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艷玲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古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祁連”一名最先見于《史記》,其中《大宛列傳》記載:“始月氏居敦煌、祁連間,及為匈奴所敗,乃遠去……其余小眾不能去者,保南山羌,號小月氏?!薄缎倥袀鳌芳啊缎l(wèi)將軍驃騎列傳》記述元狩二年 (前121)夏,霍去病率軍出北地,經(jīng)居延、過小月氏 “攻祁連山”一事?!独顚④娏袀鳌贩Q天漢二年 (前99)秋 “貳師將軍李廣利將三萬騎擊匈奴右賢王于祁連天山”。此外,《漢書·張騫傳》稱烏孫 “昆莫父難兜靡本與大月氏俱在祁連、焞煌間”,《衛(wèi)青霍去病傳》亦記載霍去病出北地,“至祁連山,捕首虜甚多。上曰:‘票騎將軍涉鈞耆,濟居延,遂臻小月氏,攻祁連山,揚武乎鱳得,得單于單桓、酋涂王,及相國、都尉以眾降下者二千五百人……’”。《宣帝紀》載本始二年 (前72),御史大夫田廣明被任命為 “祁連將軍”。這幾處記載中的祁連,不僅涉及月氏、烏孫、匈奴等民族的歷史,也涉及漢匈關(guān)系及西漢開通絲綢之路的歷史,因此祁連位置問題向來為研究者們所關(guān)注。但目前學(xué)界仍是多種觀點并存,爭論不一。在此,筆者不揣淺陋,妄提拙見,祈請方家指正。
一
我們先簡單梳理古今對西漢祁連山的認知及研究,以大體了解其發(fā)展脈絡(luò)?!逗鬂h書·西羌傳》記 “湟中月氏胡,其先大月氏之別也,舊在張掖、酒泉地”,是將月氏故地的祁連定位在張掖、酒泉境內(nèi)。
魏王李泰主持編修的《括地志》記載,“涼、甘、肅、瓜、沙等州地,本月氏國”“祁連山在甘州張掖縣西南二百里” “天山一名白山,今名初羅漫山,在伊州伊吾縣北百二十里”。①[唐]李泰等著,賀次君輯?!独ǖ刂据嬓!肪?,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24、226、229頁。即認為月氏原在河西走廊,祁連山位于甘州張掖西南,與位于伊州的天山截然有別。顏師古注《漢書》,稱烏孫難兜靡與大月氏故地在 “祁連山以東,焞煌以西”,霍去病所至祁連山 “即天山也。匈奴呼天為祁連,祁音上夷反”。又在貳師將軍“與右賢王戰(zhàn)于天山”條下云:“即祁連山也。匈奴謂天為祁連。祁音巨夷反。今鮮卑語尚然。”②[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61《張騫李廣利傳》,第2692頁注1;卷55《衛(wèi)青霍去病傳》,第2481頁注2;卷6《武帝紀》,第303頁注1,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是主張祁連皆指西域天山,匈奴語祁連意為 “天”。司馬貞《史記索隱》對霍去病攻祁連山加按語,“《西河舊事》云:‘(祁連)山在張掖、酒泉二界上,東西二百余里,南北百里,有松柏五木,美水草,冬溫夏涼……?!钸B一名天山,亦曰白山也”;另稱 “小顏云:即天山也。匈奴謂天 [為]祁連?!段骱优f事》謂白山、天山。祁連恐非即天山也”。在李廣利擊右賢王于 “天山”下的案語是,“晉灼云:‘在西域,近蒲類海。’又《西河舊事》云:‘白山冬夏有雪,匈奴謂之天山也?!?。③[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10《匈奴列傳》,第2909頁注4;卷111《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第2931頁注3;卷109《李將軍列傳》,第2878頁注1,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其中“祁連一名天山,亦曰白山也”一句令人費解,④日本學(xué)者藤田豐八認為這一句是司馬貞畫蛇添足,或是后人添加的。見 [日]藤田豐八《焉支與祁連》,載 [日]藤田豐八著,楊錬譯《西域研究》,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101頁。但他顯然質(zhì)疑顏師古說,認同祁連在張掖、酒泉界內(nèi),力圖明確區(qū)分河西祁連山與西域天山。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亦遵從《括地志》說,注月氏始居地曰:“初,月氏居敦煌以東,祁連山以西。敦煌郡今沙州。祁連山在甘州西南?!雹輀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23《大宛列傳》,第3162頁注2。
不難發(fā)現(xiàn),早在唐朝前中期,人們對西漢祁連山是在河西還是在西域已有分歧。后世學(xué)者多據(jù)此闡發(fā),或從其一說,或兼取兩說,在此僅撮其要者。明末清初精于地理沿革的顧祖禹提出,“祁連山,在甘州衛(wèi)西南百里。山甚高廣,本名天山,匈奴呼天為祁連也”,霍去病所至祁連即指此山,漢以前的月氏國故地在明代 “甘肅鎮(zhèn)”;“天山,在土魯番西北三百余里?!嗝钸B山,亦謂之白山”,此山為貳師將軍擊匈奴右賢王處。①[清]顧祖禹撰,賀次君、施和金點校《讀史方輿紀要》卷52《陜西一》,第2472頁;卷63《陜西十二》,第2970頁;卷65《陜西十四》,第3048頁,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根據(jù)歷史事件明確區(qū)分河西祁連與西域天山的同時,他指出兩山都有 “祁連”之名,后者也被稱為 “白山”。全祖望觀點基本同于顧說,但他認為 “祁連”語轉(zhuǎn)為“天”,猶不律之謂筆。另外,他依據(jù)韋昭曰 “居延即張掖”,漢張掖郡有觻得渠,推測霍去病所攻祁連山在甘州;結(jié)合西漢統(tǒng)治河西的歷史判斷李廣利擊右賢王的祁連山在伊州。