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經(jīng)錦
林小杏出生的時候,赤紅的霞堆滿了天。
接生婆王姨在土炕旁賣力了足足四個鐘頭,黃昏時分終于把這個滿臉褶皺的小家伙迎了出來。
“是個丫頭?!蓖跻虗灺曊f,好像對沒能拿到的豬臉子感到惋惜。在這個大山深處的村落里,能接個大胖小子,東家禮數(shù)自不會少。豬頭是要有的,再不濟,也能分到一對豬耳朵給家里的饞猴子過過嘴癮。莊戶人家,但凡有一星半點的肉吃,都是要端到家門口有滋有味吧唧一陣的,更何況王姨手里有這通技術(shù)呢。出門之前小崽子就滿街嚷嚷著要吃肉了,被慣得不行。
“叫杏兒吧?!绷謰鸬难酃獠]有落在王姨和手里的小包被上,她抬眼望了望窗邊,剛打下的杏一筐筐的堆在院子里,染紅了夕陽。
杏兒長大好像是很突然的事,突然到能邁著小碎步迎著剛從杏林里回來的林叔,指著墻上的大紅標語問“阿爹阿爹什么是生男生女都一樣”“兒女一樣好是好還是不好”以及“王姨家壯壯哥喊我豬頭”等一系列天馬行空的問題。每當這時,林叔都把這小丫頭從地上拎起來扔到肩頭,順便把手里的農(nóng)具叮呤咣啷扔到院里的一角。生兒生女當然不一樣,有個兒子能幫著拾掇園子賣杏了,丫頭片子干啥能行?
這年的雨來得格外早也格外密,杏樹開花的季節(jié)里,一場場雨水來得始料未及又緊鑼密鼓,白色的杏花被打落到地上粘連一片。待到七月,杏子豐收季,樹枝上零零散散的杏在枝頭搖晃,林叔緊皺的眉頭和老杏樹彎擰的枝干也有了幾分相似。今年的產(chǎn)量不及往年的三分之一,成色也遜了幾分。杏子打下兩三天,收杏的人卻遲遲未到。猶豫了幾回,林叔還是走到鎮(zhèn)上的代銷店,打通電話問個究竟。那頭卻說今年杏子酸澀,不再來收。家里的小丫頭還得念書,終歸是要跟著先生多識字的,里里外外都需要開銷,忙了一年的血汗也分文不值。撂下電話,老林心里絞成一團。
“不行你帶著收成去遠處賣。你們村頭有個站,坐著火車出去賣,賣空再回來。比在家里等著強!”代銷店的伙計聽出始末,出了個法兒?!霸圻@邊不少坐火車去賣貨的,說是扶貧車,車票一兩塊,來回方便,高低也能賺點錢?!笨粗狭植谎哉Z,代銷店的伙計繼續(xù)勸。
“這中?”老林問?!罢Σ恢辛?!說頭午八點一刻到,過午六點三十回,方便得很。”代銷店的伙計一邊說,一邊從柜臺下頭抽出一張花花綠綠的紙,“你瞅瞅,人家鐵路還讓咱幫著給街坊四鄰說說,這可是好事兒。這不,都寫了時間,你到了地方,坐上車,買票。賣完了再坐著回來,啥不耽誤!”老林拿著宣傳單,謝過小伙計之后默默走回家去。
“阿爹,我也一塊去!”老林到家后順手將宣傳單子扔在床上,剛巧被念了兩年書的丫頭拾了去。還沒說出心里的顧慮,丫頭便積極了起來?!叭グ扇グ?,掙多掙少總比一分沒有強?!绷稚┞犕昵耙蚝蠊?,也贊同道。
第二天一早,老林便拾掇出一背簍杏子,杏兒也挎著個小筐,爺倆一前一后便去了那火車站。怎料到這預計著九九八十一難的行程竟出奇的順利,站臺上有不少帶著土特產(chǎn)的村民,大家嘻嘻哈哈地打個招呼竟也不算尷尬。問問都是坐兩站地去山那頭的集上賣貨,那邊村子是旱地,瓜果梨桃更是稀罕物。一袋煙的工夫,那大火車就來了。老林是第一次這么近地看這威風凜凜的大家伙,小丫頭也蹦蹦跳跳格外開心。悠揚的音樂隨著車門的打開從車廂里溢了出來,“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可還沒上車,老林和杏兒就被一個大蓋帽攔下了。
