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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狼外婆”型故事比較研究

2021-11-25 19:26楊青青
民間文化論壇 2021年2期
關鍵詞:小紅帽民間故事外婆

楊青青

一、中國“狼外婆” 型故事的混雜性

(一)AT123型故事與AT333型故事

湯普森的AT分類法中將“小紅帽”型故事列為AT333,將“狼與小羊”的故事列為AT123,并將兩個類型的故事歸為互見類型。在其專著《民間故事》中,湯普森寫到:“在食人魔類型的故事中,有兩個相關的故事中的食人魔都是動物,通常是狼。對英國讀者來說,就是他們常見的小紅帽(AT333)和三只小豬(AT123)。兩者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前一個故事中狼吃了小孩,而后一個故事中,狼吃掉的是動物?!雹賁tith Thompson, The Folktale,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46, p.39.阿蘭·鄧迪斯在《小紅帽案例研究》一書中對湯普森歸類表示懷疑,認為湯普森按照人物而不是故事情節(jié)來分類,導致了“小紅帽”型故事和“七只小羊”型故事歸屬于不同的故事型,并說道:“我認為AT123和AT333有很大可能是同一個故事。”②Alan Dundes, Little Red Riding Hood: A Casebook, Wisconsi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89, p.22.艾伯華傾向于將中國臺灣的故事列為AT123,同時認為這個故事的一個形式又非常類似于AT333,并認為對中國人來說,兩個變體都是同一個故事,而不是不同的故事。③阿蘭·鄧迪斯:《民俗解析》,戶曉輝譯,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99頁。林真美在其文章《虎姑婆考》中提出“虎姑婆故事是‘七只小羊’(AT123)與‘小紅帽’(AT333)的復合型”。④林真美:《虎姑婆考》,1997年,轉引自吳安清:《虎姑婆故事研究》,臺灣東吳大學碩士研究生學位論文,2004年。

關于AT123與AT333關系,還存在不同的看法。如段寶林在《“狼外婆”故事的比較研究初探》中就分析了中西文本的不同,并認為:“可以初步斷定,中國的《狼外婆》型故事同歐洲的《小紅帽》型故事分別屬于兩個不同的系統(tǒng),它們不是同源的。”⑤段寶林:《“狼外婆”故事的比較研究初探》,《民間文學論壇》,1982年第1期。吳安清在其碩士論文《虎姑婆故事研究》中認為虎姑婆故事獨立于西方“七只小羊”和“小紅帽”的故事之外,自成一型。⑥吳安清:《虎姑婆故事研究》,臺灣東吳大學碩士研究生學位論文,2004年。英國杜倫大學人類學系教授賈姆希德·德赫拉尼(Jamshid J. Tehrani)于2013年發(fā)表的文章《小紅帽發(fā)展史》中指出了AT333口頭文本的復雜性,并指出非洲和亞洲,尤其是亞洲AT333文本與AT123的難以區(qū)別。該文對58個來自世界各地的文本中獨立的情節(jié)進行切割,運用貝葉斯算法和發(fā)生學分析方法,將58個故事中的獨立情節(jié)錄入算法系統(tǒng)。作者選取的58個文本分布于歐洲各國、非洲中部和南部、伊朗、印度、中國、日本、朝鮮、緬甸等地。運算結果顯示,這些故事來自于兩個概率較大的故事群,經(jīng)過分析,一個故事群為AT333,一個為AT123,因此,AT333與AT123型故事有不同的來源。該文指出:非洲的故事應被歸類為AT123,東亞的故事則是AT123與AT333的混合。①Jamshid J. Tehrani,“The Phylogeny of Little Red Riding Hood,”PLOS One, 2013(11).這樣的分析結果和丁乃通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一書中提到的“該故事型(123)是已和第333型相混合的各故事,參見類型333C”②丁乃通:《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 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23頁。一致。遺憾的是,丁乃通并未進一步對123型故事與333型故事做出辨析,提出兩者的差異。本文認為,AT123與AT333是兩個不同的故事類型,二者存在根本不同的原因在于:AT123是“進家型”故事,而AT333是“離家型”故事?!斑M家”型故事是中國本土的故事,而“離家”型故事可能是外來的故事。

