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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王安憶筆下的中國與西方

2021-11-25 19:19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1年5期
關鍵詞:王安憶

王 瓊

本文所說的“西方”,是指以北美和西歐為代表的“西方”。改革開放以來,北美和西歐成為世界全球化進程中影響當代中國最顯在的異域空間。中國當代文學在20世紀80年代發(fā)生了重要變化,既源于中國內部的改革與建構,更離不開中外文化交流重新恢復后的外部沖擊。80年代的中國文學,已不由自主地置身于國際文化的大潮之中,正如《今天》編輯部在“致讀者”中所描寫的一樣:“今天,當人們重新抬起眼睛的時候,不再僅僅用一種縱的眼光停留在幾千年的文化遺產(chǎn)上,而是用一種橫的眼光來環(huán)視周圍的地平線了?!雹佥d于《今天》1978年12月創(chuàng)刊號。西方各種現(xiàn)代思想與文學思潮蜂擁而至,開放多元的時代語境直接為王安憶廣泛接觸外國文學和西方游歷提供了契機。她有不少重要的文學作品的構思、寫作、發(fā)表都與西方游歷密切相關。

一、域外游歷:西方書寫的“動能”

20世紀80年代,王安憶多次走出國門,異域旅行讓她積累了豐富的關于西方的感性經(jīng)驗和直覺印象,建立并開闊了國際化的創(chuàng)作視野。1983年,王安憶第一次離開中國,隨同母親茹志鵑到美國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活動(Internal Writing Program,簡稱IWP)。②詳見李馨:《1980年代的中國作家“走出去”現(xiàn)象——以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為中心的考察》,《當代文壇》2020年第6期。在此期間,茹志鵑、吳祖光和王安憶陸續(xù)同來自南非、加納、匈牙利、土耳其等國的作家談話,了解了許多作家的生存狀態(tài)及其所在國的獨特問題,例如南非有色人種的不公平處境、撒哈拉女作家迫切的婦女解放要求,都讓茹志鵑感慨良多。①茹志鵑:《游美百日記》,《鐘山》1985年第2期。茹志鵑與陳映真惺惺相惜,王安憶更是將后者當作精神上重要的支持力量。②聶華苓:《三生影像》,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363頁。

王安憶在IWP產(chǎn)生了新的閱讀興趣:“在這里,對國際新聞忽然有了興趣,而且這些新聞一下子變得簡單易懂,與我們貼近了許多?!雹弁醢矐洠骸睹绹话俣臁?,《鐘山》1985年第2期。這次頗具時代性的出國之行給王安憶留下了精神上的巨大的沖擊與震驚,她的寫作轉型也與此有關。她還稱這次旅行是自己創(chuàng)作和生命歷程中的一個“關節(jié)口”。④王安憶、張新穎:《談話錄(二):關節(jié)口》,《渤海大學學報》2007年第2期。“我想世上怎會存在著與我們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不論在環(huán)境上、在歷史上、在文化上與我們有那么大的差別?!雹萃醢矐洠骸段易鲎骷遥且@得虛構的權力——與臺灣作家張灼祥對話》,《重建象牙塔》,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第173頁。母女倆在回國后合寫了一本隨筆散文集《母女同游美利堅》。作家母女用雙重視角對中西社會一系列的反差進行描述,在目光交織和比對中對美國社會各種層面進行體察,對美國華人世界特別是留學生進行刻畫,對與作家和文友的交誼進行掠影式書寫。這些新型的中西文化體驗,使王安憶獲得了民族的和人類世界的文化眼光。在王安憶后來的小說《烏托邦詩篇》《紀實與虛構》中,我們都能看到她對這次出訪經(jīng)驗的回顧。出訪的興奮與震撼、被美國社會拒絕的挫折、被“世界”吞沒的危險都成為王安憶創(chuàng)作生涯所面臨的危機和困境,促使她開始用“世界眼光”重新凝視與反思自己的“中國經(jīng)驗”,寫出了在尋根文學潮流中脫穎而出的轉型之作《小鮑莊》,這部小說是她在第一次游歷西方之后對本土文明真實而痛切的反思,而后還可延續(xù)到驚世駭俗的“三戀”的誕生。也正是從《小鮑莊》開始,王安憶擺脫了以“雯雯系列”為代表的“創(chuàng)作肇始階段的少女情懷的單純抒發(fā)”,進入了“精神探索的自覺寫作階段”。⑥金漢:《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史》,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463頁。

