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大為
今天,歷史唯物主義已經被(至少在表面上)承認為一般的研究方法。哲學社會科學領域的大量著作和博士論文都將其奉為“合法的”研究方法、研究思路,并將其“程序化”地表述為歷史與邏輯、實踐與理論相統(tǒng)一。事實上,歷史唯物主義的對象是高度多元、多變和具體的。歷史唯物主義的生命力在于“實踐發(fā)展永無止境,解放思想永無止境”(1)《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1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8年,第71頁。,其研究對象是“不斷發(fā)展的”社會基本矛盾,其基本要求是能夠隨著新的歷史條件不斷調整生產關系、完善上層建筑。歷史唯物主義絕不應被視為某種由于其抽象性而具有普遍性的定論或推動方法,更不應該成為現代性語境下“不進步也不積累的領域”(2)[匈]阿格尼斯·赫勒:《現代性理論》,李瑞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61頁。。
半個世紀以來,國內外學者陸續(xù)地進入重建或重構歷史唯物主義的重大命題。姑且不論這些重建或重構是否成功。這一吸引了眾多蜚聲學界的研究者的命題本身的由來就足以令人疑惑。畢竟,不論是在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還是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話語中,作為馬克思主義的構成部分,歷史唯物主義的合法性所遭受的質疑并不多,歷史唯物主義甚至被視為“體”“用”統(tǒng)一的學問。然而,這種看似“體”“用”統(tǒng)一的研究路徑,卻在20世紀60年代以來走進“死胡同”。就“體”而言,“歷史唯物主義到底是什么”“歷史是什么”“歷史的客觀規(guī)律是否存在”等問題,在立場不一的討論中顯得愈發(fā)模糊,以致某些關于歷史和政治的討論開始排斥辯證法,某些歷史論題成為新自由主義的“專屬”命題。就“用”而言,問題似乎更為嚴重,能夠讓歷史唯物主義介入的具體問題和具體領域越來越少,甚至許多關于經濟基礎、上層建筑、社會意識和意識形態(tài)等經典命題的討論也越發(fā)顯得“曖昧”,價值預設和道德規(guī)范越來越多,客觀規(guī)律和科學分析越發(fā)失語。
第一,抽象為“本本”,以“死的”文本遮蔽歷史唯物主義活的靈魂,復以“死的”寫作代替歷史唯物主義活的實踐。歷史唯物主義的言說最終必須回到實踐。甚至是被眾多學者視為理論富礦的《資本論》,其寫作意圖和實際效用從未關注引用、評論、再版或版稅等知識生產的環(huán)節(jié),而是為了通過呈現資本主義的客觀歷史,將揭示客觀規(guī)律的認識工具呈現出來。換言之,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論功能的“最高體現”始終都聚焦于解放全人類的革命實踐(3)劉同舫:《列寧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思想及其當代意義》,《馬克思主義研究》2010年第12期。。即使是“強字之曰道”意義上的文本載體,也只是將抽象作為研究一般形式的方法,其最終目的卻表現為三個具體化的目標,一是讓研究者在具體實踐中發(fā)展理論,二是讓實踐者在具體條件下檢驗和實現理論,三是讓理論本身在各種復雜意識形態(tài)背景下得到快速傳播。換言之,文本中抽象的方法和概念只有在現實的具體條件、具體斗爭中才能成為撼動歷史的疾風驟雨,理論的決心只有走出文本才是具體且真實的。但是,一個多世紀來,將文本作為避難所、護身符、私有地的人不在少數。表面上時刻捍衛(wèi)文本的正統(tǒng)價值和一般方法,實際上不過是將文本中活的、開放的方法僵化為死的、私人占有的工具,隨時可以快速“套現”為政治的、學術的權威地位乃至物質利益。這產生了大量語義重復的關于歷史和現實的“泛論”,“與其說適用于報紙,毋寧說適用于純學術性的刊物”,絕不是達到馬克思主義水準的正確理論,因為“正確的理論必須結合具體情況并根據現存條件加以闡明和發(fā)揮”(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5頁。。因此,在針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眾多詰難中,最“經久不衰”的自由主義論調之所以能夠始終“捕獲”一部分讀者的立場,就主觀方面而言,只會抽象解讀“本本”、抽象運用方法的理論工作者要擔負一部分責任。例如,卡爾·波普爾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是“宿命論的奇特變種”(5)Karl Popper, The Poverty of Historicism, New York: Harper & Row, 1961, p.51.和“樂觀的歷史主義道德論”(6)Ibid., p.74.,這原本就是缺乏論證、論據模糊的理論污蔑,但卻在20世紀至今的知識界有著一批堅定擁躉。其中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是,與波普爾同時代的一些馬克思主義理論工作者對歷史唯物主義的離棄或抽象化。讀者不斷收獲的是遠比經典文本更為復雜、含混的抽象概念,而“依靠抽象的概念性考慮”的理論潮流,注定只能讓理論與“任何特定的歷史情況”失去聯(lián)系(7)Joseph McCarney, Social Theory and the Crisis of Marxism, New York: Verso, 1990, p.26.。
