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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與真:海內(nèi)外蕭紅傳記寫作現(xiàn)狀及其得失

2021-11-22 03:48吳越萌劉小問等
寫作 2021年1期
關鍵詞:自傳傳記蕭紅

裴 亮 吳越萌 劉小問等

主 題:海內(nèi)外蕭紅傳記寫作現(xiàn)狀及其得失

主持人:武漢大學文學院裴亮副教授

參與者:武漢大學2019 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班吳越萌、劉小問、盧妍如、張曉璐、劉羽婕、許懿、閆夢姣等

裴亮:本學期《現(xiàn)代文學名家研究》的授課,在“導論”部分我們主要梳理了“何謂名家”與“怎樣經(jīng)典”兩個核心問題。通過聚焦文藝理論界以1990年代中期的重排文學大師座次事件為代表的關于“文學大師/名家經(jīng)典”的討論,重點分析了全球化語境下文學經(jīng)典的解構與重構以及文學教育、文學史書寫與經(jīng)典化等理論問題?!懊医?jīng)典”是一種文化秩序、歷史意識、思想價值與美學規(guī)范的集中顯現(xiàn)與標桿所在。而其遴選過程與相關學術研究,不僅僅是文學內(nèi)部的審美價值判斷問題,更是一個文化表征權與歷史解釋權重新分配的文化政治課題。在此過程中,“傳記”的書寫與研究是作家走向經(jīng)典化的重要方式與影響路徑。配合導論的講授,此次選定“現(xiàn)代名家的傳記書寫與傳記批評”作為我們討論課的主題,主要基于兩個方面的考慮:其一,是源于武漢大學葉立文教授、王崯博士合撰的《知人論世、以人代史與心史建構——武漢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的傳記寫作傳統(tǒng)與學科建制》一文的啟發(fā)。該文梳理指出武漢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歷來都有為作家立傳的傳統(tǒng),“從陸耀東的《徐志摩評傳》《馮至傳》到孫黨伯的《郭沫若評傳》、易竹賢的《胡適傳》,再到於可訓的《王蒙傳論》和葉立文的《史鐵生評傳》,多部傳記之間薪火相傳,互為呼應?!雹偃~立文、王崯:《知人論世、以人代史與心史建構——武漢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的傳記寫作傳統(tǒng)與學科建制》,《長江學術》2020年第3期。武大學人以其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和多樣的傳記寫作實績,不僅為現(xiàn)當代作家的傳記寫作提供了多重思路,也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名家研究的推進提供了助力。因此,了解傳記寫作的屬性與特點,認識傳記批評的獨特性與復雜性,對于求學于武大的學子而言具有學脈傳承的重要意義。其二,近年來,隨著中國藝術研究院主辦的“傳記文學論壇”對現(xiàn)當代傳記創(chuàng)作、研究的持續(xù)關注與推動,如何總結前人傳記寫作的歷史經(jīng)驗從而構建新時代傳記批評模式,業(yè)已成為一個引起學界關注的重要領域。由于作家傳記的寫作需要豐富的文學史料支撐,更涉及作家與同時代文壇及其時代環(huán)境的關系,因而對現(xiàn)代作家傳記的系統(tǒng)閱讀有利于把握文學發(fā)展的現(xiàn)場感與歷史感。多樣的作家傳記也創(chuàng)造了一種文史結合、虛實相生的新式批評文體,并在當下的文學批評場域與經(jīng)典研究中發(fā)揮舉足輕重的作用。

從以上兩個角度出發(fā),我們這次選擇以現(xiàn)代作家“蕭紅”為寫作對象的七本各具特色的傳記為載體,對海內(nèi)外蕭紅傳記的書寫情況進行橫向比較與歷史回望。這七本研討對象分別是新時期的第一本蕭紅傳記肖鳳的《蕭紅傳》、同代作家回憶型傳記代表駱賓基的《蕭紅小傳》、他人編輯蕭紅所撰文章而成的《蕭紅自傳》、美國學者葛浩文的《蕭紅評傳》、作家林賢治的《漂泊者蕭紅》、大陸女性學者季紅真的《蕭紅全傳》以及新近譯介的日本學者平石淑子的《蕭紅傳》。在進入蕭紅傳記的具體討論之前,我想先聽聽看同學們對蕭紅的研究及其傳記書寫情況都有怎樣的基本了解和把握。

盧妍如:就我有限的閱讀經(jīng)驗而言,為蕭紅作傳始于1940年代。1946年,陪伴蕭紅度過人生最后一程的駱賓基在《文萃》上以連載的形式發(fā)表了國內(nèi)第一部蕭紅傳記《蕭紅小傳》,以此反駁胡風等人提出的蕭紅思想上的滑落,將蕭紅的退后解釋為強者受重傷后的疲弱。1979 年,美國學者葛浩文的《蕭紅評傳》在香港出版,為蕭紅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研究打開了廣闊的空間。這本傳記是由葛浩文研究蕭紅的博士論文發(fā)展而來。1980年,大陸新時期的第一本蕭紅傳記——肖鳳的《蕭紅傳》出版,打開了新時期作家傳記寫作局面,同時受到了讀者的廣泛好評。同一時期,駱賓基的《蕭紅小傳》也再次出版。加上1981、1982、1983 年在哈爾濱召開的三次蕭紅學術研討會的推動,八十年代迅速掀起了第一次“蕭紅熱”。1991 年蕭紅誕辰80 周年之際,北方文藝出版社推出《蕭紅全集》,使蕭紅成為當時少數(shù)出版了全集的現(xiàn)代作家。蕭紅故鄉(xiāng)推出的“蕭紅文化節(jié)”將“蕭紅熱”推向高潮,隨后出現(xiàn)了由鐵峰、丁言昭、李重華、中村龍夫、鐘汝霖等人撰寫的多部蕭紅傳記以及肖鳳編選的《蕭紅自傳》。2011 年蕭紅百年誕辰帶來了第二次“蕭紅熱”,過去的傳記和研究資料紛紛再版,新的蕭紅傳記也紛紛面世。不同傳記構建出來的蕭紅形象也因時代背景、著者偏好等因素而呈現(xiàn)出不同的樣貌。曾經(jīng)被定義為左翼作家的蕭紅在新一代的蕭紅傳記和蕭紅研究中被剝離出來,在不斷被書寫的過程中變得更加豐富、多維。

裴亮:盧妍如同學的回顧和介紹非常全面,已經(jīng)為我們展現(xiàn)出了一條歷時性的蕭紅研究與傳記書寫的線索,也提供了一個討論的學術史背景。據(jù)相關專家學者的最新統(tǒng)計,在1947 年至2019 年的70多年間,來自中、美、日五十余位作者撰寫并出版的蕭紅傳記已達105種。②張立群:《“蕭紅傳”的歷史化與經(jīng)典化問題論析——兼及蕭紅研究的若干問題》,《傳記文學》2020年第8期。在助推“蕭紅熱”的同時,也豐富了“蕭紅傳”的寫作模式與多元形象。不過,剛才盧妍如同學提到了一本《蕭紅自傳》,但其實蕭紅生前并未寫過自傳,這是特別值得注意的一個現(xiàn)象。我們該如何認識20世紀90年代之后出現(xiàn)的這一類由他人編輯卻取名為“蕭紅自傳/自述”式的“傳記”呢?