可以說,IWP出訪使王安憶的文學目光不再局限于個人經(jīng)驗,而將視野放在更為廣闊的國際舞臺上。西方游歷讓王安憶發(fā)現(xiàn)“原來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問題國家’,有那么多民族的命運比中國還要悲慘,而它們的作家同樣面臨著各種尖銳的困惑和問題。在這個背景的對照之下,她對自己以及整個新時期文化對西方世界的盲目憧憬和迷信,對當時普遍存在的那種個人急于掙脫與國家民族的干系而顯露的怨憤,對文學中所泛濫的對現(xiàn)實苦悶、個人和歷史創(chuàng)傷的耿耿于懷,對文學中流行的感傷主義傾向等等,突然有了一種超越性的醒悟和反思。由此她再反過來質問寫作的意義,質問文學的理由,就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境界”。⑦宋炳輝:《王安憶的世界文學視野及其小說觀念》,《當代作家評論》2007年第3期。

80年代中后期,王安憶又不斷踏出國門,去參加其他國家的一系列文化交流活動。如1986年應邀訪美;1987年夏天,又受邀去德國旅行兩個月;1988年,和母親茹志鵑一起應早稻田大學教授之邀訪日;1989年9月,王安憶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赴聯(lián)邦德國參加漢堡市“中國文化月”活動,順訪荷蘭;同年赴西德參加法蘭克福國際書展等。也就是在這次回國后不久的1990年,王安憶發(fā)表了《叔叔的故事》,小說中的主人公“叔叔”是一位有右派經(jīng)歷的作家,在他表面上苦盡甘來名利雙收的背后,是一個又一個的悲劇。小說進一步思考中國知識分子面對西方、面對世界時的痛苦、尷尬和無措,尤其是在描寫中國作家“叔叔”和德國姑娘在交往中呈現(xiàn)出的寡言和失敗狀態(tài),反映出在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不同的國際背景下,不同民族人們之間的文化隔膜,讓讀者更深切體味到20世紀90年代初期中國作家內心深處普遍潛藏著的西方“他者”所帶來的困惑和焦慮等創(chuàng)傷體驗。

90年代,王安憶更加頻繁地參與國外文化交流活動。如1991年5月王安憶先是到新加坡祭祖認親,參加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第五屆文藝營,接著在6月7日,從新加坡趕赴馬來西亞參加文化交流活動;1992年初夏,到德國演講并在波特哈根海岸度假;1993年,再次前往美國;1994年7月,作為澳大利亞墨爾本第六屆國際婦女書展特邀嘉賓,到澳大利亞參加一個女性主義的會議。接觸到不同的國家和民族,讓她積累了更多的國外生活體驗和素材,日益擴大了她的眼界,加深了她對全球化背景下不同民族之間問題的自覺思考。1996年王安憶發(fā)表的中篇小說《我愛比爾》,表現(xiàn)的就是第三世界的民族身份感和命運感。

從2001年開始,王安憶的國外(境外)活動又開始頻繁出現(xiàn)。如2001年10月,再次前往美國愛荷華,參加作家交流活動。2002年5月,去新加坡授課并應臺灣地區(qū)女作家龍應臺之邀赴臺北做定期的駐市作家。2005年,王安憶還曾應香港嶺南大學的邀請參加了該?!榜v校作家計劃”,在該校中文系專門開設文學寫作課的導修課程。2007年赴馬來西亞參加文化交流活動。2018年,受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之邀,教授新增設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等等。她的《傷心太平洋》以及新近的《向西,向西,向南》《一把刀,千個字》等作品,都可以從域外游歷中找到精神上的源頭。

