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錢是不是?那就賠老子一個億。賠不了,拿小命換……”周仁信威脅的嗓音,粗俗,悍戾,猶如飄滿污物的泥漿水,沿著樂云飛腰部的脊椎骨一路向下恣意橫流,最后倒灌進耳朵里,前后旋晃。
樂云飛悲酸地想到,求饒,只會刺激周仁信變本加厲的折磨,不如閉上眼睛,任憑周仁信在一浪高過一浪的哄笑聲中,像耍猴一樣,將他倒拎在半空中蕩來蕩去。
突然,哄笑聲戛然而止,周仁信結(jié)束晃蕩,將樂云飛重新放回電動輪椅上。樂云飛暈乎乎地睜開眼,準備接受周仁信另一種懲罰。孰料眼前的景象卻讓他驚訝得不知所措。一個二十五歲上下的姑娘,冷著臉,用手指著周仁信,不發(fā)一言,像是命令周仁信帶頭出去。周仁信怯懦地避開姑娘憤怒的目光,狼狽不堪地走了。其他人見狀也紛紛低下頭,倉皇地逃離辦公室。
“云飛,她是周仁信和王玉珍的獨生女兒周茉莉,先天聾啞,會刺繡……”舅舅的介紹,讓樂云飛不由膽戰(zhàn)心驚,周茉莉弱不禁風,聾啞不會說話,卻有本事降得住橫行霸道的周仁信。倘若她代表家屬,跟他談王玉珍遇難的賠償問題,會不會比周仁信更加刁蠻?
周茉莉提出的要求竟然是進廠接替王玉珍當一名工人。至于賠償,按照廠里的常規(guī)辦。樂云飛反復讀了幾遍周茉莉手機上的文字,生怕眼花漏掉關(guān)鍵的字詞,理解錯周茉莉的意思。
“云飛,千萬不要同意周茉莉進廠,雙耳聽不到,又不會講話,萬一再發(fā)生事故,連叫人搶救的可能性都沒有……”舅舅耳語剛畢,周茉莉又將手機遞到樂云飛的面前。樂云飛定睛一瞧,周茉莉在剛才的要求后面,又添加了五個字,“我必須進廠?。。。?!”?!皬S”字后面的五個感嘆號,宛若五個搖身一晃立于手機屏幕上的周茉莉,干瘦單薄,卻又透著不容忽視的倔強。
盯著周茉莉望了良久,樂云飛打字回道:“我容許你進廠。我辦公室里有客人來時,你幫忙端茶倒水接待一下,閑時你就刺繡,不用下車間。你若不同意,我也不同意?!敝苘岳蜞咧鴾I點頭后,奔出了門外。
“云飛,宏軍想辭掉教職開廠。去年底,我就跟你爸媽提過這事,他們也同意我去宏軍廠里幫忙。但最近你家橫禍不斷,先是你在北京遭車禍截掉雙腿,接著荷藕廠四名工人中毒死在腌漬池里,你爸急得突發(fā)腦出血撒手人寰,你媽傷心過度住院……我一直沒敢離開。現(xiàn)在你從北京回來了,那我就去宏軍那兒打工兼養(yǎng)老……”
舅舅沉思半天講出的話,讓樂云飛心驚不已。為了寬慰母親,他忍痛回到老家執(zhí)掌荷藕廠。但食品加工并非他所學專業(yè),原指望舅舅在一旁指點一二,孰料舅舅竟然提出離職。就是因為他沒聽話,收下周茉莉的緣故嗎?
舅舅走得義無反顧,周茉莉來得也義無反顧。每天早上,雷打不動地給樂云飛沖一碗黏稠的藕粉。下午,則是一碗香甜的蓮子桂花羹。泡的茶水,要么是蓮心茶,要么就是荷葉茶。樂云飛不以為然地認為,藕粉,蓮子,蓮心茶,荷葉茶都是廠里重點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可以信手拈來。桂花,是母親的最愛,父親投其所好,不僅在家里四周栽種,而且還在廠里大面積種植。每年中秋時節(jié),家里、廠里都能聞到桂花四處飄散的迷人香氣。
一天清晨,樂云飛照舊心安理得地拿起調(diào)羹,慢條斯理地品嘗周茉莉剛剛沖好的藕粉。喝到一半,藕粉生產(chǎn)車間主任蔡祥明拿著一沓材料急匆匆跑進來。樂云飛趕緊放下碗,夸獎車間生產(chǎn)的藕粉做工細膩均勻,沖出來晶瑩剔透,特別好喝。
蔡祥明盯著瓷碗里的藕粉,心虛地講道:“樂總,您喝的不是我們車間的產(chǎn)品。”
樂云飛驚訝地放下調(diào)羹問道:“周茉莉沖的,不是你們車間生產(chǎn)的?她哪來的藕粉?”
