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覺之 胡小蘭
翻閱余華的長篇新作《文城》,撲面而來的仍是熟悉的氣息:敘事背景中依舊隱現(xiàn)著暴力、刑罰、罪惡、陰謀、死亡等交織成的藝術圖景;敘事題旨上仍然牽涉著時空亂象的揭示與生存本相的追問,生命個體的悲苦命運、堅韌追尋與溫情守望;敘事風格上再度延續(xù)著重復式的詩學、怪誕性的筆觸和暴力化的美學。如若把這部作品放置于余華的創(chuàng)作歷程當中來觀照,可發(fā)覺它不出所料地淡褪了先鋒時期大風滅燭式的一腔孤勇,也不及《活著》《許三觀賣血記》那般的質(zhì)樸動人,然其中閃爍的料峭的新變,也讓我們窺見余華這個蜚聲國內(nèi)外文壇的作家在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上力圖實現(xiàn)自我突破和自我超越的艱難試煉。小說以主人公林祥福攜女尋妻的故事為情節(jié)主線,并續(xù)之以妻子小美的生平經(jīng)歷為情節(jié)副線,在人物悲歡離合的情愛敘事中又鋪展出民國初年軍閥混戰(zhàn)匪禍橫行民不聊生的亂世風云畫卷,從而書寫著時代的動蕩與情義的穩(wěn)固、生活的變數(shù)與命運的定數(shù)、現(xiàn)實的殘暴與理想的幻滅。相較前作如《兄弟》的毀譽參半和《第七天》的滑坡傾向,這部暌違八年的長篇新作,能否讓先鋒作家出身的余華重臨文壇高地,恰如其筆下的林祥福一般求仁得仁求義得義呢?
一、情愛之路的追尋
余華一貫擅長通過鋪展人物的“行走”和“尋找”路線來牽動整體敘事,從而映射出一個人或一群人在路上的人生抉擇和命運浮沉。只不過這次的主人公不再是18歲背著紅色書包出門遠行的少年,不再是仗劍天涯為父尋仇的阮海闊,也不再是穿梭于此岸世界與彼岸世界的尋父者楊飛,而是拋棄家產(chǎn)懷抱乳兒遠走異鄉(xiāng)尋找妻子的地主少爺林祥福。
小說正文部分以林祥福攜女出現(xiàn)在溪鎮(zhèn)開篇,繼而時光倒流追敘他來溪鎮(zhèn)前的人生經(jīng)歷,并一直敘述到他的死亡,正文后的補敘部分講述了關于小美和阿強的隱藏故事。小美和阿強本是出逃夫妻,要奔赴京城,卻在途中把盤纏揮霍一空。正無可奈何之際,遇到家境殷實、知書達禮的林祥福。阿強心生一計,謊稱兩人是兄妹,來自文城,后把小美留在林祥福家中寄住,自己先跑去定川等她。林祥福喜歡上清秀可人、心思細巧、勤勞肯干的小美,小美也對強壯有力、善良而富有生機的林祥福心生好感。林祥福幾乎未加思索地娶了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小美第一次出逃帶走了他將近半數(shù)的家財(七根大金條和一根小金條)。后來由于小美懷上了林祥福的孩子,又回到林家給他誕下一個女兒。林祥福雖然對往事心有余悸,但還是無私地接納了小美,新生命的到來也讓家庭生活變得溫情脈脈起來。然而好景不長,小美終難忘記與阿強的約定,再次拋棄林祥福和女兒逃跑。這一次林祥福立誓一定要找到小美,甚至不惜將自己從北方的黃土地上連根拔起,一路追尋到了江南小鎮(zhèn)——溪鎮(zhèn)。這里的環(huán)境風物同阿強和小美的描述相吻合,當?shù)厝说目谝粢才c二人頗為接近,他在徘徊之后決定駐留在這里,溪鎮(zhèn)就是他認定的文城。
