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
舶來的江南景觀,各地商鋪,餐館
教堂和清真寺
玻璃上醒目的藍(lán)底白字標(biāo)語
——禁止流浪者、乞丐寄宿的地下通道
一擴再擴。整飭改造后的城市、街道
凌霄花吞吐出一團團烈焰
金發(fā)碧眼的姑娘,黑皮膚的姑娘
面紗包頭巾的回族姑娘,漢服飄逸的少女
美麗,新奇又陌生的惶恐
站在居住的街道
我就像一頭迷茫不知所措的亞洲象
唯有穿過法國梧桐形成綠蔭通道
踏上去往河灘的路,才能逃脫夢魘般的
壓迫感
收割后的田野,灰雨點的麻雀騰起落下
夕光下通體滑膩閃光的汾河
菖蒲,蘆葦,淤泥腥味兒
就像父母親下地回來身上混合的味道
我睡著了
赫拉巴爾的《林中小屋》從手中滑脫
利本尼橋上走下來的
不是艾麗卡·赫拉巴爾,而是我媽媽
提著一竹籃水芹菜、野薄荷,仿佛是某個春天
剛從田野里歸來
我想沖她大聲喊一聲“媽媽”
——喊出我的詫異和困惑
一切都太晚了,當(dāng)我從夢中掙扎著醒來
躺在病床上的人
渾身插滿各種管子
眼角流出淚水。
他的意識,聽覺,語言功能
逐漸恢復(fù),但短時間內(nèi)尿管,呼吸機
還不能拔除
左半邊身子還不能動彈
他的眼角流出淚水
他可能聽到日子不寬裕的兒女
商量出院后
如何輪流照顧癡呆的老伴和
不能自理的他
(或許吧)他想到了從此喪失
串門,打牌,放羊的自由……
(或許吧)在為他自作主張
停止服用而浪費的藥片,沒交醫(yī)保
為他的無知和執(zhí)拗而后悔
或許吧
他的眼角不斷流出淚水
但所有的一切
讓他像小孫子纏滿透明膠帶
的玩具迪加奧特曼
鉛灰色的天空,剛下過雨
一只狗站在門洞里抖落身上的雨水
槐樹學(xué)著狗的樣子抖動
枯黃葉子,道路中間搭著一座靈棚
那種鐵架支撐塑料篷布,紙扎的花圈
靈幡,軟塌下來
——也沒有響器樂隊,哭聲稀薄
我得繞道。從校門口外垃圾堆上緩慢駛過
經(jīng)過一塊田野,一段沒有路的荒徑,拐兩個彎
回到寬闊的馬路上
建筑物遮擋住的靈棚和哭聲
再一次浮現(xiàn)
棺木里的人和棺外伏地哭泣的人
多么孤單的兩個人。
在公路上獨自駕車行駛的人,
即將成年的獨子,離家越來越久越遠(yuǎn)的人
我也有影子
晴朗時有雨天也有
水里,鏡中,光亮平滑的器物表面,月光下
影子不會丟下我,就像夢中的父母
和他們活著時一樣疼愛我
當(dāng)我經(jīng)過懸鈴木蓊郁的街道
我身體里長出欲望的青枝,愛情的花朵
就像伸出古城墻垛口的黃刺玫
傍晚的雨水打落泛黃的銀杏樹葉
我和我的影子踩著
明亮反著路燈光的小斧頭,靜靜走在
回家的途中
夢的光影回饋到昨日
想到你時你已消逝。鋼筋的網(wǎng)格框架
繼續(xù)填入砂漿,墻體堅硬
插上檐翅也飛不起來的屋宇,日復(fù)一日
看不出來有什么不同。陽光看起來有47℃
每個人都像晾衣架上滴水衣物
微火煲湯,掀了幾次鍋蓋。西瓜和荔枝
布滿猶疑生冷的病菌
黃瓜和桃子有諸多禁忌。我沒有紅旗袍
綠禮服。土豪金的坐騎找泊車位時
刮擦了一道很深的傷痕
萎頓如我。路旁桐樹葉有父親蒲扇那么大
我又夢到了父母親 ,祖屋
蒲公英的菜園,快要收割的麥田,布谷鳥
孩子,我們需要回一趟鄉(xiāng)下
我要準(zhǔn)備香燭,酒水,瓜果和點心——
一些徒勞之物
麻雀歡躍。啄木鳥像人一樣走路
但它不會像人一樣說話
我們沒辦法交流。
坐在木椅子上觀察了很久
它又開始撞擊一根樹枝,用它的喙
給它親愛的發(fā)密報
——“我心在昨天,我心在明天?!?/p>
“今天”只是記事繩上的一個新結(jié)點
他替我打了一個結(jié),并在結(jié)點上
插了一捧狗尾巴花。
如果母親還活著,她每打一個結(jié)就放一朵花
荷花,凌霄,芝麻花,柿子花……
唯獨沒有玫瑰。
我不怨母親,她懂我就像我懂她
今天我要親自放一朵玫瑰
在那一捧狗尾巴花之上,日落之前。
懂得隱匿的鳥一定是一只聰明過人的鳥
隔著玻璃聒噪的麻雀
有一只飛到馬路對面的楸樹上
它靜靜梳理羽毛
那模樣就像一個人自省
不是我有意要篡改一只麻雀的心思
如果這只麻雀有人的大腦,它會懂得
喧嚷之后的空
和寂靜,對一個潔身自好的人
是多么需要
用月光代替燈光
歡欣歌舞的廣場代替燈火通明的工地
萬籟俱寂。我和你
辛勞而沉默的日子平鋪于河面
我們站立在齊腰深的河水里
相互攙扶
那些被老鼠咬壞的月光,雨水過度澆灌
像火把一樣熄滅的青禾
你腰部和背部汗?jié)n的花紋
像我圍胸上特意縫制的白蕾絲花邊
你因此謙卑,沉默
我因此像一口幽暗的井等待一只汲水的木桶
月亮默默地向我們的傷口
撒下白白的藥粉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