王安憶從西方游歷(包括海外出訪、游學、授課、度假等)中獲得了更為復雜的思考維度和情感層次,產(chǎn)生了新的知識立場和文化視野,這些都成為她寫作的新的活力和資源。她在《小說的物質部分》①王安憶:《小說的物質部分》,《王安憶自選集之四·漂泊的語言》,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330-332頁。中提及自己對小說物質化部分的發(fā)覺,則直接緣于一次訪美時旁聽文學課的經(jīng)歷。也許正是遼闊的國際文化視野,使她一次次受到了異域文化的影響和沖擊,加之國內外各種思潮、流派風起云涌,為她提供了一個兼容并蓄、多姿多彩的學習和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使她能以切己的感性經(jīng)驗回應80年代以來“中西文明大交匯”下的種種思想命題,打開了寫作的新面向。作為一種深刻的震驚式的審美體驗,西方游歷或顯或隱地內化于她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參與了當代作家的情感結構及文學創(chuàng)作演變的歷程。

二、向西向南:西方傳奇中的“中國日?!?/h2>

王安憶的游歷體驗在文學中的表達就是貫穿于她異域書寫中的游歷視角。2017的中篇小說《向西,向西,向南》①王安憶:《紅豆生南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該小說集共收錄《紅豆生南國》《向西,向西,向南》《鄉(xiāng)關處處》三部中篇小說,三部小說的故事分別發(fā)生于中國香港、紐約和上海,講述了生活在這三個城市的“都市移民”的故事。講述的是美國新移民的故事。故事寫的是兩個完全不同階層的中國女性徐美棠和陳玉潔,她們分別從福建青田和上海一路西行先后到達德國柏林、美國紐約,最后聚首在圣迭戈的漂泊人生。通過她們的跌宕人生展現(xiàn)的是在當下現(xiàn)代化、全球化時代背景之下,近40年來中國,尤其是上海經(jīng)濟高速增長的傳奇歷程。

但細讀小說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兩位女主人公一直漂泊在異國他鄉(xiāng)的“中國城”中。故事開始于90年代柏林庫當大街的一家中餐館,結束于美國西南部、靠近墨西哥的圣迭戈小城的中餐館;盡管小說中的人物先后居留過漢堡、紐約等地,但其活動的地點不是中餐館就是中國城。中國餐館、中國大廈、中國書店、中國人,以及中國人所攜帶的中國歷史文化和思維方式,中國城市(上海)經(jīng)濟的飛躍和對外輸出,在作家筆下通過作品中的人物、場景、飲食、交往,一一呈現(xiàn)。

主人公陳玉潔看見柏林庫當大街上的中餐館的牌子、漢字寫的菜名,聽見侍者幾近雀躍地高聲叫喊“老板娘,有中國人”就覺得親切安心,而當那碗熟悉的中國什錦面端上來的時候,則儼然回到故鄉(xiāng)上海。陳玉潔在柏林的生活是匆匆游歷式的走馬觀花:白天去勃蘭登堡門、柏林墻遺跡、美術館、老教堂……最后的節(jié)目是芭蕾。文化的隔膜讓她覺得演出“離她十分遙遠,就像一幀鏡框里活動的圖畫”,她睡著了。身處異國,不和異國人交流,僅僅和中國餐館老板娘美棠一起評價德國人:“德國人很奇怪,腦筋有毛病,我們和他們完全是兩種人類。”擦肩而過的朝她微笑的德國人在她看來“依然是離遠的,隔一層膜”。游歷視角讓小說的主人公始終處于與異域社會“遠”與“隔”的狀態(tài)。

正是這份無心深刻了解,更無心融入異域的疏離,讓王安憶很快返回自己的寫作舒適區(qū)。小說中專供企業(yè)外派人員居住的漢堡中國大廈的生活是典型的王安憶筆下的中國式“居家日?!保骸胺块g里斜拉的鐵絲,晾著毛巾、衣服,床上張掛的蚊帳,桌面立著熱水瓶,電飯煲吐吐地沸滾,里面燉著豬蹄和雞翅膀;窗臺內側的瓦盆里養(yǎng)著小蔥,蒜頭抽出綠苗,其中一葉上纏著祈福的紅絲線。過日子的勁頭一股腦兒冒出來,中國式的日子,亂哄哄,熱騰騰,與使領館的中國式不同,那是官派的,這里卻是坊間社會。中國大廈的住客來自四面八方,你就可以聽見各種方言在此交流:東三省、云貴川、江浙、山陜、閩廣、兩湖,最終又匯合成北方語系的普通話?!弊骷夜P下慣常的“坊間社會”與“市井生活”被移植到異域漢堡,原鄉(xiāng)柴米油鹽的滋味確實有抵抗離散、重新整頓人生的恒定力量,異域和時代似乎都無法撼動。