蔡祥明訕笑道:“樂總口福不淺,周茉莉給您沖的是周仁信祖?zhèn)鞯莫氶T手藝,刀削藕粉,人稱‘鵝毛雪片,一般人很難嘗到。您喝的茶八成也是周茉莉從家里拿來的。”
“周仁信有刀削藕粉絕活?”樂云飛一驚,王玉珍為什么不陪周仁信在家壯大手工作坊,卻到荷藕廠做工,結(jié)果把命喪在腌漬池里?
蔡祥明就像肚里的蛔蟲,適時地解釋道:“周仁信好賭成性,一年只肯干半年的活。王玉珍生前管不住。王玉珍死后,周仁信下決心痛改前非,卻只堅持了幾天,就把承包的藕田交給了其他人……現(xiàn)在早早晚晚趴在麻將桌上下不來,說要等到十一月份,采出的鮮藕淀粉含量高的時候,再干活……”
“周仁信是不是有點怕周茉莉?我從北京剛回來的那天,周仁信帶十幾個人來鬧事,是周茉莉趕來喝退了周仁信,周茉莉進廠上班后,周仁信沒再來過……如果請周茉莉說服周仁信進廠收徒傳授刀削藕粉的絕技,是不是能行?”樂云飛邊說,邊將眼光溜向?qū)γ娴牟杷g,周茉莉正在繡架前刺繡。按慣例,凡是有客人來,周茉莉必定會泡一杯茶過來。而今早卻有點反常,蔡祥明來,周茉莉在繡架前沒挪一步??伤髅骺吹讲滔槊髡诳繅Φ纳嘲l(fā)上。這是為何呢?
“周仁信脾氣暴躁,極端。老樂總在世的時候,曾經(jīng)也想請他進廠,結(jié)果被氣得夠嗆……周仁信對外人如此,對家人也是一樣。以前一直嫌棄周茉莉聾啞,逼王玉珍再生個能說會道的兒子。王玉珍不答應。周仁信便經(jīng)常毆打王玉珍母女。王玉珍去世后,周茉莉逆來順受的性格發(fā)生驚天巨變,一向盛氣凌人的周仁信不敢再對她吆五喝六,頤指氣使……”蔡祥明將材料推到樂云飛的面前說道,“生產(chǎn)車間的改革方案,請樂總過目?!?/p>
因為蔡祥明的來訪,瓷碗里的鵝毛雪片擱涼了,樂云飛再次拿起調(diào)羹品嘗時,頭腦里立刻冒出三個字,“透心涼”。周仁信刀削藕粉的絕活名副其實,鵝毛雪片擱涼后仍舊潤滑爽口。放下面子請周仁信進廠,不服管理,確實是一件讓人頭疼的事。但是不試試,又怎能善罷甘休?有周茉莉“坐鎮(zhèn)”荷藕廠,周仁信再怎么撒潑,也會顧忌周茉莉的臉面和感受吧。
等周茉莉來收碗時,樂云飛把想法用微信文字發(fā)給周茉莉。周茉莉沒打字回復,而是緩緩地點了點頭。樂云飛有點搞不清楚,周茉莉點頭的意思,是說她肯定會向周仁信傳達他的話,還是越俎代庖直接替周仁信答應下來呢?