一、《蕭紅自傳》:從“偽自傳”現(xiàn)象說起

盧妍如:老師剛才特別指出的“自傳”,其實是江蘇文藝出版社在1996 年編輯了蕭紅的部分散文、小詩、書信等內(nèi)容而整合而成的一本《蕭紅自傳》,作為“名人自傳叢書”中的一部出版。該叢書囊括了胡適、巴金、冰心、老舍、沈從文等現(xiàn)代文學名人的自傳?!懊俗詡鲄矔表椖坑晒鶟L牽頭,尋訪相關研究者進行編選,《蕭紅自傳》的編纂工作就交給了大陸新時期第一本蕭紅傳記的作者肖鳳。在2012 年,江蘇文藝出版社又進行了修訂并再版,納入“現(xiàn)代文化名人自傳叢書”出版。這套叢書不僅包含了魯迅、老舍、梁實秋、郁達夫等文學名家的自傳,還收錄了繪畫、戲劇、影視等其他行業(yè)的名家自傳。與1996年版的《蕭紅自傳》相比,2012年版的《蕭紅自傳》在收錄內(nèi)容和編排方式上都有比較明顯的不同。

兩版《蕭紅自傳》都是通過選編蕭紅生前的部分散文、書信、小詩的方式來構成一部體現(xiàn)其人生軌跡的“自傳”。在1996年版的《蕭紅自傳》中,肖鳳按照蕭紅文章中講述事件的發(fā)生順序來編選文章,從而梳理出她的人生經(jīng)歷。書末還附錄補充了蕭紅生命歷程中最后一段時期的相關信息,收錄了她在香港寫給華崗先生的七封信,并首次披露了周鯨文的《憶蕭紅》一文。這一版《蕭紅自傳》注重時間上的順序,在選文內(nèi)容上與肖鳳《蕭紅傳》中的引文順序高度一致,對肖鳳創(chuàng)作《蕭紅傳》時未能詳述的蕭紅香港時期的生活予以了補充,從而形成了一定程度的互文關系。

2012年版《蕭紅自傳》的編選,不再嚴格遵循1996年版采用的事件發(fā)生順序。最明顯的是第二章“瑣事閑記”,以作品發(fā)表的時間為序收錄了蕭紅各時期的散文。選取的內(nèi)容多是蕭紅生活中的一些“瑣事”,如《棄兒》《小黑狗》《中秋節(jié)》《感情的碎片》《失眠之夜》《兩個朋友》《茶食店》等抒情意味較濃的文章,以及懷念友人的《記鹿地夫婦》與討論女子裝飾的《女子裝飾的心理》。而寫兩蕭在日軍侵略的恐怖下最終決定逃離東北的文章,只有《白臉孔》和《門前陰影》兩篇。相較于1996年版試圖按照時間順序完整地還原蕭紅的人生軌跡,2012 年版對蕭紅人生歷程的勾勒顯得更為破碎。2012年版沒有收錄表現(xiàn)蕭紅學生時代參加學生運動的《一條鐵路底完成》,記錄蕭紅與家庭決裂后流浪的《過夜》《初冬》也沒有被納入其中。1996年版中補充的蕭紅在香港的書信與周鯨文的《憶蕭紅》也未見收錄。相比之下,2012 年版的《蕭紅自傳》收錄的更多是表現(xiàn)蕭紅日常生活與個人情感的抒情性的文章。

雖然蕭紅常被認為是作品具有“自傳性”的作家,但她并沒有留下一本完整明確地書寫其一生的自傳。江蘇文藝出版社的兩版《蕭紅自傳》都是由編者整理了蕭紅的部分散文、小詩、書信等內(nèi)容出版的。這種由他人編纂的“自傳”并非個例,我們在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的“名人自傳叢書”和2012 年的“現(xiàn)代文化名人自傳叢書”系列中可以看到。叢書中大多數(shù)文學名人都沒有留下嚴格意義上的自傳,出版社也是通過他們的作品、書信等材料來串聯(lián)起他們的一生,這樣的“自傳”顯然與我們通常認為的自傳是不相符的。那么這種作品選式的“自傳”究竟算不算自傳呢?我們應該如何看待這種由他人編纂的“自傳”?自傳的定義和邊界又是什么?

裴亮:“‘作品選’式的自傳究竟算不算自傳”這個問題提得很好。要解答也不容易,但最直觀的是我們可以參照一些概念辭書的解釋來幫助理解。比如《新大英百科全書·傳記文學》中對“自傳”條目的解釋是“自傳是傳記的嫡親或特殊形式。它是由本人寫的生平,故而是不完整的”,它“奉行一種特殊的寫傳原則:通過回憶寫出人的生平,它不排除回憶過程中有意識和無意識的省略和更改。這類自傳毫無例外地依照傳主在生命某一刻的意愿(或出于不得已)揭示自己的生活?!雹偻醭绍姡骸蹲詡魑膶W關鍵詞》,《荊楚理工學院學報》2009年第4期。新大英百科全書給出的定義,凸顯了自傳文類的這樣幾個特征:第一、作者與敘述者的同一性;第二、敘述模式的回憶性;第三、書寫對象的個體性與真實性;第四、自傳寫作的可重復性與多變性。與之相對照,可見《蕭紅自傳》中存在兩大主要問題:其一,蕭紅的散文、詩歌等創(chuàng)作不能直接等同于蕭紅的生平經(jīng)歷。其二,《蕭紅自傳》完全由他人編選。而經(jīng)過編選、排序組合而成的蕭紅生平經(jīng)歷,事實上是一個由他人“書寫”或是“編輯”出來的蕭紅形象。不過,《蕭紅自傳》的編選者按照時間線索排列蕭紅的回憶片段并以此呈現(xiàn)蕭紅部分的人生經(jīng)歷,倒是暗合了自傳文類的特殊性——回憶性。所以,這也是造成這本“自傳”不倫不類、邊界模糊的重要因素。但如果以傳記的標準來衡量,它仍然存在諸多問題。比如,蕭紅散文中的個人書寫與其真實經(jīng)歷的一致性問題,單一視角出發(fā)的回憶的可信度問題等等。比如同樣是回憶型的傳記,駱賓基的《蕭紅小傳》如何處理蕭紅的自述與傳記作者的個體記憶的問題?

二、蕭紅傳記寫作的三大類型:回憶型、學術型與文學型

張曉璐:我們說《蕭紅自傳》是一本“偽自傳”,但它確實又如老師所說,是用蕭紅本人的帶有回憶性的文學作品勾勒出了蕭紅的大致人生軌跡和心路歷程。駱賓基的《蕭紅小傳》同樣是從“回憶”的角度來寫的,但與《蕭紅自傳》不同的是,《蕭紅小傳》的“回憶”素材主要有三個來源:蕭紅、蕭紅友人和駱賓基本人。具體來說,蕭紅的“回憶”有兩個方面:一是蕭紅本人對駱賓基的口述性回憶,如駱賓基在談及蕭紅與李姓青年的分手時注釋說,“以上并非作者根據(jù)傳聞加以想象渲染之筆,而是根據(jù)蕭紅先生于太平洋戰(zhàn)爭期間,在香港思豪酒店寓居時所作的漫談”;②駱賓基:《蕭紅小傳》,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4、104、4頁。二是蕭紅的自傳性文學創(chuàng)作,我們可以很容易地從《蕭紅小傳》中找到諸如《初冬》《棄兒》《回憶魯迅先生》等作品的影子,這些小說或散文所呈現(xiàn)的故事被駱賓基當作蕭紅的人生經(jīng)歷應用于傳記寫作中。而蕭紅友人的“回憶”主要包括:蕭紅同學對她學生時代的敘述,蕭軍的《為了愛的緣故》等紀實性小說,以及綠川英子、許廣平、聶紺弩、丁玲、靳以、梅林等人在蕭紅逝世后發(fā)表的紀念文章。駱賓基在傳記正文后附有“重要參考及采錄之資料”,列舉了許廣平《追憶蕭紅》、丁玲《風雨中憶蕭紅》、聶紺弩《在西安》、羅蓀《憶蕭紅》、靳以《悼滿紅與蕭紅》、梅林《憶蕭紅》、蘇菲《悼蕭紅》、綠川英子《憶蕭紅》、柳無垢《悼蕭紅》、文若《失題諸篇》這10 篇文章③駱賓基:《蕭紅小傳》,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4、104、4頁。,并在為《蕭紅小傳》修訂版作的自序中提到,“書中摘引了很多對蕭紅先生的逝世懷著與作者同樣真摯的哀痛之情的紀念文章中有代表性的觀點”。④駱賓基:《蕭紅小傳》,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4、104、4頁。最后也是最特別的“回憶”素材是駱賓基本人與蕭紅的交往經(jīng)歷。作為蕭紅生命最后時光的陪伴者,駱賓基的回憶可以算是一手資料,具有史料價值,并且引發(fā)了許多爭論。比如駱賓基對端木蕻良抱有的明顯厭惡的情緒,以及言語中暗示的端木兩次拋下蕭紅的行為等,帶來了后人對于二人關系的揣測等等。