②[清]全祖望《祁連山考》,載 [清]全祖望撰,朱鑄禹匯校集注《全祖望集匯校集注·鮚埼亭集外編》卷4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578-1580頁。陶保廉亦指出觻得、小月氏皆在張掖地,強調(diào)漢朝祁連專指張掖山,伊吾北的天山 “終漢世未嘗全屬于漢”,未曾有過祁連之名,匈奴謂天為撐犂,并非祁連,是自顏師古說而 “張掖之祁連與西域之天山其名遂互稱矣”。③[清]陶保廉《辛卯侍行記》卷4,臺北:文海出版社,1976年,第76-78頁。徐松堅持顏師古說,注《漢書·西域傳》中關(guān)于月氏故地的記載,云:“河西四郡未開時,武威、張掖諸郡皆匈奴地,月氏安得居之?”④[清]徐松《漢書西域傳補注》,載 [清]徐松著,朱玉麒整理《西域水道記 (外二種)》,北京:中華書局,第436頁。這一立論明顯有誤,馮家昇曾指摘他 “未細讀《史》《漢》匈奴傳”。見馮家昇《大月氏民族及其研究之結(jié)論》,《禹貢》1936年5卷8-9期,第7頁。我們可概括當(dāng)時這三種主要觀點:一說認為漢代河西祁連與西域天山都有 “祁連”之名,后者亦還有 “天山” “白山”等名稱,兩山名稱在漢語中有重疊之處;一說漢代祁連專指河西祁連,與西域天山名稱截然有別;一說祁連專指西域東天山。三說一致認同李廣利擊右賢王的祁連天山乃是天山,但前兩說都主張月氏始居地與霍去病出擊匈奴路線中的祁連山在河西地區(qū),第二說又與第三說一樣認為兩山名稱在漢語中沒有重疊之處。
自20世紀初以來,上述三種觀點論述更趨深入。⑤此外,還有一種觀點認為漢代祁連山包括今甘肅祁連山 (尤指張掖西南一段)及東部天山。見陳世良《烏孫原住地辨正》,《新疆歷史研究》1987年第1期,第16-24頁;《渾邪考》,《新疆大學(xué)學(xué)報》1989年第2期,第38-47頁。因該說立論依據(jù)不足,贊同者少,在此不展開。特別是關(guān)于月氏舊居地祁連與霍去病所至祁連山的位置,前兩種觀點主張河西說,與后一種東天山說的爭論最為激烈。持前一說者,多通過梳理西漢以后至唐代史書中有關(guān)祁連山的記載來確定漢代祁連所指,再闡明月氏原居地及霍去病出軍祁連的位置?;蛘J為文獻中皆稱河西境內(nèi)的為祁連山,稱西域東天山為天山或白山;推測霍去病經(jīng)過的居延是今額濟納河,鈞耆水是源于涼州的郭河 (今金川河)。⑥[日]白鳥庫吉《烏孫に就いての考》,載《白鳥庫吉全集》第6卷《西域史研究 (上)》,東京:巖波書店,1970年,第1-55頁。原載《史學(xué)雜誌》1900年第11編11號、1901年12編1·2號?;蛘J為霍去病經(jīng)今居延澤南下,過小月氏,至張掖酒泉界的祁連山,彰顯武功于后來漢設(shè)張掖縣的鱳得;并指出月氏在秦朝時居于鄂爾多斯以西,漢楚時期則居甘肅東部武威、張掖,與匈奴接境。①[日]藤田豐八《月氏故地與其西移年代》,載 [日]藤田豐八著,楊錬譯《西北古地》,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第59-78頁。藤田豐八《焉支與祁連》,第97-117頁。楊建新《關(guān)于漢代烏孫的幾個問題》,《新疆大學(xué)學(xué)報 (哲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1980年第2期,第66-70頁。需要指出的是,藤田豐八在前一篇文章中曾分析《史記》《漢書》中對烏孫故地記載的差異,提出一個觀點:《漢書》中多將今祁連山稱南山,僅出現(xiàn)幾次的祁連山之名,應(yīng)該是班固以為不妨看作天山;那么,顏師古的注解深合其意?;羧ゲ」ブ疗钸B山一事,是班固視為過南山南段而攻天山。田廣明的祁連將軍號之 “祁連”二字系因今天山而生,表明西漢時人已視祁連為今天山。或從語言學(xué)角度進行分析,強調(diào)匈奴人所稱之天山有多處,漢名 “天山”意譯自匈奴語tengri,“祁連”音譯自tengri的口語音轉(zhuǎn)chiring,《史記》與兩《漢書》已有意區(qū)分諸天山地理位置,即以意譯對應(yīng)蒲類附近之天山,以音譯對應(yīng)河西的天山。②劉義棠《祁連天山考辨》,載劉義棠編著《中國西域史研究》,臺北:正中書局,1997年,第1-70頁?;蚩紤]元狩二年漢匈實際控制區(qū)域,推斷霍去病不大可能也無必要穿過匈奴占據(jù)的河西走廊孤軍深入至陌生的新疆東部;指出漢人言及西域天山時,稱之為天山或北山,未曾稱為祁連山。③高榮《月氏、烏孫和匈奴在河西的活動》,《西北民族研究》2004年第3期,第23-27頁。也有學(xué)者以霍去病兩次出兵河西為線索,從由此引發(fā)的渾邪王降漢、漢經(jīng)營河西、交通西域等一系列影響的角度,堅持認為漢代史籍中的祁連山乃是今祁連山;提出霍去病經(jīng)過的鈞耆與浚稽山(今戈壁阿爾泰山)有關(guān),懸泉傳置道里簡中的觻得、祁連等置,是祁連山在河西走廊的力證;東天山曾被匈奴呼為祁連山,另有 “天山”“白山”“祁連天山”等不同漢語名稱;同時利用反證法論證東天山與漢代史籍中的祁連無關(guān)。④戴春陽《祁連、焉支山在新疆辨疑》(上、下),《敦煌研究》2009年第5期,第96-105頁;2010年第1期,第62-69頁。