一個來自沈陽在波恩讀商科的中國留學生帶陳玉潔去了火車站的中國書店。書店除了提供書籍以外,還是個小小的中國式熟人社會,講的是“情義”與“人心”:“書店仿佛是個中國留學生的服務站。臨上火車需要辦事情的將行李寄存這里,剛下火車的又推門咨詢交通和住宿,自行車輪胎癟了,進來借打氣筒,再有借用電話和廁所,幫助收發(fā)留言消息。顯然,中國人尤其留學生圈里人都知道他,一傳十,十傳百的。來自香港的他——沈陽女孩告訴她,并不像通常港臺人那樣,與大陸學生有隔閡,生成見。”這個中國書店老板是香港“富二代”與“游僧”式基督徒潘博士。王安憶的書寫重心并沒有離開中國,無論是物質空間還是精神空間,都是中國人在異域觀看“中國”這一民族想象共同體。

敘述人的游歷視角讓小說中的異域自然風光和建筑描寫充滿了匆匆過客之感。如漢堡的天氣“陰晴無定”、著名的威廉斯堡大橋仿佛“海市蜃樓”。與游歷視角過客感相抗衡的,仍然是作者移植到異域的中國元素。主人公常住的紐約新澤西酒店,“遍布全中國,直貫縣鎮(zhèn)級的酒店模式就來自于它……越過哈德遜河看曼哈頓,不過上海浦東與浦西的距離。這酒店主要客源是旅行團,尤其中國旅行團,占一半以上”??捶繒r陳玉潔對公園西大街的房子動心的原因是“因為想起上海的那種前廂房,而且,使用過的房屋有一股煙火氣,是過日子的氣息”。最后他們“在林肯中心對面新建公寓里,全款買下一套”。當在異國安家置業(yè),對異國的傳奇想象成為日?,F(xiàn)實的時候,他丈夫認為:“酒店是幻象,住宅則是現(xiàn)實?!标愑駶嵭那閰s正相反:“一旦買定房子,反倒像是做夢,一個明晃晃的白日夢,說話起著回聲,身影倒映在蠟光锃亮的地板上?!迸魅斯珶o法真正在美國社會落地生根,事業(yè)上也處于停頓狀態(tài):“異鄉(xiāng)異地,她去了來,來了去,無論住多久,都是在過路,她沒有朋友。”當錢不再成為問題,這個三口之家最寶貴的親情關系卻被資本疏離、蠶食與摧毀。

敘述人立即又把陳玉潔拉回到布魯克林的“中國餐館”。在中國餐館中,陳玉潔找到了“命運共同體”徐美棠。徐美棠雖是在一群異國人中求生存,卻大膽而自信地表明自己的東方身份,她仍是一身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習氣,有情有義,開中餐館,信算命占卜,遵守鄉(xiāng)規(guī)民俗。無論在歐洲還是在美洲,在她所信任的自成一體的獨立的“同鄉(xiāng)社會”中,她生活得自在自得。對此,徐美棠不無得意地告訴陳玉潔,“到處是我們的人……不止佛羅倫薩,羅馬、巴黎、里昂、布魯塞爾、阿姆斯特丹、柏林……是的,到處是我們的人。哦!她說。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女人向她招手,示意靠攏,這樣,就頭碰頭了。你知道,全世界的經(jīng)濟命脈掌握在誰手里?她回答:美國。不!女人搖頭否決,猶太人。嗯?她離開些,看著對面人,那人狡黠地眨眨眼,說:溫州人就是中國的猶太人”。中國式鄉(xiāng)誼不受地域、時間、語言的限制,成為了可在世界通行無阻的規(guī)約,而掌握這一法則的中國同鄉(xiāng)人,散布于全世界,共同支撐與連綴起這樣一張無形的中國熟人社會的關系大網(wǎng)。

