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源
東洲島,四面環(huán)水,位于湖南省湘江流域。2005年,一個名叫吳夢的女孩踏足東洲,在荒廢已久的沙灘前,看到了海。
“你們在現(xiàn)實世界里翻云覆雨,我們在網(wǎng)絡(luò)世界一往情深?!边@是吳夢離家出走后,跑到地下黑網(wǎng)吧里剛剛更新的個人說明。今天上午,父親趁母親回娘家的半天時間里都忍不住找李阿姨來家里喝茶,特別不巧,吳夢補課提前結(jié)束,回家時正好撞見了兩人身影重疊的一幕。她想到父母之間名存實亡的婚姻,她摔門離去,輾轉(zhuǎn)找到一個肯收留未成年人的黑網(wǎng)吧,輸入早就背得爛熟的母親的身份證號,來到68號座位上機。
唯一令她敬佩的是至今仍未結(jié)婚的表姐。有一回過年,她見到眾多親戚以數(shù)落的姿態(tài),關(guān)心表姐的情感歸宿,表姐面帶微笑,沒有回應(yīng)任何言語。她只是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從里面拿出一支,點燃煙來到屋外,和吳夢玩起翻花繩。由于手上夾著香煙,她翻花繩的動作不太利索,那時候年紀尚小的吳夢問她:“姐姐,煙很香嗎?看你老抽。”表姐回應(yīng):“煙很臭的。”說完又抽了一口。吳夢又問:“那你為什么還抽?”表姐笑了一下:“女人只有抽煙才沒人會管你,你現(xiàn)在不會懂的?!?/p>
吳夢也不想被人管著,尤其是被那些自以為拎得清實則一團糟的成年人管著,比如她爸。她在地下黑網(wǎng)吧里,剛敲下賬號個人說明的最后一個句號,就看到她的網(wǎng)戀男友上線了,她剛想跟他傾訴自己今天的糟心事,對方就發(fā)來一句:“我們分手吧?!彼D時傻了,正想問為什么,網(wǎng)吧里突然沖進來幾個民警,第一時間讓網(wǎng)管掐斷網(wǎng)線,疏散了所有未成年人。網(wǎng)吧被要求關(guān)門整頓。
這是2005年,吳夢所在的小城,正式禁止未成年人進入網(wǎng)吧,愿意冒著風(fēng)險收留未成年人的地下黑網(wǎng)吧近乎絕跡。吳夢在民警到來后,離開她的68號機位,電腦屏幕停留在網(wǎng)戀男友發(fā)出分手消息的界面,她的賬號頭像已經(jīng)灰了,一位民警路過,看見屏幕上的個人說明。他邊看邊感嘆:“翻云覆雨……一往情深……現(xiàn)在小孩都愛給自己取英文名呢,怎么讀來著,哦,伊芙琳?!彼x的是吳夢的社交賬號名,如果不是吳夢在英文后面用括號標注了中文,他很可能不會讀。
“Evelyn(伊芙琳)”
吳夢試圖重新找到一家接納自己的網(wǎng)吧,再次成為“伊芙琳”。可是“禁止未成年人進入網(wǎng)吧”的條例已在這座小城全面執(zhí)行,曾經(jīng)讓她進入網(wǎng)絡(luò)世界的那些據(jù)點現(xiàn)在皆已關(guān)閉。她好像看到自己熟悉的那個世界慢慢暗下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成為伊芙琳,如果不能,她愿意脫下華麗的賬號皮膚秀,以吳夢的方式聯(lián)系男友,她在心里這樣默念。
她記得他的電話號碼,現(xiàn)在,她只想打電話找他問個清楚。
來到一家有公共電話的小商店前,老板是個中年婦女,蹺著二郎腿在柜臺里嗑瓜子。吳夢問:“打電話多少錢?”婦女斜著眼看吳夢:“打到哪里?”吳夢說:“不知道。”婦女嘴里還在吐瓜子皮,吐了兩下沒吐出去,不得不用手摳出去,然后說:“不知道啊……這就麻煩了,出省沒?”吳夢知道他是浙江的:“出了,應(yīng)該是浙江那邊。”婦女點了點頭,像是在思考?!斑@么遠???電話線拉過去要走小半個中國,這樣吧,五毛錢一分鐘,沒打通按四毛錢一分鐘算?!?/p>
吳夢也不知道這個價錢是否合理,但她剛才為了找網(wǎng)吧已經(jīng)走了很大一圈,附近也沒有其他選擇,她只能接受這個價格。
電話撥通了,那邊沒人接。她放下電話時,柜臺里的婦女看了她一眼,說了一句:“四毛?!眳菈衾^續(xù)打,依然通了沒接。婦女又說:“八毛了。”吳夢要繼續(xù)打,婦女說:“先把前面的錢付了?!眳菈籼统鲆粔K錢遞給婦女,對方把錢放進抽屜,裝模作樣地翻找了一下?!罢也婚_?!眿D女說著,像摳嘴上的瓜子皮一樣,從桌面上的泡泡糖罐子里摳出一顆泡泡糖遞給吳夢。