一連幾天,都沒有周仁信來不來的消息,周茉莉不主動講,樂云飛便強忍著不問。直到第十天晚上,周仁信終于現(xiàn)身。大大咧咧地往樂云飛家客廳的沙發(fā)上一癱,周仁信便大腿蹺起二腿,不住地抖動身體。
將一杯茶擱在茶幾上,樂云飛開門見山道:“周師傅,我想請您進廠收徒傳授刀削藕粉的獨門絕活。您開個價,至于上班時間,可以按照您的喜好,就安排在每年的十一月份到次年的四月份,其他時間,您可以任意休假,工資照發(fā)。”
“什么叫獨門絕活?那就是只傳子孫,不授外人。除非……”周仁信放下二郎腿,將身體傾斜到樂云飛面前,詭秘地說道,“你做我女婿,我可以將手藝傳給你……”
樂云飛聽后目瞪口呆,半天回不出話來。他曾猜想周仁信有可能獅子大開口,開出天價,卻唯獨沒有想到周仁信會逼他先娶周茉莉,再學習刀削藕粉的手藝活。
“看來你不答應,呵呵,我也不勉強。”周仁信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繼續(xù)說道,“茉莉那個死丫頭才認識你幾天,就在家為你繡亂針繡品,現(xiàn)在就差背景沒繡好,你人模狗樣坐輪椅的樣子別提有多神氣。老子養(yǎng)了她這么多年,從來沒給老子繡過一幅,而且還威脅老子必須見你一面。都說女兒是賠錢貨,真不假?!?/p>
周仁信走了,樂云飛愣在輪椅里一動也不動。雙腿碾沒后,相戀多年的女友選擇了分手,他傷心自卑難過,但從沒有把周茉莉放在眼里。周茉莉進廠后,唯一讓他觸景生情的是,周茉莉每天下班后必去腌漬車間一趟,站在腌漬池前,默默低頭幾分鐘,像是在緬懷王玉珍。這樣一個聾啞低學歷的鄉(xiāng)下姑娘,他容許她進廠,一是為了彌補王玉珍中毒死在廠里的愧疚,二是借助她應付兇悍難纏的周仁信??伤谷粸樗麊为毨C了一幅亂針銹品。
一天下午,銷售部經(jīng)理鐘真來送材料。周茉莉隨即端來一杯茶。待周茉莉離開,樂云飛笑嘆周茉莉?qū)Υ滔槊骱顽娬娴膽B(tài)度截然不同。
鐘真指點迷津道:“蔡祥明老婆死后,曾追求過周茉莉。周仁信認為蔡祥明動機不純,妄想繼承他鵝毛雪片的刀削秘訣。周茉莉?qū)Σ滔槊鞯膽B(tài)度極其冷淡,不知道是不是受周仁信的影響?”
“我分別品嘗過了,我們廠機器生產(chǎn)的藕粉確實不如周仁信手工刀削的‘鵝毛雪片口感細膩滑潤。所以我想,要是高薪聘請周仁信,大力推廣刀削藕粉。你說,荷藕廠是不是能就此重整旗鼓,掃除掉四名工人集體中毒死亡的陰霾?”
鐘真義不容辭地回道:“樂總?cè)舴且堉苋市懦錾?,明天周六休假,我可以陪您一起去周家……?/p>
第一次登門拜訪,周茉莉不在家,周仁信正在麻將桌上奮力激戰(zhàn),嘴里叼著一根煙,兩只耳朵上各搭著一支煙,桌上,地上滾落著幾支煙。其他三位麻友也分別叼著煙,整個屋子里香煙繚繞,煙味刺鼻。指著凳子要鐘真坐下后,周仁信繼續(xù)沉浸在搓麻的快樂中,絲毫沒有與樂云飛深入交談的意思。
接下來幾次單獨去周家,樂云飛都被干晾在一邊,沒人搭理。跑第二十一趟時,已是深秋。聽說周仁信正在藕田里親自踩藕,樂云飛趕緊開著電動輪椅往藕田跑。不料臨近藕田的一處土路狹窄高洼不平,樂云飛連同電動輪椅被顛下了河。周仁信看見跑過來,一邊指揮兩位村民撈電動輪椅,一邊下河扛起樂云飛,請路旁的拖拉機手趕緊送樂云飛回去。樂云飛回家換過衣服,又請保安騎小三輪車背他返回藕田。
