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隅
沉溺于一朵杜鵑
開在清朝的商會遺址
車馬南來北往,打亂舌頭的秩序
腔調在碰撞過后也四分五裂
赤足而來的少女掩面痛哭
洪流來時,韻律在蹙眉間綻放
背后的夕陽呈現另一種繁榮
落花是西風磕破在黃泥土墻上
留下的斑斑血跡,小心足尖不要碰到
以免夢里都是香氣馥郁的廝混場
當杏花簌簌飄到
春溪微涼的水流中
我羨慕那只
一起零落的花蟲
可以把一輩子
埋沒在綿長的香里
像是農民,對抗土地
他用了二十年光陰對抗城市化
九點零八分,畏縮在建筑群最邊緣
未熄滅的煙頭深處,正在引起
宇宙另一端的恐慌
鄉(xiāng)下的妻子來電話說:
要趕快把死了的莊稼毀尸滅跡
趁大自然還在沉睡
什么都很脆弱,有人關心候鳥遷徙
有人關心生物多樣性、空氣還有轉基因大米
聯合國會議討論人權和平等
只有蟲子們醉心于端詳土壤的貧瘠,或者富裕
早上去市中心醫(yī)院看濕疹
病歷本籍貫欄有好大一片空白
容不下家鄉(xiāng)村落的名字
我躺在時間的緯度上
任憑火車攀爬
仿若大地為軌道傾斜
每個呼吸,都在跋山涉水
星辰騎著山岳,月亮手握刀鞘
揮手間,冷利的鋒刃割裂一場迷霧
當汽笛轟鳴,角斗中止
我一頭扎進臨鋪的鼾聲
離場時不曾驚動歷史
從甕里舀出一碗甜酒
清冽氣味瞬間,四處逃竄
粗瓷碗底,幾粒柔軟的江米留下來承受動蕩:
它們也曾輕盈剔透
在剝離母親枯黃的身體時,以為朝著自由飛躍
遙遠的弧線
仿若女人優(yōu)美婉轉的脖頸、胸脯、腰際、足弓
———在落地時刻長出骨頭
雪花肌膚與平凡世界逐漸和解
它們一生成熟兩次:秋、和融化于唇齒
咳嗽要小聲點
我還記得堂屋里擺著鈞瓷
紋路很深,每一片兒都毫無規(guī)則
劃破過我的喉嚨
牙齒被食物們打磨地遲鈍
關門速度過慢
吱呀聲掩蓋不住,喘息奔涌
換季過后,滿地狼藉還未收拾
鑰匙已插入肺腑
———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如波濤傾瀉
每一個安靜的夜晚都配有一個打破的人
我只惦念雨水
掩蓋一個潦草的失眠真相
那棵樹整個冬天都沒來得及打理自己
早年的傷疤逐漸被裂紋取代
疼痛追不上皮膚松弛的速度
時至今日,她已無力計較多少片雪花
沉甸甸壓在肩頭
陽光所剩無幾,不夠飽餐一頓
冷澀的身軀越來越像塊墓碑
墓志銘晦澀難懂
她回憶襁褓,世界誕生虛無
只有鳥雀們奮力逃往南方
羽翅撲棱間,夾雜些許細響
落葉悶頭撞擊水泥石板,無家可歸之際
她有點后悔,沒有盡早給自己備好一副棺槨
臨床老太太鼾聲平穩(wěn),一個擁有鼾聲的人就獨自擁有了黑夜,祖母擁著我躺下
像是成熟的無花果炸裂開來
再裹不住懷里豐滿的果實
我們說到麥苗,說到門前那株月季
說到村里將死的老槐樹又發(fā)了花
說到祖奶奶始終耳聰目明,活到九十三歲
在與人談話中不小心離去
不過是在流水的晚年生活里,小憩一會兒
我一個翻身從窗戶里,看到
月光充盈,傾瀉在她身上
原來她的鎖骨,在嫁人前能穩(wěn)穩(wěn)當當臥下雞蛋
兩條麻花辮油光黑亮,她說著說著
把手挪到我柔軟的肚子上,寒冬臘月
河邊洗過的衣服成了她半輩子難熬的痛經
還有,姨奶奶因為抗拒包辦婚姻,跪在墻角
瘦弱的脊背默默接受了一根鞭子的斷裂
三舅爺的兒子因為被克扣兩百塊錢工資,捅傷老板
被關進牢里,明年就能出來了
我把腦袋枕在胳膊上,剛好與窗子里
掛著那彎月亮的那彎月亮對視
偷偷埋怨那只仿若無慈無悲的眼,放縱月光
在祖母的頭上,落了一層灰白煙塵
臨床老太太隔著氧氣罩發(fā)出嚶嚀
夢里的疼痛從齒縫間滲出
我對這疾逝而過的聲音無從解答
只能握住祖母的手,驅散對生活的畏懼
再低頭時,她已依偎在我懷里睡著
像個從未經歷苦難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