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建剛
(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215006,蘇州)
在已有的陀學研究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與斯特拉霍夫”這個話題并不新鮮①,比如說,多利寧(Долинин А.С.,1880—1968)的長文就以斯特拉霍夫回憶陀思妥耶夫斯基為基礎,逐步分析,揭示出他認為其中謬誤之處,字里行間對斯特拉霍夫也充滿了批判,但對斯特拉霍夫有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論述文字卻不置一詞。
事實上,斯特拉霍夫是作家生前認同并一度引為知己的人,這種親密關系主要源自于批評家對作家作品的深刻把握和精妙闡釋。由于目前俄羅斯科學院版的斯特拉霍夫全集正在整理之中,僅就筆者資料所及,除了眾所皆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傳記、書信和記事札記》之外,斯特拉霍夫關于作家的主要評論是發(fā)表于《祖國紀事》的長文《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以及蘇聯(lián)科學院俄國文學研究所出版的歷史檔案刊物《六十年代:關于文學史與社會運動的材料》(Шестидесятые годы-Материалы по истории литературы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му движению,1940)中所收入斯特拉霍夫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信。除此之外,剩下的就是批評家在跟托爾斯泰、羅扎諾夫等人的書信中零散討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篇章。本文論述即以斯特拉霍夫論述《罪與罰》的文章為基礎,結合其它材料加以展開。
《罪與罰》從1866年的1月開始刊登在《俄國導報》上,直到1867年2月才連載結束。小說自刊登之日起,就引起了俄國批評界的熱烈反響,批評與贊揚的都不在少數(shù)。熱烈的反響說明小說本身價值之所在。描寫“當代英雄”歷來是19世紀俄羅斯文學的一個使命。正如科學院版《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主編弗里德連杰爾(Фридлендер Г.М.,1915—1995)指出的:“從普希金時代開始,在俄國文學中有兩個初初看來極端對立而實際上相互聯(lián)系、相互補充的主題密切地交織在一起:捍衛(wèi)個人權利的主題和批判地分析、揭露資產(chǎn)階級個人主義哲學和道德(‘只為自己’追求自由的人的道德)的主題。”[1]從最早的普希金筆下的葉甫蓋尼·奧涅金,到后來屠格涅夫作品中的各類“新人”,雖然初看不是一回事,實際上彼此之間存在著內(nèi)在聯(lián)系,都是屬于引領時代潮流的英雄人物。主人公拉斯科利尼科夫作為一位走上犯罪道路的年輕大學生,他的激進思想和特殊經(jīng)歷必然會引起評論界的極大關注。
《呼聲報》(Голос)在小說刊登十多天后就發(fā)表評論,指出:《罪與罰》“將成為《死屋手記》作者的一部力作。……作者以令人震撼的真實,如此精確的細節(jié)來講述作為小說基礎的可怕犯罪,以至于您不由地會體驗到這個戲劇的波折及其一切心理動機,感受到從犯罪想法的最初萌芽到最終發(fā)展在其心靈中的細微的曲折變化”。[2]不難看出,這類批評主要集中在作品藝術性方面,強調(diào)《罪與罰》本身的戲劇性以及心理描寫特色。
