?。首先,主要是寫實的?“從貢巴菜市場出來時,沙棘林旁邊那條路上的行人少了許多。/黃瓜,西紅柿,菠菜,這些讓他身體不斷充盈的物質(zhì),此時變得十分沉重。/拎著它們,平靜地走過那條路,天色就暗下來了。//草原已蕭條,枯葉無牽無掛,隨風飄零。/山羊跳在臺階高處,伸長脖子,努力摘食掛在枯枝上的葉片。/高臺之上的轉(zhuǎn)經(jīng)人,一言不發(fā)……”繼而,寫到了自己內(nèi)心的態(tài)度與立場: “他提醒自己,要讓心靈之燈照亮簡單的幸福。/但他知道,接下來,他依然要在狹小的空間里,面對昏黃的墻壁。/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會想起遙遠抑或根本不存在的米格爾街——盡管命運布滿了絕望,而生活依然需要興高采烈地進行?!?“簡單的幸?!?,面對命運的“絕望”,而依然將生活“興高采烈地進行”,這里面包含著可貴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深刻的人生哲理。
蘇格拉底說,未經(jīng)省察的人生不值得一過。王小忠的詩,便是對人生的省察。他通過書寫對生活進行了重新地觀照、審視,甚至重新地命名、構(gòu)造、發(fā)明,他所寫下的是更值得一過的生活。他的審視與反思隨處可見: “他懼怕的并不是寒冷,而是和那盞燈對視的焦慮,以及無法原諒自己荒廢青春的可恨與無助?!保ā抖痢罚?; “來到車巴河岸,坐在冰涼的石頭上,試圖找回自己。” (《暮色》); “他想把這一切帶到夢里,那樣就可以安靜下來??赡菢拥陌察o過于短暫。” (《洮河》)……通過這樣的書寫,他寫出了一個真實的,有著內(nèi)在的猶疑、彷徨、苦痛、傷悲的自己,而這種說出,本身就是療救與治愈,也是勇氣與力量的體現(xiàn)。如此,生活呈現(xiàn)了更多、更為內(nèi)在而復雜的面向,個體對生活的體悟、理解便更為深入,與此同時,個體的形象本身也就變得更為真實、豐滿,更為可觸、可感。
——王小忠貼近自然,體悟人生,寫出了屬于自己的沉靜、曠遠而真切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