第二,抽象為教條,以“萬能”律令代替實事求是的方法,復以絕對正確的權威妨礙理論和實踐的創(chuàng)新。馬克思主義的實踐不論是針對資本主義制度的革命實踐,還是圍繞社會主義制度和國家治理的建設實踐,都是具有開天辟地意義的歷史實踐。這是對現存實踐范式和理論的超越,以及在新的經驗中對新理論的“催生”。而已有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和方法,尤其是歷史唯物主義,一方面是向實踐者科學呈現已有資本主義的自然歷史的特征和規(guī)律,另一方面是不斷向實踐者和無產階級提示歷史的必然方向。但是,這種呈現和提示并非是教條。在過去一個多世紀中,開放的、具體的歷史實踐往往能夠促成變革性的事件,并由此開啟新政治、新文化和新生產關系。而依賴抽象教條的做法則會造成歷史的巨大倒退,脫離具體現實的“左”右冒險將革命成果推向失敗的險境,同義反復的詞句耗盡了馬克思主義對工人階級的吸引力。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教條化不斷“推陳出新”,始終具有介入具體理論和具體實踐的強烈沖動,其動力是將抽象的、普遍的“真理”作為權威的表征,其方法就是將抽象化的原理言說為時時處處有效的具體方法,其載體就是回避具體問題和具體客觀條件的話語。在某種意義上,教條化和抽象化就是一回事,是以馬克思主義為名的歷史唯心主義的精巧形態(tài),是悖論性和危害性極為明顯卻很難在話語中駁倒的詭辯論。作為與唯物主義截然相反的理論和實踐方法,教條化的抽象歷史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共同之處更多。對馬克思和恩格斯所揭示的一般原理進行反復宣稱的做法,無疑是在重復青年黑格爾派的“壯舉”,脫離所在社會和歷史階段的具體現實,只能以(最好的情況)思辨和概念的方式談論人、解放和歷史,但指的“都不是具體的東西,而是抽象的東西,即觀念、精神等等”(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5頁。。在最好的情況下,這些“抽象的東西”至多只能像羅莎·盧森堡批判布爾什維克黨人那樣,以置身事外的方式“替”無產階級、革命者、實踐者去“高明地斥責形而上學的觀點和空洞抽象的觀點”,卻無法回答特定時期的特定社會的各種“具體特點”(9)《列寧全集》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33頁。。
第三,虛假的具體,以表象和碎片化的具體充當客觀具體本身,復以虛假的具體“掩護”抽象教條出場。相較抽象的“簡潔”和“靈活”,客觀具體則是龐雜、多變和剛性的。尤其在社會科學和實證研究“接管”大多數客觀具體的當代,馬克思主義者如何把握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具體——哪一個具體,成為一個尖銳的問題。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中,不乏對具體社會問題和現象的描述性分析。這些分析極具審慎的品格和批判的鋒芒,重在從共性把握作為研究對象的客觀具體現象,并始終拒絕止步于現象。客觀具體是無窮無盡的,因為變動不居的特性為研究者呈現的是近乎于無限可分的現象界,以及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再現的符號界。因此,關于客觀具體的有效言說只能是某種具有共性的“標本”或對象,并且以規(guī)律性的認識來確認和表現這種共性的內容。這無疑克服了“舊唯物主義”的主客二元結構造成的困境,使理解和改造客觀具體得以可能。但是,在當代歷史唯物主義的抽象運用中,尤其在與理性多元論的對話(或迎合)中,客觀具體的不可知論被“復活”了。階級社會中具有共性的矛盾被斥為宏大敘事,階級矛盾在社會現象中的具體表達則被選擇性地進行闡釋。正如“宣揚專心研究具體的東西、研究現實”的費爾巴哈,一些歷史唯物主義的抽象運用者一方面標榜只有作為特性、個人、個案的客觀具體,拒絕抓住客觀具體的共性并發(fā)掘其客觀規(guī)律;另一方面則“一談到人們之間純粹的性關系以外的某種關系,就變成完全抽象的了”(1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0頁。。這種試圖以不可知的客觀具體來替代客觀具體本身的做法,造成馬克思主義在當代的巨大理論困境。其本質有且只能被理解為兩種列寧曾批判的理論“丑聞”,或是“用一些什么也沒有說明、只能掩飾自己的貧乏和政治上的驚慌失措的抽象的議論來偷換具體的歷史問題”(11)《列寧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89頁。;或是“在社會現象領域……胡亂抽出一些個別事實和玩弄實例”(12)《列寧全集》第2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64頁。。