持東天山說者,認同霍去病經(jīng)過的居延是今居延海,但強調(diào)霍去病是由東向西的遠征,不可能或無必要經(jīng)居延迂回南下至河西祁連山。或由田廣明的祁連將軍號,以及李廣利擊右賢王一事的記載得出結(jié)論:祁連山和天山同山異名,漢代祁連山是今天東天山地區(qū);據(jù)此贊同顏師古關(guān)于月氏原居地的注解。⑤[日]內(nèi)田吟風(fēng)《月氏のバクトリア遷移に關(guān)する地理的年代的考證 (上)》,《東洋史研究》1938年第3卷4號,第293-320頁。或主張祁連是天山的別號,當(dāng)時稱今祁連山為南山;解釋《西河舊事》中的 “張掖、酒泉二郡界之上”泛指西北廣漠,無明確界限;霍去病經(jīng)過的鱳得是匈奴地名,單桓在天山附近,小月氏分布廣至Ala Shan山脈,西漢提師數(shù)萬完全有可能北略天山;《漢書·敘傳》“西規(guī)大河,列郡祁連”是班固 “詞藻鋪張,重在取韻”。⑥岑仲勉《漢書西域傳地里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518-535頁?;蛱岢龌羧ゲ〗?jīng)過的小月氏在天山東端,不可能在當(dāng)時由匈奴控制的今祁連山一帶;當(dāng)時張掖尚未設(shè)郡,當(dāng)?shù)夭豢赡苡杏€得縣;《漢書·敘傳》“列郡祁連”是指河西諸郡的西境直逼今天山東端,否則不足以彰顯衛(wèi)青、霍去病的功勛。⑦余太山《大夏和大月氏綜考》,《中亞學(xué)刊》(3),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7-46頁?;蚵暦Q “祁連”是吐火羅語詞的漢代譯名,“天山”則是該吐火羅語地名的漢語意譯;張騫提到的 “祁連山”實為西域胡人所謂的 “析羅漫山”,結(jié)合哈密發(fā)現(xiàn)的唐左屯衛(wèi)將軍姜行本碑,推測大月氏的故鄉(xiāng)祁連是今哈密以北60公里的巴里坤山。①林梅村《祁連與昆侖》,《敦煌研究》1994年第4期,第113-116頁;《吐火羅人與龍部落》,《西域研究》1997年第1期,第11-20頁。也有學(xué)者認為月氏勢力范圍廣大,若將其始居地 “祁連”理解為今祁連,顯得太局促;根據(jù)前述全祖望說,結(jié)合語言學(xué)分析,判斷月氏本部游牧的祁連是今天山;“祁連”在兩漢以后似專指南祁連。②姚大力《大月氏與吐火羅的關(guān)系:一個新假設(shè)》,《復(fù)旦學(xué)報 (社會科學(xué)版)》2019年第2期,第65-75頁;《河西走廊的幾個古地名》,《西北民族研究》2020年第3期,第58-59頁。最新的研究文章將元狩二年霍去病兩次襲擊匈奴相聯(lián)系,認為在第一次突襲的基礎(chǔ)上,第二次夏季出軍以東天山為目標(biāo),才符合其對匈奴作戰(zhàn)慣用的突然襲擊、直搗王庭的戰(zhàn)術(shù),同時可以解釋與霍去病分兵異道的公孫敖失期的原因;提出小月氏應(yīng)是留守在東天山南麓冬季營地的老弱婦孺,至武帝征和年間已分布在南山,即今祁連山、阿爾金山一帶,南山因此改稱祁連山;漢代祁連山、天山、祁連天山都是同一山的名稱,只是音譯、意譯、音譯加意譯復(fù)合名稱的區(qū)別。文中還認為河西走廊西部不適宜大規(guī)模游牧人群生存,同名的置和地不在一處并不鮮見,所以懸泉漢簡中的 “祁連置”不能證明漢代祁連在河西地區(qū)。③王建新、王茜《“敦煌、祁連間”究竟在何處?》,《西域研究》2020年第4期,第27-38頁。
通過梳理上述主要的觀點,我們大體可以了解,目前學(xué)界主要結(jié)合或依據(jù)漢代之后的記載考察西漢時期的祁連所指,且多沒有充分注意有關(guān)西漢祁連記載的時段變化,對月氏故地中的祁連、霍去病所至祁連,以及今河西祁連山與新疆東天山在西漢的稱呼等問題,仍然是爭持不下。下面我們就主要從這三方面探討西漢祁連山的位置。
二
如前文所述,學(xué)界多是在確定祁連位置的基礎(chǔ)上,再判斷月氏的舊居地。在此,我們利用有關(guān)月氏與秦漢、匈奴等勢力相互關(guān)系的記載來考察其原居地所在。
《史記》記載 “及秦并吞三晉、燕、代,自河山以南者中國。中國于四海內(nèi)則在東南,為陽;……其西北則胡、貉、月氏諸衣旃裘引弓之民,為陰”。④[漢]司馬遷撰《史記》卷27《天官書》,第1347頁。其中的貉并非指真正的貉族,當(dāng)與胡組成一個雙音詞,泛指北方民族,如東胡、林胡、林煩、匈奴之屬。⑤林沄《說 “貊”》,《史學(xué)集刊》1999年第4期,第53-60頁。苗威《關(guān)于穢、貊或穢貊的考辨》,《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2010年第8期,第115-121頁。此處將月氏與胡貉并舉,說明當(dāng)時月氏是秦西北方不可小覷的力量。關(guān)于秦朝西方和西北方邊界及其確立過程,《史記·秦始皇本紀》稱秦疆域 “地東至海暨朝鮮,西至臨洮、羌中,南至北向戶,北據(jù)河為塞,并陰山至遼東”,記述始皇三十二年 “乃使將軍蒙恬發(fā)兵三十萬人北擊胡,略取河南地。三十三年,……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東,屬之陰山,以為四十四縣,城河上為塞。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闕、陽山、北假中,筑亭障以逐戎人”?!缎倥袀鳌分杏蓄愃朴涊d,云:“秦滅六國,而始皇帝使蒙恬將十萬之眾北擊胡,悉收河南地。因河為塞,筑四十四縣城臨河,徙謫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陽,因邊山險塹溪谷可繕者治之,起臨洮至遼東萬余里。又度河據(jù)陽山北假中。當(dāng)是之時,東胡強而月氏盛。匈奴單于曰頭曼,頭曼不勝秦,北徙。”①[漢]司馬遷撰《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第239、253頁;卷110《匈奴列傳》,第2886-2887頁。即在北逐包括匈奴在內(nèi)的戎胡之后,秦朝西北部的疆域西起臨洮 (今甘肅岷縣)、羌中,向北至高闕 (今內(nèi)蒙古杭錦后旗東北)、北假 (今內(nèi)蒙古河套以北、陰山以南夾山帶河地區(qū)),并陰山,東至遼東。月氏與東胡成為秦外部的兩大勢力,匈奴勢力則較弱,在秦的打擊下向北遷徙。依據(jù)這些記載,我們無法確定月氏東面與秦朝以及匈奴的具體界限,其西界更是無從得知,但可以肯定月氏距離秦朝邊界并不遙遠,不排除其勢力東達高闕塞外,直接與秦疆域相接的可能性。②方豪認為漢之前月氏活動地域在甘肅、寧夏二省,匈奴在綏遠省 (包括今內(nèi)蒙古中部、南部地區(qū))。見方豪《中西交通史 (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9頁。