相較于《蕭紅自傳》,駱賓基的《蕭紅小傳》補充了他人關于蕭紅的回憶視角,有助于讀者在更加廣闊的視野中了解蕭紅。我從遼寧師范大學崔思晨的碩士學位論文《蕭紅傳記寫作類型研究》中獲得了一些啟發(fā),她將眾多蕭紅傳記分成研究型、文學型和回憶型三個類別,《蕭紅小傳》就被歸類為回憶型傳記。崔思晨將回憶型傳記的獨特性總結為兩個方面:一是它們體現(xiàn)的歷史親歷感和對傳主生活細節(jié)的獨特觀察;二是它們提供了由歷史親歷者所給予的傳主相關的一手資料。但她也指出,在有關真實性的考量上,這種獨特性附帶著消極的一面。比如回憶型傳記的作者以歷史的間接敘述者身份登場并在傳記寫作中處處顯示出對于這一身份的自信,故而疏于考證和引用更多資料來佐證自己的敘述。他們敘述的權威體現(xiàn)在傳記中對于事實的壟斷,可能因此掩蓋了歷史的真相。①崔思晨:《蕭紅傳記寫作類型研究》,遼寧師范大學2020年碩士學位論文。駱賓基的《蕭紅小傳》作為首本蕭紅傳記,對傳主的評價一直影響著1980 年代以前的文學史對蕭紅的定位和后來的蕭紅傳記書寫。在創(chuàng)作動機上,駱賓基曾表示他為蕭紅作傳是為了“擺脫由于蕭紅的巨星般的殘落而在精神上所給予的一種不勝悲愴的沉重負擔,寄托了個人的‘哀思’”②駱賓基:《蕭紅小傳》,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頁。。但在蕭紅的形象構建上,駱賓基著意凸顯了她的戰(zhàn)斗性和反抗姿態(tài),為蕭紅進行了身份立場的辯護。駱賓基的蕭紅傳記書寫基本沒有涉及對蕭紅文學作品的評價,只是將其作為記錄生平經(jīng)歷的材料和對人生階段性的總結加以引用,這也是《蕭紅小傳》在這七本傳記中的特別之處。

劉小問:我閱讀的季紅真的《蕭紅全傳》也是致力于還原蕭紅的生平,不同的是《蕭紅全傳》提供了更為豐富的材料,對蕭紅經(jīng)歷的敘述也更加全面和完整。在敘述蕭紅的人生經(jīng)歷與成長過程時,季紅真選擇以兩條線索來共同表現(xiàn):一是蕭紅作為“一個人”的成長,一是蕭紅作為作家的成長。敘述蕭紅作為“一個人”的成長是主要的線索,季紅真在這條線上寫出了蕭紅童年、少年、青年各時期經(jīng)歷的重大事件。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季紅真搜集了大量蕭紅童年時代的史料,為讀者提供了了解蕭紅早期生活的豐富材料。與此同時,季紅真還寫出了蕭紅個性意識、自由意識、女性意識的萌芽與發(fā)展,展現(xiàn)出蕭紅成長中的“人”的意識的覺醒。

蕭紅的一個重要身份是作家,季紅真在為蕭紅作傳時也很注意展現(xiàn)作為作家的蕭紅的成長過程。與其他傳記相比,季紅真著意發(fā)掘了蕭紅早期寫作方面的材料。從《蕭紅全傳》中可以了解到,祖父教授的唐詩是蕭紅最早的文學啟蒙,蕭紅中學時期又接觸了現(xiàn)代文學與外國文學,為之后的創(chuàng)作打下基礎。創(chuàng)作方面,蕭紅在小學時期就表現(xiàn)出寫作才能,創(chuàng)作的《大雨記》在全校產(chǎn)生轟動;中學時期也常常在學校的黑板報和校刊上發(fā)表作品。此后是從《國際協(xié)報》開始的持續(xù)創(chuàng)作期,蕭紅最初走的是左翼文學道路,但其所受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以及來自魯迅的影響,又使她的關注點逐漸轉(zhuǎn)移到對人性的挖掘,最終超越了左翼立場。

《蕭紅全傳》在還原蕭紅生平時,還注意打破以往蕭紅傳記書寫中對某些人物和事件的定見,通過引用各方面的材料使傳記書寫更加真實和客觀。如在寫蕭紅的童年生活時,除了寫出其他蕭紅傳記普遍提及的寂寞的童年,還依據(jù)張秀琢、李重華等人提供的材料說明蕭紅受到了母族人的喜愛,并在外祖母家有一群小伙伴,童年生活并不完全是孤寂的。更為難得的是,季紅真還提供了蕭紅“負面”的材料。此外,對于某一事件的多種說法,季紅真都注意考察分析,盡量選擇最為合理的材料,如無法判斷則全部保留,供讀者自行判斷。且書中的每一則材料都標注出確切的出處,方便讀者查閱。人物書寫方面也盡量秉持客觀公正的態(tài)度,不虛美不隱惡,傳記中的主要人物都有多個側面,避免了人物書寫容易出現(xiàn)的臉譜化的問題。而且,《蕭紅全傳》的每次再版都有對前一版的修訂,展現(xiàn)出季紅真作為學者的專業(yè)素養(yǎng)。如2012年版的《蕭紅全傳》對2011年版的《蕭紅全傳》中的史實、觀點、引用材料等方面的錯誤進行了修正,并增補了2011年之后新出的材料。

季紅真的《蕭紅全傳》很明顯與駱賓基的《蕭紅小傳》不是同一種類型的傳記,兩相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季紅真的《蕭紅全傳》專業(yè)性、學理性更強。在查閱資料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了幾種對呈現(xiàn)出較強專業(yè)性、學理性的傳記的命名,有劉川鄂提出的“學者型傳記”、楊正潤提出的“學術傳記”,還有剛才曉璐提到由崔思晨提出的“研究型傳記”。劉川鄂是《張愛玲傳》的作者,他在《張愛玲傳》后記中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陸續(xù)推出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傳記叢書,邀約對某一傳主有精深研究的權威性學者執(zhí)筆,以史料的嚴謹詳實和文字的平實通暢見長,我將之稱之為‘學者型傳記’?!雹賱⒋ǘ酰骸稄垚哿醾鳌罚本罕本┦挛乃嚦霭嫔?003年版,第350頁。楊正潤則提出了“學術傳記”的說法,他所說的“學術”包含兩方面的內(nèi)容:“首先是指對傳主專業(yè)成就進行學術的研究,探析他在自己領域所從事的工作或他思想的發(fā)展,對他所取得的成就和地位作出恰如其分的評價,同時還應當說明他取得成就的客觀的和主觀的原因。其次學術傳記也意味著對傳記的學術要求,傳記家敘述傳主的生平及其時代,應當客觀、準確、完整、細致,這些敘述應當依據(jù)可信的資料,不允許虛構和改動材料,在書后應當附有詳細的文獻目錄,對引用材料要說明其來源,以供讀者核對,對一些含糊不清或有爭論的問題,還應當進行考證?!雹跅钫凉櫍骸冬F(xiàn)代傳記學》,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88頁。與劉川鄂相似,楊正潤也提到傳記內(nèi)容的客觀準確,傳記寫作應遵守學術研究的基本要求。但不同的是,楊正潤認為學術傳記的目標在“學術”不在“傳記”,是通過傳記的形式進行學術研究或是學術的推介和普及,并認為這一類傳記也可稱為“評傳”。崔思晨則提出了“研究型傳記”的說法,并認為研究型傳記中呈現(xiàn)的內(nèi)容具有研究性、學理性、思辨性,具體表現(xiàn)為:傳記能推進蕭紅研究的進程,傳記中提出的新觀點與新發(fā)現(xiàn)能與蕭紅研究形成互動,傳記觀點不斷修正與補充③崔思晨:《蕭紅傳記寫作類型研究》,遼寧師范大學2020年碩士學位論文。。