這最終導致歷史唯物主義被呈現為一個只能用來打水的“竹籃”。湯普森對阿爾都塞的歷史科學的理解或許并非忠實于阿爾都塞的寫作意圖,但卻典型反映了現實中空洞無物、回避具體的理論方法的后果,使人們認為作為歷史科學的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封閉性的鍛煉,源自智力的恐慌……是對絕對安全的理論空間的向往,是對舊神學思維模式的再現”(13)E.P. Thompson, The Poverty of Theory or An Orrery of Errors, London: Merlin Press, 1995, pp.149-150.。當然,如此這般呈現和運用的歷史唯物主義為資產階級所樂見。因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本質矛盾注定只能通過社會性內容(如LGBT、文化、宗教、身份、族群)得到碎片化的表達,去政治化將成為言說客觀具體的基本前提。抑或如伍德所說,馬克思主義只能成為一個封閉的、區(qū)域性分離的“球體”(14)Ellen Meiksins Wood, Democracy Against Capitalism: Renewing Historical Materialism,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21-22.,蛻變?yōu)槌橄蟮?、封閉的、與資產階級悄然“合謀”的政治哲學。
歷史唯物主義要求改變世界,前提是要從文本走向具體,這是其他理論所不具備的品格。唯心主義的社會理論之所以不能改變世界,是因為其文本和概念構筑了客觀現實無法進入思維的藩籬,習慣于置身事外地“遠觀”客觀世界,擅長用哲學行話將想象的“客觀世界”呈現為科學和必然的現象,將國家、私有財產等“確定的東西”宣布為“自我意識的無限普遍性的對立物”和“微不足道的東西”(1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58頁。。舊唯物主義的社會理論之所以也不能改變世界,是因為其文本和概念拒絕一切介入客觀世界的渠道,將客觀性理解為與主觀性永恒對立的范疇,雖然承認客觀實在的獨立性,卻犬儒地對客觀世界中發(fā)生的一切表示“無奈”或“無能”。
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抽象化解讀的批判,并不等于排斥抽象,更不是對抽象本身的否定。抽象是人類思維的一般樣態(tài)和方法。作為一種理論而不是客觀事物或經驗,歷史唯物主義的形成、發(fā)展、理解和闡釋都必須依賴抽象的方法。否則,歷史唯物主義就只能描述特定時空的具體現象,無法回溯資本主義產生和發(fā)展的“自然歷史”,不能為當代和未來階級社會的批判工作提供科學方法,更妄談成為在各種歷史條件下?lián)P棄階級社會的革命實踐的理論力量。只有科學理解抽象這一方法的本質和特征,才能更好地辨析誤解、誤用歷史唯物主義的那種片面的抽象,為歷史唯物主義在當代的具體化提供最為深刻而普遍的理論基礎。
一方面,抽象是一切思維的必然環(huán)節(jié)。從19世紀末的心理主義至當代現象學,思維過程中自我與世界的關系始終不能回避抽象這一環(huán)節(jié),馬克思主義也不例外。在前康德的認識論中,抽象通常被樸素地還原為某種具體事物所具有的共相。而作為這種共相的表現形式,語言、數學、幾何觀念則被理解為人類思維通達主客觀世界的途徑,分別對應了人類言說世界的必然維度,即名稱、量、廣延。但這種時而主客二元對立,時而將觀念含混于客觀性的心物合一,顯然無法提供現代自然科學所要求的普遍性、明證性。而作為顯著地有別于感官經驗的思維方法,抽象及其結果被視為最接近純粹思維的環(huán)節(jié),進而成為分析思維可靠性來源的關鍵。因此,在黑格爾哲學中,一般的共相已經和構成理論的概念區(qū)分開來。那種在直覺中的“無條件的共相”,當然是意識的“真正對象”,即人們可以言談和理解的內容,但是卻有待上升為概念(16)[德]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卷,賀麟、王玖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99頁。。不同具體事物之間,除了所共享的東西(如顏色、形狀、數量、大小等),就是使得個體是其所是的內容,亦即胡塞爾所說的塊片(Stücke)或具體的內容。人們之所以可以言說和思考具體內容或自在自為內容之中的概念,不是因為具體內容本身可以呈現出其屬性,而是因為抽象是突出并把握了概念的能力(17)[德]胡塞爾:《純粹現象學通論——純粹現象學和現象學哲學的觀念》第1卷,李幼蒸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322頁。。歷史唯物主義作為一種從現象到本質、具體到規(guī)律的思維過程,其抽象思維方法的對象、意圖固然與黑格爾、胡塞爾不同,但毋庸置疑經過了抽象思維的環(huán)節(jié)。