林祥福是一個溫柔純良的重情之人,哪怕他為小美的叛離傷慟憤怒不已,還是在她懷著身孕回來時接納了她。他撫摸著小美的臉說出了一番令人難以置信的話:“雖然你把我家一半的金條偷走了,一根也沒帶回來,但是你沒有把我的孩子生在野地里,你把我的孩子帶回來了?!薄澳阋矝]有狠心到把金條全偷走,你留下的比偷走的還多點。”①但是他預感到小美早晚要再次不辭而別,因而賭咒發(fā)誓道,小美如果再次離開,他必定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一部分是為了自己眷戀的溫情,更多的是為了可憐的孩子。這段故事讓人想起為了非親生兒子一樂屢次賣血的許三觀。許三觀為了救一樂,從林浦、百里、松林、黃店、七里堡、長寧一直賣血賣到上海。林祥福則為了尋找小美跨越了半個中國的山河,從北到南,一路尋找一路抱著孩子乞求奶水。兩個人都遭受了生活的無稽和苦難,懷著同樣的惆悵和悲苦,卻不選擇逃遁而是直面命運前行,流露出感天動地的人間溫情與至臻至純的人性光輝,令人動容。
文中對林祥福的父愛光輝也有很多精細入微的刻畫?!爱敃r他懷抱不滿周歲的女兒經(jīng)常在雪中出現(xiàn),挨家挨戶乞討奶水。他的樣子很像一頭笨拙的白熊,在冰天雪地里不知所措。”②他身上的包袱就是他的家園所系和存在意義,在世事多艱、兵荒馬亂的歲月里,他把全部的銀票藏在襁褓中的女兒的衣服里。陳永良表示不解,說要是女兒丟了,銀票也跟著丟了,林祥福就活不下去了。林祥福卻回應道:“女兒丟了,我還要銀票干什么?”③林祥福最終死于悍匪張一斧的屠刀之下。“死去的林祥福仍然站立,渾身捆綁,仿佛山崖的神態(tài),尖刀還插在左耳根那里,他的頭微微偏向左側(cè)。他微張著嘴巴瞇縫著眼睛像是在微笑,生命之光熄滅時,他臨終之眼看見了女兒,林百家襟上綴著橙色的班花在中西女塾的走廊上向他走來?!雹茉谶@樣一個英雄的高光時刻,他死于營救好友的義舉,心里念的終究是最凡俗的倫常親情。
通觀全篇,可以發(fā)現(xiàn)促使并推動這位子承父業(yè)的地主少爺拋家棄產(chǎn)走上尋妻之路的動機是他對這位來路不明的妻子小美的深情,以及對嗷嗷待哺的乳兒小女的慈愛,哪怕前途未卜生死叵測,一路坎坷一程風雨,作為追尋者的林祥福也終始不移其念不易其志。在人物情比金堅、愛比海深的追尋之旅中,既彰顯出人物賢夫慈父的人格魅力,也折射出人物幼年喪父承歡母膝的年少經(jīng)歷所形成的戀父戀母的情結(jié)心理。南方女人小美的秀麗可人、溫婉嫻靜、心靈手巧,在在勾起他對飽讀詩書、勤儉持家的亡母的懷念,她無意之中的闖入,不僅給他帶來了關于遠方的神秘遙想,也一度激活他曾與母親相依為命的情景記憶。因此,追尋南方女人小美就是這個孤獨的北方男人對情與愛的守望,它如此堅執(zhí)如此頑韌,以致超越了對象的具體存在,并轉(zhuǎn)化為一種類似宗教般的信念,從而使得人物的情愛追尋之路具有了一種朝圣般的品格與質(zhì)地。
余華傾情塑造的這個懷著使徒般的精神意志走向情愛朝圣之路的林祥福,構成了對其先鋒小說創(chuàng)作時期顛覆性美學策略的再顛覆。在彼時的創(chuàng)作階段,余華運用戲擬的創(chuàng)作手法和解構主義的精神,不僅展開了對日常經(jīng)驗和現(xiàn)實秩序的顛覆,更有對中國傳統(tǒng)美學經(jīng)驗的顛覆。在這一創(chuàng)作路徑的文本書寫中,那些關于理性、關于歷史、關于愛情、關于人倫、關于真實的傳統(tǒng)界定都不堪一擊,清明澄澈、美哉善兮的外殼紛紛剝落,露出混沌而森然的骨相,令人驚懼寒顫、毛骨悚然。