當夕陽最后一線溫暖光束惜別藕田,周仁信終于停止踩藕,招呼大家收工回家。路過樂云飛身旁,周仁信粗著嗓子吆喝道:“回去吧,明天我在家磨藕,你可以早點來看……”
次日清晨,樂云飛開著新買的電動輪椅來到周家。周仁信正坐在凳子上用手捏住藕段,在一只年代久遠的藕缸里,用力來回搓擦。旁邊幾只大匾里堆滿了清洗干凈、削去藕節(jié)的藕段。地面上殘留的水漬表明藕段是今早剛剛清洗出來的。
和打麻將一樣,周仁信干起活來也毫不含糊,兩只孔武有力的手臂交錯搓擦,半天的工夫,就將幾只大匾里堆如小山的藕段全都搓成了碎末……將最后一缸藕段碎末倒進大布口袋里,用水浸泡好,周仁信終于直起腰板開口道:“我中午請你吃青菜肉絲面?!?/p>
吃罷面條,周仁信又馬不停蹄地奔向水缸,抓起幾把藕段碎末放進一只小布口袋里,用手拼命擠壓,很快白色的淀粉跑出布袋,沉淀在水里。等榨出全部淀粉,周仁信將藕渣扔進大匾里,接著又從大布口袋里抓出幾把藕段碎末放進小布口袋里擠榨……
周仁信擠榨的速度極快,周茉莉傍晚下班回家時,所有的藕段碎末都已擠榨完。失去淀粉和水分的藕渣,周仁信沒有浪費,倒進糯米面粉里用水攪拌均勻,攤在菜籽油鍋里烙。藕餅剛出鍋時,表面金黃脆酥,里面松軟絲粘,夾雜著荷藕獨特的清香,樂云飛一口氣吃了二十塊,問周仁信是不是可以把藕餅推上市場?周仁信揶揄道:“那你在廠里再開家飯店。”
樂云飛鼓掌道:“您這主意不錯。荷藕廠就地取材,開一家美食飯店,前景一定大好……”
“好小子,會觸類旁通。難怪茉莉在我面前經(jīng)常夸你。兩三天沒玩麻將了,手癢。我去胡三家打半宿回來睡覺。你自便!”周仁信扔下飯碗,腳底生風般離開了。
周仁信玩起來還能記得干活嗎?樂云飛表示懷疑時,周茉莉已將碗筷洗干凈,打手勢要他跟她進屋。
周仁信說的沒錯,周茉莉在家繡的確實是他,人模狗樣地端坐在老板桌前讀文件,背后的墻上掛滿了鮮紅的獎旗。樂云飛不禁臉紅。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整頓,荷藕廠恢復了生產(chǎn),但受中毒死亡事故影響,目前仍處在維持現(xiàn)狀階段。然而周茉莉卻信心滿滿地提前繡上了滿墻的榮譽。
周茉莉指指錦旗,又指指樂云飛,堅定地握緊拳頭,像是在說樂云飛一定會干出一番大事業(yè)。樂云飛向周茉莉豎過大拇指后,指著繡品上的錦旗搖了搖手,然后開著電動輪椅羞愧不安地離開了周家。
艱難地挨過一夜,樂云飛一直等到周茉莉上班后,才來到周家。周仁信正在過濾淀粉。一盆清水倒進盆里,攪拌過后,用布過濾細碎的小藕渣,過濾好的液體再沉淀。經(jīng)過一遍又一遍地過濾,新倒進的水終于不再發(fā)白,周仁信終于倒掉清水,將沉底的淀粉用純棉白布包裹起來,放置太陽心下暴曬。
收拾好水盆,周仁信拿把椅子坐下,點燃一支煙,問樂云飛:“臭小子,你昨晚說了什么混賬話?氣得茉莉絞掉了你人模狗樣的繡品……”
“我就豎起大拇指夸贊周茉莉刺繡手藝好,然后又搖搖手,表示我沒有周茉莉繡的那么優(yōu)秀,我回來接管荷藕廠后,至今還沒得過一面錦旗……”想到周茉莉絞掉繡品,樂云飛不由后悔,昨晚要是用手機打字交流就好了。
“真不開竅,我特意騰地給你們……唉,你的意思,茉莉理解錯了,她說要把你人模狗樣的繡品送給你,而你卻嫌她繡得不好搖手拒絕了……”周仁信仰靠在椅背上難受道,“今天就不留你在這兒吃午飯了,過兩天淀粉曬干了,你再來看我刀削藕粉,多帶幾個人,除了蔡祥明……”
