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廷乾
(南京審計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1815)
清初青心才人小說《金云翹傳》的取材基于歷史事實,《明史·世宗本紀》[1]及《明實錄·世宗實錄》[2]均載其事。文人筆下較早記載此事且對后來創(chuàng)作王翠翹故事影響較大的,一是曾做過胡宗憲幕賓的茅坤的《紀剿除徐海本末》,此文又見于《四庫全書》所收之胡宗憲撰的《籌海圖邊》卷九,題為《紀剿徐海本末》[3]。焦竑《獻征錄》卷五十七[4]、張萱《西園聞見錄》卷七十五[5]、徐開任《明名臣言行錄》卷五十九[6]均對茅文加以引用。二是初刻于萬歷五年(1577)的徐學(xué)謨的《徐氏海隅集》文編卷十五中的《王翹兒傳》[7]。茅文重在敘胡宗憲平徐海事,徐文則專為王翠翹立傳,是后來演述王翠翹故事的主要創(chuàng)作來源。徐文一出,王世貞《續(xù)艷異編》卷六“妓女部”《王翹兒》,馮夢龍《智囊》卷二十六《王翠翹》,梅鼎祚《青泥蓮花記》卷三“記義”《王翹兒》,潘之恒《亙史》外紀卷二“俠部”《王翠翹》,王叔承《從二生紀行稿》,余懷《王翠翹傳》等,均加以引用或改寫。小說中征用此故事的則有周清源《西湖二集》中的《胡少保平倭戰(zhàn)功》、陸人龍《型世言》第七回的《胡總制巧用華棣卿,王翠翹死報徐明山》等。此后則總成于青心才人四卷二十回白話小說《金云翹傳》。此外,清代有幾部戲劇或染指此題材或移花接木式改編,清初王鑨《秋虎丘》、葉稚斐《琥珀匙》兩劇,從寫作時間與情節(jié)看,不會來自青心才人之《金云翹傳》;乾隆時夏秉衡的《雙翠圓》傳奇劇,與青心才人小說的情節(jié)最為接近,當(dāng)與之有關(guān);佚名之《兩香丸》傳奇劇,則屬對王翠翹故事的翻案之作。
《金云翹傳》在東亞漢字文化圈內(nèi)的影響更大,尤以越南為巨,阮攸據(jù)之創(chuàng)作了喃傳《金云翹傳》 (又稱《斷腸新聲》 《金云翹新傳》,簡稱《翹傳》)[8],成書于1802至1814年間,是越南古代名著。作為越南“翠翹故事”再創(chuàng)作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十九世紀中葉,出現(xiàn)了總名為《桃花夢記》 (又稱《續(xù)斷腸新聲》)的小說與喃傳的復(fù)合體作品;十九世紀下半葉,又出現(xiàn)了傳奇小說《金云翹錄》。它們不僅“為深入研究中越《金云翹傳》的關(guān)系提供了一個完備的文本”[9],而且兩書在小說體裁、題材上的處理模式,乃至所涉小說批評觀念,都與中國明清小說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有某種呼應(yīng)之勢,典型地體現(xiàn)出“一種對文明先進國家的敬仰與追隨心理,是一種自覺的文化認同”[10],頗值得重視。
《金云翹錄》[11],作者失考。全文一萬五千余字,仍用中國式的地名及背景,曾被看作是青心才人《金云翹傳》的縮寫本,實則是一篇“截然不同的越南漢文小說”[12]。該書今存刊本一種,稱昭文堂本,刻于同慶三年(1887),故一般認為此書成于十九世紀下半葉。此刻本編號為AC.561,藏于越南漢喃研究院圖書館。另有抄本五種。