“老鄉(xiāng)!帶著閨女賣杏去?”那個左臂掛著四方牌的大蓋帽問老林,四方牌上分分明明寫著“列車長”三個字?!百u!”老林搓著手,緊張起來?!伴|女多大了?念書沒有?”那個大蓋帽蹲下身,看著杏兒。杏兒到底是個孩子,緊張地躲在老林后頭?!澳盍?,八歲了,俺就賣杏,賣完就走?!崩狭终f。“你這杏也不多,我買了!孩子得好好念書,念書就有出息?!贝笊w帽從口袋里掏出一小卷錢塞到杏兒手里,杏兒沒接,手卻不自主地伸向大蓋帽胸前的一團金燦燦?!把绢^喜歡這個?”大蓋帽爽朗地笑著,指著胸前的徽章。清晨的陽光灑在這枚小小的徽章上,鮮艷的紅旗和紅旗下面的一行小字折射出溫柔一片。杏兒在課本上見過,這行“為人民服務”是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題寫的。“這是黨員徽章,你是少先隊員不?”“是,我是!”杏兒好像突然找到了組織,笑得很燦爛?!吧傧汝爢T,聽黨指揮。好好學習,走出大山!”大蓋帽拍了拍杏兒的肩,揮揮手,回身上了車。
一別大蓋帽,杏兒畫下那枚閃閃發(fā)亮的黨員徽章貼在床頭,它總能帶給杏兒無窮的力量。后來的日子似乎平淡如水又過得飛快,杏子黃了又黃,杏兒也一天天長大。從村小學,到鎮(zhèn)中學,再到某個傍晚時分蓋著層層疊疊郵戳的大信封送到家門口,燙金的“錄取通知書”引來鄉(xiāng)親們的圍觀。大家互相打趣著:“好女一個頂一窩,誰說女子不如男?!睔q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兒子早已不是家中勞力的象征,一代代的孩子們像雨后春筍般成長,走出大山,帶回新的知識技術(shù),小村莊也變了模樣。
或許是因為目睹綠色的龐然巨物歲歲年年帶著鄉(xiāng)親們飛馳,換來了越來越富的好光景,也或許是因為年幼時那次奇妙的經(jīng)歷和大蓋帽的囑托,更或許是因為那枚被當作起航方向貼在床頭的閃閃黨員徽章,杏兒并未多想,毅然決然的在填報志愿時選擇了一所交通類院校,她早已知道內(nèi)心的答案。
……
“列車前方到站,章丘車站。在章丘車站下車的旅客,請您準備好行李物品,順序下車,章丘車站到了?!币欢问煜さ膱笳韭暣驍嗔肆中⌒拥乃季w。暮去朝來,綠色的龐然巨物仍在服役,在它身邊,也多了“和諧號”“復興號”。環(huán)顧四周,干凈整潔的動車組車廂里,旅客們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感知千里以外的世界,大家的臉上洋溢著平淡卻幸福的笑容。
列車平穩(wěn)飛馳,干凈透明的車窗中映著影影綽綽的林小杏,利落的制服,精神的面龐,左臂上四四方方的列車長臂章,胸前金燦燦的黨員徽章?!俺礁杞o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身后的旅客輕輕哼著這段熟悉的歌謠。
又是一年七月,七月應當是紅色的,抬眼望向窗外,不遠處山坡上也是紅紅黃黃一片,分外喜人。
杏兒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