周仁信刀削藕粉場面壯觀的程度不亞于武林大會,看熱鬧的人足足圍了里三層,外三層。樂云飛見狀不由想起蔡祥明講過的有關(guān)周仁信刀削藕粉的神秘傳聞:“周仁信從未在公開場合刀削過藕粉,每逢立冬之后,周家門前的空地上總會嚴嚴實實地圍上一層篷布,等到篷布撤掉時,已經(jīng)到了立夏。有人曾妄想通過爬樹登高,以便觀察周家動靜。但是周仁信晝伏夜出削粉的怪癖,卻讓他們在茫茫的黑夜里,除了看到兩盞電燈詭異的笑臉,其他場景模模糊糊,什么都瞧不清楚……”
今日,刀削藕粉的場景就在眼前,清晰且真實。周仁信站在擺放白銹鋼盤子的草席前,宛若武俠片中的一名刀客,腰背挺直,左手揮舞著三角刀,運斤成風般地將右手捏住的藕粉塊,削成一枚枚厚薄均勻、大小形狀相近的碎片。這些碎片宛若一位位修煉成精的白衣仙子,在半空中飛舞,旋轉(zhuǎn),最后井然有序地散落在白銹鋼盤子不同位置,貪婪地吸收著豐沛的陽光……
周仁信刀削功夫絕對不是一天兩天就練成的。圍觀的人群一個個瞪大眼睛,屏聲斂氣,唯恐氣喘粗了,破壞白衣仙子們曼妙婀娜的舞姿,以及她們最后在盤中的各個落腳點。
周茉莉應該是周仁信的合拍搭檔,趁一盤削滿,周仁信取新藕粉塊的空檔,周茉莉快速撩開紗布從一摞白銹鋼盤子中取出另一只盤子,放至另一張草席上……
“誰碾玉玲瓏,繞磨滴芳液。擢泥本不染,漬粉詎太白?!辈坏桨胩旃し?,幾十只盛滿藕粉碎片的白銹鋼盤子便在門前空地上,像一朵朵素雅的雪蓮花,在太陽光的照射下,依次盛開在一張張草席上。
盤子里還剩兩塊藕粉塊,周仁信放下三角刀,微笑著問誰想試一試?有兩位虎背熊腰的年輕人躍躍欲試。周仁信打手勢示意其中的一位拿刀。被點名的年輕人欣喜若狂地上前提刀,刀柄提起來了,刀身仍垂在盤子里?!暗短亓耍姨岵粍??!狈畔碌侗?,年輕人尷尬地要求另一位來提。另一位同樣也沒提起來。
眾人面面相覷時,鐘真上前提了提刀柄,感慨道:“我們廠,怕只有蔡祥明能提得動這三角刀。蔡祥明天天在家練舉重。我親眼見過他把一百多斤的杠鈴舉過頭頂?!?/p>
鐘真的感慨,周仁信仿佛沒聽到一般,從旁邊的刀架上抽出兩把廚刀遞給兩位提刀的年輕人,要他們削剩下的兩塊藕粉塊。在周仁信的指點下,兩位年輕人彎下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削著藕粉塊。但他們削出的藕粉碎片厚薄不均,大小不一,根本不能與周仁信的相提并論。
兩位年輕人的“杰作”,周仁信沒有發(fā)表評論,只是抱拳說道,這幾十盤藕粉,等曬干后,全部送給在場的各位免費品嘗。接下來幾天,將養(yǎng)精蓄銳,準備再次下河踩藕,再次刀削藕粉。
接連十幾天,周茉莉沒來廠里上班。樂云飛每次進茶水間倒水,都會盯著繡架發(fā)一會兒呆。周茉莉缺勤,是不是因為周仁信忙下一波的刀削藕粉,需要助手?周仁信信守承諾,藕粉曬干后,由鄰居大成子開著小卡車分別送給他和圍觀的群眾。他的一份,一直放在辦公室桌上,沒敢輕易沖泡。
一天下班,樂云飛終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決定去周家看看。在村口,恰逢大成子開小卡車送貨回來。樂云飛興沖沖地打招呼:“大成子,周師傅在家,還是在藕田?”
大成子停下車,悶聲答道:“周師傅被氣得住院了。早先談下的藕田被人搶走,說他沒有簽合同,口頭協(xié)議沒有用。周師傅現(xiàn)在面臨的是翻倍賠償……”
樂云飛繼續(xù)追問道:“誰這么缺德?”