榎一雄認為在匈奴興起之前,月氏勢力強大,其統(tǒng)轄著蒙古高原大部分、準噶爾盆地及東天山、塔里木盆地各國,以及羌所在的黃河上游等地區(qū)。 見 K.Enoki,“The Yüeh-Shih-Scythians Identity,aHypothesis”,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History of Eastern and Western Culture Contacts,Collection of Papers Presented,compiled by the Japanese National Commission for Unesco,1957.Tokyo,1959,pp.227-232.余太山主張月氏故地西面曾達阿爾泰山東端。見余太山《塞種史研究》,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第87-88頁。但月氏西界遠至西域的觀點,缺乏堅實的依據(jù)。無疑學(xué)界一般認為 “敦煌、祁連間”是指月氏勢力的核心區(qū),而不代表月氏政權(quán)的整個勢力范圍。那么,月氏作為秦朝西北邊外的勢力,其政權(quán)中心位于自然環(huán)境相對較好的河西地區(qū),完全講得通;若其核心區(qū)遠在環(huán)境相對較差的敦煌至東天山,中間橫亙數(shù)百里的嘎順戈壁,再跨越千余公里的河西走廊與秦朝相接,不免令人難以理解。我們不排除當(dāng)時月氏勢力影響至西域的可能性,但后來冒頓時期匈奴擊敗月氏的同時,降服樓蘭、烏孫、呼揭等西域諸國 (見后文),恰說明此前月氏尚未實際占據(jù)西域,至多說明西域諸國曾臣服于月氏。所以,學(xué)界基本認同當(dāng)時月氏據(jù)有的區(qū)域包括河西地區(qū)。
力量相對弱小的匈奴曾向強盛的月氏納質(zhì)子,這種局勢在秦朝末年開始改變。在月氏做過質(zhì)子的冒頓殺死父親頭曼,自立為單于,大破東胡,又 “西擊走月氏,南并樓煩、白羊河南王。悉復(fù)收秦所使蒙恬所奪匈奴地者,與漢關(guān)故河南塞”。③[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10《匈奴列傳》,第2890頁。匈奴東張西擴,迫使月氏向西退卻,同時趁中原戰(zhàn)亂無暇顧及邊地的時機,渡過黃河南下,重新控制河南地,與漢朝以原來的河南塞為界相抗衡。此時匈奴統(tǒng)轄的地域,《史記·匈奴列傳》記載 “諸左方王將居?xùn)|方,直上谷以往者,東接穢貉、朝鮮;右方王將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單于之庭直代、云中: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④[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10《匈奴列傳》,第2891頁。即匈奴三方勢力中的右方王居西方,其分地與月氏、氐、羌等勢力直接鄰接,且正對著上郡 (治今陜西綏德)以西的地方。至于右方王分地的西界,文獻中沒有明確記載,同時也無法確定月氏退卻后的轄地。但結(jié)合后來匈奴右方王與漢朝的戰(zhàn)爭主要發(fā)生在河南地及其在月氏遷徙后的勢力范圍 (見下文),我們認為此時匈奴右方王西界當(dāng)在黃河西岸附近,不會距離該地太遠,而月氏仍據(jù)有河西地區(qū)。①或以為匈奴西界至北地郡西北的騰格里沙漠,在河西走廊東頭與月氏相接。見楊建新《關(guān)于漢代烏孫的幾個問題》,第67-68頁。武沐認為此時匈奴雖已占有北方大部分地區(qū),但西面仍未越過黃河。見武沐《渾邪休屠族源探賾》,《蘭州大學(xué)學(xué)報 (社會科學(xué)版)》2004年第1期,第11頁。
《史記·匈奴列傳》記載文帝時,“其三年五月,匈奴右賢王入居河南地,侵盜上郡葆塞蠻夷,殺略人民。于是孝文帝詔丞相灌嬰發(fā)車騎八萬五千,詣高奴,擊右賢王。右賢王走出塞”。第二年,單于致信漢文帝,稱 “今以小吏之?dāng)〖s故,罰右賢王,使之西求月氏擊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馬強力,以夷滅月氏,盡斬殺降下之。定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皆以為匈奴。諸引弓之民,并為一家”。②[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10《匈奴列傳》,第2895-2896頁??芍诠?77年,匈奴右賢王遷入河南地襲擊上郡,未取得勝利。后經(jīng)冒頓單于授意,右賢王才進一步向西攻襲,擊敗月氏,并降服在今羅布泊附近的樓蘭,以及在今阿爾泰山南麓的呼揭等,③[日]護雅夫《いわゆる “北丁令”、“西丁零”について》,《瀧川博士還暦記念論文集·東洋史篇》,東京:長夜中澤印刷,1957年,第57-71頁。匈奴勢力的影響擴及西域。至于月氏向西遷徙事件,《史記·大宛列傳》記張騫“建元中為郎。是時天子問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無與共擊之”,又提到 “及冒頓立,攻破月氏,至匈奴老上單于,殺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始月氏居敦煌、祁連間,及為匈奴所敗,乃遠去,過宛,西擊大夏而臣之,遂都媯水北,為王庭。其余小眾不能去者,保南山羌,號小月氏”。④[漢] 司馬遷撰《史記》卷123《大宛列傳》,第3157、3161-3162頁?!稘h書·西域傳》中有類似記載,明確月氏主體因遭受匈奴襲擊而遷出 “敦煌、祁連間”故地,并且是在老上單于 (公元前174-前160年在位)殺月氏王之后遁逃遠走。未遠徙的部分散布于南山中,稱為小月氏。