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偉
《寵:信—任型君臣關系與西漢歷史的展開》原是侯旭東發(fā)表于《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的長文,后經(jīng)刪補,于2018年1月由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本書圍繞貫穿于西漢時期的信—任型君臣關系展開討論,考察這一關系建立、維持、廢止與重構(gòu)的循環(huán)過程,解釋了這一關系長存的背景、動因與基礎,以及在這一視角下所構(gòu)建的西漢歷史。作者以古今相通的人性為行文紐帶,重視湮沒于歷史深處的非理性因素,嘗試從“關系過程”與“關系的關系”兩個角度重新審視中國古史,為擺脫史學中碎片化的實證研究與抽象的結(jié)構(gòu)分析,及兩者間的疏離與對立提供了一種可能的出路。
作者重新解讀史料,重返歷史現(xiàn)場,梳理出時人圍繞“寵”形成的言行邏輯。本書主要分析了信—任型君臣關系的表現(xiàn)、展開、原因以及拓展。書中前三章首先審視西漢的君臣關系,將君臣關系分為禮儀型君臣關系和信—任型君臣關系,并通過窮舉式的個案“深描”(thick description),呈現(xiàn)出以個人情感為基礎的君臣親近關系,“寵”便是對這一關系的高度凝練和特征概括。不同于信—任型君臣關系的是,禮儀型君臣關系是國家構(gòu)造中的普遍性君臣關系,是經(jīng)過正式冊命確立的關系,通過這種渠道所形成的君與臣,大多是在例行公事的情況下才能夠進行接觸與互動。盡管禮儀型君臣關系下的臣子不能直接而頻繁地進入皇帝的私人生活圈,但例行公事上的接觸,也會使臣子逐漸受到皇帝的寵幸。在此基礎上,禮儀型的君臣關系轉(zhuǎn)換為信—任型君臣關系成為可能。事實上,作者在案例分析中已經(jīng)提到了這一點。同樣的,以寵信為基礎、以任命為結(jié)果的信—任型君臣關系亦可以轉(zhuǎn)換為禮儀型君臣關系,臣子被皇帝委以官職后,臣子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而成就一番事業(yè)。
因此,禮儀型君臣關系和信任型君臣關系之間,并不存在十分明確的界限,模糊的關系邊界增加了臣子命運的偶然性。處于權力巔峰的皇帝往往在君與臣的人際關系中扮演主角,站在人性的角度上看,皇帝對那些既精明能干又能夠處處替皇帝著想的臣子自然抱有好感。例如文景時期的晁錯,入朝以來,因削藩和改革法令而“書數(shù)十上”,盡管文帝沒有聽從,“然奇其材,遷為中大夫”;景帝即位前,晁錯“以其辯得幸太子”,被稱為“智囊”。景帝即位后,憑借多年的君臣交情,晁錯一躍成為皇帝身邊的紅人。所以,晁錯受兩代帝王之寵并非偶然,依靠的正是超群的文化素養(yǎng),在此背后也暗含著晁錯職位的遷轉(zhuǎn)。換言之,起初為禮儀型君臣關系框架下的晁錯,憑借一流的政治才能獲得皇帝的關注和重視,轉(zhuǎn)而進入信—任型君臣關系的框架,而這一關系框架又給晁錯帶來了職位的升遷,強化了文帝、景帝與晁錯的禮儀型君臣關系。
起源于禮儀型君臣關系框架下的晁錯,以文化素養(yǎng)為后盾,很容易成為皇帝的寵臣。然而,在受到君寵后,將潛藏的才能爆發(fā)出來的臣子則相對較少,但亦有名垂青史的人物,例如武帝時期的衛(wèi)青。騎奴出身的衛(wèi)青身無尺寸之功,亦無多少文采,他依靠其姐衛(wèi)子夫的受寵,意外地獲得了武帝的寵幸。不過憑借君寵而進入禮儀型君臣關系框架下的衛(wèi)青,并未停止進取的腳步,也沒有因倚仗君寵而目無百官。從元朔五年(前124)春征討匈奴班師后的情形便可見一斑。衛(wèi)青憑軍功受封大將軍,在感慨皇恩的同時,亦流露出一絲不安,似乎是信—任型君臣關系給衛(wèi)青帶來了不穩(wěn)定的感覺,使衛(wèi)青迫切希望以軍功來鞏固君臣關系。在這一過程中,衛(wèi)青與武帝共同構(gòu)建的信—任型君臣關系框架則逐漸出現(xiàn)了禮儀型君臣關系的特點。
