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宗一
(南開大學文學院,300071,天津)
《金瓶梅》在我國小說發(fā)展史上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它結束了一個時代,又開辟了一個小說藝術的新時代,它的作者蘭陵笑笑生比托爾斯泰、巴爾扎克、狄更斯等世界小說藝術巨擘,要早近三個世紀就登上了全球文學的高峰?!督鹌棵贰肥桥c整個中國民族文化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人們一提起《金瓶梅》就自然想到了中國民族文化,而一提起中國民族文化,就自然想到了《金瓶梅》。
關于《金瓶梅》的作者問題,從這部奇書橫空出世、震驚文壇之時,一直到今天仍然是一個尚未破譯的迷:之所以較難破譯,是和這部奇書設下了一道難題有關,即它有較多的性描寫(約一萬九千余字),而作者又掩飾了自己的真名實姓。當然只能說這是一種可能。
追溯歷史,現(xiàn)知最早論及《金瓶梅》作者的是屠本畯。他在萬歷三十五年(1607)時寫道:“相傳嘉靖時,有人為陸都督炳誣奏,朝廷籍其家,其人沉冤,托之《金瓶梅》?!?《山林經(jīng)濟籍》)至萬歷四十二年(1614)袁中道則說:“舊時京師,有一西門千戶,延一紹興老儒于家。老儒無事,遂日記其家淫蕩風月之事,以西門慶影其主人,以余影其諸姬?!?《游居柿錄》卷九)到了萬歷四十四年(1616)謝肇淛又說:“相傳永陵(嘉靖)中,有金吾戚里,憑怙奢汰,淫縱無度,而其門客病之,采摭日逐行事匯以成編,而托之西門慶也。”(《小草齋文集》卷廿四《金瓶梅跋》)但是,他們都沒有確切地說出小說作者的真實姓名,而且所用大多均為“相傳”?!督鹌棵吩~話》刊刻面世后論及它的作者的有兩家影響最大。一是沈德符,他在萬歷四十七年至四十八年(1619—1620)時說:“聞此為嘉靖間大名士手筆,指斥時事?!?《萬歷野獲編》卷廿五)。二是晚出的欣欣子《新刻金瓶梅詞話序》:“竊謂蘭陵笑笑生作《金瓶梅》,寓意于時俗,蓋有謂也。”于是,從明末清初始,人們都以此兩點為據(jù),去探尋《金瓶梅》的作者之謎,提出了眾多作者名單,如王世貞、徐渭、盧楠、薛應旂、李卓吾、趙南星、李漁等。其中王世貞說最為盛行,直至1930年代吳晗著文詳論其不可靠,王世貞一說才發(fā)生了動搖。然而,有趣的是,近年(2008年4月5日)中央電視臺科教臺《探索·發(fā)現(xiàn)》專題節(jié)目中推出了“誰是蘭陵笑笑生”講述《金瓶梅》與王世貞的關系。論據(jù)之一仍是從李時珍請王世貞為其《本草綱目》書稿寫序,而王世貞十年后才寫就。關鍵是《本草綱目》中的“三七”是李時珍首次刊于自己的書稿中。人們現(xiàn)在看到的《金瓶梅》竟然提及“三七”這一味當時并不為人所熟知的云南產(chǎn)的中藥。于是,這又給我們留下了一個遐想的空間。另外,就是近年《金瓶梅》研究界又有學者重提《金瓶梅》是王世貞所著之說。
關于《金瓶梅》的作者,更有不少研究者,在驗證前人諸說基礎上,提出了不少新說。如李開先說、賈三近說、屠龍說、湯顯祖說、馮夢龍說等等,形成了舊說猶存,新說迭起的熱烈局面。迄今,提出《金瓶梅》作者的主名者,據(jù)我所知竟然近七十位之多。
根據(jù)目前掌握的材料,想對作者的真實姓名做出確切的判斷還為時過早。倒是《金瓶梅》本身大致證明了它的作者的身份、閱歷和學養(yǎng)。比如說,《金瓶梅》寫了大量的人物,其中塑造最成功最出色的主要是市井人物,商人、伙計、蕩婦、幫閑諸色人等。有許多還都達到了傳神的境界。而上層人物,如宰相、太尉、巡撫、狀元等大都寫得比較單薄和平板。至于描寫生活場面和事件,也是販賣經(jīng)營、妻妾斗氣、幫閑湊趣等場景寫得活靈活現(xiàn)。而對朝見皇帝、謁見宰相等禮儀則顯得生疏。因此,僅就人們的直觀感覺來看,寫作《金瓶梅》的人,固然有豐富的生活閱歷,卻不可能是身居高位的大官僚。如果再從全書中穿插的各種時令小曲、院本、雜劇、傳奇、寶卷及話本等材料看,作者對此卻十分熟悉。然而作品中作者自己寫的詩詞大多不合規(guī)范,也實不敢恭維。故此,他不可能或不大可能是正統(tǒng)詩文功底深厚的“大名士”。僅就小說本身加以觀照,他很可能是一位沉淪的士子、下層文人,也說不定是我一直堅持認為的是一位“書會才人”!或是我的摯友、已故學者王學泰先生在闡述“游民文化”中提出的“游民知識分子”這一概念,也正是我可以接受的一種接近《金瓶梅》藝術風格的作者。
總之,時至今日,關于究竟誰是《金瓶梅》的作者的研討仍然在繼續(xù),但誰也沒有拿出更有力的證據(jù),證實這位“蘭陵笑笑生”究竟是誰。
在《金瓶梅》的破譯過程中,在眾說紛紜中,我的看法始終如一。在沒有確鑿的資料和證據(jù)面前,我寧肯把“蘭陵笑笑生”這個明顯的作者筆名就認作是一個永遠的天才的象征。他無須還原某一個尚未搞清的實在的某某人。事實上,中國通俗小說的作者之謎不僅僅是一部《金瓶梅》,甚至連婦孺皆知的羅貫中的《三國演義》、施耐庵的《水滸傳》、吳承恩的《西游記》的作者,近年也遭到了一連串的質(zhì)疑,論文、專著一大摞。但是,我至今存疑。原因只有一個,中國小說特別是通俗小說,在過去的歷史中,一直沒跳出是小道、是非正統(tǒng)文學的傳統(tǒng)觀念。因此,無論是作者個人有意地化名,或歷朝歷代的讀者善意地把一部小說安在一位文化名人的名下,我想,這都是事實。所以與其捕風捉影,進行徒勞的考據(jù),乃至“偽考證”,不如索性把中國的通俗小說家們的署名只作一個“文化符號”,在不影響理解文本內(nèi)容、意義和藝術成就的基礎上,給予更寬容的處置。甚至我們還不妨參考翻譯《水滸傳》的賽珍珠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感言”中所說:“中國小說的作者愿意追求和羨慕無名者的自由”,“中國小說主要是為了讓平民高興而寫作!”信哉斯言!