吳夢收獲了一顆沒人要的泡泡糖,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它吃起來很硬,說像塊石頭也不太過分。
她想著,是否自己現(xiàn)在就像這顆泡泡糖,學(xué)校不想要,父母不理解,男友說分手,網(wǎng)絡(luò)……或許還可以再試試?無處可去的她,突然又想起自己有個“不爭氣”的表哥,隱居在東洲島上,那里四面環(huán)水,位于湘江流域,是一座城中島嶼。據(jù)說表哥之前在北京當演員,人長得標致英俊,也挺會演,可就是接不到活,后來不知道遭遇了什么變故,從此沉迷網(wǎng)絡(luò),天天打游戲。再后來,就回來了,老家的親戚朋友整天說道他,他索性搬到了幾近荒廢的東洲島上,過上了半隱居的生活。
吳夢決定暫時去找表哥收留自己,到時候她可以借用表哥的電腦,登上賬號,重新進入網(wǎng)絡(luò)世界,找男友問清楚為什么分手。
去東洲島要在碼頭搭船,所謂碼頭,也只不過是江邊的一側(cè)小石灘。吳夢到那時,恰好看見有船靠岸,船身小而窄,目測最多能載五到六人,船頭蹲著一位大爺,他看上去剛抽完煙,正要站起來整理船具。
“現(xiàn)在還能去東洲島嗎?”吳夢喊道。
“快來,最后一班噠!”船夫回應(yīng)。
吳夢上船后,看向霧蒙蒙的水面,水霧中,島嶼的那片蔥郁隱約可見。迷蒙的江面,視線可見度也就兩三米,她很好奇船夫到底是如何辨別方向的。但船夫只留給她一個背影,她一直看不清他是如何劃槳的,好像也沒用多少力氣,只是任由小船在江上漂蕩。水波的紋理不像是船槳劃出來的,更像在引領(lǐng)著小船向前。吳夢聽著細微的水流聲,想到了男友數(shù)次提起的大海。男友對吳夢說過,他父母在浙江的海邊開了一家雜貨店,離熱鬧的海灘就幾步路,雜貨店是一棟紅色房頂?shù)亩有?,一樓做生意,二樓他們家自己住。他原本與吳夢約定,來年夏天邀請她過去玩,因為今年夏天已經(jīng)快過完了??墒乾F(xiàn)在看來,明年也不一定了。
這是吳夢第一次去東洲島,從前聽人說,坐船只需三五分鐘,可今天撞見大霧,船夫每一次劃槳都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現(xiàn)在島上面,亂七八糟的,全是工地,聽說把原來的一大片竹林全砍掉了,要鋪上國外進口的草坪,還有市一中那些破破爛爛的老樓,也要全部推倒。到時候搞起來,肯定蠻漂亮?!贝蛞贿厔澊贿呴e聊,“這擺渡船都是由原先的島民輪流值班,這個月剛好輪到我,每天在這劃船,無聊得很,好在明年就有一座橋要修好了,直接通到島上,我們也就輕松了。”
吳夢就是市一中的學(xué)生,她從來不知道學(xué)校之前在東洲島上辦過學(xué)。她心里想著:“市一中原來在東洲島?什么時候的事?”
船夫仿佛聽到了她心里的發(fā)問,回答說:“大概是90年代吧,我也不清楚。但是我曉得現(xiàn)在那些樓里全是一些死貓死狗,走兩步路就是一只尸體,死氣沉沉。這么說你可能沒概念,就像湘江里漂滿了一片死魚子一樣,懂了吧。”
吳夢的腦中陡然出現(xiàn)小時候的記憶,那時候表哥在老一中讀書,她跟著外公經(jīng)??赐砀纾瑢W(xué)校似乎不在城區(qū),正是在一個類似東洲島一樣的地方,外公騎著從日本走私過來的一輛大紅色摩托車搭著她,兩人經(jīng)過了一座很長很長的橋,然后才到表哥的學(xué)校。船只繼續(xù)緩慢前行,漸漸接近島嶼,臨近碼頭時,吳夢被不遠處正在修建的橋體吸引住目光,是一個孤零零的橋墩,上面布滿了青苔。如果船夫之前沒跟她提起東洲島正在修橋的事,吳夢會以為這是一座斷橋,因為水面倒映出的橋影,實在是太像她記憶中那座通往老一中的橋了。
船夫突然想起什么:“妹崽子,有一點我要提醒你,島上那片沙灘,千萬別去,已經(jīng)荒廢了。不曉得嘛鬼,那里總是突然漲潮,潮水一下就沖上岸來,好多小伢子在那耍起耍起就浸死噠。好了,到了?!?/p>
吳夢這才反應(yīng)過來,問船夫擺渡費多少錢。船夫擺擺手,笑著說這是最后一班,不要錢。
上岸后,她立于碼頭,看著船夫搖槳,連人帶船再次隱于水霧之中。自始至終,她都沒看清楚船夫的臉,就連剛才與他的對話,都已經(jīng)迅速模糊。這一次擺渡,就此朦朧于2005年的湘江。