大成子趴在車窗上輕蔑地反問道:“能有誰?你表弟秦宏軍唄?!?/p>
回到廠里,樂云飛撥通舅舅的手機,詢問秦宏軍是不是強行買走了周仁信預訂的藕田。
舅舅在手機里不耐煩地教育樂云飛:“周仁信是個地痞流氓,訂下藕田不給錢,誰愿意賒賬?你今天打手機責問,是不是因為他在你面前耍過三角刀的功夫?云飛,我告訴你,周仁信用死沉死沉的三角刀來削藕粉,純粹是故弄玄虛。你想想看,刀削藕粉,全國又不只是周仁信一個人會,那么多人削藕粉用的都是輕巧的刀片,人家不也全都賣出去了?”
樂云飛不由抬高嗓音辯道:“但是現(xiàn)在周仁信被氣得住院了。因為爽約,他要翻倍賠償……”舅舅卻掐斷手機不再回話。樂云飛心情沮喪地望著手機直發(fā)愣,指望舅舅發(fā)善心退還藕田已不可能,眼下,能撫慰周仁信的,只有大量的荷藕了。
聽說樂云飛要把廠里訂購的荷藕,先供周仁信使用。蔡祥明推崇備至地贊嘆道:“我敬佩你,樂總,我這就聯(lián)系藕田的主人。”
荷藕猶如一劑良藥,讓一蹶不振的周仁信頓時來了精神。出院后,周仁信主動找樂云飛,說他想加盟荷藕廠,收徒傳技,包括蔡祥明。
“歡迎您!周師傅?!睒吩骑w激動得緊緊握住周仁信的手。周仁信并非草木,前后態(tài)度發(fā)生逆轉(zhuǎn),充分說明他和蔡祥明的真誠起到了良好的推進作用。
周仁信帶著幾包不銹鋼薄刀進廠授技后,周茉莉萬分高興,每天除了陪樂云飛巡視各個車間外,便待在茶水間安靜地刺繡。繡品上的人物,除了樂云飛和眾多職工之外,周仁信也赫然在列。
周茉莉繡出了荷藕廠其樂融融的大好景象,樂云飛禁不住遐想,荷藕廠將來某一天正如周茉莉所繡的一樣,朝氣蓬勃,蒸蒸日上,該有多好。經(jīng)過員工們上上下下的不懈努力,荷藕廠慢慢走上了正軌,但銷售業(yè)績卻始終沒有達到父親在世時的水平。如果周仁信同意使用他的姓名作為刀削藕粉的品牌商標,是不是能一炮打響呢?
周仁信卻心存疑慮,婉拒道:“我以前在家刀削藕粉純屬小打小鬧。現(xiàn)在荷藕廠既然要推出刀削藕粉品牌,理應沿用廠里的老商標?!睒吩骑w則信心滿滿地解釋道:“您的姓名起得好,周仁信,代表‘周全,仁義,信念的意思。刀削藕粉又是您的拿手好戲,商標注冊為‘周仁信,一定會打開廣闊的銷售市場?!?/p>
商標注冊好的一天清晨,樂云飛正準備去上班,卻被閉門休養(yǎng)的母親叫住了。
“云飛,你大學畢業(yè),一直在北京工作生活,不了解老家的情況。有傳言說王玉珍死前被診斷為晚期胃癌,她滑入腌漬池很蹊蹺,旁邊沒有一個人。后來,有幾名工人相繼進車間,見王玉珍漂在腌漬池中,其中三名工人便跳進池中打撈搶救,結(jié)果也死在腌漬池里。腌漬車間的前主任李懷祖是王玉珍的表弟。腌漬車間出事后,李懷祖便主動辭了職。你舅舅因此猜測,周仁信把錢全賭沒了。王玉珍得病后,覺得對不起周茉莉,便乘人不備跳進腌漬池淹死,想訛詐荷藕廠一筆錢,好給周茉莉結(jié)婚時添嫁妝。”
“媽,傳言說明不了什么。就算王玉珍為了訛詐,跳入腌漬池硫化氫中毒死亡。但事情已經(jīng)過去,我不想再追究誰是誰非。我現(xiàn)在要的是荷藕廠的未來。我不懂藕產(chǎn)品加工技術(shù),只有借助內(nèi)行力量,才能扭轉(zhuǎn)乾坤?!?/p>
“但你不能把賭注押在周仁信這個不靠譜的人身上啊?!蹦赣H哭笑不得地把手一攤說道,“你舅舅勸你不要收周茉莉,你不聽。現(xiàn)在我勸你不要用‘周仁信做商標,你還是不聽。你非要中了周仁信父女的圈套,把廠徹底弄垮掉才罷休嗎?”