(二)中國本土“進家”型故事

在《“狼外婆”故事的起源》一文中,作者韋世柏將該故事的源頭追溯到《山海經(jīng)》中的野人形象,并認為中國的狼外婆型故事最初產(chǎn)生于南方,其動物形象為野人,傳到北方之后才有虎、狼、狐貍等異文。③韋世柏:《“狼外婆”故事的起源》,《廣西師范大學學報》(研究生專輯),1989年第6期。在《從“綠瓢”與“秋狐”看中國的老虎外婆型故事》一文中,朱和雙認為,諸多野獸變外婆吃小孩的故事是對遠古時代真實存在過的“棄老習俗”的某種追憶。他還認為:“《山海經(jīng)》中說的‘獨腳人’或‘人首獸’就是‘綠瓢’的前身。”“老虎外婆型故事即源自西南少數(shù)民族(尤其是南遷的 Hmong)固有的祖先神信仰?!雹苤旌碗p:《從“綠瓢”與“秋狐”看中國的老虎外婆型故事》,《文學與文化》,2012年第3期。徐華龍在其《變婆考》一文中提出:“我們只要粗略地回想一下變婆的原型,就會發(fā)現(xiàn)它與動物十分有關,往往被人稱之為熊外婆、狼外婆等等,而這些動物并非現(xiàn)實中的動物,而是人格化了的具有靈性的動物……變婆故事十分古老,至少與神話時代相關聯(lián)……變婆是老太婆死后所變……實際上是鬼文化產(chǎn)物?!雹菪烊A龍:《中國民間文化—民俗文化研究 》第2輯,上海:學林出版社,1991年,第186—198頁。這些分析表明,狼外婆型故事有著深遠的中國文化根源。值得注意的是,以上三篇追溯中國“狼外婆”故事的文章中,其中所分析的故事都是食人魔“進家”情節(jié)?!丁袄峭馄拧惫适碌钠鹪础分刑釤挼墓适虑楣?jié)為“女妖進門”;《從“綠瓢”與“秋狐”看中國的老虎外婆型故事》一文雖沒有對“進家”情節(jié)進行強調(diào),但是文中分析的口頭文本,如流傳于云南玉溪市紅塔區(qū)漢族民間的《丘姑外婆》、流傳于易門縣彝族民間故事《智斗老秋夫》及滇西北他留人的《獨腳鬼為什么會吃人》等故事中,都是“進家”情節(jié)。《變婆考》中提煉的情節(jié)為“山中有一變婆,或稱魔鬼、妖精、鴨變婆等等,一等其家中的母親外出(或推磨去或走外婆家,等等),就偽裝成孩子的母親,或者外婆形象,上門行騙?!雹尥?,第187頁。由于上述三篇文章所采用的故事類型都是“進家”型,且文章都能從中國遠古文化中找到故事根源,本文認為“進家”型故事是中國本土故事。

(三)外來的“離家”型故事

在探究中國“狼外婆”型故事的時候,很多學者往往認為中國古籍文獻中最早出現(xiàn)的狼外婆型故事是清代黃之雋的《虎媼傳》,而祈連休《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研究》一書認為,其實早在吐蕃時期的敦煌古藏文《白噶白喜和金波聶基》和《金波聶基兄弟倆和增格巴辛姐妹仨》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狼外婆”型故事。①祈連休:《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研究》,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同時,在來源于印度的《僵尸鬼故事二十五則》的藏族《尸語故事》第九章《朗厄朗瓊和賈波擦魯》中,也有狼外婆型故事的異文,而敦煌文獻的產(chǎn)生遠遠早于《虎媼傳》。劉守華在《佛經(jīng)故事傳譯與中國民間故事的演變》一文中提到:“我們不應當忘記,古代印度佛教經(jīng)典,還有譯成藏文,由藏傳佛教進入西藏,后來轉譯成蒙[古]文的。”②劉守華:《佛經(jīng)故事傳譯與中國民間故事的演變》,《外國文學研究》,2005年第3期。季羨林在其著作《比較文學與民間文學》中指出:“我們雖然不能說世界上所有的寓言和童話都產(chǎn)生在印度,倘若說它們大部分的老家是在印度,是一點也不勉強的?!雹奂玖w林:《比較文學與民間文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46頁。雖然敦煌文獻中的文本殘缺,不能完全破譯,但是之前學者們的分析為我們提供了研究“狼外婆”型故事來源的一個方向——由印度佛經(jīng)故事經(jīng)由古代絲綢之路傳入。