東洲島外圍一圈皆是郁郁蔥蔥的植被,碼頭和橋體像是裸露而出的肢體,有些不太搭調(diào)。吳夢起初以為島內(nèi)也是這番景象,越發(fā)深入,才發(fā)現(xiàn)里面一片狼藉。所有道路都泥濘不堪,沒有哪里是平坦的。吳夢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終于看見一棟影影綽綽的小屋,屋外晾曬著一些衣物,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還在滴水,不知是空氣濕度太大,還是晾衣服的人原本就沒有將水擰干。她敲了敲門,里面沒人。推門進入,發(fā)現(xiàn)屋內(nèi)的陳設(shè)十分整齊且簡單,除了生活用品,沒有任何多余的東西,若是一個人在這住久了,應(yīng)該閉著眼睛也能照常生活。廳堂里桌上擺著一張照片,是一班學(xué)生在老一中的體育館前的合照,其中一人就是吳夢的表哥吳東。照片已經(jīng)泛黃,翻開背面一看,上面寫著“衡陽市第一中學(xué)九五年畢業(yè)生留念”。這就是表哥的住所。
吳夢環(huán)顧四周,喊了幾聲表哥的名字,似乎人不在家。她來到表哥的臥室,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電腦,她興奮地摁了一下開機鍵,沒有反應(yīng)。她又蹲下來檢查電源,卻發(fā)現(xiàn)這臺電腦的主機、顯示屏等組件根本沒有配備電源線。吳夢試圖在四周找到任何與“線”有關(guān)的東西,找了很久,直到天快黑的時候,她也沒找到。她懷疑表哥根本沒有使用過這臺電腦,結(jié)果真的如她所想,表哥回來時得知吳夢的來意,他說自己從來沒用過電腦也搞不懂這玩意兒,至于那些電源線,全部被他用來制作晾衣架了,就擺在屋外。吳夢從屋外收回電源線,鼓搗了一晚上,發(fā)現(xiàn)電源線已經(jīng)不能用了,表哥用來曬衣服已經(jīng)導(dǎo)致電源線變形,有些地方還斷裂了。吳夢知道這下完了,她最后一絲進入網(wǎng)絡(luò)世界的希望也破滅了。她可能再也聯(lián)系不到她的網(wǎng)戀男孩,也沒有機會在熱鬧的沙灘見到男孩家的那棟紅房子了。就這樣,疲憊的她抱著失落的情緒,一個人躺在表哥的床上,淺淺睡去。
吳夢在夜幕降臨時做了一場短夢,隨后醒來,便整夜無眠。她醒來時,表哥恰好準備入睡,他隨口問道:“夢夢,你準備在東洲島待多久?”
“你這電腦是壞的,用不了,我明天就走。”她說。
“你不曉得嗎?東洲島最近一個月都不會有擺渡船了。”表哥疑惑道。
“啊?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我也不太清楚,就是最近的事,東洲島的改建計劃據(jù)說出了一些差錯,好像是資金出了問題,工程停了,為了不讓上面檢查,他們特意將擺渡船停了,現(xiàn)在這座島幾乎和城區(qū)完全隔開了,是座孤島。”表哥說著,在沙發(fā)上給自己鋪床。
由于吳夢的到訪,表哥把狹窄的單人床讓給了她,自己在沙發(fā)上睡。他鋪好床準備躺下,突然問起:“你是什么時候來的東洲島,來了一周了?”
“我是今天來的。所以你剛才是說,我接下來一個月都要待在島上了嗎?”吳夢語氣有些焦急,她本來準備明天一早就回去,無論如何都得再想辦法找臺電腦,現(xiàn)在要讓她在這座島上待一個月的話,那她可就真的無計可施了。
表哥側(cè)身躺在沙發(fā)上說:“不對呀,擺渡船一周前就停了,你今天來的?怎么來的?”
“就是坐擺渡船來的,一個老頭劃船,搖搖晃晃,劃得很慢?!眳菈粽f。
“劃船?真是奇怪,我記得現(xiàn)在擺渡船都是柴油發(fā)動機?!北砀缬悬c疑惑。
“我坐的就是劃船,”對于是“發(fā)動機”還是“劃船”,吳夢根本不在意,“擺渡船真的停了嗎?”她再一次問表哥,這才是她關(guān)心的問題。
“停了,不信你明天去碼頭看看。但是你今天能坐到擺渡船還真是意外,而且你肯定沒注意看,幾年前就沒有人力擺渡船了,全是發(fā)動機。我記得我第一次上島,那個劃船的船夫說是‘最后一班……”
吳夢打斷他的話:“行了,哥你睡吧,我明天去看看,就知道有沒有船了。”她剛才聽到表哥提到“最后一班”,想起今天白天送她上島的船夫也說過類似的話。