《金云翹錄》有兩個借鑒對象:一是青心才人的小說《金云翹傳》,另一是阮攸喃傳《金云翹傳》,兩者對其都有影響的痕跡??傮w來說,文體的相近,使得《金云翹錄》在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及人物的言行上更多地借鑒了青心才人的小說;而剪去枝節(jié)、集中寫翠翹的悲劇命運,以及強化抒情因素方面,又借鑒了阮攸的喃傳。它有一個與阮攸喃傳及青心才人小說都不同的情節(jié),算是作者的新創(chuàng),即以“桃花夢兆”開篇,寫王員外夢遇老人賜桃花三枝,一枝成果,兆生一子,兩枝花開,兆生二女。但青心才人小說《金云翹傳》本就來源于歷史事實,是一部現(xiàn)實性很強的作品,故直接以寫實手法開篇,極為自然。《金云翹錄》以夢兆開篇,其后皆是寫實,這種開篇法反而隔了一層,而且又罩上了一層宿命色彩,并不高超。該小說的“桃花夢”開篇模式的由來,與青心才人《金云翹傳》及下文所言及的《桃花夢記》等皆有關(guān)聯(lián),下文再述。
青心才人的《金云翹傳》是長達二十回的長篇小說,而佚名的《金云翹錄》只有一萬五千余字。篇制長短的巨大差異,必然帶來《金云翹錄》在情節(jié)處理上的新特點,它虛化了形成小說主體故事及主要人物命運的環(huán)境,也就是青心才人小說中借王翠翹故事所反映出的時代背景、社會現(xiàn)實,而這恰恰是形成小說思想內(nèi)涵的深刻性、豐富性的重要元素。比如,讓王翠翹由富家小姐瞬間變?yōu)闊熁伺谋瘎∶\的巨大轉(zhuǎn)折點,是王家攤上的一樁無妄官司,這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情節(jié)。王家被誣與“響馬”有關(guān)聯(lián),事雖起于無常,人生轉(zhuǎn)折也突然,但設(shè)計得真切而又深刻。官府的為非作歹、草菅人命,透視出社會的黑暗,所以才會有翠翹在火坑中的越陷越深、萬劫不復(fù)。而《金云翹錄》只寫王家遭遇無妄官司而不敘其原因,翠翹賣身與救父之間難以形成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
另一個重要情節(jié)是翠翹悲劇命運的加重,即翠翹由一個清純的富家小姐變成一個既麻木又清醒的煙花妓女的過程描寫。這在青心才人小說中從第七回到第十一回,足足用了五回書目,占了全書四分之一的篇幅。這個過程從翠翹方面講,她經(jīng)歷了一次自殺,一次逃跑。死不足以撼動妓院鴇子的貪財狠毒之心,而逃跑卻又是娼家與浪蕩子合伙設(shè)下的圈套。死不了、跑不掉的翠翹萬般無奈之下才同意接客,但心底深處仍懷著尋一個知己以脫離煙花苦海的微茫希望。從反映的思想內(nèi)涵角度講,它表現(xiàn)出三大問題:一是逼良為娼的社會制度的罪惡;二是蕩家敗德的妓女制度的罪惡;三是痛苦掙扎的人生悲劇的深刻意義。而這些在《金云翹錄》中都被簡化、虛化、提純化了。
第三個重要情節(jié)是翠翹勸徐海招安受降的片段。這一片段在青心才人的小說中,很好地把握了一個度:一是胡宗憲的勸降是直接針對徐海的,利用翠翹只是敲邊鼓;二是徐海在利與弊間的反復(fù)思量、遲疑不決,透露出明朝的寇亂現(xiàn)實及朝廷政策上的弊端;三是翠翹、徐海同在蒙騙之中;四是表現(xiàn)真相大白時翠翹痛苦復(fù)雜的內(nèi)心。因符合人物身世命運與思想個性而真實、深刻?!督鹪坡N錄》對這一事件只作了一個簡單交代:胡宗憲勸降徐海,翠翹以彈丸之地必不為朝廷所容勸徐降之,徐海則嘆道:“百年與國同休,亦由汝也。今日破家亡軀,亦由汝也”。結(jié)果徐海中計身死,翠翹投江。由于太過簡要,導(dǎo)致事件性質(zhì)、人物思想等難明。