其實,《金瓶梅》的版本也較復雜。在這部“奇書”問世之初,社會上已有各種抄本在不同地區(qū)流傳。據(jù)文獻記載,當時擁有抄本的名人學士就有徐階、王世貞、劉承禧、王肯堂、王稚登、董其昌、袁宏道、袁中道、丘志充、謝肇淛、沈德符、文在茲等人。但這些抄本都未能傳世?!督鹌棵吩~話》最初刊刻應是萬歷四十五年(1617),但初刻本也未能傳世?,F(xiàn)在存世最早的刊本《新刻金瓶梅詞話》一百回系初刻之翻印本。其正文前順序列欣欣子《金瓶梅詞話序》、廿公《跋》和東吳弄珠客《金瓶梅序》。東吳弄珠客序署“萬歷丁巳季冬,東吳弄珠客漫書于金閶道中”。此后,約刻于崇禎年間(1628—1644)的《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一百回,有圖一百幅,首東吳弄珠客序。此本據(jù)《金瓶梅》初刻本從回目到內(nèi)容作了大量刪削、增飾和修改工作。如刪去了原書的三分之二的詞曲韻文,砍去一些枝蔓,對原書明顯的破綻指出作了修補,加工了一些文字。另外,結構上也做了一些調(diào)整。如《新刻金瓶梅詞話》第一回是“景陽岡武松打虎”,此本改為“西門慶熱結十兄弟”。此本傳世又有數(shù)種:首都圖書館有初刻本,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此本有題詞半頁,署“回道人題”。明末清初戲曲小說家李漁所著小說《十二樓》刻本有“回道人評”,《合錦回文傳》傳奇又有“回道人”題贊。故“回道人”或可能與李漁有關了。有不少論者認為李漁即“回道人”。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之《李漁全集》就把《金瓶梅》收入其中。另外,還有一部清初的通行本,即《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一百回,這就是人們熟知的彭城張竹坡評本。本書初刻于康熙乙亥年(1695),首有序,署“康熙歲次乙亥清明中浣秦中覺天者謝頤題于皋鶴堂”。正文前有《竹坡閑話》《金瓶梅寓意說》《苦孝說》《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冷熱金針》等總評文字。正文內(nèi)有眉批、旁批、行內(nèi)夾批,每回前又有回批,均出自張竹坡之手。清乾隆以后出現(xiàn)了各種低劣的《金瓶梅》印本,且大多標榜“古本”“真本”,然而,均系據(jù)“第一奇書”大刪大改之本,完全失去《金瓶梅》原貌,可稱為偽本。近年,王汝梅、梅節(jié)、卜鍵、白維國、陶慕寧諸先生在原刊本基礎上進行了新校注本,在幾大出版社出版,影響較大,流傳甚廣。
介紹了《金瓶梅》的作者問題、版本問題,就要接著說說頗有講究的書名問題。
古今中外所有的作家對自己的著作的命名都是很講究的。除了注意切合書的內(nèi)容和體現(xiàn)自己的風格以外,對于通俗性和世俗化很強的小說著作,在商業(yè)性市場化的驅(qū)動下更是需要挖空心思去尋找吸引讀者眼球的書名。中國古典小說的命名一般來說都注意和內(nèi)容合榫,不會出大格的。《三國演義》就是寫魏蜀吳,據(jù)地稱雄;《水滸傳》就是寫山林草莽,梁山聚義;《西游記》就是寫西天取經(jīng);《儒林外史》就是寫知識分子的眾生相及其命運;那么今天要闡釋的《金瓶梅》的書名有沒有講究呢?