她找表哥要了一根煙到屋外抽,沒抽一口就開始嗆,表哥在屋里說:“不會抽就別抽了?!彼裏┲骸岸喙荛e事,你懂什么,我告訴你,女人只有抽煙才沒人會管你?!北砀鐩]有回話,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吳夢忍著嗆喉的感覺,又抽了一根。她一邊抽煙,一邊想著許多許多事情,她在想為什么自己執(zhí)意要去找那個男孩問個清楚,都還沒見過面,有必要嗎?他們之間有那么熟嗎?對于她來說,這個男孩有那么重要嗎?自己是因為喜歡和愛要去找這個人,還是因為對方可能代表著一個理解你和接納你的外部世界?她以前從來不會去思考這些,她一直以為愛是一件特別簡單的事。她現(xiàn)在這副顧慮重重、搖擺不定的樣子,讓她覺得自己像極了那些沒有勇氣而逃避責(zé)任,只好對生活胡來的大人一樣。
第二天,擺渡船沒來。第三天也沒來,后來一直沒來。吳夢不再懷疑表哥的話,她知道自己被困在了這座孤島里。
接下來的日子里,吳夢經(jīng)常陷入失眠。但她也隨之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有一天夜里,凌晨過后,島上變得很冷很冷,江水似乎全部匯集到東洲島上,融浸空氣,形成了比此前任何一天都要大的霧氣。當霧氣最濃的時刻,她看到表哥悄悄從沙發(fā)上坐起,慢慢走出屋子。她不知道表哥要干什么,只是覺得好奇,于是輕手輕腳地跟在表哥身后。表哥走出屋子后,往島的南邊走去,他不斷用手撥弄著霧氣,姿勢像是在游泳一樣,同時又東張西望,好像是在找什么東西,看上去像是中邪了,吳夢抑制住因害怕帶來的緊張,繞到表哥身前,竟看到表哥的雙眼雖是睜開的,卻空洞無神,和失明的盲人一個模樣。她猜測表哥大概是在夢游。
吳夢以前聽說,人的眼神是不會騙人的,她不這么認為,她在賬號上與網(wǎng)友只靠文字交流時,也能感受到他們的真誠。但在現(xiàn)實中,她所遇到的形形色色的成年人則都善于偽裝自己,這種偽裝,也包括眼神。表哥此刻失明一般的雙瞳,在她看來,頗有某種卸下偽裝與防備的意味。
島上的道路是泥濘且混亂的,之前船夫提到的那片竹林已經(jīng)被鏟除了一大半,剩下的竹竿東倒西歪地在土地上突兀地駐扎著,導(dǎo)致行走十分困難。吳夢為了處于夢游狀態(tài)的表哥,于是繼續(xù)跟在他的身后。當他們走進殘缺的竹林中時,她聽到表哥開始不停地自言自語。
“你看,我沒說錯吧,東洲島上真有一片森林。
“這是我的秘密基地,咱們以后可以常來這里。
“是不是很有意境呀?!?/p>
“我說過,要帶你好好了解我們這里?!?/p>
“往前走還有一片沙灘,我以前小時候在那里學(xué)游泳,教練讓我們從島上游到河對岸,再從河對岸游過來,我游得可快了?!?/p>
“怎么?你不會游我可以教你,這怕什么,我的游泳技術(shù)得到了我們教練的真?zhèn)鳎钦嬲挠斡靖呤?,他家就住在島上,年輕的時候在城里工作,那會兒沒有擺渡船,他每天扛著自行車游泳過江去城里面工作,到了晚上再扛著自行車游回來?!?/p>
在表哥的囈語中,竹林變成了森林,他嘴中提到的教練,吳夢略有耳聞,是本市的英雄,據(jù)說90年代初在島上教人游泳,突然漲潮,有四個學(xué)生落水喊救命,當時河水急得很,教練見狀安頓好自己的學(xué)生,奮勇跳進河里,把四個學(xué)生救上岸來,可他自己卻因為體力不支,就此喪命。
表哥似乎是在和某個人對話,他說著說著有時候會笑起來,聽上去是那種發(fā)自肺腑的笑聲,吳夢聽著聽著,有一剎那她認為表哥是清醒的。當她再次從表哥面前繞過,看到他的眼神依舊空洞,對她出現(xiàn)在眼前完全無視,才確定表哥仍在夢游。
“咦?這條路不是可以到沙灘嗎?怎么突然走不通了,不行,我得去沙灘……”表哥的情緒突然變了,他好像迷路了一般。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吳夢跟著表哥走了一大圈,幾乎把東洲島逛了個遍,都沒看見哪里有什么沙灘,表哥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一直持之以恒地在尋找著。不知過了多久,一直到霧氣稍有散去的趨勢,表哥才默默地原路折返,回到住所,重又睡去。隔日,凌晨過后,吳夢特意對表哥的睡眠狀態(tài)進行觀察,果然,起霧時表哥又夢游了。這一晚島上的霧氣比昨夜更濃,不停地流動與翻涌,如同江河的波浪一般在島嶼上層層疊疊。表哥仿佛是被這陣霧所吸引,仿佛濃霧之中暗藏著他向往的事物。