“媽,我不但要繼續(xù)使用‘周仁信商標,而且還要娶周茉莉為妻。他們對我很真誠,不像你所講的那樣?!?/p>
“不行,云飛。你不能因為雙腿被截掉,遭女朋友拋棄,就破罐子破摔,隨隨便便找一個聾啞女人結(jié)婚?!?/p>
“媽,我會用實際行動證明,我的選擇沒有錯?!痹挳叄瑯吩骑w開著電動輪椅沖出家門。自從收徒后,周仁信便夜以繼日地蹲在廠里埋頭苦干,完全視廠如家。周茉莉也一樣。他們怎么可能騙他?
搭車去城里,樂云飛買好一對戒指,又去家具店選購了一張雙人床,接著急匆匆地返回荷藕廠。將周茉莉招進辦公室坐定,樂云飛掏出戒指盒子,打開,用手機打字詢問周茉莉:“你愿意嫁給我嗎?”周茉莉羞澀地點了點頭。
樂云飛繼續(xù)打字“問”周茉莉:“你母親和我父親去年先后過世。我們不辦婚宴,不領結(jié)婚證,先在廠里同居,等守完三年孝再說,行不行?”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條件都答應。”周茉莉很好說話,樂云飛不由放寬心,用手機打字說道:“這對戒指,你先收著。你今晚回去收拾收拾,明天把行李搬到廠里來。明天上午家具公司會把雙人床送過來,我們暫時就寄居在三樓最西邊的小會議室里?!?h3> 4
一天深夜,樂云飛與周茉莉剛剛?cè)胨?,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樂云飛趕緊起床。
打開門,蔡祥明撲過來嚷道:“樂總,不好了,周師傅昏過去了?!?/p>
“什么時候?走,我們趕緊送他去醫(yī)院。”樂云飛朝床上熟睡的周茉莉望了一眼,將門關(guān)上,開啟電動輪椅,跟著蔡祥明往車間里“跑”。
“周師傅有可能勞累過度,我多次催他回去休息,他都不答應。一個小時前,周師傅給大家鼓勁說,刀削藕粉要趁季節(jié),忙到四月份,就可以輕松自在了……”一路上,蔡祥明將周仁信的大致情況匯報給樂云飛。
周仁信患的是晚期肝癌,診斷結(jié)果一出來,鐘真便跟樂云飛匯報:“本地不少商家紛紛退貨,有人舉報周仁信患有肝癌,‘周仁信商標的刀削藕粉衛(wèi)生上肯定有問題。他們不敢再銷售一個肝癌患者刀削的藕粉……我聽說周仁信年輕的時候得過肝炎……”
又是“聽說”,周茉莉一家人的傳奇色彩真是太濃,先是“聽說”王玉珍滑進腌漬池前患癌?,F(xiàn)在又“聽說”周仁信早年得過肝炎……為什么他走的每一步棋都這么凌亂不堪?樂云飛煩惱苦悶之際,鐘真建議道:“撤掉‘周仁信商標,重新注冊新商標。據(jù)我這段時間調(diào)研觀察,以蔡祥明為首的幾位年輕師傅完全能承擔刀削藕粉的重任。廠里有沒有周仁信,刀削藕粉都能打開市場?!?/p>
樂云飛再三思索后,頷首道:“我會安排周茉莉明天陪周仁信去上海治病。其他的事,就按照你的建議辦。”
“周仁信死了。警察初步推斷周仁信上樓時一腳踩空所致,非他殺。據(jù)護工講,周仁信突然半夜里起床,說要出醫(yī)院買兩包煙,護工主動提出跑腿,但周仁信不同意,護工只得跟著他,周仁信氣得瞪眼訓斥護工不要把他當作犯人一樣盯梢。護工只好止步。但周仁信出去后,半天時間都沒回來,護工擔心周仁信偷偷跑掉不愿去上海,于是叫醒隔壁房間的周茉莉,商量一起出門尋找。保安調(diào)出監(jiān)控說周仁信沒出醫(yī)院大門。兩人又返回病房大樓,結(jié)果在接近樓頂?shù)氖影耄l(fā)現(xiàn)周仁信橫仰在樓梯拐彎處,后腦勺著地,流出的血干了,人也沒了呼吸……”
深夜,接到鐘真打來的報喪電話,樂云飛騰地從床上爬起來挪到電動輪椅上。周仁信怎么會突然死了呢?病房是他特意包下的貴賓病房。周茉莉昨天傍晚就收拾好衣物返回醫(yī)院,今夜陪同周茉莉一起看護的是醫(yī)院公認負責任的中年男護工,他們就沒發(fā)現(xiàn)周仁信一絲半點的反常跡象嗎?