關于《金瓶梅》,魯迅在他講演錄《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中就說:“因為該書中的潘金蓮、李瓶兒、春梅都是重要人物,所以書名就叫《金瓶梅》?!笔聦嵤?,《金瓶梅》以后的作品中主要人物的名字連綴成為書名還成了一種時尚,在世情小說和才子佳人中就有《平山冷燕》《玉嬌梨》等等。
但是,也有研究者從文本意蘊上發(fā)現(xiàn)了書名的隱喻。認為“金瓶梅”就是美麗的金瓶中插著盛開的梅花,因為小說中曾多次寫到金瓶和梅花。比如第十四、第三十一回寫西門慶設宴,桌上擺設均有“花插金瓶”;第六十七回寫西門慶藏春閣書房擺設有“筆硯瓶梅”;第七十二回寫西門慶書房里貼著一副對聯(lián):“瓶梅香筆硯,窗雪冷琴書?!庇纱丝梢钥闯?,書名《金瓶梅》似卻有寓意在。[1]
還有學者認為,《金瓶梅》的含義,如果從修辭學借代的意義去理解,《金瓶梅》就是指書中的三個主要女性;如果從修辭學象征的意義去領悟,就不僅指這三個女性了,它可以擴大到一切被男性玩弄的美艷的女性。研究者指證,作者反復慨嘆的“為人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就是最好的說明。[2]
我對目前的各種說法,采取的態(tài)度其實是一種“兼聽”的態(tài)度。我認為,從外顯層次上來看,書中的三個女性,書名就叫《金瓶梅》,因為她們是重要人物,從而成為書之代號;而從深隱層次來觀照,特別是作者在全書中所體現(xiàn)出的情感傾向,它們的象征意蘊,似也不能輕易忽視。也許,它確實就是一切被男性玩弄的美艷的女性的象征。這也許就是一種“放大”了的理解。
從作者的署名再到書的命名,嚴格意義上來說,在它流傳過程中都會變成一種“文化符號”,它既是實實在在的存在,成為神圣不可侵犯的“權利”而不可以隨意更改;但與此同時,它也可以成為這人、這書的一種標志,成為文學發(fā)展過程和出版印刷過程的一種證明,而成為大眾所共有、共享,這對于中國古典小說,特別是眾多通俗小說,都是這樣的吧!
在極簡地介紹了《金瓶梅》的作者、版本和書名以后,我們還要用一些篇幅探討如何走進《金瓶梅》的藝術世界。
我深知,隨著“金學”在文獻學、歷史學、美學、哲學的各個層面的提升,對它的研究的起點已被墊高,研究的難度也就越來越大。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然而,一方面是,金學界有一個從不動搖的共識,即這部小說偉構具有不可替代的永恒價值,是列之于世界小說之林而毫無愧色的經(jīng)典。不過,嚴格地說,這種認知只是在“金學”研究群體這一層面;而另一方面,即廣大群眾中乃至官方與準官方的認知,卻與研究者有較大距離。
時至今日,根據(jù)我接觸的讀者群,“《金瓶梅》悖論”仍然是一個活生生的現(xiàn)實存在。所謂“《金瓶梅》悖論”,就是一方面口頭上承認《金瓶梅》是“四大奇書”之一,而且還是“第一奇書”,也知道魯迅說過的“同時說部無以上之”的論斷,是小說史中的經(jīng)典之作。至于閱讀視野開闊的讀者還看到了美國資深翻譯大家、《金瓶梅》的譯者芮效衛(wèi)教授明快地稱《金瓶梅》是“大師經(jīng)典”。但是,滔滔今日,這些美譽并未使“輿情”有根本的變化。
如果拋開我們這些專門從事“金學”的研究群體,去看看,去聽聽,才發(fā)現(xiàn)四百年后的《金瓶梅》在有些人的認知中仍是一部色情的性小說,仍然認為它是“黃書”“淫書”,不僅少兒不宜,即使成年人也只能看刪節(jié)本,至于官方和準官方則更可以利用其權力進行花樣翻新的刪、禁,這實質(zhì)上充分表現(xiàn)出他們的民族文化的虛無主義態(tài)度。這種不同的認知簡直是冰火兩重天!
今天,面對《金瓶梅》,按邏輯學來觀照,它竟然同時被推導出或證明著兩個互相矛盾的命題和難以調(diào)和的結論。當然,它由來已久,但時至今日,你能說這個“悖論”已經(jīng)消失了嗎?