這次表哥夢游不像昨天晚上那樣說夢話,也不像是在尋找昨天的“沙灘”,只是默不作聲地走著,他似乎是在朝著某個方向前進。吳夢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覺得情況和昨天有所不同。她跟著表哥的身影,他們一起走過竹林,在霧氣中穿梭,途徑幾棟殘破不堪的樓房,有些樓體僅剩下一半,有些的墻壁上有著巨大的窟窿,一路上到處是零星的磚塊。他們還經(jīng)過了碼頭,最后來到正在修建的橋體。
幾日不見,吳夢發(fā)覺眼前這橋體和她登島那日有了些異樣。事后回憶起來,她總把這一晚所見,歸結(jié)為夜晚的光線太過昏暗的原因。此時,橋體往江面延伸的部分,分明是斷裂了,水泥像是被一雙大手掰開、撕裂,一根根鋼筋從水泥夾層中刺出,同樣是斷裂的。吳夢猛然醒悟,這不是正在修建的橋,這分明就是一座斷橋,而這座斷橋的輪廓,與她記憶中通往“老一中”的那座橋,完完全全地吻合。
表哥一步一步地向斷橋走去,要上橋時,突然停下了腳步,再往前走一點就徹底沒路了。吳夢站在表哥身后,這時,表哥緩緩轉(zhuǎn)身,抱住了吳夢。然后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吐字含糊不清,卻是這個夜晚唯一的聲音。她在表哥的懷抱里,沒有出聲,沒有掙脫,只是抑制自己的好奇,任由他抱著,直到他松開懷抱,她還在原地,突然,她的手腕被他抓住了,表哥使勁地牽著她往斷橋的盡頭走去,前面就是奔騰的江水,夜晚匯成的黑色的江水。她開始意識到不對勁兒,可為時已晚,她想掙扎開,卻仍然無法阻止表哥,并被一步步沉穩(wěn)地帶往橋的斷裂處。“撲通”一聲,他們兩人一起落入江水。吳夢不會游泳,她在水中嗆了幾大口,四肢在水中撲騰,沒多久,整個身子就乏力了。流動的江水包裹著她的身體,她感覺自己在繞著東洲島漂浮,不知道漂了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她重新又被江水沖上了東洲島。只不過,這是她從沒來過的島嶼另一邊。從上往下鳥瞰,東洲島是一座長條形的島嶼,由于改建計劃,有一部分區(qū)域被隔離開來,禁止進入。吳夢現(xiàn)在來到的,就是這片區(qū)域。
她被江水沖上島嶼后,昏迷了一陣。醒來后,發(fā)現(xiàn)表哥不在身邊,經(jīng)過觀察,發(fā)現(xiàn)身處之地不是專用的碼頭,但也有船只??康暮圹E。岸邊人為地插滿了參差交錯的竹竿,似乎是為了防止有人入內(nèi)。她側(cè)著身子,在竹竿的縫隙中穿梭,進入后,發(fā)現(xiàn)來到了一片樹林。陣陣濃霧流動,視線受阻,很難目測這片樹林的大小。她在樹林中走著,想尋找出口,可越走卻好像走入了樹林的深處,樹木越來越高大,有些簡直高聳入云,其余的植物也茂密得如同熱帶雨林一般,地界大得仿佛沒有邊際,和一片森林并無二致。吳夢最開始想尋找出口的急躁情緒逐漸恢復(fù)平靜后,她反而變成了漫無目的的游走。她想,就在這一晚,在天亮之前,她倒要看看這片森林有多大。就在這時,縈繞在森林中的白色霧氣,漸漸變成綺麗夢幻的彩色霧氣,就像把彩虹揉碎了放在這濃霧中攪拌一樣。當霧氣全部化作彩色之后,流動速度明顯加快了。所有的氣體似乎被吸引著,往同一個方向而去。
吳夢順著彩色霧氣流動的方向,加快步伐。終于,她看見了一個出口,遠遠望過去,那是所有夢幻色彩匯成的一個原點。當她走到出口時,她便走出了森林,她看見了表哥一直在尋找的沙灘。黑色江水在翻涌,風(fēng)一陣陣地吹過江面,掀起大大小小的浪花。從這個角度觀賞湘江,感受比平時在兩岸城區(qū)上觀看要更為廣闊。這就是東洲島南側(cè),吳夢來到沙灘前沿,看著北去的湘江,不斷流向她身后的世界,而她在江風(fēng)中閉上眼睛,感受瞬間的沉眠。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就像在海邊。
她又想念網(wǎng)戀男孩提到的那片浙江的海灘了。吳夢心中,那本已熄滅的期待再次燃起,她幻想離開島嶼,去到浙江,去到有那棟紅房頂雜貨店的海灘,去見他??墒窃谶@個物質(zhì)組成的世界,一個人要到另一個人的身邊,往往總是受到時空的阻礙,比如她現(xiàn)在,既離不開這里,也不知道如何前往。她只能等待,等待。
