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麗君 張武橋
(1.貴州財經(jīng)大學外語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2.貴州財經(jīng)大學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無論是早年的小成本電影《上車,走吧》,抑或是新近上映的商業(yè)巨制《八佰》,管虎始終保持了對草根階層的偏愛。他通過對底層人物生命體驗細致入微的觀察,傳達出濃郁的人文主義精神,也建構起了個人獨有的美學范式。
“草根”(grassroots)概念源自英文。19世紀時的美國正處于淘金熱時代,由于人們普遍相信山脈中草生長得豐茂之處埋藏有大量黃金,一度以草根作為勘測金礦的重要標志,“草根”一詞流傳開來。其后,該詞進入了社會學領域,用以指社會地位低下,政治權利得不到保障,所占有社會資源極少的,被領導,被邊緣化的基層民眾,與精英階層相對。而這些基層民眾的現(xiàn)實意志、思想意識等也就形成了草根文化,與精英文化、陽春白雪相對。
管虎與寧浩、王小帥等同屬于中國電影“第六代”導演?!暗诹鷮а葑鸱睢业臄z影機不撒謊’的創(chuàng)作原則,他們更關注社會上形形色色的弱勢群體,以平等的態(tài)度和他們交流著內(nèi)心的悲苦與溫情?!钡蛯幒谱约壕统錾碛诓莞A層,成為導演的過程一波三折不同,管虎則出身于電影世家,父母都是著名演員,管虎可謂精英后代,他踏上電影創(chuàng)作之路的過程也并不坎坷。但由于父母被下放,自由生長于鼓樓、后海胡同中的管虎內(nèi)心深處依然植下了與寧浩等人并無二致的、根深蒂固的草根情結,以及某種為草根代言、詰問的使命感。在這種情結與使命感的驅(qū)使下,管虎拍出了反映農(nóng)民工初涉城市的《上車,走吧》,反映胡同青年茫然生活的《頭發(fā)亂了》,以及不乏蒙昧村民的《殺生》《斗?!返入娪埃@些內(nèi)容高度貼近現(xiàn)實生活,將小人物拉入公眾視線內(nèi)的影片正是管虎貢獻出的,光彩熠熠的“黃金”。
管虎電影多方面地展現(xiàn)了草根的特性。
毫無疑問,草根生存的環(huán)境是惡劣而艱苦的。如在《八佰》中,端午等“雜牌軍”在全副德械武裝的88師精英面前無疑是草根,而在蘇州河對岸租界中人面前更是自慚形穢。對于在租界里夜夜笙歌、賭博狎妓者而言,端午們不得不困守四行倉庫,而同樣在倉庫中的朱勝忠等“中央軍”們,則會以鄙夷的心態(tài)打罵“雜牌軍”,驅(qū)使端午等人去做修戰(zhàn)壕等最危險的工作。除了肉體生存舉步維艱外,草根們還常常于尊嚴與情感上得不到滿足。如在《老炮兒》中,“六爺”張學軍和“燈罩兒”“悶三兒”等兄弟無不經(jīng)濟拮據(jù),同時他們都是被時代拋棄者,曾經(jīng)的英雄余威搖搖欲墜,無法得到如曉波這樣年輕人的認同,支撐他們精神世界的“規(guī)矩”在時代更迭下被人嗤之以鼻。但另一方面,越是在這種窘境中,草根愈發(fā)顯示出頑強性。《殺生》中的牛結實大逆不道,不斷地挑戰(zhàn)現(xiàn)行秩序,讓老朽、道貌岸然的村中耆宿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牛二想盡辦法保全自己和奶牛的性命,在與日寇、土匪等各勢力等周旋的同時還要忍受奶牛的倔脾氣,最終堅持到了解放軍的到來。
而在艱辛生活中,草根們則綻放出了某種智慧與創(chuàng)造性。如在《八佰》中,老兵油子羊拐不識字,卻有著豐富的底層生活經(jīng)驗,他敏感地發(fā)現(xiàn)老算盤的硬幣存在貓膩,又能在“中央軍”們上上下下都視方記者為好人時,能察覺到方興文這個情報掮客有著與戰(zhàn)士們不同的自私、怯懦和首鼠兩端,一次次地對他嗆聲。在草根們智慧與創(chuàng)造力的驅(qū)動下,他們的情感與思考具象為各種豐富多彩的文化形式;《八佰》中齊家銘在倉庫中為戰(zhàn)士們表演的皮影,通俗易懂,是有別于精英文化的,雖然簡陋卻與大眾有著天然的親近感。