⑤學(xué)界對于月氏因哪一次戰(zhàn)爭遷出故地,觀點不同?;蛞詾槊邦D時期的 “夷滅月氏”之戰(zhàn)便使月氏西遷至塞地,河西盡歸匈奴,西域大部分地區(qū)也成為匈奴的轄地;老上單于殺月氏王使月氏徙至阿姆河流域。但這種觀點中也有不同意見,如孫毓棠認為冒頓 “西擊走月氏”后,月氏便開始逐漸西遷。冒頓 “夷滅月氏”使其遷到準噶爾盆地,月氏被老上單于大敗后,即前往伊犁河流域。見孫毓棠《安息與烏弋山離——讀 〈漢書·西域傳〉札記之一》,《文史》第5輯,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7-21頁。或認為遭受冒頓擊破后,月氏仍居于河西,冒頓所謂的 “夷滅”“盡斬殺降下之”只是夸張之詞。老上單于殺月氏王,月氏才向西北遷徙至塞地。見 [日]白鳥庫吉《烏孫に就いての考》。 [日]桑原騭藏著,楊錬譯《張騫西征考》,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4年,第6-16頁。陳序經(jīng)《匈奴史稿》,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08年,第149-163頁。莫任南《關(guān)于月氏西遷年代問題》,《湖南師大學(xué)報 (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5年第2期,第57-62頁。在此,我們認為后一種意見更為合理。
漢武帝時期反擊匈奴爭奪河南地時,衛(wèi)青曾率軍于元朔五年 (前127)春突襲至右賢王庭。按《史記》記載,“出塞六七百里,夜圍右賢王”,⑥[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10《匈奴列傳》,第2907頁。說明當(dāng)時匈奴右賢王庭距離漢西界邊塞并不遠,只有六七百里。⑦參見丁謙《漢書匈奴傳地理考證》卷1,浙江圖書館叢書,民國四年 (1915)刊本,第20頁。再看張騫出使西域回國后的報告,“鹽澤去長安可五千里。匈奴右方居鹽澤以東,至隴西長城,南接羌,鬲漢道焉”,⑧[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23《大宛列傳》,第3160頁。顯示元朔三年 (前126)左右,匈奴右方王的控制區(qū)域東自隴西長城與漢分界,西限于羅布泊以東,南與羌相鄰。河西地區(qū)在其核心勢力范圍內(nèi),與上述右賢王王庭距離漢塞不遠相一致。這進一步證實前述文帝時匈奴降服的樓蘭、烏孫、呼揭及近旁諸國,只是羈屬之,并不在匈奴右方王的實際管轄地內(nèi),仍當(dāng)保有較大獨立性。正如《漢書·西域傳下》稱 “西域諸國,各有君長,兵眾分弱,無所統(tǒng)一,雖屬匈奴,不相親附。匈奴能得其馬畜旃罽,而不能統(tǒng)率與之進退”。同時,我們可以確定直到武帝時期,在月氏主力已遷居阿姆河流域時,匈奴右方王實際控制區(qū)雖然較秦末漢初向西擴展,占據(jù)了整個河西地區(qū),但并未據(jù)有西域。那么,所謂的月氏故地?zé)o疑是指河西地區(qū),《史記》《漢書》兩書中提到的月氏始居 “敦煌、祁連間”自然是在河西走廊,祁連也當(dāng)是今祁連山或其一部分。
三
再分析元狩二年夏霍去病攻襲的祁連山位置。按《史記》《漢書》記述,霍去病自北地出發(fā),深入匈奴內(nèi)部,武帝稱其 “涉鈞耆,濟居延,遂臻小月氏,攻祁連山,揚武乎鱳得,得單于單桓、酋涂王,及相國、都尉以眾降下者二千五百人……”張晏注曰:“鈞耆、居延,皆水名也。”①[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55《衛(wèi)青霍去病傳》,第2480-2481頁。后人基本沿襲張注,且一般認為居延是今額濟納旗的額濟納河或居延海,②王北辰考述了霍去病從北地郡出發(fā)至居延的道路,但不確定鈞耆所在。見王北辰《古代居延道路》,《歷史研究》1980年第3期,第107-122頁。對鈞耆所指則有不同意見。③除前文提到的相關(guān)主張以外,另有學(xué)者提出鈞耆是?;耐舢悓懀?“涉”也可指在沙漠中跋涉,所以鈞耆當(dāng)指居延以北的浚稽山沙地,或沙地中的沼澤。見王宗維《論霍去病在祁連山之戰(zhàn)》,《西北大學(xué)學(xué)報》1982年第3期,第70-78頁。有學(xué)者依據(jù)居延漢簡中出現(xiàn)的 “居延置”“鈞著置”等置名,提出霍去病經(jīng)過的居延并非今居延,而是今武威市東南接納黃羊河后的石羊河主河道;鈞耆即鈞著,為今山丹河下游;霍去病若經(jīng)今居延海,再南下到張掖,路途遙遠,不符合當(dāng)時戰(zhàn)略決策,也不為客觀形勢所允許。④陳秀實《漢將霍去病出北地行軍路線考—— 〈漢書〉“涉鈞耆居延”新解》,《西北師大學(xué)報 (社會科學(xué)版)》1998年第6期,第85-87頁。另外,高啟安、沈渭顯認為霍去病經(jīng)過的居延水是今甘肅景泰縣白墩子鹽澤。見高啟安、沈渭顯《漢居延置所在置喙——以居延里程簡E.P.T59∶582為中心》,《敦煌研究》2013年第5期,第105-113頁。也有學(xué)者指出這一論證有濫用二重證據(jù)法之嫌,目前不能認定鈞著是鈞耆的誤書;鈞耆也非?;剑渚唧w位置不明。⑤劉振剛《元狩二年夏霍去病出擊匈奴路線證釋》,《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xué) (漢文版)》2015年第4期,第60-63頁。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無論鈞耆、居延在哪里,從北地出塞經(jīng)這兩地到今祁連山的路程都不會遠于到新疆東天山。此外,學(xué)界基本認同小月氏所在的南山包含祁連山在內(nèi),綿延于河西走廊南部,西連阿爾金山,甚或包括昆侖山,與東天山無涉。至于懸泉里程簡中記錄的 “觻得”和 “祁連置”,鑒于其設(shè)置是在西漢控制河西之后,我們不能斷定這兩個置名就是霍去病率軍經(jīng)過的鱳得、祁連。但霍去病出軍至祁連山時,河西地區(qū)尚未納入西漢的統(tǒng)治之下,武帝稱贊霍去病此次行動功績時,直接引用匈奴地名為理所當(dāng)然,漢后來設(shè)郡縣直接在原地襲用 “觻得”原名,則也完全在情理之中,并不必然產(chǎn)生地名搬家的現(xiàn)象。至于 “單桓”與天山以北的單桓國有無關(guān)系,不得而知。即使有關(guān)系,考慮到有關(guān)單桓國的記載出現(xiàn)較晚,是在漢朝勢力控制西域之后,其居地存在變化的可能,我們也不能簡單地將兩者對應(yīng)起來,即認為這里的 “單桓”就是后來東天山地區(qū)的單桓國。