余華曾坦言,這樣無盡頭無限度的解構書寫,最終讓他自己陷入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虛無之痛中,為了擺脫這種高處不勝寒的精神痛苦,先鋒作家余華決定“下凡”了,他的創(chuàng)作開始“接地氣”了。《在細雨中呼喊》成為余華創(chuàng)作轉(zhuǎn)型的肇始之作,而《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等作品的暢銷好評則昭示了他轉(zhuǎn)型的成功。在轉(zhuǎn)型后的小說文本中,盡管依然有著暴力、刑罰、罪惡、陰謀、死亡等交織成的苦難暗景,但人物身上愛的扭曲渴求、活的堅韌訴求和情的謙卑追求,卻成人生陰影中的透光、生命寒潭中的暖流,在溫暖作者的同時也撫慰著讀者。余華從先鋒小說建構的這座高寒之城里突圍了,再次如十八歲出門遠行一般,走上了熱氣蒸騰的人間大道,一直走到了《文城》,在這里譜寫出一曲蕩氣回腸的情義悲歌。
二、仁義之城的救贖
“文城”本來是人物信口胡謅的一個謊言之城,它如同從南方遠道而來的小美和阿強的身份一樣,是林祥福永遠也解不開的一個謎。那個他孜孜尋覓的“文城”如同一顆將晞未晞的晨露,似乎近在咫尺,又仿佛未曾存在,最終凝結(jié)為作品封面上那懸垂在男子眼睫上的欲墜未墜的晶瑩之淚。作為幻象之文城的具象化之城——溪鎮(zhèn),它的地理坐標雖是南方,但在余華的筆下卻呈現(xiàn)為一個缺乏真切實感的南方小鎮(zhèn)。這里有著屬于南方的風物,蜿蜒的河溪,成片的蘆葦蕩,以及稻谷、棉花、油菜花茂盛生長的田地,但也有著南方鮮見的氣候,突如其來掀天揭地的龍卷風和持續(xù)近月封門凍人的雪災。
這種對于鄉(xiāng)土場域的模糊處理和虛化手法正是先鋒作家所熟稔的。比如蘇童的楓楊樹鄉(xiāng)就是一個意象化產(chǎn)物,罌粟花地、黑磚樓、蓑草亭子等意象的反復出現(xiàn)構成了欲望飄蕩的隱喻系統(tǒng),而非鮮活本真的鄉(xiāng)村世界。余華在《一九八六年》《河邊的錯誤》《此文獻給少女楊柳》《西北風呼嘯的中午》等作品中展示的鄉(xiāng)村自然風景和人文景觀都十分簡略而抽象,缺乏具體的鄉(xiāng)村生活氣息。談及《兄弟》里的劉鎮(zhèn)時,余華坦陳:“至于‘劉鎮(zhèn),毫無疑問是一個江南小鎮(zhèn),可是已經(jīng)不是我的故鄉(xiāng)了,我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已經(jīng)面目全非,過去的房屋都沒有了,過去熟悉的臉也都老了,或者消失了。盡管如此,只要我寫作,我還是自然地回到江南的小鎮(zhèn)上,只是沒有具體的地理了,是精神意義上的江南小鎮(zhèn),或者說是很多江南小鎮(zhèn)的若隱若現(xiàn)。”⑤
既然如此,“文城”是不是和余華之前作品中那些虛構的小鎮(zhèn)村莊別無二致呢?當然不是。“文城”在小說中不僅是一個地理坐標,更是人物全部生活信念感的來源,這種信念感始于對情的追隨,止于對義的恪守。人物在幻象中追尋的文城是情愛的旨歸,而人物于現(xiàn)實中棲身的溪鎮(zhèn)則是仁義的宿地。如果說文城寄托了人物對愛與美的向往,那么溪鎮(zhèn)則讓人物見證并親歷了天災人禍所致的暴力與死亡。但是不同于余華早期作品中暴力書寫所指向的荒蠻怪誕與虛無,溪鎮(zhèn)的殘暴是自外而來的,它們威脅著鎮(zhèn)上子民的生存,奪去了他們的生命,但也磨礪且考驗出鎮(zhèn)民自上而下舍身成仁英勇就義的精神,正是這種仁義精神托舉著于陰風險浪中飄蕩不止的溪鎮(zhèn)之舟,并一次次獲得個體及群體的救渡。