這對于從事《金瓶梅》的研究者來說,是一個永恒的困惑。研究者無論意見多么分歧,但是總體傾向,仍然是肯定其在小說史上的突出地位并給予不同層面的高度評價。然而,又不能不承認話語權只能限于書寫、研討會上的發(fā)言以及多種形式的論著中。而廣大受眾仍然被意識形態(tài)及其管理機構所捆綁和禁錮著。
面對“《金瓶梅》悖論”,基于我的感受,我在“金學”研究多元格局的態(tài)勢下,仍堅持回歸文本、回歸文學本位的立場,從最基礎的工作做起,即從我有著諸多學術局限性的研究能力出發(fā),以實事求是的姿態(tài),做一些對《金瓶梅》的基礎導讀工作。雖我深知這只是微言微議,但我渴望在新的語境下,重新認識《金瓶梅》的經(jīng)典性和不朽價值。
事實是,四百多年的歷史發(fā)展長河證明:《金瓶梅》不是一時的小說,而是永恒的小說經(jīng)典文本。不是隨風飄蕩的花絮,而是小說發(fā)展史上的里程碑。因為它是一個時代、一個民族歷史文化最完美的表現(xiàn),按先哲的說法,它是“不可企及的高峰”。因為笑笑生以完美的藝術語言和當時已達到的最高藝術形式把他身處的現(xiàn)實中的假惡丑,通過自己的人生感悟和審美體驗,深深地將其鐫刻在小說藝術的紀念碑上了。
事實是,當那個時代一去不復返,笑笑生的完美的藝術表現(xiàn)和他的情感體驗以及他對自己生活的時代的獨特發(fā)現(xiàn),就成為了永恒的存在。它不能被取代,也不可能被重復和被超越。而這,就是我反復強調(diào)的《金瓶梅》的原創(chuàng)性。因為只有原創(chuàng)性,才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才能永葆藝術魅力。也就是說,它不是一時的小說,而是永恒的小說經(jīng)典。
事實是,今天當你重讀《金瓶梅》時,你會更深刻的發(fā)現(xiàn),對于一切墮落時代的腐敗分子,我們幾乎無須改寫,只需調(diào)換一下時間和人物符號,你就可以明晰地看到他們的面影。于是人們感悟到了一種特殊的隱喻。
《金瓶梅》中的各色人等不僅是明代的、清代的、民國的,而且也包括當下的那些腐敗和墮落分子,甚至每個人自己。笑笑生創(chuàng)作的小說所發(fā)出的回聲,一直響徹至今。一部《金瓶梅》是留給我們的禹鼎,使今天和以后的魑魅在它面前無所遁其形。是的,蘭陵笑笑生是中國小說發(fā)展史上第一個充分展示世道人心的探路者,更是小說家中第一個人性隱秘的探路者。令我們動容的是,他全然超越了時代限制去生活、去敘寫,敢于面對千人所指,敢為天下先,對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表示了質(zhì)疑和叛逆。這種內(nèi)心世界的磊落、袒露,那按捺不住的真性情的自我呈現(xiàn),在他之前乃至他以后都難以重現(xiàn)。正是這種創(chuàng)造的智慧,才使他的小說讓一代又一代的人們?yōu)樗鼱幍妹婕t耳赤,卻又不能不為之征服。說他不是一時的作品而是永恒的作品,正是他的腕底春秋展示了一切墮落時代的一系列社會的和人性的問題。它幾乎概括了活生生的現(xiàn)實中各色人等的荒悖、喧囂、狂躁、變態(tài)和慘烈。若從人性角度觀照,笑笑生也是第一個最早敏感地觸摸到了墮落時代中資本動力和人性的異化,讓人強烈地嗅到了充滿血腥味的惡臭。事實證明,偉大的小說家都是預言家,笑笑生就是用他的小說證明了他就是這樣的預言家。人們都在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但是,真正的一個時代的文學必須超越階級、階層和集團的功利性和狹隘性,從而進入真正的人類性的高度。否則,它是絕然不能具有普遍性和永恒性,更不會給予廣大讀者和研究者以深刻持久的影響。
美國的《金瓶梅》翻譯家芮效衛(wèi)教授用了三十年的時間研究和翻譯了這部不朽之作,才發(fā)出了那句“大師經(jīng)典”的感嘆。那么,我們不是更有充分理由說,《金瓶梅》的永恒價值就在于它是向整個世界、整個人類開放了具有不朽意義的、永恒的敘事世界嗎?對于這一點,是到了我們?nèi)〉蒙仙舷孪碌墓沧R的時候了。
在一次科學家和文藝家交流對話中,莫言說了這樣一段話:“從前是我找故事,到后來是故事來找我,是人物來找我?!边@是一次極普通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談,但它竟然喚醒了我認知笑笑生為什么寫《金瓶梅》,又如何能寫《金瓶梅》,又誰會寫《金瓶梅》這樣的聯(lián)想!我當時就覺得這是一次稍縱即逝的靈感突襲。也許這對一些人是無所謂的,但當時我正在構思這篇“金學”文章,這段話卻如此奇妙地觸發(fā)了我進行一次“逆向考察”的思緒:笑笑生的前輩是怎樣創(chuàng)作他們的小說的,笑笑生為什么有別于它的前輩,笑笑生又是怎樣突破和超越了前輩的創(chuàng)作模式的……
眾所周知,《金瓶梅》之前的《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幾乎可以說它們都是從歷史中尋找故事,找人物。于是傳統(tǒng)小說創(chuàng)作的大格局,歷來是歷史故事化的格局,即歷史小說——故事化的歷史。歷史故事化的第一形式就是傳統(tǒng)歷史小說中發(fā)育最成熟的形式:歷史演義。歷史演義式的歷史小說,大抵是以歷史朝代為背景,以歷史事件為主線,以歷史人物為中心,演繹有關正史和野史傳說,它或博考文獻,言必有據(jù);或本之史傳,但仍然有實有虛。屬“大事不虛,小事不拘”之模式,其代表作當然是劃時代的歷史演義小說《三國演義》。