目前來看,這一類傳記尚沒有公認的命名。以上三種命名和闡釋雖各有側重,但基本都提及傳記材料的真實可信,傳記寫作者持有學術的態(tài)度并有研究問題的能力。以這樣的標準來衡量《蕭紅全傳》,可以發(fā)現(xiàn)它基本滿足了以上幾個要求,《蕭紅全傳》應當可以歸入這一類傳記,我暫且將它稱為“研究型傳記”。

劉羽婕:我重點閱讀的是美國漢學家葛浩文的《蕭紅評傳》,主要依據(jù)的是1985 年北方文藝出版社的版本。剛剛小問在介紹季紅真《蕭紅全傳》的時候,提到了研究型傳記的一些特點。作為一部評傳,葛浩文的《蕭紅評傳》也屬于研究性傳記。王驕在他的碩士論文《眾聲喧嘩“說”蕭紅——蕭紅傳記解讀》里介紹道:“在各類型的蕭紅傳記中,評傳占有一定的比例,但因其具有學術研究性質(zhì),傾向于蕭紅作品批評,作傳動機有別于單純的紀念或認同,所以將其劃分為研究性傳記。”④王驕:《眾聲喧嘩“說”蕭紅——蕭紅傳記解讀》,山東師范大學2016年碩士學位論文。那么何謂評傳?王驕解釋道:“評傳是指將傳主的職業(yè)成就和生平經(jīng)歷都論及在內(nèi)的一種傳記類型,評傳多以批評家的眼光來反映和批評傳主的人生軌跡、人格特點和職業(yè)活動等。就作家評傳而言,在評述作家的文學活動之外,還會緊密聯(lián)系作家的生活實際、精神心理狀態(tài)等,以散文的形式夾敘夾議,進而揭示作家的生平經(jīng)歷與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以及作家作品的文學成就、藝術價值和在當時以及當下產(chǎn)生的影響等?!雹萃躜湥骸侗娐曅鷩W“說”蕭紅——蕭紅傳記解讀》,山東師范大學2016年碩士學位論文。

葛浩文對于蕭紅的“評”既有對其個人經(jīng)歷、心理狀態(tài)等方面的評價,也有對其文學作品和文學史地位的評價。葛浩文親身游歷蕭紅停留過的城市,廣泛搜索一手資料,基于詳盡真實的史料推斷蕭紅當時的心情、分析蕭紅的性格。相對于駱賓基對蕭紅“戰(zhàn)士”身份的定義,葛浩文指出蕭紅作為女性孤寂、柔弱的一面和單純、細膩的特點,這種評價態(tài)度更容易讓讀者了解蕭紅作為一個真實的人的形象。然而王慧君在《蕭紅傳記研究》里指出,這種評價也反映出葛浩文對于蕭紅的男性凝視視角。她認為葛浩文通過鋪墊蕭紅童年創(chuàng)傷造成的個性,暗示她與李姓青年出走并非出自女性意識的覺醒,而是出自愛情的召喚;通過材料的選取來揭示蕭紅想去延安是因為依賴蕭軍,與左翼、與政治無關;后面更是直接把蕭紅文學創(chuàng)作的減產(chǎn)歸結到其為男性伴侶過度付出上。相對于其他研究者對于蕭紅作為左翼女作家、勇敢的“戰(zhàn)士”的肯定,葛氏把蕭紅描述為不能離開男性自立的柔弱女子、容易被感情左右的女性①王慧君:《蕭紅傳記研究》,蘇州大學2017年碩士學位論文。。

然而,我認為,盡管葛浩文在評價蕭紅的時候,不可避免地帶有男性凝視的主觀性,他的《蕭紅評傳》仍然是蕭紅傳記寫作前進道路上重要的一步。在1970年代,面對蕭紅研究領域的貧乏,他作為一位海外學者能脫離政治桎梏,用審美政治代替政治審美,更加接近了蕭紅作為一個女作家的本來面目。而且在他之前的蕭紅傳記、懷念性文章等多側重描述蕭紅的性格、經(jīng)歷,對她的文學作品談論較少。葛浩文則用大量篇幅評介蕭紅的作品,以“藝術性分析多于社會性演繹”②[美]葛浩文:《蕭紅評傳》,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150、73、69頁。為其傳記特色,更多地從藝術鑒賞本身,而非政治視角去評價蕭紅的文學作品。而且葛浩文實事求是搜集歷史資料,從學者的角度為蕭紅作傳,相對于前期多為蕭紅身邊親友作傳寫文來說,其研究更加全面、客觀。

葛浩文對于蕭紅文學創(chuàng)作的梳理和評價,是這本《蕭紅傳》的主要特色和重要意義所在。首先,他對蕭紅作品個案分析較為獨到、全面。對于蕭紅的成名作《生死場》,他明確提出這本小說沒有抗日性。他很推崇《商市街》《呼蘭河傳》這類膾炙人口的名作,認為前者是“蕭紅作品中最有自傳性和最有力、動人的作品”③[美]葛浩文:《蕭紅評傳》,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150、73、69頁。、后者是蕭紅“那注冊商標個人‘回憶式’文體巔峰之作”④[美]葛浩文:《蕭紅評傳》,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150、73、69頁。。他還注意到了《馬伯樂》這樣一部風格迥異的幽默小說,并給予高度評價。然而,葛浩文的論述也有遺憾,他說:“寫傳時不知道蕭紅寫了不少詩,后來讀了老朋友丁言昭的《蕭蕭落紅情依依》發(fā)現(xiàn)我的研究有個大遺漏,但現(xiàn)在來不及彌補,只好留給下一輩蕭紅迷來作?!雹莞y能可貴的是,因其海外研究者的身份,葛浩文能夠從比較文學的視角,把蕭紅的作品與海外名家的作品比較分析,譬如將《生死場》與左拉的《萌芽》相比較,將《商市街》與喬治·奧威爾的《巴黎倫敦受困記》相比較,將《馬伯樂》與伏爾泰的《贛第德》相比較,在當時是較為新穎的研究視角。

總之,葛浩文對蕭紅的文學才華總體是欣賞的態(tài)度,對于1949 年后文學史把蕭紅列為二流作家,他是不接受的。因此他通過為蕭紅作評傳,對蕭紅文學作品藝術性的分析和文學價值的挖掘,使更多人看到了蕭紅的魅力所在,并且對促進蕭紅作品的海外傳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許懿:日本學者平石淑子的《蕭紅傳》也是一本研究型傳記。它的原名為《蕭紅研究》,是平石淑子在2005 年12 月御茶女子大學博士論文的基礎上寫成的,收錄了她1992 年至2004 年期間的研究成果。

平石淑子的《蕭紅傳》進行了細致的史料梳理,力圖完成對歷史現(xiàn)場的還原,展現(xiàn)一個客觀真實的蕭紅形象。縱覽全書,平石淑子主要運用了三個方面的材料來支撐、豐富自己的觀點,一是反映總體時代特征和地域背景的文獻材料,比如張福山的《哈爾濱史話》、李劍白編寫的《東北抗日救亡人物傳》、李述笑《哈爾濱歷史編年》《東北現(xiàn)代文學史料》等。這些資料涉及哈爾濱、青島、上海、武漢、重慶、日本等蕭紅活動過的地區(qū),甚至精確到街道地圖,其材料的詳實與嚴謹可見一斑。在介紹蕭紅的學生時代時,作者不僅書寫了蕭紅參與愛國游行活動、反封建婚姻的戲劇表演等經(jīng)歷,同時還加入當時呼蘭城內(nèi)各學校一覽表、各省小學女子在籍比例、具體的學習課程等材料,力求還原歷