在鐘真和蔡祥明的陪同下,樂云飛連夜趕到醫(yī)院。周仁信的遺體上蓋著一塊白布,旁邊站著幾位警察和醫(yī)院的幾位負責人。周茉莉則坐在地板上,面如死灰,目光呆滯,左耳垂上戴著一枚金耳環(huán),右耳垂上卻沒有,扎在腦后的頭發(fā)耷拉在頸肩上,猶如一把枯草,毫無生機。
左耳戴著金耳環(huán)的周茉莉極像他在照片上見過的王玉珍,只不過照片上王玉珍戴的金耳環(huán)是一對。周茉莉曾經(jīng)打字告訴他,這對金耳環(huán)是周仁信送給王玉珍五十歲的生日禮物,王玉珍視如命根。但有一只在王玉珍去世前遺失了。昨晚周仁信見到周茉莉突然左耳佩戴金耳環(huán),會不會睹物思人,繼而失魂落魄地失足摔死?樂云飛盯著周茉莉不寒而栗起來。周茉莉似乎沒有意識到左耳上的金耳環(huán)給周仁信造成的心理壓力。
三天后,周仁信的骨灰盒在墓地與王玉珍的合葬。一切安排妥當,鞠過三個躬,樂云飛勸說周茉莉起身回家,周茉莉卻繼續(xù)跪在地上,用手機打字說,想一個人靜靜地待一會兒。樂云飛只好跟隨鐘真等人先離開。等到傍晚,依舊不見周茉莉回來,樂云飛決定再去墓地勸慰。在廠門口,恰好碰見大成子開著小卡車過來。
“樂總,茉莉回來了嗎?我要問問她,這是不是她媽媽過五十歲生日戴的那對金耳環(huán)中的一只?”跳下車,大成子將一枚金耳環(huán)放到樂云飛的手上,“兩年前荷藕廠四名工人中毒死亡,你舅舅要求把腌漬池里的藕片全都清理掉,那些藕片后來被我用車裝走了。我沒舍得全部扔掉,撿了一些粗壯的藕片送給我奶奶和其他親友。今天從墓地回來,我替我奶奶收拾屋子,發(fā)現(xiàn)床肚里還藏著幾瓶藕片。我擰開瓶蓋,打算倒掉那些過期的藕片,結(jié)果從一塊藕片的孔里發(fā)現(xiàn)了這枚刻有‘玉珍兩個字的金耳環(huán)……”
“這枚金耳環(huán)確實跟周茉莉戴的那枚一模一樣。兩年前,王玉珍下班后重返車間,下腌漬池,很可能就是想摸一摸池里是否有她掉落的金耳環(huán)……”樂云飛拈起金耳環(huán)激動地說道,“茉莉還在墓地,我去找她?!?/p>
傍晚的墓園空蕩蕩的,周茉莉不在。樂云飛不死心,前后左右張望,卻意外在周仁信和王玉珍的果品供盒后面,發(fā)現(xiàn)他送給周茉莉保存的戒指盒,盒子里安靜地躺著一對金戒指,下面壓有一張紙條,上面寫道:“別找我。我有罪?!?p>
作者簡介:
許長青,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都市小說》《太湖》《翠苑》等刊物。已出版長篇小說《殘之夢》《殘翼》《尋找熹微》《空格》。其中《殘之夢》被列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2016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中國夢主題專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