小說中最能彰顯仁義精神的人物是林祥福,他不僅是一個寬容溫厚的丈夫、一個舐犢情深的父親,還是一個集“仁義禮智信”為一身的鄉(xiāng)紳,更是一個俠骨錚錚的江湖義士。他待自家長工田家五兄弟如同手足,自制棺木厚葬田父,臨行之前將一切財產(chǎn)托付給他們,這是一種跨越階層的義交;對待好心收留他父女二人的陳永良一家,不僅傾囊出資建造兩家同住共有的家宅和木器店,且慷慨贈予其良田百畝,以報答他們雪中送炭和無私護女的恩情。對于萍水相逢之人,他也從不吝嗇,充滿人情味。他會給每個給予他女兒乳汁的婦人一文銅錢,哪怕自己在小美離開后已經(jīng)喪失了性能力,仍然會對形似小美的暗娼出手大方。在他去劉村贖回人質(zhì)顧益民的兇險之途上,沒有船家愿意冒著性命之虞送他,只有曾經(jīng)將他帶來溪鎮(zhèn)的船家曾萬福愿意走一趟,林祥福給了他遠超普通船資的兩塊銀元作為報酬。這些行舉都足見其知恩圖報的品格和仁義慷慨的胸襟。更為重要的是,在他心里沒有階層的溝壑,沒有信任的壁壘,只有發(fā)自肺腑的愛與誠,只有填塞胸臆的勇與仁。這種仁義智勇的精神品格,在他挺身而出贖救顧益民的過程與結(jié)局中得到了極致化的呈現(xiàn)。對林祥福而言,顧益民不只是與他有姻親之緣,更因為顧益民作為地方鄉(xiāng)紳的代表,也一直秉承著仁義精神善待鎮(zhèn)上子民,以身作則地規(guī)范著溪鎮(zhèn)的禮制、守護著溪鎮(zhèn)的平安。他舍身救顧益民的壯舉,既是舍身成仁的義舉,也是對仁義精神的捍衛(wèi)與守護。
除了林祥福,鎮(zhèn)上的其他子民身上也多有仁義精神之光的放射。地方商會會長顧益民作為溪鎮(zhèn)的權力代表和精神領袖,和《白鹿原》里的白嘉軒一般有著“親親、仁民、愛物”的長者風范,卻不像白嘉軒一樣偶爾展現(xiàn)出宗法文化吃人的一面。每當事關民生疾苦,顧益民總是第一個挺身而出。為保全溪鎮(zhèn),讓商會捐出大量錢財物資,對過路的北洋軍以禮相待,才避免了燒殺搶掠;對于被土匪綁走的鄉(xiāng)民,也全部由商會出贖金。無奈“生逢末世運偏消”,秉承著傳統(tǒng)文化理想人格的顧益民受到了土匪張一斧的百般折磨,雖保全了性命,但從此投下一道羸弱蒼涼的背影。忠厚善良的陳永良在營救顧益民、為林祥福報仇而手刃張一斧的過程中膽大心細、智勇無匹。還有將林祥福的女兒林百家視如己出的李美蓮,老當益壯臨危受命肝腦涂地的首代團領朱伯崇、知恥而后勇的“獨耳兵團”、良心未泯的土匪“和尚”、為愛犧牲的陳耀武……他們都是傳統(tǒng)仁義和民間情義的充沛體現(xiàn)。
東北作家班宇在網(wǎng)絡上如此評價:“士與誓的精神,情與義之幻景,將溪鎮(zhèn)變作文城。文城也是一個人的空城,‘死在盼望我,無法不勇猛,無法不飄零?!闭缬嗳A在《第七天》中將烏托邦理想寄托在一個名為“死無葬身之地”的境域之上一樣,他在《文城》中試圖將心中的歷史人文精神和生的意義凝結(jié)成一個空靈的空間意象“文城”。它或許也如同林祥福尋覓的那個縹渺的目的地一樣,是一場無法掬捧、一觸即潰的鏡花水月。
三、傳奇敘事的強化