就在她思考這一切的時候,江水突然退潮了,更大片的沙灘露出江面,吳夢繼續(xù)往前走著,她希望沙灘能夠不斷擴張,最終與城市的陸地相連,這樣她就能離開這里。這時,她前方的一處沙灘,驟然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黑色洞窟,洞窟邊沿是人為鋪設(shè)的磚塊,她不知道里面會是什么,但她走了進去。里面是一條長長的隧道,沒有一絲光亮,寬度有六七米。吳夢沿著隧道前進,能夠感知到這條通道的弧度,兩邊的墻壁摸起來有些濕滑,東洲島上的彩色霧氣也在此流動著,似乎這里是散發(fā)霧氣的源頭。她不知道這條路會通向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否身處江底或者更深的地方。她只感覺到路面時而上升,時而下降,有時候甚至?xí)幸环N隧道本身在移動的錯覺。走著走著,一個光點迎面而來,吳夢以為是出口,光點卻越來越大,像是要與她相撞。沒多久,光點迅速變得清晰,直到僅有一步之遙時,她發(fā)覺這是一輛無人駕駛的大紅色摩托車,與外公曾經(jīng)視如珍寶的那輛走私貨幾乎一模一樣,光點便來自這摩托車車頭的大燈。她將這一切看清楚的那一剎那,便昏睡過去,什么也不記得了。
吳夢再次蘇醒時,夕陽的余熱灑落在她臉上。她循著落日的方向,看見了無邊無際的海平線。整片天空的昏黃映照在藍色的廣闊海面之上。她的四周全是身穿泳裝的人們,有說有笑地在海灘上打鬧。這里蒸騰著裊裊的熱氣,畫面猶如海市蜃樓。她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她伸手抓起一把沙去感受溫度,接著向海里走去,等海水緩緩沒過腳踝,彎腰掬起一把,舌頭輕舔一下,好咸。她馬上變得興奮起來,捧起海水在臉蛋上撲了又撲。她好像真的來到了海邊。
更讓她意外的是,她回頭看向金黃色的海灘,遠處一棟紅色房頂?shù)亩有呛杖辉谀?。樓頂掛著霓虹招牌,“David海邊超市”。她想起了網(wǎng)戀男友的網(wǎng)名,David II。
她來到“David海邊超市”,店內(nèi)柜臺里是一個青年男子的背影,男子正在整理柜墻上的香煙。她沒有自報家門,說自己是來自湖南某座小城的“伊芙琳”,她只是靜靜等待男子轉(zhuǎn)身。David II曾經(jīng)在賬號上給她發(fā)過幾張生活照,她憑此記住了他棱角分明的臉孔。那些照片中,他經(jīng)常笑,可以看出是個性格開朗的男生,其中還有一張照片令她印象深刻,照片定格在海平線的夕陽時刻,他在鏡頭前留下一個背影,面朝廣闊的大海,余暉勾勒著他整個人挺拔的站姿。她的心,已經(jīng)開始撲通撲通地跳了。
青年男子此前沒有聽到有人進店的聲音,他轉(zhuǎn)身回到柜臺前時,看見站在店內(nèi)的吳夢,有點被嚇住。吳夢終于將他的臉看清楚,可以確定眼前的男子就是“David II”。她正要叫出他的網(wǎng)名,沒想到對方似乎完全不認識她,她分明也給他發(fā)過照片,他這是在裝嗎?不太像,但是有點奇怪。在以往的聊天過程中,他是一個有什么就說什么的人,唯獨這一次“提分手”毫無預(yù)兆且沒有理由。
“有什么需要嗎?”青年男子問。
吳夢揣摩著他是否是在玩什么把戲,可她始終猜不透。青年男子的眼神是那么隨性而自然。
店內(nèi)最深處是通向二樓的樓梯,外部垂落著一張簾布。吳夢聽到樓上傳來“哐當哐當”以及一個小孩的哭聲,青年男子也注意到聲音,他皺眉抬頭看向樓上。沒過多久,一個小孩跑下樓梯,他低著頭猛然向店外沖出去,中途撞到了吳夢,吳夢失去重心摔倒在地。緊接著,一個中年婦女從二樓下來,手里還拿著一個鐵制的三角形衣架子,她氣沖沖地用方言在罵剛才那個小孩,邊罵邊追了出去。吳夢摔倒后,青年男子驚慌失措地從柜臺里走出,趕忙將她扶起,抱歉地問她有沒有磕碰到哪,并說剛才沖出去的那個小孩是他弟弟,被父母發(fā)現(xiàn)在電腦上用賬號談戀愛,學(xué)習(xí)成績直線下滑。
吳夢好像搞清楚一點狀況了,她什么也沒表現(xiàn)出來,男子扶著扭到腳踝的她來到店外的遮陽篷下休息,又給她拿了一杯飲料和一包冰袋,店里一時沒有客人,他細心地陪著吳夢為她處理患處。
“你弟弟多少歲了?”吳夢問。
“十一歲,下個月起讀六年級,馬上要小升初,所以爸媽很在意他做那些影響學(xué)習(xí)的事?!蹦凶踊卮稹?/p>
“玩網(wǎng)戀是嗎,”吳夢笑了,“那你知道他的網(wǎng)名嗎?”