⑤[美]葛浩文、張莉:《“持久力”和“親切感”——兩代研究者關于蕭紅的對談》,《文藝爭鳴》2011年第5期。史現(xiàn)場。二是他人書寫的回憶錄、書信、傳記等,包含作者自己走訪蕭紅生前熟人得到的材料。三是蕭紅本人留下的文字材料。在各類史料的組織上,平石淑子運用了“復調(diào)”①李漢橋、鄒化旭:《匠心求證詩化蕭紅——評平石淑子漢譯版〈蕭紅傳〉》,《中文論壇》2018年第1期。的書寫方式,對蕭紅經(jīng)歷的描述并非人物歷史的平鋪直敘,而是將蕭紅筆下的自己與他人眼中的蕭紅并置。一方面,作家從蕭紅的書信、作品中尋找蛛絲馬跡,探求她當時的處境與心境,另一方面,作家加入蕭紅親友的回憶性文章,二者便構成同一時空下的一場對話,蕭紅心中的自我形象與他人心中的蕭紅形象形成對比或印證,再加入平石淑子自己的評論,使得這本傳記一下子鮮活起來,為我們呈現(xiàn)出一個真實、客觀、豐富的蕭紅形象。比如,在對二蕭與裴馨園一家發(fā)生齟齬事件的描述中,作者將蕭紅在《棄兒》中書寫的場景與心理體驗和裴馨園妻子黃淑英的描述進行對比,找出其中矛盾的部分,以此探尋蕭紅的創(chuàng)作意圖與當時微妙的內(nèi)心感受。這種復調(diào)的寫作方式仿佛再現(xiàn)了蕭紅與當事人之間的接觸和交往,甚至彼此間的辯難,它們充實了單一維度的歷史敘述,還原了蕭紅最為生動、豐富的部分。

平石淑子的《蕭紅傳》最鮮明的特點便是用“人”的發(fā)現(xiàn)這一主題將蕭紅不同時期、不同題材的作品統(tǒng)攝到一起,避免了解讀蕭紅作品時出現(xiàn)的矛盾之處。她認為“她(蕭紅)的所有作品都是在一條連續(xù)的線上進行的一種連續(xù)的精神行為”②[日]平石淑子:《蕭紅傳》,崔莉、梁艷萍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54、100頁。。比如她細讀蕭紅、蕭軍共同出版的《跋涉》并進行對比式批評:“雖然蕭紅是在以蕭軍為首的年輕左翼作家影響下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但在她那里,對民族敵人的反抗還僅停留在觀念層面,更多的是對人的書寫?!雹郏廴眨萜绞缱樱骸妒捈t傳》,崔莉、梁艷萍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54、100頁?!渡缊觥烦31灰曌骺谷招≌f,但平石淑子著眼于其懷鄉(xiāng)與人道主義的一面,她認為蕭紅在寫作時模糊了人與自然的邊界,但人類正因為是人類才會有各種深深的痛苦與悲傷。并且她還認為《生死場》中凸顯了女性生存的困境、她們面臨的生理問題以及作為女性的“屈辱”?!逗籼m河傳》則被平石淑子概括為居住在“荒涼的院子”中的人們各自的抵抗和成果。但是,這種抵抗并非當時人們所期待的針對侵略者進行的民族抵抗。團圓媳婦、有二伯、馮歪嘴子等人物身上保持著作為“一個人”的主體性,維護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尊嚴。

從我個人的閱讀感受來說,平石淑子的《蕭紅傳》更像一部學術性較強的作家作品論,以蕭紅的文學創(chuàng)作為行文線索和主要內(nèi)容,其生平經(jīng)歷則作為理解作品的補充材料與輔助手段。與其他類型的傳記相比,研究型傳記更多采用中性的、學術論文式的語言,沒有太多帶有明顯感情色彩的話語。在對傳主本人進行評價時,也盡可能地采取一種平視的態(tài)度,客觀、嚴謹、冷靜,為我們呈現(xiàn)一個更真實、客觀的傳主形象。但語言上的冷靜風格與大量史料的加入,使得研究型傳記在理解上有一定難度,可讀性較弱。

閆夢姣:我重點閱讀的是肖鳳的《蕭紅傳》④肖鳳:《蕭紅傳》,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它給人的感受和前面三本研究型傳記截然不同。從某種程度上講,我閱讀肖鳳《蕭紅傳》的感受同我閱讀楊沫《青春之歌》時的感受類似。兩位作者都喜歡用帶有抒情性質(zhì)的語言,在行文中摻雜非常明顯的個人情緒與傾向,塑造人物時也都有意遮蔽主人公的缺點,使其形象更加“正面”。肖鳳《蕭紅傳》中的蕭紅與楊沫筆下的林道靜還有一處相似,那就是兩個人都是“背叛”了自己家庭所屬的階級,轉(zhuǎn)而投向無產(chǎn)階級的。這種帶有鮮明階級色彩的革命性話語,也是使我產(chǎn)生相似閱讀感受的原因。

說回肖鳳的《蕭紅傳》。在肖鳳《我為什么寫〈蕭紅傳〉》一文里,她這樣闡釋自己的創(chuàng)作動因:“我寫《蕭紅傳》,是企圖運用抒情散文的體裁,表現(xiàn)這位女作家的短促而又不平常的一生?!雹菪P:《肖鳳全集》散文卷,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69頁。且不論最終定稿的《蕭紅傳》是否是“抒情散文”這一體裁,肖鳳嘗試運用這種體裁本身就表明了她在寫作時并不剝離、排斥自己的情緒,甚至主動移情其中,以期達到“表現(xiàn)出對女作家蕭紅的同情與惋惜”①肖鳳:《蕭紅傳》,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第125頁。這一目的。相比較前面所述的回憶型傳記、研究型傳記,肖鳳的這本《蕭紅傳》更強調(diào)傳記的文學屬性。肖鳳并不僅限于表現(xiàn)蕭紅的一生,更重要的是表現(xiàn)她“不平?!钡囊簧徊粌H要向讀者展現(xiàn)一個女作家蕭紅,更希望讀者在她的敘述中,能夠?qū)λ宫F(xiàn)的蕭紅產(chǎn)生“同情與惋惜”。

這就要提及傳記文學的另一個類型,文學型傳記②崔思晨:《蕭紅傳記寫作類型研究》,遼寧師范大學2020年碩士學位論文。。事實上,凡寫傳記,不可能不帶有文學之元素。在此處強調(diào)文學型傳記,是指這一類傳記在創(chuàng)作時,除表現(xiàn)傳主的人生經(jīng)歷之外,更凸顯創(chuàng)作過程中作者本人所運用的詩性語言與傾注其中的情感因素。文學型傳記將更多的筆墨放在形象的塑造而非事實的考據(jù)之中,創(chuàng)作過程中相比較嚴謹客觀的史學筆法,更傾向詩意的表達方式。

以肖鳳的《蕭紅傳》為例,我將它歸為文學型傳記的原因有二:其一,雖然肖鳳本人做了多方考據(jù),也以尾注等形式加以注明,但這部作品并不為展示多方爭鳴,而仍將重心放在蕭紅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人生經(jīng)歷的敘述上;其二,作者本人強烈的情感植入。作者創(chuàng)作《蕭紅傳》的最直接的動因是自己與蕭紅有相似的個人經(jīng)歷,如早年母愛的缺失、祖父(祖母)給予的唯一溫情以及在她們過早地溘然離世等③李潔非、王嫣:《情感和心靈的歷程——傳記文學女作家肖鳳采訪札記》,《當代文壇》1984年第11期。。肖鳳不僅在創(chuàng)造蕭紅,更是在借蕭紅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