對小說所反映的時代背景、社會現(xiàn)實的簡化、虛化處理,不僅有損于小說的思想性,也帶來人物形象的改塑?!督鹪坡N錄》中的翠翹與青心才人小說中的翠翹有明顯的不同:一是強化了翠翹悲劇命運的宿命色彩。在青心才人的小說中,淡仙的形象雖對翠翹人生走向有預(yù)示作用,但作者是虛處理。引入淡仙,不過是強調(diào)這種悲劇發(fā)生于才色女子身上的歷史深度,翠翹一旦進入人生悲劇的歷程中,則完全是社會現(xiàn)實的驅(qū)使,而非天生命定,因而此后淡仙也就淡出了?!督鹪坡N錄》在開始部分也引入淡仙以寫翠翹人生,但命定色彩增強,翠翹成為妓女,僅僅是淡仙附耳曰:“娘之果未盡,姑旅于迷川,待冤結(jié)解了,我待娘于錢塘江矣”,就安于妓院生活了,這顯然是把翠翹的悲劇命運放在了一個宿命因果的套子里了。二是強調(diào)了女子的貞節(jié)和純潔。在青心才人的小說中,翠翹初與金重結(jié)情時,是典型的佳人配才子,后數(shù)度入煙花窟,不得不成為一個真實的名妓:“翠翹既身入火坑,才技容顏無不第一,名傾一時,王孫公子求一見以為榮”?!督鹪坡N錄》中則有意避開妓女生活而虛寫,只以翠翹自述:“十五年間,幾度月開,幾度月缺。如水已波,鐘鑒已塵矣”,過分強調(diào)貞節(jié)。所以,《金云翹錄》中的這個翠翹,孝義感天,卻不能抵一貞;數(shù)度自殺,卻不能全一節(jié);千磨百折,卻不能立一身;風(fēng)塵歸來,卻不能作一妻。這才算全了翠翹的“冰霜之節(jié)”。
《金云翹錄》情節(jié)上的虛化、簡化及事件情節(jié)向翠翹集中的處理模式,不僅僅是字數(shù)上的限制,而是有一個明確的創(chuàng)作目的,即盡量擴充抒情空間。因而作品的抒情氣氛增強,這是一種內(nèi)在顯現(xiàn)。外在形式上則又表現(xiàn)出兩個明顯特征:第一個特征是語言上的典雅。它的語體處理已與青心才人《金云翹傳》的通俗白話體大不相同,是一種文言雅語,有時過于典重,而難見人物聲口,像翠翹勸降海盜徐海的話語:“昔者嬰母知廢,止嬰勿王。陵母知欲,勸陵善事”。第二個特征是文中大量詩歌的插入?!督鹪坡N錄》穿插了五十余首詩歌,數(shù)量驚人,沒有一首與青心才人的小說雷同,基本為作者自作,有些詩歌也的確對抒發(fā)人物情感起了很好的渲染作用。但還是有賣弄才學(xué)、千人一腔、個性難顯之嫌。
從以上分析看,越南佚名之《金云翹錄》的創(chuàng)作模式所導(dǎo)向的小說文體特征很明顯,那就是向唐傳奇體靠攏,由內(nèi)在肌理的抒情性強化,到外在形式上的詩詞穿插、詩意語言的運用,都在努力創(chuàng)造一種詩意化小說的氛圍。但這并不是直接向中國的唐傳奇學(xué)習(xí),而是接軌于中國的明清小說。明初瞿佑的《剪燈新話》在越南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經(jīng)由阮嶼仿作出《傳奇漫錄》,女作家段氏點再仿作出《傳奇新譜》,而形成越南的古代“傳奇小說”系列。尤其是段氏點的《傳奇新譜》,其大量詩詞的穿插,在外在形式上將唐傳奇體的小說體式發(fā)展到極致,《金云翹錄》無疑是有意向此體靠攏的。