《向西,向西,向南》開篇暗下伏筆“陳玉潔和徐美棠早在十年前即有過交集,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柏林,庫當大街上”,開啟了兩位主人公的環(huán)游之旅。陳玉潔失去了丈夫的愛,又失去了女兒的支持,她的出走與尋找,只是一種被迫與無奈的選擇。她在最困頓的時候遇到了徐美棠,并在徐美棠身上發(fā)現(xiàn)了重新?lián)焓吧畹挠職馀c力量。但問題在于,環(huán)游必然遭遇不同文明間的差異與排斥,這樣的隔膜如何面對呢?小說結尾,香港人潘博士成為游僧的人生理想,是敘述人開出的一劑藥方。這又是西方游歷視角的終極烏托邦,也是都市中產(chǎn)階級的個人主義式的造夢奇觀:“開車行駛在西部的沙漠,仙人掌一望無際,太陽照耀大地,前方是地平線,永不沉沒?!弊鳛楦欢瞬┦坑行酆竦闹灰Y婚就可得到的物質基礎,有足夠的可退可進的閑暇時間,他可以做到心無掛礙,胸懷純粹的宗教信仰,只專注于自我內心的修行。

三、“庶民的鄉(xiāng)愁”:原鄉(xiāng)生活的法拉盛編年

如果說《向西,向西,向南》是在西方環(huán)游傳奇中移植中國日常的話,那么王安憶寫于2020年的長篇小說《一把刀,千個字》①王安憶:《一把刀,千個字》,《收獲》2020年第5期。則是以紐約法拉盛為視點來書寫中國傳奇,講述“廣納博取、融會貫通、自成一體”的淮揚菜廚師陳誠顛沛流離的一生。陳誠生于20世紀60年代初的哈爾濱,祖籍淮揚,長于上海虹口弄堂,學成于高郵西北鄉(xiāng)下和滬上名家,隨改革開放后的出國大潮移居美國,在舊金山唐人街打過黑工,又在特殊歷史際遇下安家紐約。

王安憶特意選擇了法拉盛這個仿佛“人生封閉”“歷史停滯”的異域來作為故事的衍射點?!巴鈬说难劬铮袊?,甚至亞洲人,總之,黃種人,都是一張臉。反過來,中國眼睛看去,白種人也是一張臉,無論猶太人、愛爾蘭人、意大利人、正宗英格蘭人,唯有自己的族類,方才辨得出異同。七號線終點站,上到地面,耳朵里‘嗡’一聲,爆炸開各種音腔,上下竄行:江浙、閩廣、兩湖、山陜、京津、云貴川、遼吉黑、晉冀豫,再裂變出浙東浙西、蘇南蘇北、關里關外、川前川后,最終融為一體,分不出你我他,真是個熱騰騰的漢語小世界?!边@個中國式遺世獨立的“小飛地”時空高度凝縮,有各色傳奇的中國人,海納百川自足怡然的唐人街、中國餐館(福臨門酒家等)和文玩店、中國人聚居的住宅、中國名廚品評各式中國名菜、華埠的講中國人前塵往事的讀書會、中國文化中的儒釋道傳統(tǒng)……

陳誠“薄技在身,走遍天下”,在法拉盛的生活非?!伴e適”。結婚前,每到節(jié)假,都去大西洋城將手頭的錢在賭桌上耗盡。大西洋城還有他的紅顏知己倩西。和師師結婚后兩人的事業(yè)風生水起,順利買房。異域的生活是游刃有余的,困境都來源于歷史遺留下來的舊疾和與“暗傷”匹配的相處難度。循著這些心結,王安憶就可以憶古撫今,把更多筆墨放在“金陵一帶守北望南,家鄉(xiāng)菜打底”發(fā)揚光大的一脈食風、民風、世風、人情。書寫地域空間延展到中國的大江南北:陳誠七歲時和“孃孃”一起生活的上海虹口的弄堂亭子間、驚鴻一瞥的上海鋼鐵廠的“鋼火世界”、高郵西北鄉(xiāng)下、洋溢著社會主義異國情調的哈爾濱、天津塘沽、北京北戴河夏令營、冰天雪地的呼瑪林場……王安憶橫跨北美大陸、長三角、東北大地,縱貫半個世紀三代人,在時空跳蕩、現(xiàn)實與記憶的交錯閃回中講述的是個體與血親、歷史、世界極盡糾纏的中國歷史大傳奇,以及諸多文化傳統(tǒng)(在小說中可具體為文物、手藝、傳承、記憶、勞動美學、集體精神等)魅影和靈韻消失的“庶民的鄉(xiāng)愁”。畢竟,傳到異域的中國元素可以為法拉盛編年,但只是法拉盛的“新草莽”,其實是“劫后殘留”(或被敘述人稱為“基因變異”)。