這樣寫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首先,傳記的可讀性更強,更容易引發(fā)人們的共情。肖鳳《蕭紅傳》甫一問世即引起廣泛關注,甚至成為“蕭紅熱”的導火索便是很好的證明。如果我們參考各種蕭紅傳記的銷量以及人們的接受程度,不難發(fā)現(xiàn)文學型傳記相比較研究型傳記更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當從普通讀者而非學術研究者的角度去選擇的時候,更具溫度的文學型傳記更容易受到大家的青睞。其次,形象塑造更清晰。當我們試圖去尋找一個蕭紅的形象的時候,文學型傳記更容易提供一個能讓我們覺得有實感的蕭紅形象,盡管這個形象可能與歷史上本來的蕭紅形象有所差別,甚至相去甚遠。

與肖鳳的寫作方式類似的是林賢治?!镀凑呤捈t》同樣采用詩性的語言,來描述蕭紅一生的漂泊。僅就我本人而言,相比較肖鳳以“大地主”等詞語從階級角度先對人物進行劃分,以“冷酷”“虛偽”等描述直接給出結論,我個人更欣賞林賢治在敘述時借用心理、動作描寫等潤物無聲式的表達。我會覺得后者的代入感更強。但這也不排除是因為林賢治寫作的時代相比肖鳳寫作的時代離我更近的緣故。目前,我們已經(jīng)較少提及階級成分,也已經(jīng)遠離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這自然影響了我對肖鳳《蕭紅傳》的接受。

吳越萌:從傳記類型上看,《漂泊者蕭紅》是一本以文學性見長的傳記。詩性的語言和抒情的筆調(diào),是林賢治《漂泊者蕭紅》最鮮明的特點。林賢治不僅是一位傳記作家,也是一位文學功底深厚的詩人和散文作者。閱讀林賢治的散文隨筆集和其他傳記作品,如《文學與自由》《人間魯迅》,不難發(fā)現(xiàn)《漂泊者蕭紅》延續(xù)了他一貫的寫作風格。林賢治在《漂泊者蕭紅》的后記中寫道:“蕭紅是詩人,因此傳記的語言也較為隨意、自由,我希望能從中敷布出一種近于詩性的風格?!雹芰仲t治:《漂泊者蕭紅》,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99頁。由此可以看出林賢治對《漂泊者蕭紅》整體風格的設計是在自身固有的風格基礎上提煉出蕭紅式的詩性語言。兩位同樣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作家在文字的遙相呼應中,完成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我很認同夢姣的閱讀感受,與肖鳳的《蕭紅傳》相比,《漂泊者蕭紅》的確具有更強的文學性和可讀性,也更容易打動人心。而在文學性的表象之下,用語言層層包裹的,字里行間傳遞出來的,其實是林賢治作為傳記作者的主體性。錢理群說,傳記寫作者與傳主之間必要有“生命的相遇”①錢理群:《不敢寫傳記》,《中華讀書報》2005年3月30日第7版。,這一點在林賢治與他的“漂泊者”蕭紅身上是適用的,他與蕭紅在文學的世界里相遇并產(chǎn)生共鳴,將自己的思想與情感熔鑄于對蕭紅的書寫當中。林賢治評價蕭紅的創(chuàng)作時說,她是把自己“燒”進了作品里,我在讀《漂泊者蕭紅》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想,林賢治何嘗不是把自己也“燒”進了這部蕭紅傳記里。林賢治對于蕭紅的欣賞和偏愛,使他無法采用客觀冷靜、置身事外的寫法。在寫作立場上,林賢治完全是站在傳主一邊,以心心相惜的生命體驗書寫她的悲喜,以隔代知己的身份注解她的靈魂。對于蕭紅生命中的諸多無奈,林賢治都作了詩意的詮釋。比如說到蕭紅在東興旅館的日子里因為氣悶而吸煙(一說吸食鴉片),林賢治說:“蕭紅的吸煙,倒是有些像戰(zhàn)壕里的疲憊的士兵,需要它來增加勇氣和毅力,或者是消除緊張、減輕恐懼和憂慮。吸煙的習慣形成以后,很難革掉,蕭紅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也不曾徹底放下可愛的煙卷?!雹诹仲t治:《漂泊者蕭紅》,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2-43、188、58頁。而在維護蕭紅的同時,他也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對蕭軍、端木蕻良等男性的譴責。他說:“在關鍵時刻,許廣平看到而且驚嘆她身上發(fā)出的炫目的光彩;而身邊的蕭軍竟然看不見,他看到的只有陰暗?!雹哿仲t治:《漂泊者蕭紅》,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2-43、188、58頁。

他似乎總能想其所想、感其所感,一方面通過描寫傳主的內(nèi)心活動、情緒糾葛、情感變化和精神矛盾,賦予他筆下的蕭紅鮮活的生命氣息;另一方面細致地分析了人物行為的動機,為蕭紅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個選擇做出解釋,這是典型的精神分析的寫法。后者在《漂泊者蕭紅》中尤其值得注意,林賢治之所以能夠使蕭紅的行為符合一個連貫的邏輯,從而按照他自己的理解建構出一個“漂泊者”的形象,精神分析功不可沒。比如蕭紅初次產(chǎn)后住院時,兩人擔負不起住院費,蕭軍對蕭紅說:“最大,請他們把我送進牢里去,坐上兩個月,總可以抵補了。”寫完二人的對話后,林賢治接著寫道:“蕭軍的這段話,很可能讓蕭紅銘記一生而心存感激。據(jù)說感激是不好的,容易使人受累。在此后一同跋涉的途中,蕭紅確實因這感激而增進不少的溫熱和勇氣,卻也為此甘受對方斷續(xù)相加的傷害,以致多次出亡,仍遲遲不忍割棄。與其說,這是出于女性的柔弱,毋寧說更多地來自這感激。身為東北女子,感于情義,生死相許,原本便有一份俠氣在里面?!雹芰仲t治:《漂泊者蕭紅》,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2-43、188、58頁。林賢治由一次普通的對話引出了對蕭紅心理和個性的分析,將蕭紅甘愿受蕭軍斷續(xù)相加的傷害歸因于一份俠氣,認為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沒有離開蕭軍是出于對他的歉疚和感激,而不是人們通常所理解的女性的軟弱。蕭紅的感情生活經(jīng)常被人詬病,而林賢治則要證明,即使不斷陷入情感糾葛,蕭紅也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自主性。

從傳記的文學性角度來說,心理描寫和精神分析有助于引導我們進入傳主的精神世界,同時也使傳主的個性更為鮮明、形象更加清晰,這一點與小說中常見的人物內(nèi)心獨白有相似性。除此之外,林賢治幾乎運用了寫小說的筆法,用情態(tài)描寫、人物對話進一步填補空白,他著重寫蕭紅的日常生活,寫她周遭發(fā)生的一切,不避開細枝末節(jié),也是為了在紛雜的傳記材料中抓住最生動的一條脈絡,凸顯傳主的性格。所有這些構成了《漂泊者蕭紅》的文學性,也讓讀者很容易走進他建構的蕭紅的世界。