草根文化有注重功利,求真務實的一面。正是因為物質(zhì)與精神世界的困窘,草根們在處理、分析問題時,高度重視實際利弊的平衡,從現(xiàn)實境況而非理想出發(fā)做出決斷,有著一種頗為樸素的功利性。如在《上車,走吧》和《西施眼》中,高明、劉承強、阿兮等人將掙錢攢錢當作生活中最重要的事,而對家鄉(xiāng)父母的留戀等之于錢而言都是次要的。他們?yōu)橘嶅X勤勤懇懇,并且可以輕易變更工作地點和性質(zhì),如阿兮決定從諸暨去上海,劉承強從開小巴的司機變成了送水工,一切變動都是為了生活質(zhì)量的提升。又如在《老炮兒》中,小飛原本和張學軍說好,按照張學軍的“茬架”規(guī)矩來解決之前的恩怨,而條件是張學軍不能將對賬單的事情報警。小飛認為最講“規(guī)矩”的張學軍一定會遵守誓言,結果張學軍選擇了給紀委寫舉報信,并且自稱“舉報”不是“報警”,他其實并未食言。不難看出,張學軍心中的“規(guī)矩”是可以變通的。作為一個草根,為了能更好地生存下去,他是豁達開放,不排斥權變的。
而這一點的負向社會功能也是十分明顯的。人們盲目地逐利勢必導致對公義的輕忽。如在《西施眼》中,小苗在兩人攢的血汗錢只夠三個人在上海生存一個月,并且打聽到女孩在上海不好找工作的情況下,偷偷拿走了全部的錢,帶著有智力殘障的哥哥大苗去了上海,阿兮多年的辛勞與寄托全部打了水漂;在《八佰》中,老葫蘆等湖北保安團的雜牌兵們最早盡管目睹了日軍侵華,大上海滿目瘡痍,同胞尸橫遍野,但心心念念的一直都是“晚稻收了就得走”,“管他驢車馬車火車,幾天幾夜,都得回去”,“好好活著,回去種地,愛莫打莫打”。相對于國仇家恨,他們更在乎自己家的一畝三分地。管虎無疑注意到了這一點,在電影中表示了鮮明的反對態(tài)度,如在《八佰》中,小湖北和端午在融入四行守軍后,成長為不畏犧牲、英勇抗敵的戰(zhàn)士,小湖北在明明聽到謝晉元“活下去”的囑托之后依然選擇加入赴死的阻擊小隊,電影保證了對觀眾的正面引導。
在生存資源有限,人們的視野等都受到較大限制的情況下,草根們會為了共同利益而表現(xiàn)出一定的組織性與紀律性,血親、鄰里、朋友等在生產(chǎn)生活中團結互助,匯集其微小的個人力量。這是有其正向意義的,它有助于人們形成群體認同,規(guī)范人們行為,整合大眾力量。如在《八佰》中,原本各懷心思,甚至彼此瞧不起的端午、羊拐、老鐵等“雜牌軍”們能很快在戰(zhàn)斗中團結起來,相互救援,肝膽相照,最后一起壯烈犧牲。但也要注意到的是,這種組織性與紀律性又是自發(fā)式的,質(zhì)樸而初級的,是有別于接受先進思想教育了的,編制嚴密,管理科學的現(xiàn)代組織的。它也有可能對社會造成一定的阻礙作用。如在《殺生》中,長壽村的村民們對牛結實進行了一次集體“謀殺”,他們默契而執(zhí)著地相互配合,建構起強大的集體意識與話語權威,讓牛結實最后對自己有病這一謊言信以為真,越發(fā)萎靡。但村民們實際上是被屬于精英階層的、從海外留學歸來的牛醫(yī)生利用了。管虎并不會因為對草根的同情,否定他們依舊處于被動、從屬地位的事實。此外,管虎對草根階層的蒙昧性也持一定的批判?!稓⑸吩跀⑹轮谐尸F(xiàn)出一種“互滲律”,即兩個曾經(jīng)接觸過的物體,在中斷了接觸后,依然會在遠距離對對方施加作用。這是原古先人在知識有限的情況下對客觀事物的一種總結方式,而互滲律無疑帶有一種更濃重的神秘、迷信色彩。管虎以此來展現(xiàn)草根階層蒙昧的一面,以及這種蒙昧帶來的惡果。