歷史小說的第二形式,是寫歷史故事。歷史故事式的歷史小說,以故事為中心為主線加以組織。歷史背景、歷史事件、歷史人物實際上被淡化了、虛化了,《水滸》是為代表。這些我曾把它概括為“史里尋詩”。所謂“史里尋詩”就是指作家大多附麗于歷史的某些記載,又從野史傳說中攫取素材,進行藝術構思,從而寫出故事,塑造人物等等,這樣的寫作,不可避免地是作家必須、也必然從歷史中、傳說中去發(fā)現(xiàn)他可以進行構思的題材,他很難完全跳出歷史的框架,這就是我所說的要找出有歷史意味的故事,找出歷史上存在的人物,即使神魔小說《西游記》,作者也還是要依附于真人真事的玄奘西天取經(jīng)的故事。這種把故事與人物同歷史的天然聯(lián)系,使歷史回憶轉(zhuǎn)化成眼中的一段純粹風景線,在這種歷史和敘事悖論中,歷史作為一個對于我們有意義的整體,似乎離我們越來越遠。但是,歷史的史詩化仍然是歷史的被挪用和轉(zhuǎn)化。對于這一點,我們應當承認這是中國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成功,因為它們富有了真正的文學意味。一部《三國演義》畢竟是以藝術形象的方式體現(xiàn)了三國時期的政治、軍事、外交和戰(zhàn)略思想;而《水滸傳》似有站在“歷史”之外的味道,但還是一個人物就是一個景觀,一段歷史,于是一連串的英雄故事就構成了一部“史”。
有意思的是,我們讀這些藝術魅力無窮的作品時,幾乎很難忘記諸葛亮、劉關張等,又不會忘卻那一幕幕震撼心靈的俠義故事,魯智深、武松、林沖、李逵讓我們永遠感到親切。不過,他們又都不是我們的“身邊人”。
《金瓶梅》的偉大變革和超越就在于他寫了“當下”的故事和“身邊人”?!督鹌棵贰冯x《三國演義》《水滸傳》不到百年時間,但小說的變革,由于《金瓶梅》的出現(xiàn),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小說觀、小說的審美意識,小說的敘事方式等等都發(fā)生了激變!這當然不是笑笑生一人的小說智慧,也不可能是他一人之功,我想,根本的變革源于這個時期“人群”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而“人群”的變化,就帶動了社會生活的一系列的變革,這其中最大的變化應是包括人的心理、情感和心態(tài)的變化。
我們這里說的“人群”,指的就是城鎮(zhèn)市民階層的激增及其勢力的進一步擴大。市民的審美趣味大大不同于以往歷史上的英雄時代的審美趣味。隨著人群和審美意識的變化,小說的個人化寫作也趨于成熟。在城市市民的故事和人物撲面而來時,笑笑生這位小說家的特有敏感和特異的審美體驗,理所當然地被這撲面而來的故事和人群所吸引。他應該是屬于那最早地使自己感受到了非傳統(tǒng)的異樣成員中的一個。他以應接不暇的姿態(tài),迅速地描繪出他身旁的人和事。這些活生生的人和事又似乎不斷地模糊著他的文學感覺和現(xiàn)實的界限。他關注著他眼前一切有質(zhì)感的生活,也被這種生活所吸引。因為這個仿真時代的有質(zhì)感的生活給笑笑生帶來了太多的靈感,也帶來一股從未有過的原始沖動力,一種從未有過的審美體驗!他不再是一點一滴地舍棄歷史上的故事和各色人物,而是帶有整體性地把他生活的“當下”的人物和故事在毫不掩飾的敘述中,一一展示給同時代人。這里已沒有了歷史的“隔”,有的則是“熟悉的陌生人”。他的筆下沒有驚天動地的故事,也沒有令人崇拜的英雄人物。生活,都是個人的“支離破碎”的“片段”;人物,沒有一個隱蔽在不可知的深處;人心,也在人與人“沖撞”中顯示出多樣的“隱私”。于是你感到了這一切似都“貼著”你的感性,你的心態(tài),你的游動著的思緒!
也許人們會提到,在宋金元明的短篇白話小說中也有諸多敘寫世情的作品,比如從《刎頸鴛鴦會》到《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等等,不都是寫的“當下”的人和事嗎?對此,我的回答是:一經(jīng)比較,這些短篇名作寫的仍是故事;而《金瓶梅》這部長篇巨制寫的則是人生。即:短的,講的是故事;長的,說的是人生。這就讓我們看到笑笑生的創(chuàng)作智慧,他把他的敘事觸角伸到各個地方,幾乎“無孔不入”。這種在特定人群中全方位全視野的敘事觀照,為我們中國長篇小說的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傊煌黄屏诉^去小說的審美意識和一般的寫作風格。在已經(jīng)顯得多元的明中后期的歷史語境中,笑笑生特異的審美體驗應屬于一種超前意識,他關注的是當下的本色的生活和人物的特異的命運。
《金瓶梅》一經(jīng)出現(xiàn),就顯示出它沒有前出三部經(jīng)典奇書那種純度極高的浪漫情懷。對于他來說,笑笑生不是簡單地掙脫歷史的禁錮,去輕易的抓取當下的故事。恰恰相反,笑笑生有著強烈的歷史感,他的小說正是回照了社會歷史的背面。只是他用對人生根本價值的認知來構建自己的故事。從故事的溫度來說,《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是熱的,而《金瓶梅》則是冷的。一熱一冷,我們體驗到了笑笑生迥異于他人的原創(chuàng)性思維。
我們不妨聽聽一位外國的《金瓶梅》研究專家的評論。芮效衛(wèi)在閱讀和翻譯過程中,越來越感受到這部“大師經(jīng)典”的意義。他說:它對明朝時期的服裝、到飲食、到司法系統(tǒng)到貪腐的描寫都毫發(fā)畢現(xiàn)。比如李瓶兒死后接下來的六回書都是在講葬禮習俗和服飾,書里對這些內(nèi)容的著墨并不比那些香艷場景少。在此之前的中國的文學作品著眼點大都是王侯將相,而《金瓶梅》是中國第一本描繪普通人物市井生活的小說,在世界文學中如此詳盡的描寫市井生活小說在哪個時代也是罕見。①一位外國翻譯家很客觀地稱道《金瓶梅》是“第一本”描繪普通人物市井生活的小說,應該得到我們的贊賞。進一步說,作為一位教授,芮效衛(wèi)用它對《金瓶梅》的價值評估,否定了他的同行夏志清先生所言《金瓶梅》是“三流作品”的囈語。