有臺灣學者提出:“離家型故事在中國多流傳于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當?shù)囟嗌絽^(qū),常有野獸出沒,父母必須教導孩子在戶外面對野獸的方法,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反映在故事中就產(chǎn)生以離家型故事居多的現(xiàn)象。在家型在中國多流傳于廣大平原地區(qū),平原主要發(fā)展農(nóng)業(yè),父母去田里工作孩子得獨自留在家中,于是造成在家型故事流傳的背景?!雹芰峙嘌牛骸痘⒐闷拧罚杜_灣大百科全書》,http://nrch.culture.tw/twpedia.aspx?id=2155,發(fā)布日期:1998年10月28日,瀏覽日期:2019年8月20日。這和江帆的《藏不住的尾巴——狼外婆故事解析》一文中的觀點有所分歧。江帆認為,“相比之下,中國的這類故事(‘狼外婆’型故事)主要是側重教育少年兒童識別偽裝惡人,培養(yǎng)看守家門的能力。我國以漢族為代表的的民間家居習俗是以關門閉戶的封鎖式院套為特征……國內(nèi)一些少數(shù)民族由于受漢族影響……也不同程度地沿襲有族群寨居地封閉式居住習慣。在這樣的文化背景與習俗氛圍中,防范野獸、外人(生人或壞人)及異類精靈入家宅危害人們的生活,自然成為家居習俗的頭等大事。在我國流傳的多種‘狼外婆’文本中,許多故事要素都是為突出這一防范意識而設置的?!雹萁骸恫夭蛔〉奈舶汀峭馄殴适陆馕觥?,劉守華主編:《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研究》,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 108頁。筆者認為,出現(xiàn)上述分歧的原因就在于他們沒有從故事起源而是從文化土壤的角度對故事文本進行分析,沒有充分重視“離家型”故事的重要性和獨特性?!半x家”型故事占的比例很小,即使是在多山地區(qū),離家型故事的比例也遠遠小于進家型的故事。在《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一書中,333C型故事共收錄了近120個故事,但只有7個故事中有孩子離家的情節(jié),因此本文認為地理因素以及文化因素不是解釋“進家”與“離家”兩種故事型差異的根本原因,二者的差異在于其故事來源的不同。也就是說,“進家”型故事與“離家”型故事不是同一個故事型在不同文化環(huán)境中分化的結果,二者的不同在于他們有著不同的故事來源。

本文認為,“離家型”故事可能是從印度“羅剎吃人”的故事經(jīng)由絲綢之路傳進來,后與本土的“進家型”故事相結合,造成了中國故事混雜多樣的現(xiàn)象。該假設的原因如下:

在《中亞華裔東干文學與地域文化》一文中,楊建軍提到:“中亞華裔東干族的跨國遷居, 也是大致沿絲綢之路前行的,他們從西安出發(fā), 經(jīng)甘肅、新疆,翻越天山而到達中亞三國的遷徙路線,恰好都是古絲綢之路的途經(jīng)地域。可以說,這群清朝末年沿絲綢古道而來的中國的西北回族,在某種程度上充當了秦隴到中亞的‘特殊的文化傳播使者’?!薄斑|闊的秦隴大地上 , 居住著漢、回、藏、維吾爾、哈薩克等三十多個民族, 秦隴地區(qū)從早期的周文化、秦文化、漢文化到鼎盛期的唐文化,擁有歷史悠久的多民族文化融合傳統(tǒng)?!雹贄罱ㄜ姡骸吨衼喨A裔東干文學與地域文化》,《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在李福清的《東干民間故事傳說集》中,有一則故事名為《老漢帶老婆的七個女兒》,故事中的五女兒在野外走失,并走到毛野女人的家里,毛野女人想吃她,便問道:“姑娘,你在鐵炕上睡呢嗎?在土炕上睡?”②李福清:《東干民間故事傳說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年,第13頁。這一情節(jié)顯然與藏族《三姐妹》中吃人的老太太反復問的三個問題有一致性,即:“今晚你打算睡帳篷門口呢,還是睡帳篷里頭?”“你是蓋著長滿虱子的破羊皮襖睡呢,還是蓋著新的羊羔皮襖睡?”“你是枕著上手磨石睡呢,還是枕著下手磨石睡?”③《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中國民間故事集成·西藏卷》編輯委員會主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西藏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 1997年,第 470—473頁。這一共同的故事情節(jié)為“離家型”狼外婆故事由絲綢之路傳入藏族這一假設提供了一定的支持。

同時,在敦煌古藏文文獻中的《白噶白喜和金波聶基》和《金波聶基兄弟倆和增格巴辛姐妹仨》兩個文本中分別有如下講述:

白噶白喜小姑娘的媽媽被羅剎吃了……第二天一早小姑娘就去放羊。變成媽媽的羅剎便來捉她。

隆米龍和夏德娘江夫妻二人生下來三個女兒,父親隆米龍去放羊時,被黑羅剎吃了。羅剎披著隆米龍的皮,冒充父親,趕著羊回了家。第二天,羅剎叫大女兒去放羊,乘機把她吃了,還把吃剩的心,當作小鹿的心給母親吃。然后又派二女兒增格巴辛去放羊。但是增格巴辛遇到一匹叫做“草地驢小虎”的驢子。在這匹驢子的幫助下,她逃脫了黑羅剎的追殺。④馬學良、恰白·次旦平措、佟錦華:《藏族文學史》(上),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90—91頁。

藏族《尸語故事》第九章《朗厄朗瓊和賈波擦魯》中的部分故事如下:

在一個地方,老兩口有三個女兒,他們有一群羊,由老頭去放牧。

有一天,羅剎鬼在山上把老頭吃掉了,還吃了一只黑綿羊。羅剎鬼把老頭的頭皮剝下來自己戴上,再穿上老頭的衣帽靴子,裝扮成老頭的樣子,拿著老頭的一塊肥肉回家去了。到家以后,老阿媽來迎接他,羅剎鬼說:“今天我把咱們的大女兒給了山那邊的那個大財主,喝了喜茶喜酒,殺了我們的那只黑綿羊,這是給你留的一份肉?!边呎f邊把那塊肥肉給了她。老阿媽把肥肉放在火上一烤,那塊肉說:“老太婆!你吃老伴的肉呀!”老阿媽說:“阿嘖!這是說的什么呀?”羅剎鬼趕忙打岔:“它說,要烤焦了,快吃了吧!”老阿媽把肥肉吃掉了。⑤班貢帕巴·魯珠:《尸語故事》,李朝群譯,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16年,第70—72頁。

在上述故事中,羅剎都是誘惑孩子去野外并吃掉了孩子,都屬于離家型故事,而這些數(shù)量不多的離家型故事則多出現(xiàn)在敦煌文獻以及藏族故事中。

另外就是文字演變方面的例證:在上面提到的藏族文獻中,食人魔的名稱為“羅剎”或“羅剎鬼”。在《“夜叉”一詞在漢語中的演變》一文中,作者李新業(yè)提到:“漢譯佛教文獻中,夜叉也以害人鬼的身份出現(xiàn),并常常與羅剎共現(xiàn)……食人夜叉形象丑惡,神通廣大,好食人肉。”“夜叉隨佛教傳入中國后,也與中國鬼神觀念相結合,以食人鬼的形象出現(xiàn)在中國人的觀念中,成為一種‘中國化’的鬼”,“由于夜叉形象經(jīng)常被使用,人們自然而然就拿它的兇殘丑惡來比喻人,隨之,夜叉變成為丑惡兇狠的人的代名詞,有時成為人的別號。”①李新業(yè):《“夜叉”一詞在漢語中的演變》,《尋根》,2010年第5期。由此可知羅剎和夜叉有一定的關聯(lián)。之后文中提到:“夜叉也有性別之分,男的叫夜叉,女的就叫夜叉女……男人兇惡者稱為夜叉,那女的兇惡者是不是稱為‘女夜叉’呢?不然。根據(jù)文獻我們暫找不到資料證明女人兇惡者為‘女夜叉’,而是稱兇惡的婦女為‘母夜叉’……與‘母夜叉’義同的一詞是我們經(jīng)常說的‘母老虎’,此詞也指兇悍的婦女。”②同上。該文并未細致論證“母夜叉”與“母老虎”的關系,但是文章中提到的語言事實表明“夜叉”“羅剎”與“老虎”之間存在著一定的關聯(lián)。這點從某種程度上說明羅剎吃人故事中的“羅剎鬼” 從印度傳入藏族后,與中國故事中“虎姑婆”“虎變婆”“老虎婆”等有著某種相關性。

由上所述例證可知,流傳于中國的 “離家型”狼外婆故事很有可能來源于佛經(jīng)故事,由絲綢之路傳入藏族地區(qū)。一方面,如上文分析的那樣,藏族的“狼外婆”型故事與絲綢之路上的故事、與佛經(jīng)中的羅剎故事有一定的相關性。另一方面,藏族的故事與日本的同型故事具有相似性,這也從側面反映了“離家型”狼外婆故事由佛教傳入中國,后傳入日本的可能性。藏族故事與日本故事的相關性將在下文的“中日故事的相似性”中進行分析。