男子也笑了一下:“知道,叫David II。他還在自己這個英文后面打了個括號,里面寫著‘大衛(wèi)二世?!?/p>
她心里“咯噔”一下,就是這個名字,一字不差。她沒忍住抱怨的語氣,“真厲害啊,真厲害,叫這個名字?!鼻嗄昴凶右姞?,以為她在抱怨剛才弟弟將她撞倒的事,也覺得她抱怨的樣子有點可愛,開始打趣地說起弟弟網(wǎng)名背后的緣由。
“我們家姓代,人大代表的代,我爸叫代尉,這兒很多外國人來旅游,他就給自己起了個英文名,叫David,我們家的店也叫‘David海邊超市?!闭f到這,他露出微笑,在吳夢看來很自然也很迷人,和他弟弟在賬號上給吳夢發(fā)的照片一樣,吳夢一瞬間恍惚,以為眼前這個人是跟自己網(wǎng)戀的人。
“我弟那小子也挺喜歡David這個英文名,就給自己取名叫大衛(wèi)二世了,”青年男子繼續(xù)說,表情有點無奈,“不僅這樣,他賬號上填的資料還全是用我的信息,聽我爸說好像是把我的照片發(fā)給了好幾個女孩,有點不像話?!?/p>
“你叫什么名字?”她看著眼前這個蹲在她腳邊的男子,他正拿著冰袋,手被凍得通紅。
男子抬起頭,露出照片中那樣的笑容:“我叫代天,天涯海角的天,沒有英文名?!?/p>
海平線上的夕陽已經(jīng)幾乎全部隱去,徒留一條閃著金黃色光芒的線條。吳夢的視線,從大?;剞D(zhuǎn)到四周這陌生的一切,她揣測著自己離家的距離,覺得眼前就是天涯海角的模樣,她盡情感受這一刻。
天漸漸黑了,夜?jié)u漸來了。吳夢感覺腳踝好些之后,代天給她帶來一份晚餐。不記得是兩人誰先提議,他們?nèi)チ撕_吷⒉?,她?jīng)由在賬號上和他弟弟聊天知曉他的很多事情,而代天幾乎對她一無所知,他沒有問她較為私密的問題,也自然不會知道吳夢是如何神奇地抵達這里。他只知道吳夢不是本地人,很喜歡海,第一次看到海。所以他一個勁兒地給她講述自己家鄉(xiāng)流傳的那些海的故事,講了一個又一個。吳夢喜歡聽代天講這些故事,覺得代天很有意思,但她有一種預(yù)感,她在這里待不長。夜深之后,海邊有一群人生起了篝火,人們唱著歌,彈著吉他,輕松愉快的氣息到處洋溢著,與咸濕的海風(fēng)混在一起。
代天領(lǐng)著吳夢走到稍微安靜的一處沙灘,說自己平時沒事的時候,會一個人來這里待著,有時看書,有時看海,有時聽點音樂,更多的時候,是看著不遠處那些熱鬧的人群。他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用手指向篝火升騰的地方。待到人群漸漸散去,只剩下寧靜的海潮聲,吳夢靜靜聽著,這海水仿佛是在呼吸一般。她就這樣聽著海的呼吸,慢慢地,也聽到了代天的呼吸,他的呼吸越靠越近,然后貼上了她的嘴唇。就這樣,她的初吻,是海的味道。
后來他們背靠背坐著,她特意選擇面朝大海的一邊。代天問她明天有沒有時間,可不可以繼續(xù)見她。她沒有回答,她看海太入神,看得有些沉醉了。直到后來,她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她已經(jīng)回到了東洲島的沙灘。
這一次,黎明還沒有到來的意思,東洲島的霧氣就已全然散去。吳夢的身邊是退潮之后的沙灘,此前突然出現(xiàn)的巨大黑色洞窟,像是從未存在過一般。城市在兩岸靜默著,島嶼則更加寂靜。沒有霧,沙灘、竹林、半進行的工地,這些事物的邊際變得清晰可見。泥濘的小道也好像變得比之前硬實,它們能通向哪里,一目了然。雖然依舊是黑夜,吳夢卻知道自己從哪里來,該往哪去。她很輕松就穿過了竹林密布的大半個島嶼,回到表哥的小屋。屋內(nèi)沒有開燈,她看見表哥坐在屋子正中央,似乎徹夜未眠。等她進屋,看見表哥的臉,才發(fā)現(xiàn)他正在流淚,數(shù)不清有多少條干涸的淚痕掛在他的臉上。表哥哭了多久,她不知道。
“哥,你怎么在哭?”
“嗯?是嗎?我不曉得。”他的手從眼瞼摸到下巴,“怎么回事,我好像哭了很久很久。怎么會留這么多淚,我一點都不曉得?!?/p>
表哥又問:“你去哪了?”
“夜里在島上逛了逛,霧很大,迷路了,等霧散了我就回來了。”吳夢說。
表哥看上去有話要說,但他沒說,而是走到屋外,來到一處石階坐下,才開口:“來,你也坐。一個月沒出月亮了?!眳菈糇拢樦砀绲哪抗庀蛱炜湛慈?,月亮掛在上面,離他倆很遠很遠。
表哥這才娓娓道來:“你知道你消失了一個月嗎?整整一個月,東洲島上全是霧,你爸打電話給我,說你離家出走了,問有沒有來我這里。我沒敢回答他,因為一個月前你就不見了。”
“???一個月?怎么回事?我就只是……”說到這,吳夢突然不知道怎么表達自己所經(jīng)歷的事情,“我就好像做了一個夢一樣。”
表哥拍拍她的肩:“沒事,回來就好,我也做了一個夢,如果沒做這個夢,我可能對你消失一個月又重新出現(xiàn)這件事很驚訝,但現(xiàn)在,我覺得無所謂了。我夢到了一個很久很久以前認識的人,她那時候和你現(xiàn)在一個年紀,我們一起在東洲島的沙灘游泳,后來她走進了一個隧道,我沒有跟她一起進去,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進去之后會怎么樣,她離開之后,江水漲潮,我就被淹沒了,整個人迷迷糊糊,聽到耳邊好像傳來了她的聲音,她告訴我,隧道那邊是海,很寬很寬的大海?!北砀缯f著,臉上又多了兩條淚痕。吳夢告訴他,你哭了。他說,哦,是嗎?