然而心理描寫畢竟只是藝術手段,歸根到底是為了小說的主題服務。當時的評論界也有提及這一問題。激進派批評家葉利賽耶夫(Елисеев Г.З.,1821—1891)在1867年3月1日的《現(xiàn)代人》撰文指出小說的主題在于誹謗當代年青人。葉利賽耶夫是從自然派小說家的藝術性談起的,認為他們的文學作品需要反映生活的真實一面,但陀思妥耶夫斯基顯然違背了這個規(guī)則。葉利賽耶夫在文章里質(zhì)問作者:“什么時候有過大學生圖財害命的事情?即便有過,這又如何證明所有大學生都有這樣的情緒呢?”又及:“拉斯科利尼科夫并非典型,而是一個孤立的、特殊的、甚至根本不存在的現(xiàn)象?!盵3]此外,皮薩列夫的文章《為生活而斗爭》也從“現(xiàn)實的批評”的角度(即作者在文章開頭就聲明的不問作家個人信仰、傾向,只看作品進行分析的方法)分析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悲劇之形成:“誰要不能吃穿得像個人,他就不應該有人一樣的思想和感情。不然的話,他如果以行動贏取人的思想和感情,這行動必然造成個人與社會之間的沖突?!盵4]換句話說,拉斯科利尼科夫是走投無路,為了生存,為了活得像個人,才走上犯罪的道路。文章矛頭之所向,顯然是那個不把人當人的社會。當然,皮薩列夫的解釋不是沒有道理。但問題在于:如果按照這一解釋來看,《罪與罰》不過是與同時期出現(xiàn)的許多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一樣,成為暴露社會黑暗的泛泛之作。②
根據(jù)陀學大家格羅斯曼的研究,《罪與罰》的主題由來已久:“他頭腦中早已醞釀成熟的一些想法,在錢財發(fā)生困難的關鍵時刻又同某一種新思想結合在一起,并把刑事犯罪的構思提到了首位?!盵5]
這里的“新思想”指的是什么呢?不妨關注一下:1860年代中期,拿破侖三世的著作《尤里·凱撒》在俄國出版,影響甚大。書中宣揚了天才與庸眾的對立,天才、強人可以為所欲為,而普通人只能成為前者成功的材料或基石。應該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在西伯利亞時期就很關注這類“天才”“強人”,然而正是《尤里·凱撒》的出版使得作家重新關注起這類思想來。此外,這種“強人哲學”與當時西歐思想界流行的社會進化論有密切的關系。早在《罪與罰》發(fā)表之前的《時代》雜志上就刊登了斯特拉霍夫寫的一篇書評《不良的征兆》,評價了達爾文《物種起源》及其法文序言。該書的法文譯者羅耶(Clémence Augustine Royer,1830—1902)在序言里指出:
當我們在不久的將來把自然選擇應用于人類的時候,我們會驚訝地、傷心地發(fā)現(xiàn),迄今為止,我們的政治法律和民法,以至于我們的宗教道德都是錯誤的。為了確信這一點,只須指出宗教道德的不算最嚴重的缺點之一,即過高地評價同情心、慈悲心和博愛精神,我們基督時代始終認為社會美德的理想就在于此,還有過高地評價自我犧牲精神,這種自我犧牲精神在于隨時隨地為弱者犧牲強者,為惡人犧牲善者,為有缺陷的虛弱的人犧牲身心素質(zhì)俱佳的人?!偃绮皇沁@樣,這些健壯的人本來不僅能夠全力滿足自己的需要,還可以生產(chǎn)出大大超出他們本身需要的、供享受的東西,人們是否認真地考慮過這一點呢?[6]
人需要靠自己對社會的貢獻來享受相應的生活,如果只是社會的累贅,那么這樣的人就失去了生活下去的意義。這是法國譯者羅耶對達爾文進化論的看法,也是“物競天擇”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體現(xiàn),在以理性、科學為主流的19世紀可謂盛行一時。然而如果按照這樣的想法,人存在的價值可以按他們對社會的貢獻來衡量,人道主義的存在空間將完全被取消,人將被徹底物化。
斯特拉霍夫對上述言論始終持警惕,他認為羅耶的文章象征著西歐思想的墮落,繼而批判了這種在社會生活中任意運用自然選擇法則的做法:
看來,我們并沒有過分夸大同情心、慈悲心和自我犧牲精神的意義?!覀兪冀K進行著最最令人目眩的生存競爭,自然選擇的法則常常得到最充分的運用。強者壓迫弱者,富人壓迫窮人。在這場斗爭中,從最小的特權中通常可以得到這種特權可能獲得的最大好處?!谑牵匀坏膶檭河肋h是生活的主宰和既得利益者,改良人種的進步進展迅速,而且永不停頓。[7]