二、中日韓“狼外婆”型故事比較研究

20世紀40年代,鐘敬文便開始征集各地的同類型故事,并在其撰寫的《征求“老虎外婆型故事”》一文中提出,“老虎外婆故事,即英法德各國所流行的 ‘紅騎巾式故事’。它傳播的地域,幾遍于東西兩洋。在學術上、文藝上的意義和價值,也很耐人尋味?!雹弁稀T谄?932年發(fā)表的《老虎與老婆兒故事考察》一文中,他又提出該故事型與表達的核心是弱者在各方的幫助之下最終戰(zhàn)勝敵人,與日本的民間故事和《五卷書》中的一些故事屬于同一類型。④鐘敬文:《鐘敬文民間文學論集》(下冊),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年,第209—217頁。但之后對此沒有更多的論述。劉守華的《跨國選編中日韓故事合集的啟示》及江帆的《藏不住的尾巴——狼外婆故事解析》中也提到了中日韓故事的相似性。日本學者飯倉照平在《日本和中國的民間故事交流》一文中回應了中日韓狼外婆型故事的關聯(lián)。他在文中指出:“‘中國的老虎外婆’和日本的‘天賜金鎖鏈’不同的地方是故事的后半部。在中國是兒童們使用各式各樣的手段消滅吃人的妖怪,可是在日本,兒童逃到外面之后,就爬上樹以求天神幫助。兒童們向天神祈禱,請求賜給他金鏈子?!雹輀日]飯倉照平:《日本和中國的民間故事交流》,劉守華、黃永林主編:《民間敘事文學研究》,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7頁。該文同時提出:“在內(nèi)蒙古烏拉特前旗流傳的故事中以下情節(jié)可能暗示著中國‘老虎外婆’故事和日韓故事之間的關聯(lián):被吃人的狐貍所追,爬上樹的女孩子向在天空飛翔的喜鵲求助,懇求說‘若有鐵繩子就給我一根鐵繩子吧,沒有鐵繩子就給我一根草繩子吧’,抓住鐵繩子的女孩子得救,抓住草繩的狐貍落地而死?!雹賉日]飯倉照平:《日本和中國的民間故事交流》,劉守華、黃永林主編:《民間敘事文學研究》,第8頁。雖然提出這一觀點,但是作者認為:“從樹上垂下的繩子,和日本、韓國是從天上垂下來的繩子在什么地方有聯(lián)系?那就不清楚了。”②同上,第7頁。然而,在筆者收集到的中國“狼外婆”型故事的異文中,也有“從天上掉下繩子”的情節(jié);同時,韓國文本中提到的兄妹變?yōu)槿赵碌那楣?jié),中國也有類似的文本。

(一)中韓故事的相似性

韓國的故事主要由以下幾個情節(jié)單元構成:

1.母親出門把孩子留在家中,中途被老虎吃掉。老虎變成母親的模樣穿上母親的衣服來到家中;

2.老虎的聲音、形體等特征不像母親,經(jīng)過孩子盤問和進一步偽裝之后騙過孩子進入家門;

3.老虎吃掉最小的孩子,被其他孩子發(fā)現(xiàn)。孩子們逃出屋門爬到樹上。老虎追出也欲上樹;

4.孩子向天神求助,天神用牢固的工具幫助孩子上天,用不牢固的工具將老虎帶到半空中摔死;

5.兩兄妹登天后,哥哥化為太陽,妹妹化為月亮。③江帆:《藏不住的尾巴——狼外婆故事解析》,劉守華主編:《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研究》,第 108頁。

中國故事結尾處將主人公與月亮結合在一起的故事可以從云南、福建和臺灣中部流傳的故事中找到相對應的文本,流傳于云南蘭坪、劍川等白族聚居地區(qū)的《月里桂樹》中有如下情節(jié):

姐姐跑到家門口,見妖精就追來了。她無處可逃,就躲到家門前的桂花樹上去。

這時月亮出來了,掛得高高的,照得亮亮的。

姐姐抬起頭來,說:“月亮奶奶!月亮奶奶!妖精要吃我,你救救我吧!”月亮奶奶說:“好姑娘,我一定救你。”月亮奶奶從天上放下一根鐵鏈子,叫姐姐拴在桂花樹上,就一拉一拉,連人帶樹拉到月宮里去了。不信你們看,十五月亮圓,還看得見那棵桂花樹的影子呢!