《史記》稱 “漢遣驃騎破匈奴西域數(shù)萬人,至祁連山。其明年,渾邪王率其民降漢,而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鹽澤空無匈奴。匈奴時有候者到,而希矣”。①[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23《大宛列傳》,第3167頁?!稘h書·西域傳》中也有類似記述,“驃騎將軍擊破匈奴右地,降渾邪、休屠王,遂空其地”。②[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96上《西域傳上》,第3873頁?;蛞詾椤妒酚洝分?“匈奴西域”是霍去病攻至西域今東天山的證據(jù)。但并非如此,實際上,“匈奴西域”等同于 “匈奴右地”,即前述匈奴右方王勢力范圍,自隴西長城以西至羅布泊以東的河西地區(qū)。烏孫昆莫王遠襲月氏,留居塞地前曾守于該地域內(nèi)。③參見孫聞博《〈史記〉所見 “匈奴西域”考——兼論 〈史記·大宛列傳〉的撰作特征》,《西域研究》2019年第4期,第28-40頁。戰(zhàn)事明確發(fā)生在匈奴右地,在霍去病的襲擊下,匈奴渾邪王、休屠王降漢,黃河以西至鹽澤以東鮮見匈奴勢力,出現(xiàn)河西地空的局面。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張騫提出招徠烏孫東還河西故地。結(jié)合霍去病的進軍地點,基本可判斷霍去病所攻祁連山是在河西地區(qū)。
河西之戰(zhàn)取勝后,漢朝控制河西走廊,霍去病的開地之功不言而喻。對霍去病戰(zhàn)功的概括,《史記》稱 “直曲塞,廣河南,破祁連,通西國,靡北胡。作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第五十一”。④[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第3317頁。前兩項主要是指衛(wèi)青功績,后三項為霍去病之功,當(dāng)對應(yīng)元狩二年征匈奴右地至祁連山,迎降渾邪王從而打通漢朝經(jīng)河西走廊前往西域的道路,以及元狩四年春大敗匈奴左方兵等戰(zhàn)事?!稘h書》云:“票騎冠軍,猋勇紛紜,長驅(qū)六舉,電擊雷震,飲馬翰海,封狼居山,西規(guī)大河,列郡祁連。述衛(wèi)青霍去病傳第二十五?!雹輀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100下《敘傳下》,第4254頁。文中提到霍去病六次長驅(qū)直入,突襲匈奴,包括元朔六年 (前123)兩次跟隨衛(wèi)青出定襄襲擊匈奴,元狩二年春、夏兩次進攻河西,同年秋收降渾邪王,元狩四年出代郡戰(zhàn)匈奴左方兵?!拔饕?guī)大河,列郡祁連”無疑指霍去病河西戰(zhàn)爭中取得的戰(zhàn)績,祁連只能是河西地區(qū)的祁連。河西地區(qū)最先設(shè)立的是酒泉、張掖二郡,置于元鼎六年 (前111);⑥關(guān)于河西四郡設(shè)置時間,歷來爭論較大,多種觀點并存。郝樹聲對此有梳理分析,進一步明確酒泉、張掖郡設(shè)置于元鼎六年,敦煌郡設(shè)于后元元年,武威郡置于本始二年 (前71)至地節(jié)三年 (前67)之間。見郝樹聲《漢河西四郡設(shè)置年代考辨》,《開發(fā)研究》1996年第6期,第89-92頁;《漢代河西四郡設(shè)置年代考辨 (續(xù)) 》,《開發(fā)研究》1997年第3期,第59-63頁?;羧ゲ∮谠髁?(前117)去世。因此,只能說霍去病的河西之戰(zhàn)使河西地空,為該地設(shè)置郡縣奠定了基礎(chǔ)。將列郡于河西地區(qū)的祁連歸為霍去病功績,已是明顯有夸大之嫌,更不要說列郡至東天山地區(qū)了。況且當(dāng)時西漢勢力未及西域,并無在西域東天山地區(qū)設(shè)郡的可能。
綜合霍去病元狩二年夏襲擊匈奴的經(jīng)行路線,作戰(zhàn)區(qū)域及其戰(zhàn)功,可以肯定其所至祁連山即今河西地區(qū)的祁連山。
四
按前文提到學(xué)界一致認同天漢二年貳師將軍與匈奴右賢王的戰(zhàn)爭發(fā)生在今天山,具體指東天山。①除前述提到的相關(guān)文章外,丘述堯?qū)Υ艘灿袑iT論述,見丘述堯《祁連天山是南祁連山嗎?》,《華南師院學(xué)報 (社會科學(xué)版)》1982年第2期,第105-107頁。那么,《史記·李陵傳》記載的 “祁連天山”該如何理解?白鳥庫吉解釋祁連是當(dāng)?shù)赝琳Z,“天山”是其漢譯,祁連為衍字。②[日]白鳥庫吉《烏孫に就いての考》,第9-10頁。《史記會注考證》中云:“中井積德曰:胡人謂天為祁連,故祁連山或稱天山,此文 ‘祁連’與 ‘天’重復(fù),宜削其一?!稘h書》單云天山,得之?!雹踇漢]司馬遷撰,[日]瀧川資言考證,楊海崢整理《史記會注考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742頁。劉義棠贊同 “祁連天山”是音義雙譯之名。④劉義棠《祁連天山考辨》,第1-70頁。也有學(xué)者認為 “祁連天山”是漢語同義復(fù)詞,“互為訓(xùn)釋:祁連即天,天即祁連”,《史記》中多見這種句法,如 “大抵無慮”,大抵即無慮,無慮即大抵,所以不宜將祁連削去。