另一方面,抽象是科學理論的必然形態(tài)??茖W理論并非是對科學本身的戲仿,而是達到一定客觀性的人類思維的表現形式。一個理論是否具有科學性,關鍵在于能否精確地反映具體對象的屬性、本質及其發(fā)展規(guī)律。這些內容蘊含于具體對象的特性之中,只有抽象方法才能將其把握和表達出來。越是具有普遍性和客觀性的理論,越是要通過針對具體對象的抽象“加工”。那種未經抽象思維“加工”的對象,終究只能體現為外在于思維主體的“他物的被動性”(18)[德]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卷,第101頁。。但是,關于抽象如何揚棄事物的自為性的問題,馬克思和黑格爾給出截然不同的回答。黑格爾認為,“精神是一個不顧其簡單性而自身內有區(qū)別的東西”,將促使包括自身在內無限多樣材料被“自我的普遍性所毒化和理想化”,從而成為精神的定在,進而成為具有普遍性的主觀形式,亦即內化了客觀性的思維或理論(19)[德]黑格爾:《精神哲學》,楊祖陶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4頁。。在馬克思看來,科學理論首先是某種具有普遍性的范疇所構成的客觀分析。越是復雜的社會形勢,越是具有得到充分發(fā)展的簡單范疇。故而思考社會化大生產階段的勞動范疇不應著眼于“作為勞動一般的表象”或作為財富源泉的勞動對象,而是應該分析主體活動及其關系的抽象形式(2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頁。。進一步,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為了發(fā)現經濟形勢中所蘊含的資本主義社會的客觀發(fā)展規(guī)律,“既不能用顯微鏡,也不能用化學試劑”,而是要用“抽象力”去分析“勞動產品的商品形式,或者商品的價值形式”(21)[德]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頁。。亞當·斯密之所以稱得上是十分艱難地“大大地前進了一步”的理論家,正是因為他并沒有著眼于工業(yè)勞動、商業(yè)勞動、農業(yè)勞動、這種或那種勞動,而是通過抽象的勞動形式規(guī)定了財富對象的一般性(2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28頁。。
抽象本身畢竟指示思維從現象到本質、從特殊到一般的一個發(fā)展環(huán)節(jié)。如果說停留于具體的思維不過是被特殊性“捕獲”的經驗和常識,那么停留于抽象的思維則是針對具體和特殊性的單純否定。尤其在關于歷史的考察中,由于歷史這個范疇本身就是具有抽象性,生命的時空限度使得歷史通常呈現為完全超出個體感性和經驗的先驗性。因而,關于歷史的思考比其它針對特定對象的思考更容易滑向無具體內容的空洞或想象,亦即將零散的具體現象進行主觀的聯(lián)系和拼接。但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畢竟是具體的、從事物質生產、處于社會交往關系的人,而不是先于人類社會的主觀力量,更不是某種實體性的、凌駕于歷史本身的理性或神性。因此,關于歷史的科學思維既需要關于具體的“實證”環(huán)節(jié),又需要探究客觀規(guī)律的“抽象”的一面,更需要回歸歷史實踐接受檢驗的落腳點。思考歷史這個范疇固然不能避開抽象的環(huán)節(jié)和方法,但“合法的”抽象環(huán)節(jié)不是語詞,而是在具體中得到實現和檢驗的新的歷史內容,從而推動歷史思維的更新。
首先,實踐是檢驗抽象的唯一現實途徑,而實踐的對象、條件和方法則是具體的。盡管基于具體和特殊性,抽象并不能宣稱自身的有效或“合法”。當思維對象的特殊性被抽象攝取為觀念性的普遍內容,這些內容就不得不面對兩個證明自身的方向:或是向特殊性“投降”,證明自身只是對具體的機械反映;或是以在對象性活動中,通過對具體的研究、使用、改造,證明自身所掌握的聯(lián)系、規(guī)律、屬性的有效性。但是,對象性活動或者實踐畢竟不是思維活動,而是具體的主體,在具體時空條件下,針對具體客體(包括主題自身),以具體方法展開的能動活動。實踐必須面對作為“頑強的東西”的事實(23)《列寧全集》第28卷,第364頁。,既不隨自封權威的抽象性而轉移,也不接受抽象思維如同兒戲的切割和挑選。實踐所遇到的問題,絕不是無法觀察、分析、言說其對象,而是與對象的真實屬性、運動規(guī)律、內在聯(lián)系的巨大距離。這種距離表現為“無知”,抽象環(huán)節(jié)所達成的理論與實踐當下的具體對象不符,即特殊和具體對一般和抽象的拒斥。因此,正如毛澤東所強調的,“在全局問題上要大膽,在具體斗爭上要謹慎”,絕不能“重視抽象之敵,小視具體之敵”(24)《毛澤東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31頁。。對抽象方法的具體運用是否符合對象,決定了實踐主體能否揚棄對象,決定了在實踐主客觀條件下理論是否具有“合法性”。