姐姐上了天,影子映到地上,妖精抬頭望見了,就放聲高喊:“大孫女,你要去哪里?”

“我到月亮奶奶家玩,等一會再接你上來!”

姐姐和月亮奶奶放下一根稻草繩,妖精拉著往上爬。爬到半空中,姐姐借過月亮奶奶的鐮刀,一下就割斷了草繩。妖精從半空中摔了下來,跌個粉碎。據(jù)說,馬牙石就是妖精的碎骨頭變的。④大理白族自治州文化局編:《白族民間故事選》,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第224—226頁。

流傳于福建福鼎縣的《虎外婆》中寫道:

山路彎彎,明月當空。金仔跑啊跑啊,老虎追啊追啊,眼看就要追上了!恰好路旁有棵大樹,樹梢?guī)缀跄芄粗铝?。金仔蹭蹭爬上去,老虎咚咚咚追上來。老虎追到樹下,發(fā)瘋似的搖樹桿,啃樹皮,大樹紋絲不動。老虎急的團團轉,找來一堆枯樹枝,就在樹下點起火,火焰騰騰沖上樹。金仔對著月亮大喊:“月亮婆婆快救我,老虎要燒死我!”忽然,月亮上“忽啦啦”落下一條五彩帶,金仔一把抓住,隨著彩帶升到了月宮里……⑤《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中國民間故事集成·福建卷》編輯委員會主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福建卷》,北京: 中國ISBN中心,1998年,第605—606頁。

由以上故事可知,中韓“狼外婆”型故事可以從流傳于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故事中找到相似的情節(jié)——故事結尾將逃脫的孩子與月亮聯(lián)系起來。

(二)中日故事的相似性

日本廣泛流傳的“狼外婆”故事有兩個亞型,即《日本昔話大成》中編碼為245型的《老天爺?shù)慕鹄K索》和246型的《姐弟和女妖》(兩個故事類型的差異在于245型故事是“妖怪入家型”,246型故事是“姐弟離家型”)。日本故事的特點在于孩子們借口上廁所逃脫女妖之后,女妖出屋尋找孩子,孩子們祈求老天爺降下金絲繩和腐爛繩,孩子們用金絲繩登天獲救,女妖用腐繩上天,結果被摔死。①劉守華:《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研究》,第107頁。這一故事結局和藏族《三姐妹》和《妖怪和兩姐弟》中的結局相似。

《妖怪和兩姐弟》的結尾部分寫道:

超喜下樓后,急忙將繩子接下來拴在豬的腳上,然后悄悄逃出門外。到了外面,超喜見到處一片漆黑,就仰頭求救說:“全知道的天菩薩呀,您如果疼愛我,請從天上甩下鐵鏈,如果不愛我,請甩下棉花索子!”天菩薩被超喜的悲痛聲感動了,就甩下了鐵鏈。超喜便順著鐵鏈爬到天上。

……

第二天超喜從天上往下看,見弟弟已被妖怪吃的只剩一副骨架,妖怪正在火燒弟弟的頭和頭發(fā)。超喜十分悲傷,眼淚不斷往下流,有一滴眼淚滴到妖怪手上,妖怪一抬頭,一看看見了超喜,就仰天叫道:“全天下的菩薩呀,你若是疼愛我的話,就請扔下鐵鏈子,不疼愛我的話,就請扔下棉花索子?!?/p>

天菩薩扔下了棉花索子,妖怪就順著索子往上爬,爬到半中間繩子斷了,妖怪摔下來摔在一塊大石包上摔死了。②政協(xié)甘孜委員會文史委編:《甘孜州藏族民間故事集萃》,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8年,第489—491頁。

《三姐妹》中寫道:

那老太太掙脫綠繩子又飛快地追趕小妹,快要追上了。小妹急壞了,沖著天空喊道:“蒼天母親,您要是有鐵索請趕快放下鐵索來。要是沒有鐵索就請您放下羊毛繩!”果然,從天上放下了一根鐵索。小妹立即抓住了鐵索,那鐵索繩上了天空,蒼天把小妹救走了。那老太太見小妹被天上放下的鐵索救走,她還不甘心,也學著小妹沖著天空叫道:“蒼天母親,您要是有鐵索請趕快放下鐵索來。要是沒有鐵索就請您放下羊毛繩!”天上放下來一根羊毛繩。老太太趕緊抓住了繩子。那羊毛繩帶著老太太升上了空中,升到半空中時,羊毛繩突然斷了,老太太從空中掉下來,摔死了。③強巴班宗主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西藏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1997年,第470—473頁。