考慮到1860年代以來斯特拉霍夫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密切交往,斯特拉霍夫對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批判、對人道主義思想的捍衛(wèi)必然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潛在的影響。這種影響,也為以后作家在以后接受斯特拉霍夫有關《罪與罰》的闡釋奠定了可能的基礎。
在這樣的背景下,較之于同時期的其它文章,斯特拉霍夫的評論無論就角度還是就內(nèi)容而言,都顯得獨具一格了。根據(jù)陀學專家別洛夫(Белов С.В.,1936— )和圖尼曼諾夫的考證,陀思妥耶夫斯基與斯特拉霍夫最早相識于1859年,彼時陀思妥耶夫斯基剛從西伯利亞回來不久。陀思妥耶夫斯基很了解斯特拉霍夫并對他有著高度評價:“您是對我人生最有影響的人之一,我真誠地愛您和同情您?!盵8]客觀地說,這種評價一方面是因為斯特拉霍夫溫順和善的性格令作家感到歡喜;另一方面也是考慮到批評家對他思想的充分理解,尤其是在《罪與罰》這部作品上。
1866—1867年間,斯特拉霍夫在出版商克拉耶夫斯基(Краевский А.А.,1810—1889)的《祖國紀事》做編輯,針對《罪與罰》所引發(fā)的爭議,批評家一連寫了三篇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
在第一篇文章里,斯特拉霍夫首先為陀思妥耶夫斯基辯護,駁斥了當時兩位批評家葉利賽耶夫和蘇沃林(Суворин А.С.,1834—1912)的觀點;同時也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特點在于揭示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內(nèi)心世界中的人類情感。葉利賽耶夫認為:“這清楚地展現(xiàn)了構成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小說基礎的是他所提出或接受的這一事實:在大學生團體中存在了一種殺人搶劫的企圖,存在著一種原則?!盵9]斯特拉霍夫認為這種闡釋不僅曲解了作家原意,在某種意義上更把作家和大學生對立起來,破壞了作家的公眾形象。蘇沃林雖是打著為作家辯護的旗號發(fā)表評論,但他說拉斯柯利尼科夫是個病人,“想象自己為了自認為的那些崇高目標而殺人,這完全不是犯罪……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只不過為我們寫了某個瘋子的故事”[10],談不上對青年一代的攻擊。這種解釋在斯特拉霍夫看來膚淺地理解了小說本身,也完全低估了這個人物形象的意義。蘇沃林這種解釋主要是他不理解小說的真正意義:“批評家決定曲解小說的主要原因在于他害怕直接談論小說,他害怕小說的主題思想會使青年一代被指責有搶劫殺人的意圖。他為青年一代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擔心,也確信向我們展示這種荒唐事會遭到指責?!盵11]但事實上,這樣看似善意的解釋不但沒有揭示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真正用意,反而給小說家?guī)砹瞬槐匾穆闊?/p>
斯特拉霍夫一下子就抓住了小說的關鍵所在,即關于“新人”的論爭:“俄羅斯文學被有關新人的思想攪擾了……第一個開辟這項事業(yè)的是敏感的屠格涅夫,他打算在巴扎羅夫身上描繪一個新人。然后皮謝姆斯基寫了《渾濁的?!?,其中隨著情節(jié)必需的進展,出現(xiàn)了新人的身影……《俄羅斯導報》刊登了《馬廖沃》,而《現(xiàn)代人》則刊登了《怎么辦?》,《祖國紀事》刊登了《在故鄉(xiāng)》,《時世》刊登了《怪事》,還有《閱讀文庫》剛結束了《無路可走》的連載。這一切都圍繞著一個中心點,也就是新人的形象;而如果我們繼續(xù)按同樣的道路前進,那么顯然,還會有不少同類小說在前面等著我們?!盵12]“新人”已成陳詞濫調(diào),但文學始終需要創(chuàng)新。那么,在批評家看來,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新人“新”在哪里呢?