在黎明到來之前,表哥又講了一個故事,他說到他在北京做演員接不到活,沒有戲拍,生活難以為繼,于是就寫劇本,想轉(zhuǎn)行做編劇,他沒日沒夜地寫,就在某一天趕工寫劇本的夜里,他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很不舒服,看東西也變得模糊了。去醫(yī)院一檢查,才發(fā)現(xiàn)他的視力正在急劇下降,大夫說,你可能要瞎。
面對自己即將失明的事,他沒有驚慌,反倒因此想起了一件早已忘卻的往事。對他來說,這才是真正的失而復(fù)得。90年代,高二暑假,他就讀的衡陽市第一中學(xué)轉(zhuǎn)來一個女生,在他隔壁班,他總是默默關(guān)注她,直到有一天發(fā)現(xiàn)對方也在默默關(guān)注自己。他們倆開始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后來他知道這個女生喜歡游泳,他便起意帶她去東洲島。在此之前,他也從來沒上過島。那時候的擺渡船還需要人力劃槳,需要花費不少時間。他們上島后,直奔島嶼南側(cè)的沙灘,不知為什么,那天游泳的人出奇的少,后來他才知道,那段時間江水總是突然漲潮,不是適合游泳的日子。當時他們在沙灘與江水交界的地方戲水,然后游泳。玩得忘乎所以,江水漲潮之時,他們沒有察覺,波濤像是進攻一般,一小會兒就覆蓋了全部沙灘,江水暗流洶涌,那個女生只掙扎了一下,便被卷走了。他也一樣,只是他被卷走后,又被沖回了沙灘。他在沙灘上昏迷,又醒過來,然后用盡全部力氣呼喊那個女生的名字,卻沒有任何回應(yīng),只有空洞的風(fēng)聲回響著。學(xué)校里的人,以及其他的人,只知道女生失蹤了,傳言說,她是個很有個性的人,肯定是離家出走了,有人在火車站見到她踏上開往南方的火車。她以前經(jīng)常說,要去看海。
吳夢聽完表哥的故事,她問:“哥,你現(xiàn)在還看得見嗎?”
“早就看不見了。兩年前,我從北京回來,就在東洲島住下了,我花盡了我徹底失明前的所有時間,把東洲島上的一切摸清楚,就算我后來完全瞎了我也不怕,因為對這座島我已經(jīng)很熟悉了,我可以游刃有余地在島上到處走,怎么走都行。但我始終找不到她被江水卷走的那片沙灘,我就一直在找。前段時間,我開始做夢,在夢里,我的雙眼又可以看見了,于是我更想找到那片沙灘,我想知道她最終去了哪里,有可能的話,我或許能夠跟她走同樣的路前往她所在的地方,我知道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可我怎么都沒有找到那片沙灘,感覺已經(jīng)找不到了?!?/p>
吳夢嘴里小聲重復(fù)了一遍“沙灘”二字。
“我不會去問你消失的這一個月你在干什么,你是怎么度過的,我猜你應(yīng)該對東洲島很熟悉了吧,如果你沒有離開的話,應(yīng)該已經(jīng)很熟悉這座島了……”表哥像在思考什么,失明的雙眼顯得有些惆悵。
“哥,你是想說什么嗎?!?/p>
“我們聊點別的吧,你找到那片沙灘了嗎?”表哥仍在流淚,他看向吳夢。
“我也沒找到?!?/p>
天亮以后,吳夢收拾行李準備離島。她這才得知,負責(zé)東洲島改建項目的,是她父親的公司。她坐著發(fā)動機轟鳴的擺渡船,三五分鐘就回到了城區(qū)碼頭,在碼頭,她見到她爸戴著安全帽,身后跟著一堆人,她悄悄繞著走,避開了他們,看著這些人坐上另一艘稍大的擺渡船,駛向了東洲島。
她歸來時,比登島那日帶回了更多的行李,里面主要是表哥的電腦。他買了電腦,卻從來不會用。吳夢問起原因,他說那個被江水卷走的女生曾經(jīng)說過,“宇宙里不只有咱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一定還有另一個世界”。所以他后來回老家時路過電腦城,聽人說起電腦這玩意可以進入一個叫“網(wǎng)絡(luò)世界”的地方,他就買了一臺。
吳夢不是白拿表哥的電腦,她答應(yīng)將自己收藏的所有的音樂專輯,下次帶給表哥。因為東洲島改建工程又要繼續(xù)了,到時候表哥在失明前所熟悉的那座島就永遠不存在了。他的世界會單調(diào)許多,如果可以聽聽時下流行的音樂,心里應(yīng)該會好受一些,生活也會好過一些。
“這些都是我收藏的專輯,最上面那張第一首就是我最喜歡聽的?!眳菈粽f。
表哥將最上面那張碟放進吳夢帶來的筆記本電腦里,無線耳機里漸漸響起音樂聲。
這一天后,吳夢沒有再去東洲島上看望過表哥,她的內(nèi)心,拒絕自己再踏足這座島嶼,因為那個穿梭隧道去看海的夜晚,好像令她患上了夜盲癥。此后的人生,她經(jīng)常在夜里,什么都看不清。那天,一個大霧四起的清晨,她在一張潔白的卡片上,用海邊野草的汁液寫下“也許你需要重新出發(fā)”,隨后讓海風(fēng)稍微吹拂干字跡。在海邊站了很久以后,她將那個裝有字條的漂流瓶遠遠地扔進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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