⑤徐仁甫著,徐湘霖校訂《史記注解辨正》,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75頁。岑仲勉提出祁連天山不可析分為二,祁連是天山別號;并推測漢人初譯其全名是 “天祁連山”,《史記》中誤倒,后來漢人知道其含義為天,便將天字截去,相沿省稱為祁連山。⑥岑仲勉《漢書西域傳地里校釋》,第518-535頁。或以為 “祁連天山”本作 “祁連山”,后人依據(jù)《漢書》傳注天字于 “祁連”旁,后來傳寫過程中將其誤入正文,“《漢傳》作天山,正以說《史記》之 ‘祁連山’也”。⑦王叔岷《史記斠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958頁。這一問題涉及 “祁連”的語源,學(xué)界對此多有論述,在此不贅?,F(xiàn)有觀點大致可分為源于非漢語和源于漢語兩種說法。其實無論是何種觀點,都認同祁連是當(dāng)?shù)鼐用袷褂玫脑~匯。我們認為祁連源于非漢語的觀點更為合理,祁連是漢字音譯。不過僅憑天漢二年這一條史料還難以判斷對 “祁連天山”的哪種解釋正確。
《鹽鐵論》中也有 “祁連天山”的稱呼?!墩D秦》篇中大夫云:“故先帝興義兵以征厥罪,遂破祁連、天山,散其聚黨,北略至龍城,大圍匈奴,單于失魂,僅以身免,乘奔逐北,斬首捕虜十余萬??叵抑?,旃裘之長,莫不沮膽,挫折遠遁,遂乃振旅。渾耶率其眾以降,置五屬國以距胡,則長城之內(nèi),河、山之外,罕被寇災(zāi)。于是下詔令,減戍漕,寬徭役。”《西域》篇大夫曰:“初,貳師不克宛而還也,議者欲使人主不遂忿,則西域皆瓦解而附于胡,胡得眾國而益強。先帝絕奇聽,行武威,還襲宛,宛舉國以降,効其器物,致其寶馬。烏孫之屬駭膽,請為臣妾。匈奴失魄,奔走遁逃,雖未盡服,遠處寒苦磽埆之地,壯者死于祁連、天山,其孤未復(fù)。故群臣議以為匈奴困于漢兵,折翅傷翼,可遂擊服。會先帝棄群臣,以故匈奴不革。”①[漢]桓寬撰集,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卷8《誅秦》,第488-489;卷8《西域》,第500頁,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該點校本將 “祁連天山”斷開,但目前學(xué)界對此意見并不統(tǒng)一。有學(xué)者將其中的 “祁連天山”連讀,認為由于匈奴稱河西的祁連山為天山、白山,西域蒲類海一帶的天山也被稱為白山,漢朝完全控制河西至鹽澤地區(qū)后,有人把二者混為一談,將 “祁連”與“天山”并稱。同時指出漢人在言及西域天山時,都稱之為天山或北山,而不云祁連山。②高榮《月氏、烏孫和匈奴在河西的活動》,第23-32頁。另見高榮主編《河西通史》,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8-45頁。至于祁連山的白山之名,作者依據(jù)《西河舊事》。但有關(guān)西漢時期的文獻中不見今祁連或天山有 “白山”之名,對此不作過多探討?;蛞詾椤墩D秦》中的 “祁連天山”表明漢代祁連山、天山、祁連天山都是今東天山的名稱,天山是意譯名稱,祁連山是音譯名稱,祁連天山為音譯加意譯的復(fù)合名稱。③王建新、王茜《“敦煌、祁連間”究竟在何處?》,第34頁。另有學(xué)者提出不同意見,指出:《誅秦》篇中句讀為 “遂破祁連、天山”,是分別以祁連山和天山作為象征,來概括和總結(jié)漢武帝擊匈奴過程中開河西四郡和經(jīng)營西域等功績;《史記》與《鹽鐵論·西域》篇的 “祁連天山”連讀,至多表明東天山曾被匈奴呼為 “祁連山”,但文獻中記載祁連山和天山,各自地望非常明確,從未混淆。④戴春陽《祁連、焉支山在新疆辨疑 (上)》,第103-104頁。
在此,我們分析發(fā)現(xiàn)《誅秦》述及的武帝興兵討伐匈奴之功,包括攻襲龍城、大圍單于,渾邪率眾降漢,設(shè)置五屬國等,皆與衛(wèi)青、霍去病出擊匈奴等戰(zhàn)事相關(guān),其影響正如《史記》記載渾邪王降漢后,武帝稱 “爰及河塞,庶幾無患”,并 “減隴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以寬天下之徭”。⑤[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11《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第2933頁。衛(wèi)青、霍去病大圍單于之后,元狩六年、元封五年 (前105),衛(wèi)青、霍去病相繼去世,期間西漢沒有再討伐匈奴。所以,《誅秦》中的 “祁連天山”應(yīng)連讀,乃指今河西的祁連山,不涉及西域,與今東天山地區(qū)無關(guān)。元狩四年之戰(zhàn)使 “匈奴遠遁,幕南無王庭”,西漢隨之加強對河西地區(qū)的統(tǒng)治,積極交通西域,同烏孫聯(lián)姻,迫使匈奴勢力進一步后退。自元封六年烏師盧繼任匈奴單于以后,“單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右方直酒泉、燉煌郡”。⑥[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10《匈奴列傳》,第2914頁。匈奴整體活動中心較以往向西轉(zhuǎn)移,右方王居地已完全退出河西,遷至正對著酒泉、敦煌郡的地方,當(dāng)正是前述李廣利擊右賢王的東天山地區(qū)。漢匈主戰(zhàn)場也隨之西移,對西域的爭奪日趨激烈。太初四年 (前101),漢誅大宛,威震西域。隨后至漢武帝去世期間,西漢對匈奴的戰(zhàn)爭除天漢二年戰(zhàn)于天山及居延北外,還包括天漢四年李廣利等與單于戰(zhàn)于余吾水、征和三年(前90)重合侯馬通出酒泉 “至天山,虜引去,因降車師”等戰(zhàn)事。①[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6《武帝紀》,第209頁。戰(zhàn)爭發(fā)生地均與河西的祁連山無關(guān)。