縱觀余華的創(chuàng)作歷程,先后經(jīng)歷了從先鋒立場向民間立場、從觀念世界向生活世界、從冷漠敘述向溫情訴說、從形式出奇向故事加強的轉(zhuǎn)變,而1992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堪稱其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折點。此后的《活著》(1993)、《許三觀賣血記》(1998)、《兄弟》(2005)、《第七天》(2013)等著作,都延續(xù)并強化了其轉(zhuǎn)型后的創(chuàng)作特色,并一度讓余華的作品從高冷的先鋒文學轉(zhuǎn)變?yōu)槟墚a(chǎn)生熱效應的文學,而《活著》更是收獲了來自文人階層和民間大眾的雙向好評。并且《活著》里的苦難敘事,盡管有著真切的歷史背景信息為依托,但也開啟了傳奇化敘事的路徑走向。而此番的新作《文城》更是顯示出其創(chuàng)作轉(zhuǎn)型后傳奇敘事的再度強化傾向,小說敘事的傳奇性既反映在文本的災難書寫上,又體現(xiàn)在人物的情愛關系里,更表現(xiàn)在人物的命運軌跡中。
《文城》的一大看點在于提供了堪比災難大片的重度感官刺激,讀者紛紛奔走相告,那個嗜血的余華又回來了。當烏托邦的文化想象遭遇惡托邦的歷史現(xiàn)實,余華的筆墨在兩極之間來回游走:書寫人性的溫度時筆觸緩慢凝滯,細膩傷懷,微微滲透出川端康成般的物哀風格;書寫暴力時又解放了手腳,騰挪跳擲,暢快淋漓。暴力場面的血腥肆虐程度尤甚于先鋒時期,場面的恢弘壯闊比《兄弟》有過之無不及。在這個故事里,既有驟然而至的天災,亦有無處逃遁的人禍。林祥福老家的那場砸穿屋頂砸死人命的雨雹是小說中上演的第一場天災,這場災難讓田家兄弟失去了父親,讓小美目睹了林祥福的仁厚,也促成了他們的結(jié)合。林祥福攜女來到溪鎮(zhèn)先后遭遇的龍卷風和雪凍,是小說中的另外兩場天災敘事,風卷陋室雪封大地,溪鎮(zhèn)的子民在這接連而至的天災面前,盡顯命如草芥、人如芻狗般的悲苦生態(tài)。如果說天地的不仁和造化的弄人還猶可祈天贖救,那么兵匪的橫行暴虐這類人禍卻讓溪鎮(zhèn)人遭逢猶如置身煉獄般的折磨和考驗、無奈和絕望。盡管憑借顧益民的禮遇政策打消了北洋殘軍準備奸淫擄掠的意圖,但溪鎮(zhèn)的良家妓家婦女也仍然飽受了官兵們發(fā)泄欲望的痛苦,同時也消耗了大量的錢糧。緊隨其后的一波又一波的匪患,更是讓溪鎮(zhèn)子民度著有如驚弓之鳥般朝不保夕的日子,且連顧益民和林祥福這樣的頭面人物也難避此禍慘遭刑戮。
先鋒小說常把戰(zhàn)爭、災荒、禍亂作為故事敘述的背景,但也多是碎片化的,充滿實驗色彩,而余華的《文城》則延續(xù)了《兄弟》的寫法,將歷史背景推到前景,大量鋪排令人觸目驚心的血腥場景。小說對暴力的書寫既有前期作品的延續(xù)性,如施暴者精致的殘忍,土匪把人不當人,活劈良民、吃人心肝、殺人如“切瓜砍菜”,再如受害者對于暴力的沉浸與玩賞,溪鎮(zhèn)人觀看行刑、爬犁比賽;也有著新變,《文城》中第一次出現(xiàn)面對暴力的積極對抗,出現(xiàn)了求仁得仁的復仇,被害者不再只是吞咽和忍受,也不是通過自戕和精神分裂的方式提醒暴力的恒常存在,而是通過死命拼搏贏回尊嚴、與惡進行終極對決的方式來一一清償。然而這種暴力書寫的新變,卻也有著暴力外化的傾向,即似乎流于暴力行為的外在展覽,以及暴力經(jīng)驗對人的外在行為方式的催變,而卻很少看到暴力對人的性格心理以及精神人格產(chǎn)生的內(nèi)蝕。