三、“詩”與“真”的張力與界限:傳記寫作的真實性問題

裴亮:吳越萌同學剛才提到林賢治運用了寫小說的筆法來補寫了蕭紅的日常生活。這其實提示了我們傳記寫作中另一個很重要的理論問題,即如何區(qū)別和看待“傳記”與“傳記小說”的問題。事實上,現(xiàn)在市面上有不少文藝家的傳記都充斥著以傳記形式寫作的小說。它們大都冠以“傳記”之名,但卻采用了大量小說的手法對傳主的私人生活進行想象和虛構,這恰恰是我們需要謹慎甄別的。傳記和傳記式小說二者雖然形式上有相似之處,但前者重在求“真”,寫作的目的是通過真實的歷史事件、生平經(jīng)歷來客觀描述傳主的生命歷程;而后者更重視“詩”性的審美功能,即通過具體事例和生活細節(jié)來塑造人物形象。這里面最容易引起困惑的就是對話的處理,比如《漂泊者蕭紅》為了增強現(xiàn)場感而大量的采取了對話的形式。對話的使用可以避免傳記的寫作落入單純的客觀敘述而增強一點文學性。但這些場景對話描寫多少算是適度?對話的材料是否需要嚴格的史料依據(jù)?這些問題都值得進一步深入探討。

吳越萌:我在讀《漂泊者蕭紅》的過程中也產(chǎn)生了類似的疑問。與其他蕭紅傳記相比,林賢治的《漂泊者蕭紅》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它的主觀性、抒情性和文學性。甚至有時候我們會覺得這本傳記的主觀性、抒情性和文學性太強,以至于動搖了傳記的真實性。林賢治筆下的這位蕭紅無疑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蕭紅之一,但不一定是最可信的那一個。那么,在傳記寫作中應該如何處理文學性與真實性的關系呢?還有一個問題也想與大家一同探討,《漂泊者蕭紅》很少標明傳記材料的來源或出處,大部分內(nèi)容都是由蕭紅的回憶性作品化用或改寫而來,比如書中對蕭紅童年的描寫就直接來自蕭紅的《呼蘭河傳》?!逗籼m河傳》是一部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小說,敘事者“我”的故事也確實與蕭紅的童年經(jīng)歷有諸多重合之處。但我們?nèi)匀粺o法判斷這其中哪些是蕭紅真實的人生經(jīng)歷,哪些又是小說的虛構。而林賢治直接取用了這些“不確定”的材料,這樣的寫法是否破壞了傳記的真實性?

劉小問:我在讀蕭紅傳記的時候也有和越萌相似的困惑。其實除了林賢治《漂泊者蕭紅》之外,其他傳記也都或多或少有引用或化用蕭紅散文、小說等作品的現(xiàn)象。而且,這些引用和化用的內(nèi)容往往都是被當作史料使用的,比如季紅真的《蕭紅全傳》第九章引用和化用蕭紅的散文《一條鐵路底完成》中的相關內(nèi)容,來描述蕭紅參與反帝護路愛國運動的經(jīng)過。我也想就這個問題和大家進行討論:傳記寫作中能否用傳主或相關人所寫的散文或小說中的對話、場景描寫、心理描寫等內(nèi)容來還原歷史現(xiàn)場?如果使用這些內(nèi)容,是否會影響傳記的真實性?使用的限度又是什么?

劉羽婕:根據(jù)我的閱讀體驗,葛浩文在《蕭紅傳》里描述蕭紅的個人經(jīng)歷時,綜合利用了不同的材料。既有與蕭紅同時期人物的回憶文章,也有葛浩文采訪親歷者獲得的資料。既有蕭紅相關的實物例證,也有對蕭紅與友人的來往書信、蕭紅本人文學作品的引用。其中,真實性最值得商榷的是蕭紅本人的文學作品。蕭紅的文學作品多為自傳體式小說和散文,內(nèi)容多取材于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如《呼蘭河傳》很多內(nèi)容取材自她的童年經(jīng)歷,《商市街》取材自她與蕭軍在哈爾濱時期的生活經(jīng)歷。然而其中哪些部分為真實經(jīng)歷,哪些為藝術加工,需要仔細辯證,比如與他人的口述、日記、書信等進行比照來鑒定。我認為,對于其中可信度較高的部分,可以適當引用作為佐證,但不應該作為論述的唯一依據(jù)。

吳越萌:我也認為傳記材料應當經(jīng)過仔細的分辨和考證,才能作為還原歷史現(xiàn)場的依據(jù)。尤其是蕭紅傳記的寫作中出現(xiàn)了以小說人物為真實存在的人物寫入傳記的現(xiàn)象。比如一些蕭紅傳記會把小團圓媳婦直接當作蕭紅的鄰居來寫而忽略了小說人物的虛構性,也沒有考證人物背后的原型。這樣的問題相對集中地出現(xiàn)在文學型傳記里,而研究型傳記在這一點上做得比較好。比如平石淑子指出,《呼蘭河傳》中的內(nèi)容與現(xiàn)實情況絕非相同,作者在其中進行了加工。我認為注重考證、尊重史實對于任何類型的傳記都是最基本的原則,不應該為了增強傳記的文學性和可讀性、為了填充現(xiàn)有的傳記材料無法觸及的歷史空白而犧牲真實性。

張曉璐:對于傳記寫作中引用傳主所寫的散文或小說內(nèi)容的現(xiàn)象,我認為是可以的。除了從散文和小說中推想歷史現(xiàn)場,還可以從蕭紅作品的創(chuàng)作方式與內(nèi)容考察她的創(chuàng)作意圖,了解她那時的心境以及對自我的認知和評價。平石淑子在《蕭紅傳》中提到,蕭紅小說《棄兒》中對“芹”在“非”和“英”家中的遭遇的描述和裴馨園妻子黃淑英的回憶是不盡相同的?!稐墐骸分袑⒍穗x開“非”家的原因解釋為主人嫌棄他們在街上走容易招惹閑話,而黃淑英說是由于自己與蕭軍發(fā)生矛盾。平石淑子認為,這種差異更表現(xiàn)出了蕭紅作為新舊交替之際的人,很難完全擺脫舊有價值觀影響的狀況。蕭紅在意自己違背傳統(tǒng)禮教的行為和他人的看法,認為會被別人說閑話,不想被視為沒有教養(yǎng)的女人,才會著意這樣去寫自己的經(jīng)歷,并不自覺地將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訴諸文字①[日]平石淑子:《蕭紅傳》,崔莉、梁艷萍譯,北京: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76-80頁。。這樣來看,傳記寫作中將傳主的自傳式書寫和他人回憶進行對比是有意義的。

閆夢姣:目前國內(nèi)對傳記小說的探討是較少的,大多集中在單篇作家作品,但對“傳記小說”“傳記體小說”等概念本身涉及的不多。張雯2017 年的碩士論文《論傳記文學的歷史性與虛構性》對“傳記小說”進行了較為細致的闡述。在她看來,“如果將真實和虛構分別作為兩極,那它所處的位置應該是,(真實)歷史編纂——傳記文學——傳記小說——小說(虛構)”②張雯:《論傳記文學的歷史性與虛構性》,湖南師范大學2017年碩士學位論文。。另一位對“傳記體小說”與“小說”和“傳記”進行了區(qū)分的是孟暉。她認為傳記體小說是借用傳記這一形式進行完全的小說創(chuàng)作,已不再是“傳記”的范疇③孟暉、賀桂花:《論人物傳記與“傳記體”小說的區(qū)別》,《運城學院學報》2015年第2期。。對比她們兩位的觀點不難發(fā)現(xiàn)產(chǎn)生分歧的原因在于她們對“傳記小說”和“傳記體小說”的定義不同?!皞饔浶≌f”與“傳記體小說”雖只有一字之差,但前者兼具了小說與傳記的成分,而在后者的表述里,傳記已經(jīng)作為一種形式出現(xiàn),本質(zhì)仍是小說。張雯談論“傳記小說”這一概念時,認為傳記小說與借用傳記方式所寫的小說的區(qū)別在于是否為真人真事,而傳記與傳記小說的區(qū)別則在于當作者寫作時是客觀的還是主觀的。孟暉則認為這兩個概念沒有差別,并由此得出無論是“傳記小說”,還是“傳記體小說”都與傳記“紀實傳真”的要求相違背的結論。

