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銳
(長春人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117)
離散,這個源自猶太人流散歷史的概念,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成為全球化進程中研究華人移民題材電影的重要理論工具。進入新世紀、新時代,離散華人電影有必要回應世界的變局和中國的崛起,整合新的理論資源以實現其敘事美學的突破。文學倫理學批評作為具有中國特色的理論和話語體系,自創(chuàng)建之初便顯示出強烈的當代問題意識,其對文本所蘊含價值取向的倫理意義的強調具有普適價值。利用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對電影文本中的倫理選擇、倫理身份等加以再現與闡釋,離散華人電影可以在身體與心靈、差異與認同、顛覆與重構等復雜關系的多維思辨中更加確定地背棄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選擇。
上映于2019年的電影《別告訴她》,在全球化和人口老齡化的時代語境下,直面流動和衰老等不可逆轉的人類命運,通過祖孫兩代華人在倫理生活中傳承的中國智慧,為億萬個體和家庭獲得歸屬感、實現積極老齡化提供了中國方案。
倫理選擇是文學倫理學的理論基礎,文學倫理學批評重在從倫理視角對文學作品中人物的倫理選擇進行客觀的闡釋與評價?!皞惱砭€”“倫理結”作為文學倫理學批評的核心術語,前者揭示倫理問題的出現、發(fā)展、演變和解答的過程,后者則主要表現為倫理困境,二者的聯結就構成了文學作品的倫理結構。
華裔導演王子逸拍攝的半自傳電影《別告訴她》“基于一個真實的謊言”。生活在紐約的碧莉意外得知遠在長春的奶奶被確診為肺癌,而親人們已經決定對奶奶隱瞞病情,并借為碧莉的堂弟辦婚禮的名義,召集定居海外的家人回長春探望奶奶,但是不善于掩藏情緒的碧莉未被邀請參加這場重聚-告別(電影英文名The
Farewell
)?!皠e告訴她”就是影片的預設倫理結,癌癥患者的知情權成為影片的倫理主線。影片中的奶奶是家族倫理關系的核心,是離散異國的家族成員與中國之間的紐帶;面對即將被疾病破壞的倫理秩序,碧莉不得不暫時放下奶奶可能來不及實現未竟心愿的擔憂,加入了家族謊言同盟。從婚宴現場奔到醫(yī)院去攔截化驗報告的舉動,就是碧莉在倫理兩難中做出的倫理選擇。文學作品的倫理結構中除了倫理主線,還有同主線結合在一起的倫理副線。電影《別告訴她》的主要副線就是碧莉的身份問題。在文學文本中,幾乎所有倫理問題的產生都同倫理身份相關,因此身份的改變極易導致倫理混亂。文學作品正是通過描寫人物如何在倫理混亂中進行自我選擇來解決身份問題的。
相較于《推手》《刮痧》等傾向在母體文化與寄體文化之間做出非此即彼選擇的移民題材電影,《別告訴她》顯然更關注全球化所帶來的文化同質性與異質性共存及其相互之間的張力。導演王子逸自述其6歲隨父母移民美國后,一直被母親當作“美國人”來培養(yǎng),而這部電影就是關于“身份認同”,是比膚色和相貌更深入的價值觀選擇的問題。在離散美學的意涵之下,創(chuàng)作者對不同文化立場保持虛懸的姿態(tài),對母體與寄體進行雙向解剖,呈現了離散族裔身份認同的動態(tài)與多元。
影片中碧莉的職業(yè)生活和日常生活都以紐約為核心,當遭遇申請古根海姆獎金失敗和奶奶患癌等狀況時,她自然首先從美國社會的價值觀出發(fā),將這些狀況視作個體必須獨自面對和解決的問題。然而回到中國之后,碧莉立即因身份問題凸顯而陷入倫理混亂,并直接喚醒了隱藏在其“美國人”身份背后的離散記憶。沮喪的碧莉一度試圖從奶奶身上求得逃避和安慰,甚至表示要留在長春照顧奶奶。這種在特殊倫理環(huán)境中產生的對家園和家族的依戀與依賴,更像是應激性的回歸,又或者可以理解為超越地理與文化邊界去建構“自我之鄉(xiāng)”的努力——我心安處,即是家園。
中國文化是樂觀的、積極的、面向未來的文化。中國人在慶生、樂生、肯定生命和日常生存中去追尋幸福,盡管深知人生短促、人世無常,卻仍然“不畏空無而艱難生活”。華人移民的倫理生活延續(xù)了樂感文化的基因,其離散書寫雖然有著綿長的悲苦風格,但是仍然表現出非凡的生存能力和勇氣。
電影《別告訴她》既通過華人新移民的離散敘事來闡釋身份認同問題,又通過疾病敘事來思考人口老齡化這一全球性議題。正是由于樂感的中和,影片才并未在呈現雙重文化創(chuàng)傷主題時釀成加倍的悲情基調。影片中的奶奶是癌癥患者,也是空巢老人,兩個兒子舉家移民20多年,老伴去世后,她與李爺爺搭伙過日子。這樣一位原本在情感上需要更多慰藉的老人,卻在物質和精神上給予孫女大力支持:塞給碧莉紅包并囑咐“不要用來付房租,要買那些自己喜歡的東西”;鼓勵碧莉繼續(xù)追求作家理想;希望碧莉早日擁有美滿婚姻。通過這樣極具中國特色的代際支持,祖輩既向離散的孫輩傳遞了生存與生活智慧,又在這一過程中完成了兩代人的精神療愈。
導演王子逸在談及影片的創(chuàng)作動機時表示:“我們不應因為自己獨特的身份而畏懼不前,就像我奶奶的病一樣,因為真正打倒人們的是恐懼本身?!庇捌淖詈髨鼍笆谴诡^喪氣的碧莉在紐約街頭突然駐足,若有所思間似乎想起了奶奶傳授的健身法,隨即昂首挺胸地喊出“哈——哈”,而那只在影片中曾三次徘徊于碧莉窗臺的小鳥終于從奶奶家的大樹上展翅高飛。至此,影片的兩大倫理結得以真正解開——這是最好的告別,也是最好的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