又如在《老炮兒》中,“悶三兒”為給曉波出氣,帶領一幫“不分青紅皂白的生瓜蛋子”打砸小飛的車庫,張學軍深知他們動起手來“不定捅多大一婁子”,趕忙阻止。此時,這種組織性與紀律性反而是觸犯法律,是需要我們摒棄的。管虎對草根的關切,并不意味著他認同草根的市儈、庸俗與眼界有限的一面。
如前所述,“第六代”導演們普遍反對以制造快感迎合市場,而是秉承著一種責任感與勇氣,對并不完美的社會現(xiàn)實給予關注,將鏡頭對準弱勢的,缺乏發(fā)聲渠道的草根階層。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對草根文化的詮釋是大同小異的。在此,我們有必要將管虎與另外兩位同樣以矚目草根、刻畫草根著稱的導演寧浩與賈樟柯稍作對比,以提煉出管虎“草根”表意的獨特性。
與寧浩相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同樣是立足于草根文化,但寧浩選擇了放大草根文化中的娛樂性與戲謔性,后現(xiàn)代主義中的反中心、反權威、偶然性等特質(zhì)與黑色幽默等手法在寧浩電影中更為頻繁地出現(xiàn)?!动偪竦氖^》《瘋狂的賽車》中有著盜竊、買兇殺人等犯罪,但罪犯的自以為是、自作自受,讓觀眾忍俊不禁,包世宏、耿浩等主人公最后因禍得福,其人生的辛酸與無奈在某種程度上得到消解。簡而言之,寧浩電影往往笑料百出,觀眾在觀影過程中的情緒大多是輕松愉悅的。管虎電影則不然,觀眾難以為其電影中草根的經(jīng)歷中開懷大笑?!抖放!纷詈笕宕迕袼廊?,牛二蓬頭垢面,近乎瘋傻;《西施眼》中三位女性的困境都沒有得到解決;《老炮兒》以六爺?shù)乖诒嫔辖Y束,這都是讓觀眾感到焦慮和絕望的。管虎與寧浩風格最接近的,也大量運用了荒誕不經(jīng)影像,喜劇氛圍濃厚的電影是《廚子戲子痞子》。然而恰恰在這部電影中,主人公全部為燕京大學畢業(yè)的,精通化學、外語、戲劇表演、莫爾斯密碼和格斗的精英,這是管虎距離草根最遙遠的一次創(chuàng)作。
而在與賈樟柯相對比時,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賈樟柯的電影中,草根世界是質(zhì)地粗糙,時空遲滯的,而為了突出這一點,賈樟柯做了大量的表意上的探索。如以大量讓觀眾備感壓抑沉悶的長鏡頭與景深鏡頭來表現(xiàn)草根們所處時空的停滯不前,又如讓大量視覺符號介入敘事,如《世界》中的微縮景觀公園等,以至于被批評為“視聽語言上的用心太甚、痕跡過重反而使得影片略顯空洞”。這種探索的利弊固然是見仁見智的,但賈樟柯影像語言的先鋒性卻是可以肯定的。這種先鋒性實際上也即一種精英性,如果說寧浩為逗樂觀眾顯得過于“接地氣”,那么賈樟柯則在某種程度上依然是一個作為精英的、啟蒙者式的敘述主體。而管虎則要顯得中庸一些。其影片較少運用紀錄片式的長鏡頭、全景畫面與同期聲,盡管也會設置一些視覺符號,如《老炮兒》中的鴕鳥,《八佰》中的白馬等,但管虎無疑是克制的,它們的出現(xiàn)都有跡可循,并不顯得刻意??偟膩碚f,管虎并不試圖以形式實驗來挑戰(zhàn)觀眾,觀眾依然能獲得較為流暢的觀影體驗?!栋税邸犯强梢砸暈槭枪芑⒎e極朝主流化與商業(yè)化靠攏的典型之作。
綜觀管虎執(zhí)導的電影作品,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底層小人物的視角是他最為偏愛的觀照世界的角度,普羅大眾真實的甚至卑微的想法不斷被他電影中的人物宣之于口,影片中草根者的喜怒哀樂與成長經(jīng)驗一而再再而三地引發(fā)觀眾的共鳴。草根群體中的創(chuàng)造性和頑強性、功利性和紀律性等在其電影中得到了鮮活展現(xiàn)。而與同樣擅于表現(xiàn)草根閱歷的寧浩、賈樟柯等導演相比,管虎又有著屬于自己的表意方式。應該說,對于草根的世界,管虎實現(xiàn)了他的個性化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