我認為我們在這里討論傳記小說和傳記體小說這一問題,其最終指向為傳記的屬性問題。關于傳記的屬性,目前有歷史屬性說、文學屬性說、文史結合說等多種說法。在孟暉看來,“真實是傳記的生命所在,傳記本質(zhì)上應屬于史學范疇”④孟暉:《“傳記式批評”研究——以中國近現(xiàn)代作家傳記文本為主要考察對象》,上海:上??茖W院出版社2019 年版,第36-40、157頁。。如果我們以純粹的史學維度來看,那么任何包含虛構成分的傳記都不能稱之為真正的傳記。正是基于以上前提,孟暉認為要警惕“傳記與傳記體小說相混淆的現(xiàn)象”⑤孟暉:《“傳記式批評”研究——以中國近現(xiàn)代作家傳記文本為主要考察對象》,上海:上??茖W院出版社2019 年版,第36-40、157頁。。她認為無論是否是真人真事,只要含有虛構成分,則不能稱之為傳記。

由此,我想在這里提的問題是,是否只要含有虛構成分就算傳記體小說?如果是的話,虛構成分如何界定?如果是無中生有的人物、事件,那自然是虛構的,但是如果人物是真實存在的,只是作者在里面通過想象補充了一些細節(jié),那這樣算不算虛構?另一個問題是,肖鳳和林賢治并非完全“無中生有”,而是從眾說紛紜的各類資料里選取最有利于自己闡釋的某一些加以組合、加工,這一種是否能夠稱得上是虛構?

劉小問:我談一下對虛構的看法。我認為憑空捏造的內(nèi)容才算是虛構,比如蕭軍從延安回到西安,發(fā)現(xiàn)蕭紅和端木蕻良關系親密,為此和蕭紅大吵一架,爭吵的內(nèi)容已經(jīng)不得而知,如果傳記作者寫出了兩人的對話,那就屬于虛構。像夢姣所說的選取所需的材料進行組合加工最多只能算片面,不能算作虛構。我認為傳記里有少量傳記作者想象的細節(jié)是可以接受的,前提是這些細節(jié)不明顯違背基本史實。夢姣介紹的傳記體小說是指借用傳記形式寫作的小說,本質(zhì)上屬于小說,任何事件都可以是虛構的。如果從這種定義出發(fā),傳記寫作中只是增加了一些想象性的細節(jié),或者運用了小說的修辭方法,而沒有虛構的事實,就只能稱作小說化傳記,不能算是傳記體小說。

吳越萌:我認為夢姣提出的這個問題的核心是,我們怎樣理解虛構。首先要說明的一點是,絕對的真實是不存在的,即使是歷史本身也帶有“非真實”的部分。因為我們接觸到的歷史是被敘述的歷史,而那個純?nèi)徽鎸嵉摹皻v史真相”只存在于概念之中。傳記的書寫也是如此,無論怎樣努力,傳記寫作者都不可能還原一個百分之百“真實”的蕭紅,那個蕭紅早已消逝在歷史中,并且隨著時間距離的增加變得越發(fā)模糊。我覺得不應當把虛構等同于“沒有做到絕對的真實”,而應該認識到虛構的必然與必要,并且容忍虛構的存在。真正的問題在于虛構的限度,過量的虛構也就是夢姣說的捏造事件、無中生有會動搖傳記的真實性與可信度,違背了傳記的初衷。但在不違背基本史實的前提下,用作者的文學想象對一些細節(jié)進行填充是可行的,在這一點上我和小問的看法一致。傳記寫作畢竟不是材料的搜集與堆砌,而是要通過整合、加工來呈現(xiàn)傳主的一生,為讀者建構出一個有生氣、有靈魂的傳主形象。因此,從眾說紛紜的材料中抓住那些有利于人物塑造的細節(jié)與線索,我認為是合理的。

許懿:我認同越萌的說法,絕對的真實是不存在的。傳記是對一個真實的人的生命歷程的書寫,但傳記作者在寫作時有自己的寫作目的,也就有自己的取舍。一部分作者通過有選擇地整理、組織材料塑造出一個他們心中的蕭紅形象,側重點各有不同,比如肖鳳著眼于蕭紅悲情女作家形象,林賢治則重點書寫其漂泊一生,駱賓基刻畫了戰(zhàn)斗和反抗的蕭紅;另一部分作家則希望盡可能地還原歷史真實,重返歷史現(xiàn)場,書寫出相對客觀的蕭紅形象,比如平石淑子和季紅真。但不論哪一種,我們都不可能尋回真實的蕭紅。傳記同時具有文學屬性和史學屬性,從文學書寫與生俱來的虛構性和主觀性來看,傳記寫作本身就不可能是完全真實的。但從讀者期待來說,讀者在閱讀傳記的時候,希望獲得的信息和事件是真實的,傳主的人際交往、社會活動都被打上“真”的烙印,因此,傳記寫作者在寫作的時候應該保證人的真實和事的真實,防止對讀者產(chǎn)生誤導。具體來看,林賢治的《漂泊者蕭紅》在行文中插入了很多蕭紅自己的作品敘述,并運用充滿感情的語言對具體的情景和對話進行想象性的描繪,將傳主作品與史料混合在一起,且缺乏必要的注釋,在真實度上與其他幾本相比是打折扣的,我認為它更接近張雯所說的傳記小說。但我不認同孟暉所說的只要含有虛構成分,就不能稱其是傳記,傳記本身就介于歷史與文學之中,處于真實與虛構之間,必要的虛構應當是被允許的,但如何在有一定虛構的同時讓傳記寫作可靠,應該成為我們思考的問題。美國學者葛浩文在書寫蕭紅傳時加入了大量豐富的具體的注釋,這或許為實現(xiàn)傳記的可靠性提供了一種途徑。

裴亮:剛才同學們的討論都觸及了傳記作品的本質(zhì)屬性問題,非常重要,討論也非常的充分。學術界關于傳記本質(zhì)屬性的問題一直都有存在爭議,代表性的大致分為四種,一是文史結合說,強調(diào)傳記與史學有聯(lián)系而又具有相對獨立性的地位。二是傳記文學屬性說,在肯定真實性原則的基礎上,強調(diào)對文學性手段的借鑒與運用。三是文史分離說,即認為史傳與文學性傳記是獨立的兩大類別。四是史學范疇說,認為真實性是對傳記最基礎也是最本質(zhì)的要求。其實通過剛才大家的討論,至少有一點能夠達成共識,那就是如果過于偏重文學屬性,往往會影響傳記文本的客觀性與真實性,進而影響讀者對傳主的認知與接受。歌德寫過一本《詩與真》,這既是書名,其實也代表了他對傳記的認知:半詩半史?!罢妗笔撬淖非螅霸姟笔瞧浔磉_的方式。雖然這個“半”的度值得進一步討論,但他的觀念其實提示我們必須充分認識到傳記寫作必須要堅持求真求實的寫作態(tài)度,將歷史性作為傳記寫作的最高要義,堅持傳記的真實性與可信性。與此同時,借助文學性的修辭手段與敘述技巧,增強傳記的可讀性與“詩”性。

今天的討論非常精彩,內(nèi)容也相當豐富。同學們以對蕭紅傳記寫作歷史的梳理為主線,以對蕭紅傳記的寫作背景、作者構成、傳記類型的解讀為重心,深入討論了蕭紅傳記創(chuàng)作中的經(jīng)驗得失。同時也從現(xiàn)代傳記學理論的角度出發(fā),深入分析了“蕭紅傳”在時代環(huán)境與寫作觀念變遷過程中呈現(xiàn)的若干問題。通過對中、日、美三國七本“蕭紅傳”的系統(tǒng)閱讀和橫向比較,不僅可以看到“蕭紅傳”的書寫現(xiàn)狀與個中不足,也為大家進一步深化現(xiàn)代作家傳記研究提供了新的問題域與可資借鑒的方法論啟示。感謝大家的積極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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