其次,抽象實現自身的途徑和形式是具體的,從抽象到抽象則是虛假的實現形式。作為思維的環(huán)節(jié),抽象試圖抓住具體并證明自身。但客觀而又具體的世界既是抽象的家園,又是抽象所旁觀、分析、歸納的對象。當抽象無法回到具體抑或無法找到實現的家園或對象,就會陷入一種虛假的實現形式,即從抽象到抽象。在黑格爾哲學中,作為自我意識和意識的同一的“絕對知識”(2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04頁。,之所以能夠成為抽象或抽象的意識本身的最終實現方式,一方面當然與黑格爾所繼承的觀念論和歷史主義傳統(tǒng)有關,另一方面則與他所處的普魯士的社會發(fā)展階段緊密相關。當具有否定性的辯證法遭遇需要對現存制度無限肯定的普魯士的具體客觀條件,抽象的觀念本身就不得不“承擔”歷史發(fā)展所呈現的所有階段的發(fā)展動力和形式,即在理性、精神、宗教等階段中得到詮釋的“前絕對知識”的人類精神。而在啟蒙政治哲學中,從人類道德行為和社會交往中抽象出來的個人理性及其公共政治身份——公民,則在具體的物質生產中遭遇私有制對公共政治倫理的必然侵蝕,故而公民這一抽象身份不得不“承擔”現實的虛假共同體所不具備的一切價值。因此,從抽象到抽象的實現方式,不過是觀念領域的“自我對象化”或“絕對的否定性”,是被想象出來的活動,是“脫離現實精神和現實自然界的抽象形式、思維形式、邏輯范疇”(26)《毛澤東文集》第4卷,第218頁。。而抽象到具體的上升運動,則是思維內外范疇相互轉化的過程,是抽象實現自身的必然道路。作為實現形式的具體,既是特定抽象及其觀念的終點,又是下一個從具體到抽象、再從抽象到具體的上升運動的環(huán)節(jié)(27)孫顯元:《馬克思主義科學方法論》,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85頁。。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例如關于人口范疇的分析,如果停留在表象意義上的抽象的人口,就只能得到一個簡單的概念和“混沌的表象”(2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24頁。。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如果抽象的公民無法“復歸于自身,并且作為個人,在自己的經驗生活、自己的個體勞動、自己的個體關系中間,成為類存在物”(2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6頁。,就無法理解自己在階級社會中的具體位置,甚至將自己錯置于其他階級。
最后,抽象與具體統(tǒng)一于人類的對象性活動,但并沒有取消抽象自身,而是印證了抽象作為主觀能動性的重要標準。抽象并不是消極地反映具體、等待具體的檢驗,而是對具體有著極苛刻的要求。脫胎于宗教和生產經驗的古希臘自然哲學被形而上學和政治哲學所替代的過程,就是抽象逐漸從具體走向普遍的過程。存在、理念、形式等唯心主義概念的出現,體現了人類克服、超越個體狹隘經驗的思想努力。這種不斷追求普遍性和本原性的抽象思維,鼓舞著人類不斷追求更精巧的城邦社會結構、更廣泛的人類交往、更客觀的世界觀,成為物理學、數學、政治學等現代學科化抽象理論的源頭。又如,關于勞動的“最一般的抽象”只能產生于“各種現實勞動組成的一個十分發(fā)達的總體”(3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28頁。。換言之,只有到了一切勞動都具有資本化和社會化的形式,由不同勞動對象和勞動工具所劃分的特殊勞動才能被抽象為一般的形式加以思考?!皠趧右话氵@個抽象”,究其作為“各種勞動組成的一個具體總體的精神結果”,脫胎于普遍無產階級化的具體社會條件,卻迫使無產階級進一步反思無差別的失業(yè)和雇傭關系的動力。因此,抽象既是一般的思維環(huán)節(jié),也是歷史唯物主義生成的重要方法。但“合法的”抽象一定是“歷史的抽象”,“在一定的社會經濟發(fā)展的基礎上”(3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8-159頁。產生的抽象,印證了人類不斷認識和運用主觀能動性的能力,體現了分工和交往水平不斷趨向于普遍化的歷史進程。
歷史唯物主義具有抽象和主觀的形式,是“關于歷史過程的觀點”(3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9頁。。但歷史唯物主義的真正價值和發(fā)展源泉都是具體的,亦即針對具體社會矛盾的革命實踐。單純在口頭上“忠于馬克思主義”或“堅持歷史唯物主義”是不夠的,將歷史唯物主義的具體問題推給上世紀的革命者和理論家更是有害的。列寧認為,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絕不應當“用空泛的詞句來回避對客觀情況的分析”,并且深刻認識到“用空泛的詞句來回避”具體的客觀問題是“不體面的”(33)《列寧全集》第12卷,第188頁。。但是,這種“不體面”的現象卻廣泛存在,對馬克思主義的實踐和理論闡釋造成巨大障礙。一是闡釋歷史的困境。歷史的客觀發(fā)展規(guī)律當然重要。但如果闡釋歷史的工作停留于對(盡管是對的)抽象規(guī)律的反復宣稱,那么不僅無法解釋歷史生成的新內容,而且會逐漸耗盡歷史唯物主義對人民的吸引力。對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而言,甚至得到了最新的革命實踐檢驗的理論也必須在具體問題面前保持高度的“謙遜”,因為最新的實踐的“具體實現的結果與任何人所能想象的不同,它要新奇得多,特殊得多,復雜得多”(34)《列寧全集》第2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38頁。。二是大眾化的困境。歷史唯物主義的力量在于作為物質載體的無產階級,而非抽象的權威。如果沒有無產階級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精準把握和堅決貫徹,理論的價值就始終是潛在的。