斯特拉霍夫認為:《罪與罰》創(chuàng)造了全新的虛無主義者形象。之前小說中的“虛無主義者對我們來說是某種可笑可惡可鄙又令人生厭的東西。總而言之,小說對他們的表現(xiàn)就本質(zhì)而言無法激起我們的同情,反而激起我們的嘲笑和不滿。”[13]相比之下,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寫的虛無主義者有信念,有人性的復雜面,因而更為真實。用斯特拉霍夫的話說:“他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盡管苦于青年時的懦弱與利己主義,但對我們來說卻是一個思想堅定,心懷火熱的人。這不是一個沒血沒肉的空談者,他是一個真正的人。雖然他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理論,但這是他生病的時候受控于意識所做的事,相對于親吻女士的手給自己帶來的屈辱或者其他類似的事情,這個理論對生活的否定更深入、徹底。”[14]多年之后,白銀時代的宗教哲學家梅列日科夫斯基(Мережковский Д.С.,1865—1941)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剖析了小說主人公的復雜性:“拉斯科爾尼科夫就是屬于羅伯斯庇爾、加爾文、托爾克馬達一類的思想狂熱者,但并不完全,只是他全部身心的一個方面?!M蔀橐粋€偉大的狂熱者——這是他的理想?!贿^思想狂熱只是他性格的一個方面。他既有溫柔,也有愛、對人們的同情、感動的眼淚。這也就是他的弱點,使他毀滅的原因?!盵15]因此,在《罪與罰》里,虛無主義者不再是原先反虛無主義小說里那樣的充滿喜劇性、嘲諷性的人物,他被賦予了悲劇色彩,因而也具有了更為深刻的內(nèi)涵,即主人公拉斯科利尼科夫對生活本質(zhì)的疏遠:“比起其他描寫虛無主義的作家來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的虛無主義者更徹底的與社會脫節(jié)。作家的目的在于將這與生活如此脫節(jié)的人所遭受的痛苦描寫出來。很顯然,作者滿懷同情來塑造他的主人公。這不是對青年一代的嘲笑,不是責備或控訴,而是為之哭泣。”[16]斯特拉霍夫在此基礎上指出了作家對虛無主義者及其背后年青一代的深深同情。至于當時的評論界之所以不能理解作家的良苦用心,歸根結底在于:“這一切只是因為這是一種看待虛無主義者和虛無主義的新視角,人們并不能一下子理解?!盵17]
這種“看待虛無主義者和虛無主義的新視角”,意義就在于:“作者描寫的是一種極端的虛無主義,這種虛無主義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極點,它再也無法向前發(fā)展了……表現(xiàn)生活和理論如何在一個人內(nèi)心中進行搏斗,表現(xiàn)這種搏斗如何把一個人弄得精疲力盡,表現(xiàn)生活如何最終獲得了勝利,——這就是小說的宗旨?!盵18]由此,小說的主題也就呼之而出了——理論與生活的斗爭。主人公就是因為過于癡迷理論,而忽視了生活的因素?!八徽T使去打破原則,使他做那些最為禁止的事情。理論家不知道他在打破原則的同時也會把自己心靈的生活毀掉。同時,他也因為自己遭受的可怕痛苦才明白他犯下了什么樣的罪過?!盵19]
斯特拉霍夫在文章中詳細分析了小說主人公堅持的理論,將它分為三部分:其一,即“在意識到自己智力上的優(yōu)勢后,就用一種自滿、鄙視的態(tài)度看待別人?!盵20]其次,“以一種新的的觀點來看待歷史和人類事業(yè)的進程,該觀點直接來自于以對其他人的鄙視?!盵21]其三,斯特拉霍夫借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一段獨白,揭示出主人公對空想社會主義所宣傳的“共同幸?!彼枷氲某爸S。這三個部分共同組成了主人公犯罪的理論基礎。自我的優(yōu)越感使之傲視同人,也對人類歷史以及未來的大同世界有了新的看法。在這里,我們不難看出拉斯科利尼科夫與此前《地下室手記》主人公的聯(lián)系,也可以注意到此后斯塔夫羅金“人神”思想在拉斯科利尼科夫身上的萌芽。因此,斯特拉霍夫對小說主人公理論的剖析,既能夠聯(lián)系作家以往的創(chuàng)作,同時又具有某些預見性,這在當時的評論中是不多見的。
斯特拉霍夫關于《罪與罰》的最后一篇文章重在論述小說的藝術結構及意義。如果說上一篇文章談論的是作為虛無主義者的拉斯科利尼科夫以及他的理論支柱,那么這一篇則聚焦小說要描述的事件以及最終的結局,即苦難和救贖。
批評家首先指出:“重要的是,該小說的重點不在于塑造一個眾所周知的人物形象。該小說的目的不是塑造一個新的人物類型,不是給讀者呈現(xiàn)一個可憐又犯了法的人物,也不是對《死屋手記》、或者《父與子》中人物形象的再現(xiàn)。整部小說圍繞著一件事展開,并相繼引發(fā)了其他事情,最后主人公實現(xiàn)了精神上的復活。因此,小說不是以人物的名字命名的,而是以小說中發(fā)生的事件命名,所以很明了,該小說就是描寫罪與罰具體是怎么進行的?!盵22]