上述故事中的繩子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或者主人公都是通過天上的力量擺脫了妖怪,因此,藏族的“狼外婆”型故事回答了飯倉照平的疑問,接合了中日故事之間的相關性的裂隙。由于在筆者收集到的藏族文本中有“繩子從天上掉下來”的情節(jié),與日本故事中的情節(jié)一致,因此日本的故事很有可能也是從中國傳入的。正如劉守華在文章《略談中日民間故事的交流——讀〈日本民間故事〉》中提出的“從文化傳承關系來看,在中日文化交流的悠久歷史中,日本是深受中國文化影響的國家,看來彼此相似的這些故事,大部分源于中國”①劉守華:《民間故事的比較研究》,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55頁。。

三、中西“狼外婆”型故事比較研究

鄧迪斯在《“小紅帽”案例研究》一書中收錄了西方學者研究該故事的文章,在最后一篇自己的文章《用精神分析學解釋“小紅帽”》中提出:“這個故事本質(zhì)上是女兒與母親之間的代際沖突?!雹贏lan Dundes, Little Red Riding Hood: A Casebook, p.223.這一觀點其實來源于法國民俗學家伊凡娜·維爾迪埃(Yvonne Verdier),在其1979年發(fā)表的《口頭傳承中的“小紅帽”》③Yvonne Verdier,“Little Red Riding Hood in the Oral Tradition,”Marvels and Tales, 1—2(1997).一文中,作者在考察了流傳于法國一個名為Minot的鄉(xiāng)村的民間故事之后,提出狼外婆型故事想表達的是女性的成長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存在一個循環(huán),女孩發(fā)育成熟便代替了母親的角色,而當女孩有了孩子之后,母親的循環(huán)就此結束,這一點在故事中表現(xiàn)為外婆的死亡。④Ibid.該文提出,相較于西方的書面文本,民間文本中有一個被刪除了的重要母題,即:當狼提前來到外婆家把外婆吃掉后,留下了外婆的一部分肉,小紅帽到了外婆家,在狼的指引之下烹飪并吃了外婆的肉。在鄧迪斯的《“小紅帽”案例研究》一書收錄的論文中,很多文章都著力分析了歐洲小紅帽故事中小紅帽在不知情或知情的情況下吃掉祖母肉的情節(jié)的意涵。美國民俗學家杰克·齊普斯(Jack Zipes)在其著作《小紅帽的考驗與磨難》中,也強調(diào)了故事中具體的吃人情節(jié),并且認為吃人情節(jié)是該故事的古老情節(jié)之一。⑤Jack Zipes, The Trials and Tribulations of Little Red Riding Hood, London: Psychology Press, 1993.在中國的故事中有妖怪吃小孩腳趾頭的情節(jié),但正如《從“綠瓢”與“秋狐”看中國的老虎外婆型故事》中分析的那樣,本文認為這一情節(jié)是中國本土情節(jié),而筆者要討論的與歐洲故事情節(jié)相似的是另一個情節(jié)——吃親人的肉并被揭穿的情節(jié),這一情節(jié)出現(xiàn)于藏族的故事中,屬于外來故事型。在上面提到的藏族“尸語故事”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

羅剎鬼說:“今天我把咱們的大女兒給了山那邊的那個大財主,喝了喜茶喜酒,殺了我們的那只黑綿羊,這是給你留的一份肉?!边呎f邊把那塊肥肉給了她。老阿媽把肥肉放在火上一烤,那塊肉說:“老太婆!你吃老伴的肉呀!”老阿媽說:“阿嘖!這是說的什么呀?”羅剎鬼趕忙打岔:“它說,要烤焦了,快吃了吧!”老阿媽把肥肉吃掉了。⑥班貢帕巴·魯珠:《尸語故事》,李朝群譯,第70頁。