很多年前,對于《金瓶梅》的人物塑造,我曾以“人原本是雜色的”為題談到過《金瓶梅》給世界小說史增加了幾個不朽的典型人物,也認同金學界所說,它打破它之前那種寫人物好就好到底,壞就壞到底的模式,提出過笑笑生已經(jīng)完全意識到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是復雜的,不是單色素的,人,“是帶著自己的整個復雜性的人”。我也沒回避在小說研究界多種流行的說法,如“圓形”與“扁平”,“立體”與“平面”人物,以及“性格組合”等等。這些無疑是對古典小說解讀的一種新嘗試,也是一大進步吧。但是,在今天的語境下去用這些概念審視《金瓶梅》的人物形象創(chuàng)造,夠嗎?還有,在1970—1980年代初,我根據(jù)西方的“審丑學”,提出《金瓶梅》第一個把“丑”引進小說藝術創(chuàng)造中,提出“化丑為美”等小說美學的問題。然而經(jīng)過這三十年認真學習“金學”界的研究成果,以及自己近年的學術反思,深深感到自己學術底蘊的淺薄。當時的思考無疑有正確的一面,但是,我的觀照的方式仍停留在《金瓶梅》人物創(chuàng)造的第一層面。其實,今天細細思忖,《金瓶梅》的真正原創(chuàng)性正在于他發(fā)現(xiàn)了人性的正面和負面,以及多側面多層次的糾結。
從人們的閱讀經(jīng)驗來看,《金瓶梅》的寫生活寫人物似乎都是直擊式的展露,幾乎都是不加掩飾的和盤托出的。其實,這部小說有太多有待我們仔細品味的東西,有太多的隱秘有待我們揭開。比如真有一種“密碼”,那就是人性的隱秘!比如,你可以否定、批判西門慶這個人物,但你又會發(fā)現(xiàn)你身邊原來有不少西門慶式的人物的影子,甚至,你、我、他的內(nèi)心隱秘竟與這一典型人物有著或多或少的相似點!正像《魯濱遜漂流記》的作者笛福在他的《肯特郡的請愿書·附錄》中徑情直遂地道出:“只要有可能,人人都會成為暴君,這是大自然賦予人的本性。”
笛福的論人性無法和馬恩論人性相提并論,然而他的人生閱歷,使他對人性善惡轉(zhuǎn)化的發(fā)現(xiàn),還是有深刻價值的。走筆至此,突然想起了英國前首相、我把他視之為一代梟雄的丘吉爾,他生前說過一句人們耳熟能詳?shù)脑挘骸叭诵?,你是猜不出來的……?有人譯作:“人性,你是不可猜的?!?
事情真是這樣嗎?小說中人物的人性是不可知、是“猜”不出的嗎?
現(xiàn)在我們不妨試著選出小說中的一個人物作為“個案”進行分析。這里我不想選一號人物西門慶、二號人物潘金蓮,而是想就三號人物李瓶兒這位早走一步的女性觀察一下她的精神裂變和人性正負兩極的糾纏。
命運多舛的李瓶兒被花太監(jiān)納為侄兒媳婦,實際是被花太監(jiān)霸占。而花子虛又是一個醉生夢死的紈绔子弟,嫖娼狎妓,眠花宿柳,可以想見李瓶兒內(nèi)心的孤寂,生活的無聊。就在這當口,西門慶乘虛而入,于是她迷戀于、也想委身于西門慶。巧合的是,花子虛卻因房族中爭家產(chǎn)而吃了官司。此時的李瓶兒并沒有落井下石,在惶惑矛盾的復雜心情之下,就去求西門慶幫助搭救自己這個不爭氣的丈夫。她真心誠意想把丈夫救出來正顯示了她的為人妻的一面。然而人性的復雜還在于,在情感的層面上,她卻認為自己已經(jīng)屬于西門慶了,甚至在錢財上和西門慶都不分彼此了。李瓶兒的情感倒向西門慶,不能說花子虛太不成器以及臥花宿柳的墮落荒唐與此無關。設身處地地想,一個有血有肉而且有過獨特命運遭際,又有著人的本能欲求的李瓶兒,此時此刻的心理和行為產(chǎn)生諸多矛盾不是不可理解的吧!甚至我們可以說,在這個時間段上,李瓶兒的意念和行為有其合理性。
只是后來事情發(fā)生了變化。花子虛經(jīng)歷了一場官司,無能的他整天在李瓶兒的羞辱、嘲罵中生活,很快著了重氣,又得了傷寒病,李瓶兒竟斷醫(yī)停藥,不久就氣斷身亡,這就是李瓶兒人性異化的開始。她對未來生活的選擇沒有錯,她想越過花子虛這層障礙也不算錯。錯就錯在花子虛病重期間,她的從冷漠到坐視不管,讓花子虛挨延而死。有人說這是她“情迷心竅”所致,這也算是一個道理吧,但是,花子虛令她失望乃至絕望,應當說更是一個重要原因!李瓶兒從出場到她的走向死亡,在她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一個愿望:有一個可以依托的男人。不然,開始時她還不會幻想花子虛可以改邪歸正;也不會以厚金求西門慶救助花子虛。這一切都或多或少透露出一個女人起碼的需求和不失為善良的心地。不容否認,情欲成了她和西門慶的強力膠粘劑,但那首先是花子虛根本沒在意她,再有她經(jīng)不起西門慶的誘惑,她希望西門慶在意她,這才有以后她全身心地依附西門慶。
李瓶兒的命運多舛,還因為西門慶在政治斗爭中潛蹤斂跡,龜縮避禍。李瓶兒不知底情,在她看來好端端的一件美事,不僅被擱置了下來,而且她已懷疑西門慶的變心。這才有了“招贅蔣竹山”的一段故事。對此事,與其說是因為她不甘寂寞,欲火中燒,不如更準確地說是她的頭腦簡單,沒有考慮到后果。后來她和蔣竹山產(chǎn)生裂痕,人們往往看重的是蔣竹山的性無能,其實我認為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心中始終有個西門慶的影子在纏繞著她的情感。李瓶兒何嘗不像大部分女人那樣,希望有一個在意她的男人陪伴?她之所以放下身段嫁給蔣竹山,難道不能證明她的一種樸素的愿望嗎?