所以,在批評家看來,陀思妥耶夫斯基善于敘述事件,以一件事情去觸動讀者的內(nèi)心,而不是塑造一個典型人物形象。這點在作家的很多小說中都能得到體現(xiàn)。斯特拉霍夫首先敘述了主人公出場時的情況:舉目無親,窮困潦倒,于偶然中聽到“超人理論”,由此萌發(fā)了殺人濟世的念頭。在殺人之后他又受到了恐懼及良心的雙重折騰。如此種種,誠如批評家所言:“小說結構和內(nèi)容看似簡單,實則非常合理并具有藝術性。”[23]在今天看來,《罪與罰》的敘事側重人物心理描寫,小說的結構和內(nèi)容相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后來的作品來說還是簡單的。這也使得小說在陀氏的五大巨作(пятикнижия)中可讀性較強。斯特拉霍夫也指出了這一點:“因此,小說的中心部分是對拉斯科利尼科夫因為自己的犯罪行為所經(jīng)受的折磨和十分痛苦、恐懼的心理活動的描寫,在這個過程中,主人公的良知逐漸被喚醒。一直以來,陀思妥耶夫斯基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歷和感受創(chuàng)作了很多類似于《罪與罰》小說主題的作品,作家對同一類情感各種可能的變化進行了描寫。這體現(xiàn)了他所有小說的單調(diào)性,盡管不失其可讀性。”[24]斯特拉霍夫這里所指出的“同一類情感”,在筆者看來就是19世紀中后期俄羅斯人心靈上所經(jīng)歷的痛苦,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經(jīng)通過《窮人》《死屋手記》《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等不同的小說來加以表現(xiàn)。換而言之,《罪與罰》要講述的就是一個關于苦難的故事。
正如斯特拉霍夫最后總結的:“那么,這部小說最主要的意義在哪?當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實施犯罪行為至后,讀者又會期待什么情節(jié)呢?讀者會期待拉斯科利尼科夫內(nèi)心的轉變,期待他真正人類情感和思維方式的復蘇。拉斯科利尼科夫之前想打破的原則也應該在他心中復蘇,并比之前具有更大的力量。”[25]拉斯科利尼科夫對原則的打破與重新敬畏,這是一個心靈飽受磨難的過程,也是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俄羅斯文化、俄羅斯人的宗教特性得以顯現(xiàn)。這里的“原則”雖然批評家沒有言明,不難判斷出實際上是蘊藏于俄羅斯人內(nèi)心的深深的宗教感。由犯罪到受罰,到重生,體現(xiàn)了俄羅斯文化中對苦難的認識。就像斯特拉霍夫概括小說主人公形象時說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是一個地道的俄羅斯人,他那迷失的思想讓他一直走到那條路的盡頭。這是俄羅斯人的特性,遇到不順時,他會使自己的思想具有宗教性,認為這是自己遇上倒霉事的原因。”[26]應該說,批評家對俄羅斯人苦難意識的認識,跟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理解比較一致。
或許是因為作家自己的一生坎坷,使得他對俄羅斯民族生活中的苦難有著深刻的認識。在悼念去世的涅克拉索夫時,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說過:“這是一生都帶著創(chuàng)傷的心靈,這個沒有愈合的傷痕就是他的全部詩歌的源泉……”[27]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來,涅克拉索夫何嘗不是經(jīng)歷思想迷惘的文壇拉斯科利尼科夫呢?只是他最終在詩歌中找到了救贖。如果辯證地看,苦難對于文學家來說未必不是好事。再抽象一點地看,多難興邦,大到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小到一個團體、一個人總要經(jīng)過各種殘酷的考驗,才能獲得解放和成功。在《罪與罰》創(chuàng)作筆記中作家這樣寫道:“幸福不在舒適之中,幸??靠嚯y來彌補和補償。人不是為幸福而生的,人總是要依靠苦難來贏得自己的幸福,這里沒有任何不公正,因為生活的名稱和意識(即由人的肉體和精神體會到的感受)要靠pro 和contra(贊成與反對——引者注)的經(jīng)驗來獲得,靠苦難來獲得,這是我們這個星球的法則。而這種在生活過程中感受的直接的意識是一種巨大的喜悅,為了這種喜悅可以付出長年累月的苦難?!盵28]這也就是后來別爾嘉耶夫說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相信苦難之救贖與復活的力量。對于他來說,生命首先是通過苦難來贖自己的罪?!盵29]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不少人都是在受難,但這種受難又是和最后的拯救聯(lián)系在一起。