因此,馬克思在1862年12月致路德維?!旄衤男胖兄赋?,科學革命化的科學嘗試當然“不可能真正通俗易懂”,然而一旦科學的基礎得到奠定,“通俗化也就容易了”(3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第197頁。。這既是馬克思對《資本論》第一卷敘述方式的反思,也是對后世馬克思主義者提出的理論闡釋的要求。但自滿于成為無產階級中的“知識婆羅門”的闡釋者,卻不屑于這一項基于歷史科學原理的具體化、通俗化和大眾化的工作。以致向來對無產階級運動惶遽不安的“哲學家們”,直接斷言歷史唯物主義是自上而下的煽動性的“行動主義”(activism)和獨斷的歷史主義(36)Karl Popper, The Poverty of Historicism, p.8.。三是意識形態(tài)的虛化。理論是意識形態(tài)的構成部分。特定的理論及其意識形態(tài)要忠實于其社會存在的歷史屬性,就必須從正向反作用于社會存在,盡可能減少其它意識形態(tài)對社會存在的消極影響。只要不同歷史屬性的社會存在共存于世上,關于什么是好、什么是對、什么是自由、什么是解放乃至什么是真假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就一定會客觀存在。然而,意識形態(tài)斗爭天天講、處處講,卻未必能夠鞏固其陣地,因為當代意識形態(tài)和話語斗爭已經滲透于社會輿論、教育、文化乃至科學應用的各個具體方面。一個脫離具體工作和社會要素的看似強大的意識形態(tài)“陣地”,勢必成為能夠被輕易繞過的“馬奇諾防線”,既不能從正面抵御來自不同社會制度的意識形態(tài)進攻,而且極易從后方(即社會的具體方面)被圍困乃至瓦解。因此,正如列寧對布哈林的評價,“沒有階級和階級社會的概念”是不夠具體的(37)《列寧全集》第29卷,第304頁。。目前意識形態(tài)工作的主要困境在于忽略了斗爭性的具體性,許多同志滿足于泛泛而談的口號、姿態(tài)和概念,既看不到言說的對象,也無法發(fā)現潛在的危險。
因此,歷史唯物主義的“再具體化”是一個迫在眉睫的時代任務。只有結合當代的生存經驗和現實問題,歷史唯物主義才能得到有血有肉的闡釋,才能“穿透”資本主義話語的阻隔通向當代無產階級;只有結合具體的斗爭對象和客觀條件,歷史唯物主義才能得到不得折扣的實踐,才能繼續(xù)作為歷史進步的清晰路標。事實上,歷史唯物主義的“再具體化”是一個老生常談的革命命題,在20世紀以來的無數次革命實踐的正反經驗中展示了其舉足輕重的意義。但凡以抽象來闡釋的歷史唯物主義,就一定會失去無產階級的理解和支持,成為流于學術生產和宗派斗爭的理論權威。但凡以教條來實踐的歷史唯物主義,就一定會造成革命的失敗乃至倒退,成為本本主義和教條主義的犧牲品。具體化的總要求,簡言之就是對待每一條原理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即列寧在1916年11月致伊·費·阿爾曼德的信中所說的三個方面:“(α)歷史地,(γ)都要同其他原理聯(lián)系起來,(β)都要同具體的歷史經驗聯(lián)系起來加以考察?!?38)《列寧選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45頁。結合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矛盾和意識形態(tài)霸權的特征,以及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可以從四個方面思考具體化的路徑。
第一,方法論的“再具體化”。作為一種理論,方法論必然以抽象的形成呈現出來。但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的革命性就在于揚棄自身的現實性和實踐性。“不在現實中實現哲學,就不能消滅哲學”(3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0頁。規(guī)定了方法論的總限度,必須從現實出發(fā)才能掌握方法論,同時必須回到現實中實現并揚棄方法論。這意味著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必須“從實在和具體開始,從現實的前提開始”(4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24頁。,在真問題和真矛盾中找到方法論具體所指的對象。例如,在人口、分配、流通、國家、法律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的各個方面,以抽象力為這些具體對象找到一般的本質和聯(lián)系,為進一步指導現實提供簡介和明晰的參照。這也意味著方法論要回到具體時空語境下的實踐。例如,在列寧關于大工業(yè)的國內市場及其在俄國的形成過程的研究中,方法論并沒有停留于一般的市場理論,而是回到俄國資本主義的國內市場問題,作為抽象真理——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只是起著指導性原理的作用,只是起著分析具體材料的工具的作用”(41)《列寧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5頁。。