除了災難書寫的傳奇性,小說中人物的情愛關系以及由此生發(fā)衍生而出的命運軌跡也頗具傳奇色彩。作者以補敘的形式交代小美和阿強的前世后生,或許意在傳達此書封皮所撰“人生就是自己的往事和他人的序章”的人生況味,但也未嘗不是有意在強化小說情愛敘事的傳奇性,并以此凸顯出正文部分小美和阿強的身份來歷的神秘性,從而也進一步增強了林祥福情愛際遇的莫測性和玄奧性。他和小美的相識相愛別離棄舍,盡管不乏細枝末節(jié)的撩人情愫,但整體上卻傾向于亂世奇緣的傳統(tǒng)敘事范型,不僅愛的萌生猶顯出奇,愛的寬宥和愛的堅執(zhí)更顯離奇,甚至令人微感有悖生活與人性的邏輯真實。林祥福既然能為媒婆的一點暗示就放棄與劉家女兒近在眼前的姻緣,而不管自己內(nèi)心霎時且長久地涌動著對這位清麗女子的愛念與思慕,這個相親的細節(jié)至少說明他也是一個心思縝密、行為謹慎的人。然而,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主人公的性格內(nèi)涵卻變得越來越稀薄,他可以不問來歷地接納小美,可以毫無防備地交代家產(chǎn),可以不記前嫌地寬容小美,可以不論生死地追尋小美,越往前走越往后看,人物越來越被抽象為一個集傳統(tǒng)情義禮為一身的符號載體,那么圍繞人物衍生出的這個尋妻護女的感天動地的故事就具有了亂世傳奇一般的品相與質(zhì)地,奇美異常,卻似乎難以揪人心憾人魄。其實不管是傳統(tǒng)的情義禮還是現(xiàn)代的人道精神皆隸屬于真善美的價值系統(tǒng),理應得到來自現(xiàn)實與文學的關注與闡揚,但如果對真善美的闡發(fā)被帶入脫離生活乃至違背真實的書寫境地中,那就有可能出現(xiàn)虛偽的觀念形式,而這一點也是余華早期先鋒寫作遭人詬病的局限。竊以為,余華雖然經(jīng)歷了前后期的創(chuàng)作轉(zhuǎn)型,寫作也從形式的出奇轉(zhuǎn)向故事的增強,但無論是觀念形式中人還是故事情節(jié)中人,其中所折射出的人性觀依然延續(xù)著觀念化的偏執(zhí),即不是把人性之惡揭發(fā)到極端,就是把人性之善高揚到極致,而無論所偏何向所執(zhí)何端,都難掩理念化的弊病。
通觀小說中圍繞情與義、人與城的傳奇化敘事,可以看到余華在經(jīng)驗了前作《第七天》中“死無葬身之地”的虛無與虛弱后,又以人物的出城—尋城—返城的生命軌跡,重新追問和體認活著的價值和意義,且明顯走向面對傳統(tǒng)的取經(jīng),其中既有情與義的傳統(tǒng)所觸發(fā)的懺悔與救贖,也有技與道的傳統(tǒng)所致力的彌合與補救。而林祥福作為鄉(xiāng)紳階層代表其所堅守的男耕女織、耕讀傳家的生活方式,也指向了一個具有文人與民間二重向度審美意義上的傳統(tǒng)烏托邦世界。由此觀之,《文城》在主題傳達、人物塑造和敘事方式上似乎都昭示著曾經(jīng)的先鋒作家余華朝向傳統(tǒng)的某種程度的回歸。然而,同樣是清末民初的歷史背景和地主鄉(xiāng)紳的人物敘事及文化守成的價值立場,陳忠實的《白鹿原》卻既寫出了傳統(tǒng)的溫厚與乖戾、又觸及了戰(zhàn)爭與革命導致傳統(tǒng)斷裂與人性異化的歷史現(xiàn)實,從而具有了歷史批判的力度和文化守成的深度。相比之下,《文城》的空間敘事是模糊的,歷史敘事是斷裂的,且傳奇性的情節(jié)、景觀式的場面、類型化的人物,無疑在批判力度和思想深度上有所削減。
【注釋】
①②③④余華:《文城》,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第41、3、74、198頁。
⑤洪治綱、余華:《回到現(xiàn)實,回到存在——關于長篇小說〈兄弟〉的對話》,《南方文壇》2016年第3 期。
(孟覺之,復旦大學中文系;胡小蘭,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