流傳于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的《兄妹除魔》中也有類似的故事情節(jié)。《兄妹除魔》講的是老妖婆來家里偷東西,被哥哥發(fā)現(xiàn),于是把哥哥殺死,把哥哥的心肝留下給妹妹吃。妹妹上山,想方法除掉了老妖婆,并通過神奇的辦法救回哥哥的故事。雖然該故事的整體情節(jié)與本文所討論的故事不符,但是里面包含了大量與中國“狼外婆”故事相同的情節(jié),如妖怪是食人魔、父母離家、妖怪進家,以及妹妹在殺老妖婆之前,欺騙老妖婆的女兒說她頭上有虱子,假裝為其擠虱子將其殺死的情節(jié),這一點與其他“狼外婆”型故事中食人魔殺死外出的媽媽的情節(jié)一樣,因此該故事值得討論。

《兄妹除魔》中食人的情節(jié)如下:

妖婆用手抑死了哥哥。把肉割下來,放在鍋里,煮熟了,妖婆拿走了肉,把心和肝留下來。晚上妹妹回家來了,看見心和肝,不知是哥哥的,認為這是哥哥給她留下的,高興的就吃了。天黑了,哥哥還沒回來,妹妹急了,出帳去找,烏鴉在對面叫:“妹妹吃了哥哥的心和肝”……①中央民族學院藏族民間故事編譯小組編:《藏族民間故事》(第一集),內(nèi)部資料。

在《小紅帽的考驗與磨難》一文中,齊普斯認為一個流傳于法國東南部和意大利北部的口頭文本具有重要性,其中的原因之一在于該文本中有吃祖母肉的情節(jié),該故事部分原文如下:

Later on, when Red riding hood arrived, he said to her,“well, light the fire. There ’s some blood on the side of the chimney, and I want you to cook it.”

So red riding hood lit the fire, put the pan on top, and poured the blood into it. While the blood was cooking, the wolf said to her:

“Grubby, grub, grub

It’s grandma’s blood.”②Jack Zipes, The Trials and Tribulations of Little Red Riding Hood, p.5.中文譯文為筆者所譯。

小紅帽來到祖母家之后,狼告訴她:“把火點上,煙囪旁有些吃的,你煮一下?!?/p>

小紅帽就點了火,把鍋放在火上,把血倒進鍋里。在她烹飪的時候。狼對她說:

“骯臟,骯臟,骯臟,

那是你祖母的血?!?/p>

《口頭傳承中的〈小紅帽〉》一文中也提到:

She may drink it as wine, while a voice murmurs to her:“you are drinking the blood of your grandma!”③Yvonne Verdier,“Little Red Riding Hood in the Oral Tradition,”Marvels and Tales, 1—2(1997).中文譯文為筆者所譯。

小紅帽以為自己喝的是紅酒,但是此時有一個聲音告訴她:“你在喝你外婆的血!”

該文同時提到,在作者收集到的另一些版本中,有這樣的故事情節(jié):

While cooking, she hears:

Fricon, fricassea

Le sang de ta grantasse [your grandma’s blood](原文即為法文)

在烹飪時,她(小紅帽)聽到:

Fricon, fricassea

Le sang de ta grantasse (那是你外婆的血)①Yvonne Verdier,“Little Red Riding Hood in the Oral Tradition,”Marvels and Tales, 1—2(1997).另,引文括號里的中文為筆者所加。

接下來作者解釋到,“fricassea”一詞在文中有“心”和“肝”的意涵,也就是說小紅帽在烹飪外婆的肉的時候,有聲音對她說她在煮外婆的心、肝和血。這和《兄妹除魔》中被吃掉的部位是一致的。

藏族的故事和歐洲的故事具有的這種相似性也許是一種巧合,但是也有可能,與歐洲的某些故事一樣,來源于佛經(jīng)故事的藏族故事中保留了原始的故事情節(jié)。在《小紅帽發(fā)展史》一文中,在通過數(shù)據(jù)分析之后,該文在提到歐洲AT333類型的故事時,說該故事可能有三個來源,分別為比利時11世紀的故事、尼日利亞的故事,還有一個來源為伊朗。②Jamshid J. Tehrani,“The Phylogeny of Little Red Riding Hood,”PLOS One, 2013(11).那么歐洲的一部分“小紅帽”故事會不會是由佛經(jīng)故事傳入伊朗再傳入歐洲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中國的部分“狼外婆”型故事和歐洲的部分同類型的故事也就有了共同的來源,即佛經(jīng)故事。經(jīng)過對大量中國“狼外婆”型故事進行分析之后,筆者認為流傳于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狼外婆”型故事,尤其是藏族的故事,是解讀中外(中國與其他東亞國家、中國與歐洲)“狼外婆”型故事之相關性的關鍵所在。當然,這尚須進一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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