小說中著墨最多的美國人是姐姐的美國男朋友,他第一次去陳誠打工的店里吃完飯,“這好萊塢男星般的人物,取出鑰匙鏈,上面拴著一具小計算器,核對價目分配支出,讓他看不下去,順手抽去賬單,買走了。事后,老板對他說,大可不必,倒以為你姐姐求他,美國人是另一種人類!”敘述人借中餐館老板之口對姐姐的異國男友進行了刻板印象式的評價,之后小說中對這位美國人的描寫都是臉譜化的,多被稱為“德州男孩”或“德州人(佬)”,讀完小說,讀者自始至終不知道他正式的英文名或者中文名。

陳誠和這位“德州男孩”的交流僅僅是基于留學生初級漢語水平之上的基本了解,而躋身美國精英階層的為人鋒利的姐姐和這位異國男友的關系作者著墨也不多。讀者只知道,姐姐的美國男友略懂《紅樓夢》,很愛姐姐,和姐姐同居但財務各自獨立,倆人遲遲不婚不育。不婚不育的原因是姐姐的文化偏見和內心隱痛。敘述人借師師之口,對他們關系穩(wěn)定的原因解釋為“誰也看不懂誰”。陳誠自己也“想不出德州男孩會愛身邊這個形容消瘦的女人,也想不出她會愛他。不是說不般配,不般配的有情人世上多的是,眼前的男女,則互不相干,遠開十萬八千里”。一家人聚餐時他會出現(xiàn),大多時候的作用是因為語言不通、文化隔膜,靠插科打諢來調節(jié)氣氛或者緩和矛盾。對德州男孩精神世界、個性特征、待人接物的深入刻畫超出了原鄉(xiāng)生活的范圍,也不是作者筆墨著力之處,所以這位德州男孩在小說中一直處于無名與跟隨狀態(tài)。

四、未完成式:中西方文化間的“總量平衡”

從80年代開始,王安憶就經(jīng)常赴海外游走、訪學。她愛觀察、愛思考的特質,讓她擁有了開闊的世界視野與信息儲備。王安憶的西方游歷經(jīng)驗已經(jīng)內化為自己的情感結構和審美體驗,通過文本中敘述人的西方游歷視角,她建構出自己獨特的西方書寫方式。西方書寫必然遭遇不同文明間的差異與排斥,《向西,向西,向南》以游僧式的環(huán)游烏托邦為都市中產(chǎn)階級造夢,在西方游歷傳奇中書寫中國日常;《一把刀,千個字》著墨于“庶民的鄉(xiāng)愁”,用原鄉(xiāng)生活為法拉盛編年。但是,無論是造夢還是編年,都避開了文化差異的直接碰撞。沒有交流的碰撞就沒有破碎與沖擊,沒有選擇和整合,沒有互補與提升。主人公也不需要在兩種文化之間搖擺,更不需要苦苦追索個人的身份屬性和認同。西方游歷的主人公在中產(chǎn)階級的環(huán)游之夢和原鄉(xiāng)文化的博大精深中,在日復一日的市井煙火和柴米油鹽中,得到或者過于虛幻或者過于瑣碎的自我麻醉與安慰。