與之相反的做法,就是將歷史唯物主義乃至整個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轉述為一種方法論,將其懸擱為與所有具體問題脫節(jié)的至高無上卻一塵不染的“圣物”。這種做法使歷史唯物主義成為單純由行話和術語構成的概念體系,客觀上失去回到實踐的革命性,成為批判者口中的黑格爾主義的變體。畢竟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所要呈現和解決的是客觀矛盾“具體的發(fā)展,正如現實中所發(fā)生的那樣”,而不是“一種概念向另一種概念的表面上的自我發(fā)展”(4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第623頁。。
第二,歷史闡釋的“再具體化”。歷史唯物主義的原初任務就是解答已有歷史經驗中的客觀規(guī)律,揭示階級社會的矛盾運動,組織起具有階級自覺的工人階級,并為他們的未來行動提出科學的指導,克服市民社會自發(fā)運動的盲目性和自發(fā)性。其中,關于歷史本身的闡釋功能卻被弱化了。一方面,歷史學科替代了“歷史科學”。但在歷史學科中,唯物史觀只是一種闡釋路徑。在日趨全球化和市場化的學術生產中,唯物史觀的歷史闡釋日趨式微,以致“五段論”和“三段論”已然被一些學者和學生視為上世紀過時的歷史學范疇。另一方面,作為單純方法論之學的歷史唯物主義在哲學運用中難以介入歷史史料。一些自我宣稱為歷史唯物主義專家的學者,甚至對基本歷史知識不知甚解,面對具體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時“本領恐慌”十分凸出,以致在遭遇“以具體的形式歪曲歷史”(43)《列寧全集》第4卷,第638—639頁。的歷史虛無主義挑戰(zhàn)的情況下,無法為抽象的方法論找到具體的對象和載體。這導致在具體歷史問題的分析上,年鑒學派以及拒斥辯證法的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派,為人民提供了更清晰和直接的“唯物主義”詮釋。當然,除了理論方面的原因,資本主義話語霸權的壓力客觀上也造成部分馬克思主義者不敢時刻以歷史唯物主義闡釋歷史。當理性多元論、文化保守主義、浪漫主義和價值相對論夾雜著戲說和野史,在當代形成聲勢浩大的歷史唯物主義浪潮時,歷史唯物主義的出場就并不順利。因為一些馬克思主義始終只是把歷史唯物主義當作脫離現實斗爭的知識,“一遇到具體的歷史事件,具體的歷史人物,具體的反歷史的思想,就喪失了批判的能力”(44)《毛澤東文集》第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67頁。。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必須回到創(chuàng)造歷史的主體——人民。在人民群眾創(chuàng)造歷史過程中,不僅重新發(fā)現歷史進步的阻礙及其機制,更能夠重新拾起歷史闡釋的理論自信。只有在人民所對美好生活的具體愿景中,歷史科學所呈現的進步的方向才不會被遮蔽;只有在人民所承受的階級社會的具體剝削中,當代資本主義制度的內在矛盾及其生成機制才能被揭示;只有在人民不解放生產力的具體革命實踐中,歷史進步的必然性才能夠得到唯物主義的(而非詩意的)理解。
第三,理解生產關系的“再具體化”。蘇聯(lián)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將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關系言說成一種“鐵律”,使得經濟基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成為可以回應任何具體問題的“歸根到底意義上的”答案。但是,散落在資本主義全球分工鏈條的無產階級個體所面對的問題是具體和多元的。這種針對“階級”“人類”“社會”等一般對象的“歸根到底意義上的”答案既無法有效地傳遞給無產階級,又無法以千篇一律的(甚至同義反復的)理論形態(tài)激發(fā)起深陷消費主義的階級意識。相比出于思想惰性的貧乏的“終極答案”,現實卻如此緊迫:金融-技術壟斷資本主義加緊布局數字時代的全球霸權,社會科學、公共輿論和文化工業(yè)則不停地向工人階級販賣“后階級社會”、“歷史終結”、人道主義和普世主義的方案。當生產關系和階級社會理論失語,階級矛盾遂以身份政治的方式在世界各地爆發(fā),人口、民族、宗教、性別或文化——當代資本主義規(guī)訓機制允許除了階級之外的一切要素成為社會沖突的導火索。因此,歷史唯物主義的生產關系和階級社會理論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應該深入具體問題,為工人階級提供分析生存困境、辨析公共輿論的科學視角。在這個視角下,移民、族群和民族為爭奪生存空間而展開的殊死搏斗就會暴露其真正屬性,即轉移階級矛盾的全球性話語霸權。只有讓歷史唯物主義的一般原理深入當代具體生產關系的方方面面,拋開構成自身的階級的族群、種族、民族才會呈現為抽象的范疇(45)例如,馬克思所強調的“拋開構成人口的階級,人口就是一個抽象?!?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24頁。),缺乏“歷史觀點和具體分析”的民族問題才會暴露為“在一般詞句的掩飾下偷運各種私貨”(46)《列寧全集》第28卷,第363頁。,回避具體問題的絕對正確的“科學”理論才會被批判為資本主義社會整體關系的有機部分(47)Ellen Meiksins Wood, Democracy against Capitalism: Renewing Historical Materialism, p.53.。