宗教哲學家謝·布爾加科夫說:“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位‘殘酷的天才’,他的心靈容納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痛苦,索尼婭的苦難,馬爾美拉多夫的恥辱,卡捷琳娜的痛苦,受盡折磨的孩子們的眼淚,卡拉馬佐夫的苦悶,窮人,被傷害與侮辱的人們,還有苦役犯和貴族……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心中的各各他,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心中所樹立的十字架使我們無條件地拜倒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腳下?!盵30]拉斯科利尼科夫、索尼婭、馬爾梅拉多夫等等,他們的痛苦不能簡單地被看作是對社會的控訴,在更高意義上應該是靈魂的救贖,是走向上帝的必經(jīng)之路。從這個意義上說,《罪與罰》也可以說是俄羅斯版的《悲慘世界》。羅扎諾夫說:“要知道拉斯科爾尼科夫之所以讓我們的思想無法平靜,是因為他很有魅力,索尼婭之所以吸引人心,是因為她真的‘很圣潔’……這一切都是真理?!盵31]“魅力”和“圣潔”都是建立在他們所承擔的苦難之上,因為肉體的苦難,才導致靈魂的升華。
理論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樹常青。應該說,斯特拉霍夫是有眼光的,他深刻地揭示出作家想要表達的主題:否定一切的虛無主義理論與活生生的生命之間的斗爭。而這種斗爭,最終以回歸宗教而告終,無論這一理論是多么完備,充滿嚴密的邏輯性。“對道德最反常的理解及此后心靈對真正人類情感與觀念的回歸——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創(chuàng)作小說的總主題。”[32]
在我們今天看來,斯特拉霍夫雖然選取了虛無主義作為剖析小說和人物的切入點,但他文學批評的真正落腳點在于人,在于人的苦難和救贖。這種人道主義的立場不但得到了作家本人的首肯,而且也得到了后來主流陀學界的認可。格羅斯曼這樣評價他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解讀:“在同時代人中,最能充分理解這一形象(指拉斯柯利尼科夫——引者注)實質(zhì)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親密的戰(zhàn)友尼·尼·斯特拉霍夫。”[33]這是對斯特拉霍夫文學批評的一大肯定。至于白銀時代別爾嘉耶夫、梅列日科夫斯基等人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闡釋不少涉及到宗教與救贖的主題,這在一定程度上又可以看作是對斯特拉霍夫闡釋的一種回應和發(fā)揮。
注釋:
① 僑民哲學家奇熱夫斯基(Д.И.Чижевский,1894—1977)在《黑格爾在俄國》(1934)中以專章論述,將斯特拉霍夫稱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期的哲學信息員”。Чижевский Д.И. Гегель в России[M]. СПб.: Наука. 2007:302.多利寧寫過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與斯特拉霍夫》(1940)的文章,對兩者之間的關系做了一番并非公正的梳理。此外,還有1970年代的《文學遺產(chǎn)》叢書第83卷里有羅森布柳姆(Розенблюм Л.М.,1939—2011)寫的文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日記》,也重點分析了兩者之間的關系。就國內(nèi)學術界而言,目前尚無專門文獻論及這一話題。
② 贅言一句,此后蘇聯(lián)主流陀學界對《罪與罰》的解讀基本上按這一路數(shù)進行,如葉爾米洛夫所言:“《罪與罰》是一部為人類感到偉大的隱痛的書,是揭露資本主義社會兇殘不仁的最強有力的世界文學作品之一。”葉爾米洛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論[M].滿濤,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156。由于這一闡釋所具有的政治正確性,加上故事情節(jié)相對強些,使得該書成為陀思妥耶夫斯基著作中較為流行的一部。俄裔美籍學者馬克·斯洛寧曾說:“我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有《窮人》《罪與罰》《死屋手記》《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四部作品在蘇聯(lián)范圍內(nèi)的發(fā)行可與托爾斯泰、屠格涅夫、果戈理或契訶夫相提并論。” Slonim, Marc.DostoevskyundertheSoviets[J].Russian Review, 1951(2):12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