但正如王安憶在《渴望交談》中所言:“克服一切距離和障礙,使我的文學與世界的文學交流,使我的個人與世界的眾人交流是我過去以及將來所作努力的主題。這是一個狂想般的希望,我要了解這世界有史以來的所有的人,然后使這世界有史來的所有的人來了解我?!雹偻醢矐洠骸犊释徽劇罚段乃噲蟆?987年8月15日。如果僅僅局限于用烏托邦“造夢”或用原鄉(xiāng)“編年”式的西方書寫,與西方交流中“距離”和“障礙”該如何“克服”,從而實現(xiàn)深度“了解”呢?行文至此,我們就可以看到王安憶90年代的異域書寫的勇氣和思想價值。1990年的《叔叔的故事》中,中國作家“叔叔”和德國姑娘在交往中呈現(xiàn)出的寡言與困惑、焦慮與失敗等創(chuàng)傷體驗,是《向西,向西,向南》和《一把刀,千個字》中作家無暇再顧及的。并不是這些體驗不存在或不重要了,而是作家的筆墨漸漸趨向于對資本運籌帷幄的都市中產(chǎn)階層。①陳誠和陳玉潔都屬于這個階層,徐美棠后來也實現(xiàn)了階層跨越。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1996年的《我愛比爾》。在一次與學者的對談中,王安憶立意鮮明地指出,“《我愛比爾》在我的小說中是一個特別的例外”,這部披著世俗化外衣的中篇,其實“是一個象征性的故事”,它“和愛情和性完全沒有關系,我想寫的就是我們的第三世界的處境”。②王安憶、劉金東:《我是女性主義者嗎》,《鐘山》2001年第5期。小說深入刻畫了藝術系女大學生阿三③1996年的小說《香港的情與愛》中也塑造了一位即使出賣身體也要出國的執(zhí)著女性“逢佳”。和異國情人交往中的痛苦、尷尬與無措,隱喻了西方強勢文化之下東方的境遇。為博得“西方”情人的文化認同,阿三用西方“他者”喜歡的眼光自我東方化,極盡所能營造“東方世界的神秘”的“夢境或戲劇”。這是基于現(xiàn)代化標尺下代表“先進”文化的西方人眼中的東方,一旦“神秘”祛魅,阿三因為“社會主義國家女孩”身份不被比爾認同,被拋棄后游走于西方異性之間,陷入“主體暖昧性”甚至淪為暗娼。之后在女子勞教所進行自我的再造,或者被迫進入下一次同樣的自我放逐的輪回。這是第三世界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積極靠攏西方而引發(fā)的“自毀”困境。這樣直面挫敗與創(chuàng)傷的西方書寫沒有市井煙火及時而安穩(wěn)的增補和療救,也沒有原鄉(xiāng)情誼博大而遼闊的共情和接納。被原鄉(xiāng)和西方拋卻的邊緣化的“個人”(隱喻第三世界弱語境文化),孤獨無助,欲而不得,進退失據(jù),苦苦掙扎、對抗,卻往往不得不陷入下一輪悲劇。這或許是更具“現(xiàn)實感”與“歷史感”,也是更具“傷痛感”與“創(chuàng)造感”的西方書寫,正如王安憶所說:“我們從離群索居中走出來的時候,我們失去了很多東西,我們被侵略的不僅是我們的資源,我們的經(jīng)濟生活,還有我們的感情方式?!痹谌蚧谋尘跋?,如何在紛繁復雜的中西關系交匯中客觀面對非理性的“西方幻象”,在保持本土文化的自主性與能動性基礎上,借鑒西方文化來發(fā)展自我,進行自我身份的定位與建構,是彼時的王安憶嚴肅思考的問題。

王安憶對待人生或事物懷著一種“總量平衡(不變)”的看法。在陰陽變化對立統(tǒng)一中,人生總是在失去平衡與保持平衡的過程中沉浮。王安憶用文學表達的方式面向普羅大眾,在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架起一座座橋梁的同時,如何達到一種和而不同的尊重與交流,進行一種總體性平衡敘事;以更豐富的隱喻和更多元的聲音,對全球化個體、家國經(jīng)驗從失衡到平衡過程中的沖擊、掙扎、頓挫,搖擺、拷問、失望,希望、轉折、沖突,甚至高潮的繪描與刻寫,或許就是我們對王安憶的異域書寫圖景走向歷史與時代縱深的新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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