第四,政治的“再具體化”。革命的對象(階級社會)和動力尚且客觀存在,革命的歷史程序卻在新自由主義的話語霸權下被人為取消了。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看來,政治和階級就是一回事,亦即在人類普遍分化為兩個階級的歷史條件下,政治的主要內容就是階級矛盾的激化或緩和,而政治的終結則意味著階級社會的結束和共產主義的實現。但是,當代歷史唯物主義的抽象政治闡釋,卻實現了一種回避階級、回避斗爭的犬儒主義的絕對“政治正確”。在話語中,抽象政治詮釋者仍然在重復著革命、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等語詞,卻喪失了這些語詞在現實中所針對的具體內容,或是向當代無產階級重復著20世紀政治實踐業(yè)已生成的、作為樣板(或教條)的暴力革命的方案,或是勸說當代無產階級消極等待科技大爆發(fā)帶來的生產力巨大解放和生產關系的“自動”變革。這種只具有抽象“普遍性”的“左”派政治,在齊澤克看來,完全由于其抽象性實現了與資產階級統(tǒng)治的“共謀”(48)Warren Breckman, Adventures of the Symbolic: Post-Marxism and Radical Democrac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6, p.xiv.。歷史唯物主義的辯證性決定了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將在歷史中不斷汲取新的內容和策略,絕不會將政治運動“限于某一種固定的斗爭形式”——“承認各種各樣的斗爭形式……對運動進程中自然而然產生的革命階級的斗爭形式加以概括、組織,并使其帶有自覺性……同任何抽象公式、任何學理主義方法是絕對不相容的”(49)《列寧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2頁。。毛澤東曾經指出:“世界上只有具體的自由,具體的民主,沒有抽象的自由,抽象的民主?!?50)《毛澤東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08頁。同樣,世界上也只有具體的社會主義和歷史進程。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者和實踐者如果不能直擊權利、自由、法律、治理、行政乃至身份政治等具體問題,并給出馬克思主義的科學解答,橫亙在無產階級面前的資本主義話語霸權的障礙就難以被突破,當代形態(tài)的階級政治就難以得到再發(fā)明和創(chuàng)新。
歷史唯物主義無疑在當前面臨著嚴峻的理論挑戰(zhàn)和沉重的實踐重任。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闡釋和發(fā)展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應該深入具體的客觀矛盾、具體的歷史經驗和具體的意識形態(tài)。當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治理技藝和話語霸權的加速發(fā)展,不會留給教條主義者機會去重新激發(fā)出無產階級的革命力量。對大多數當代無產階級而言,長期浸淫于理性多元論和代議制民主歷史元敘事的意識形態(tài)背景,以及被消費主義合理化的生產生活經驗幾乎是壓倒性的?;跉v史唯物主義的各種“歸根到底”的抽象答案和絕對正確的普遍詮釋,或是在學術刊物和報紙上“重復”完成其近乎完美的邏輯閉環(huán),或是以近乎八股文的公共表達遭到人民的拒斥。如果說在資本主義歷史理論的悖論在于“人權被獻祭給了利己主義的統(tǒng)治”(51)[法]路易·阿爾都塞:《政治與歷史:從馬基雅維利到馬克思》,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96頁。,那么抽象化的歷史唯物主義詮釋的悖論則在于讓具體化的活的靈魂獻祭給教條主義的權威。今天,只有在具體的史料和現實問題中,歷史唯物主義才能介入長期被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占據的問題域,才能像黑格爾那樣只是滿足于“為歷史的運動找到抽象的、邏輯的、思辨的表達”(5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01頁。?!袄碚撌腔疑?,而生活之樹是常青的”,當代馬克思主義者必須比過去更加重視“生動的實際生活”和“現實的確切事實”,絕不能“抱住昨天的理論不放”,更不能對具體情況不知甚解,滿足于粗枝大葉地用一般的概念來“大體上概括實際生活中的復雜情況”(53)《列寧全集》第29卷,第138—1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