政治風波過后,西門慶再度出現(xiàn),立即騰出手來懲罰蔣竹山和李瓶兒。李瓶兒的可悲是在這場鬧劇中,只能是啞巴吃黃連。雖然最后一頂轎子把她抬到西門府第,但在羞辱和絕望中還負氣自盡過!以后,她對西門慶可謂曲盡逢迎,只要面對西門慶,她的性格就變得被動,就會逆來順受,智商也不高了。當然,這種甘愿屈居人下的心態(tài),真的不僅僅是指望西門慶滿足她的情欲,而是經(jīng)過三番五次大大小小的折騰,她強烈地有一種過安生日子的念頭。我們看不到她性格上的“判若兩人”,我們只是深深體會到笑笑生在塑造這個獨特女性時,在藝術辯證法運用上的玄妙。笑笑生作為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大師,他不是一個普通的藝匠,他是一位心底有生活的人,他能準確地把握人的心靈辯證法和人性的變異,正如法國偉大思想家帕斯卡爾所說:“人性并不是永遠前進的,它是有進有退的?!庇终f:“激情是有冷有熱的,而冷也像熱本身一樣顯示了激情的熱度……”[3]
李瓶兒這一人物,正是笑笑生用人的命運的演進來“記錄”這個特定的環(huán)境,又通過這個環(huán)境來解讀這個人物的內(nèi)心和她游移的精神氣質(zhì)。
小說文本寫得最深刻的地方是對李瓶兒在心靈沖撞下的夢境和幻覺;那絕對是精彩的描繪。些夢境和幻覺的共同點是,它出現(xiàn)的人物都是她的前夫花子虛,夢幻的內(nèi)容又幾乎都是花子虛發(fā)誓絕不寬容她。夢境充分反映了李瓶兒內(nèi)心的痛楚。小說第62回李瓶兒先后四次向西門慶述說這四次夢境的內(nèi)容。李瓶兒的夢境和幻覺無疑是一種恐懼感,但也是一種負罪感、罪孽感的表現(xiàn),甚至我們可以說是她的良心發(fā)現(xiàn)。如把她此時的心態(tài)和潘金蓮相比較,潘金蓮親手害死了那么多人,但小說沒有一筆寫她受到良心的譴責。而對李瓶兒的這種罪孽感和恐懼感無論如何我們都應看作是她的自我譴責,乃至有懺悔的意味。然而,潘金蓮卻從未陷入良心的懲罰之中,她只知道用罪惡行徑證明自己的“存在”。而在對李瓶兒的這種心靈沖突的展開中,作者揭示了人性的復雜性。我對李瓶兒的評價之不同于潘金蓮,就在于李瓶兒不是不渴望走出陰影,而是她走不進陽光,這才是她的悲劇性之所在。
俄國美學家車爾尼雪夫斯基曾深刻地指出:
心理分析可以采取不同的方向;有的詩人最感興趣的是理性的勾描;另一個則是社會關系和日常生活沖突對性格的影響;第三個詩人是感性和行動的聯(lián)系;第四個詩人則是激情的分析;而托爾斯泰伯爵最感興趣的是心理過程本身,它的形式,它的規(guī)律,用特定的術語來說,就是心靈的辯證法。[4]
我認為,笑笑生不僅是對性格勾描有著濃厚興趣的小說家,同時他更關注他筆下人物的心理過程本身、它的形式、它的規(guī)律,他才真正是深諳心靈辯證法的大師,是寫人性變遷史的第一位小說家。
事實是,一位真正的小說家,他的關注點是人性,是人的靈魂。文藝創(chuàng)作是探索和塑造人的心靈的精神勞動。藝術中的性格創(chuàng)造,其要點正在于通過特定的人際關系,去捕捉、去剖析人物感情世界的獨特性,由此刻畫和揭示出黑格爾老人所說的“這一個”人物特定的社會內(nèi)涵及其心靈的歷程?!督鹌棵贰分惺畮讉€典型人物之所以深入人心,就是因為小說巨擘笑笑生是在動態(tài)的心靈流程中刻畫了他筆下的各色人等。關于《金瓶梅》這部小說的偉大意義,我們可以說,自《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這些長篇經(jīng)典小說產(chǎn)生以后,在中國小說藝術發(fā)展史上沒有一部小說像《金瓶梅》那樣對后世產(chǎn)生如此廣泛而持久的影響。
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的藝術性和審美特征,有的是顯性的,有的則是隱性的。具有原創(chuàng)性特質(zhì)的文學作品,它們的藝術特質(zhì)往往是隱性的,需要我們花大力氣去發(fā)現(xiàn)、去認知,這在世界文學史上不乏其例。近讀陳丹青先生整理其先師木心先生的講稿:《文學回憶錄》,竟然發(fā)現(xiàn),木心先生正是這樣審視中外名著的藝術性的。我深深為其獨辟蹊徑的認知和藝術化的發(fā)現(xiàn)所折服。他有兩小段話不妨向朋友介紹一下:
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完成了藝術,《金瓶梅》要靠你自己找出它的藝術。[5]