因此,《西域》篇中的 “祁連天山”同樣應(yīng)連讀,但與《誅秦》篇中所指不同,其指今東天山。結(jié)合前述《史記》“祁連天山”的稱呼,我們認為當(dāng)時漢人稱今東天山為 “祁連天山”不是個例,該稱呼是音譯意譯相結(jié)合,并無衍字,無需刪去其一。另外,漢匈和戰(zhàn)問題是始元六年 (前81)鹽鐵會議的重要議題,參加會議的公卿大夫以桑弘羊為代表,其十三歲為宿衛(wèi),歷任大司農(nóng)中丞、大司農(nóng)、搜粟都尉,官至御史大夫。作為武帝時期的近臣和朝中重臣,桑弘羊協(xié)助武帝解決財政困難,為武帝的文治武功提供了物質(zhì)保證,并推行募民實邊,屯墾河西等地,亦曾提議屯田西域,②參見馬元材《桑弘羊年譜》,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4年。安作璋《桑弘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他對這兩地區(qū)的情勢應(yīng)較為熟悉,不致混淆河西祁連山和西域東天山的名稱。我們由此判斷,兩山在當(dāng)時都有 “祁連天山”之名,而出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或與當(dāng)時漢人已深入理解 “祁連”的漢語意義有關(guān)。
至此又引出另一問題,西漢時期東天山是否有 “祁連”之名?前述本始二年 (前72)秋,宣帝派田廣明等五位將軍分道并出,其中 “御史大夫田廣明為祁連將軍,四萬余騎,出西河……后將軍趙充國為蒲類將軍,三萬余騎,出酒泉……蒲類將軍兵當(dāng)與烏孫合擊匈奴蒲類澤,烏孫先期至而去,漢兵不與相及……”③[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94上《匈奴傳上》,第3785頁。《宣帝紀》提到這次戰(zhàn)事,稱 “校尉?;輰鯇O兵入匈奴右地,大克獲”。④[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8《宣帝紀》,第244頁。可知趙充國出擊的目標(biāo)蒲類澤(今巴里坤湖),恰為當(dāng)時的匈奴右地。這也進一步證實前述天漢二年李廣利出軍時,匈奴右賢王駐地就在今東天山地區(qū)。蒲類將軍號無疑得名于出軍目的地。對于祁連將軍稱號來源,東漢末年人應(yīng)劭注曰:“祁連,匈奴中山名也。諸將分部,廣明值此山,因以為號也”。⑤[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8《宣帝紀》,第244頁注4。今學(xué)者亦研究指出西漢的將軍命名方式,包括以其統(tǒng)率的兵種、擔(dān)負的任務(wù)、征伐的目的地、褒揚稱贊之詞等命名;主張祁連將軍,一如蒲類、貳師、?;龋且哉鞣ツ康牡氐牡孛鳛閷④娒?。⑥張金龍《西漢將軍制度述略》,《首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 (社會科學(xué)版)》2014年第4期,第11-22頁??紤]到當(dāng)時西漢已牢牢控制河西,并深入西域,暢通西域南道,漢匈爭奪的重心轉(zhuǎn)至西域東北部。那么,祁連將軍號中的 “祁連”是音譯自匈奴語的稱呼,其絕非河西的祁連,而當(dāng)指西域的祁連。正如前引劉義棠觀點,今東天山及河西地區(qū)的祁連山都被匈奴稱為祁連山。據(jù)此判斷,與今祁連山一樣,西漢時期的東天山也曾有漢語音譯的 “祁連”一名。
行文至此,進行簡單總結(jié),通過梳理分析秦及西漢前期、中期的歷史,我們可以明確月氏舊地之祁連與霍去病所至祁連山位于河西地區(qū),李廣利與匈奴右賢王交戰(zhàn)的祁連天山、田廣明將軍號中的祁連對應(yīng)今東天山。兩山皆被匈奴稱為祁連,在漢文中都有“祁連”“祁連天山”的稱呼,后一山也被稱為 “天山”,前一山在目前文獻中尚未見有 “天山”之名?!捌钸B”是漢語音譯,“祁連天山”是漢語音譯和意譯組合,“天山”為單純的漢語意譯,應(yīng)是當(dāng)時中原漢人仍然對兩山稱呼不定的表現(xiàn)。東漢時期的漢文記載中不再見有 “祁連天山”的稱呼,當(dāng)是兩山在中原漢人的稱呼中基本已各有專名,即以 “天山”稱呼西域東天山,以 “祁連”稱呼河西走廊的祁連山。這一變化過程無疑與西漢西向開疆拓土?xí)惩ńz綢之路密切相關(guān),同時體現(xiàn)了中原漢地對異域文化的認知變遷。結(jié)合前述兩山稱呼出現(xiàn)的時間及其變化,我們或可以推測,西漢出兵至河西祁連山取得勝利后,直接音譯襲用匈奴地名,即有 “祁連”一名。在已知曉祁連含義為“天”的情況下,該山又有音意結(jié)合的 “祁連天山”名稱。西漢勢力進一步向西,面對同樣被匈奴稱為祁連的西域東天山時,中原地區(qū)對其或音譯、或意譯、或音意組合。同名異山和同山異名的現(xiàn)象并存,難免容易引起混淆?;蛘驗槿绱耍性貐^(qū)為區(qū)分兩山,并依照習(xí)慣,對兩山的稱呼逐漸固定下來,以最先使用的 “祁連”對應(yīng)河西祁連山,以 “天山”對應(yīng)東天山。同時,河西與東天山地區(qū)的民族語言中仍使用祁連之名。漢譯名與當(dāng)?shù)孛褡逭Z名交織并行使用,①這種地名復(fù)雜的稱呼現(xiàn)象在當(dāng)今我國民族地區(qū)依然存在。參見牛汝辰、牛汝極《少數(shù)民族語地名研究對發(fā)展語言學(xué)的意義》,《西南民族學(xué)院學(xué)報 (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7年第3期,第104-105頁。牛汝極《新疆地名中的文化透視》,《語言與翻譯》1989年第2期,第20-25頁。致使后世漸漸不明其由來,混淆不解。這要求我們在研究古代地名時,需結(jié)合特定的歷史事件,注意當(dāng)?shù)刈迦赫Z言及其歷史的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