從衛(wèi)青的成長史來看,源于信—任型君臣關系框架下的臣子,隨著潛在才干被激發(fā),逐漸受到皇帝的重用。寵臣身居要職,使信—任型君臣關系變得不再單純。故而以晁錯和衛(wèi)青二人的案例來看,信—任型君臣關系和禮儀型君臣關系不能完全割裂,這兩種關系不僅界限模糊,而且可以相互轉(zhuǎn)化;一旦臣子同時走進這兩種關系的框架之下,必然形成權傾朝野的政治局面,因為他既有接近皇帝的機會,又有掌控朝政的能力。但這樣的臣子并不一定會威脅皇帝的統(tǒng)治,一方面與臣子個人的政治理想和政治素養(yǎng)息息相關,另一方面也和國家政治體制的建設、皇帝對君臣關系的定位以及皇帝個人的權力控制力有密切的聯(lián)系。
在本書中,作者將“寵”和“信—任”視作“王朝中‘結(jié)構(gòu)性的存在’,皇帝與諸多臣民深陷其中,難以自拔?!边@種信—任型君臣關系貫穿于中國古代歷朝歷代,古今相通的人性,成為今人與古人對話的重要基礎,以熟人社會為特色的古代中國,皇帝也在建立屬于自己的關系網(wǎng),沒有任何一代皇帝是孤立于宮廷之上的。作者以西漢為切入口,只是對這種信—任型君臣關系的一種進行嘗試性研究。對于其他朝代而言,以往亦有學者研究這種情感化、非理性的君臣關系,從人際關系的角度解釋一個時代的政治文化,比較有代表性的論著便是仇鹿鳴的《魏晉之際的政治權力與家族網(wǎng)絡》和張彥曉的《信任與榮寵:宋代留身制度述論》。仇書選取了魏晉易代的歷史瞬間,分析了作為曹魏政治權勢網(wǎng)絡成員的司馬氏家族的關系網(wǎng),繼承了曹魏政治網(wǎng)絡的西晉政權,為保證政權的平穩(wěn)過渡,將魏臣轉(zhuǎn)化為晉臣的方式無疑是最有效的。司馬氏家族由“寵”的被動地位轉(zhuǎn)換為主導地位,從“爭寵”的角色走向君臣關系的中心,極大地影響了兩晉的政治文化。若將信—任型君臣關系的框架放置到魏晉易代的時期,可以發(fā)現(xiàn),晉朝的建立孕育著士族的興起和“世官”現(xiàn)象的普遍化。隨著時間的推移,“寵”不再只是由皇帝的個人喜好所決定的了,皇帝的近臣以血緣為基礎,以承襲的權力為后盾,成為信—任型君臣關系的主導力量,使信—任型君臣關系畸形化,破壞了信—任的鏈條。這樣的君臣關系,表現(xiàn)出西晉時期君權膨脹受限的政治生態(tài),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西晉之后中國南方近300年的政治走向。
而宋代的留身制度,則不同于魏晉時期“寵”的面相,宋代的信—任型君臣關系由皇帝主導。留身制度的設立,一方面是君寵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是皇帝對臣子控制的強化。而從留身制度的執(zhí)行效果來看,“親賢臣”的皇帝,留身則為正義之臣所發(fā)揚,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便資于治道;反之,留身則為小人所利用,禍亂朝政。因此,宋代的“寵”,相較于魏晉而言更具有兩面性,“寵”的主導權受到皇帝的絕對支配,皇帝的意志直接影響到留身制度的執(zhí)行效果。事實上,宋代中央政治生態(tài)呈現(xiàn)出的集權特征,很好地表現(xiàn)在留身制度上。皇帝對臣子的寵幸,使皇帝沖擊了宋代的政治生態(tài)平衡;不同利益集團之間的排擠,助長了官場中的爭寵之風,造成政治生態(tài)的局部惡化。故而結(jié)合西漢、魏晉和宋代三個歷史片段,可以勾勒出“寵”和“信—任型君臣關系”的政治文化意義:皇帝通過“信—任”,不僅體現(xiàn)了選擇寵臣時的態(tài)度與偏好,而且彰顯了權力的至高無上,一旦這種“信—任”鏈條斷裂,則意味著皇權的衰落,而“信—任”關系的確立,也使得國家的命運充滿了隨機性,賢臣輔政,則國泰民安;奸佞當?shù)?,則民不聊生。
縱觀全書,《寵》可以說是作者在秦漢史研究領域的新突破,也是近年來將社會學應用于歷史學研究的成功案例之一,復雜社會關系網(wǎng)絡被應用于西漢歷史的研究體系中,展現(xiàn)出西漢歷史人物的血肉形象。“寵”的研究模式,為學界探索歷史上的人物與事件提供了新的角度,作者以西漢時期的“信—任型君臣關系”為坐標系,從人的關系網(wǎng)絡出發(fā)考察西漢王朝的歷史脈絡,而魏晉之際和宋代的“寵”,則呈現(xiàn)出另一種人際網(wǎng)絡的歷史面相,這種面相體現(xiàn)著時代的歷史底色,同時也進一步豐富了“寵”的歷史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