木心先生還不無夸張地說:
我讀《金瓶梅》比《紅樓夢》仔細(《紅》書明朗,《金瓶梅》幽暗,要放大瞳孔看,一如托爾斯泰明朗,陀思妥耶夫斯基幽暗)。[6]
木心先生這種言簡意賅的對文心和風韻的把握,確實對讀者認知《金瓶梅》的藝術創(chuàng)造大有啟示。再聯(lián)系吉爾伯特和庫恩合著的《美學史》中引用16世紀意大利批評家卡斯特爾維屈羅的一句名言,更會引發(fā)我們對名著藝術化創(chuàng)造的追索的興味,卡氏說:“欣賞藝術就是欣賞對困難的克服。”[7]
是的,我們解讀和欣賞《金瓶梅》是否欣賞到、捕捉到笑笑生對獨特藝術追求的艱苦行程?我們又是否用堅毅的閱讀心態(tài)對《金瓶梅》的藝術進行了既愉悅又艱辛的追索?我們是不是睜大了自己的眼睛找出了笑笑生的小說智慧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
讀了金學界朋友的諸多論著,又讀了木心先生的精彩提示,引發(fā)我的思考如下:
第一,《金瓶梅》為什么既屬于古代的又屬于現(xiàn)代的,而且是一部心靈史意義的小說,這樣的論斷你是否認同?但有一點萬不可偏離,即我們的文學閱讀必須牢牢地把《金瓶梅》作為小說藝術來讀。我們研究小說萬不可把小說研究成非小說,把《金瓶梅》研究成非《金瓶梅》。
第二,哲學家喜談人生有“各種境界”,我們研究《金瓶梅》其實也有三種境界。我們已經(jīng)或?qū)⒁_到的是:價值發(fā)現(xiàn)和精神提升。遠的不去說了,從《金瓶梅》學會誕生到今天整整三十年,我們比較徹底地否定了“淫書”說,讓受眾逐步看到了笑笑生對假惡丑的審美批判的價值,肯定了這部小說在終極意義上是捍衛(wèi)人性的。但是,我們似乎還沒達到即通過對《金瓶梅》的解讀,逐步進入“感悟天地”的境界:我們需要的是深入《金瓶梅》之底蘊,尋覓其象征意味,把我們的智性、靈性、悟性調(diào)動起來,從而真誠地感悟天地,對于這一點,我們要共勉??傊灰白叱鑫膶W”,不要“遠離經(jīng)典”,讓我們深信,《金瓶梅》的審美研究有著廣闊的空間,它永遠是說不盡的。讓我們睜大眼睛找出它的藝術;讓我們通過這部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小說經(jīng)典文本的研究提升我們的智性、靈性和詩意。
當我們閱讀《金瓶梅》時,已經(jīng)能覺察出幾分反諷意味,所以對《金瓶梅》的意蘊似應報之以反諷的玩味。在小說中,種種俗人俗事既逍遙又掙扎著,表面看小說是在陳述一種事實,表現(xiàn)一種世態(tài),自身卻又在隨著行動的展開而轉(zhuǎn)向一種向往、一種解脫,這里面似乎包含了作者對認識處境的自我解嘲,以莊子的“知止乎(其)所不(能)知”的態(tài)度掩蓋與填補思考與現(xiàn)實間的鴻溝。實際上我們不妨從反諷的角度去解釋《金瓶梅》中那種人世近俗、與物推移、隨物賦形的思維、形態(tài)與他對審美材料的關心與清賞。其中存在著自身知與不知的雙向運動,由此構成了這部小說反諷式的差異和亦莊亦諧的調(diào)子,使人品味到人類文化的矛盾情境。
面對人生的乖戾與悖論,承受著由人及己的震動,這種用生命咀嚼出的人生況味,不要求作者居高臨下地裁決生活,而是以一顆心靈去體察人們生活的各種滋味。于是,《金瓶梅》不再簡單地注重人生的社會意義和是非善惡的簡單評判,而是傾心于人生況味的執(zhí)著品嘗。在作品中作者傾心展示的是他們的主人公和各色人等人生行進中的感受和體驗。我們研究者千萬不要忽視和小看了這個視角和視位的重新把握和選擇的價值。小說從寫歷史、寫社會、寫風俗到執(zhí)意品嘗人生的況味,在更寬廣、更深邃的意義上表現(xiàn)了人性和人的心靈。這就是《金瓶梅》迥異于它以前小說的地方。
《金瓶梅》中的反諷好像一面棱鏡,可以擴展我們的視界與視度。當然,《金瓶梅》反諷形式的藝術把握也有待于進一步思考與評說。
《金瓶梅》在中國小說史上的地位,歸結一句話,就是它突破了過去小說的審美意識和一般的寫作風格,綻露出近代小說的胚芽,它影響了兩三個世紀幾代人的小說創(chuàng)作,它預告著近代小說的誕生!
注釋:
① 芮氏當然也有自相矛盾的說法,比如他說:“《金瓶梅》的故事雖然設定在清河縣,但你仔細研究書中的地理特點,就會發(fā)現(xiàn),清河其實就是京城,而西門慶影射的就是那些勾心斗角的大臣,所以作者不能真說,也不敢署真名。”這個影射說,能否成立,待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