而清初青心才人的《金云翹傳》傳至越南,先是產(chǎn)生了“翠翹故事”的喃傳系列作品,之后又產(chǎn)生了散文體小說《金云翹錄》 《桃花夢記》等?!督鹪坡N錄》從文體上實現(xiàn)了瞿佑與青心才人的兩部中國小說影響系列的交叉,離開喃傳走向傳奇小說體。尋流以溯源,它在越南國內(nèi)是向阮嶼《傳奇漫錄》等“傳奇”系列學(xué)習(xí),追源則是瞿佑的《剪燈新話》,體現(xiàn)出對中國明清小說某種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呼應(yīng)。
對于古代越南文人的“翹傳”情結(jié)而言,摹寫改寫、文體轉(zhuǎn)換還不足以“暢敘幽情”,而翻案續(xù)寫、創(chuàng)造翠翹與金重的二世情緣,才可解“翹傳”之癢,《桃花夢記》即是。
《桃花夢記》是總名,又稱《續(xù)斷腸新聲》,書名還標為《桃花夢記——續(xù)斷腸新聲》,它包含三個作品:《會真記——元生小傳》《桃花夢——蘭娘小傳》 (以下分別簡稱《元生小傳》 《蘭娘小傳》),皆為漢文傳奇小說;另一部分是主體,為喃傳體長詩(此部分應(yīng)是《續(xù)斷腸新聲》,以對應(yīng)阮攸之作),但已佚。全書共八卷,《元生小傳》 《蘭娘小傳》存于卷一,卷二有署“湘江枚吉甫批評”的“總評”及第一回、第二回的“回前評”,兩回正文則佚,卷三以下全佚,由“目錄”部分知該書的喃傳部分又于卷下分成二十回。據(jù)陳慶浩、陳益源所考,作者是阮登選,生卒不詳,明命十七年(1836)秀才,曾任戶部主事、史館編修、知府等職,并認為該書成于十九世紀中葉。評語作者“湘江枚吉甫”無考。該書今見編號為A.436和VHv.2152的兩種殘抄本,皆藏于河內(nèi)漢喃研究院圖書館。
該書總名為《桃花夢記》,又可聯(lián)想到上文所談《金云翹錄》中的以“桃花夢”開篇,應(yīng)該是啟發(fā)自青心才人的《金云翹傳》,該書開篇的《月兒高》詞中就有“薄命似桃花,悲來泥與沙,縱美不堪惜,雖香何足夸。東零西落,知是阿誰家”的句子。此外,枚吉甫的評語中提到了中國作品《桃花影》 《杏花天》 《國色天香》 《桃花源記》等,應(yīng)該也是其命名或用為小說開篇的啟發(fā)源。今存的《元生小傳》 《蘭娘小傳》似乎是為缺失的主體部分喃傳所作的“導(dǎo)讀”,但細思又不這么簡單,同一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分成兩傳,卻又有所疊合,可能是作者有意嘗試的同一題材以不同文體的分別創(chuàng)作,目的是顯其才華;或者是作者受中國翠翹故事題材的最早來源形式的影響,這一點下文再述。
兩篇小傳在創(chuàng)作模式上有兩個明顯特色:一是基于“翻案”基礎(chǔ)上的再世情緣的“續(xù)寫”模式。確切說,佚失部分的喃傳是對越南阮攸《斷腸新聲》的翻案式續(xù)寫,故又稱《續(xù)斷腸新聲》;而兩傳則是對中國青心才人小說《金云翹傳》的翻案式續(xù)寫。二是世情題材與神怪題材的糅合寫法,此在《蘭娘小傳》中體現(xiàn)出來。
《元生小傳》敘江北才子元生,風(fēng)流俊雅,詩書騎射無不精通。其母夢吞白蓮而生,因名凈,字金蓮。配陳氏,溫雅識體。元生筑室鶴江岸邊,與隔江花龍寺主持同鄉(xiāng)交好,常到寺中相訪。于寺門喬嫗茶店遇兩陶娘姐妹,長名蘭,次名蕙。蘭與元生一見鐘情,蘭母托主持、主持又托喬嫗往元生家說媒,元母以其為娼女而有所顧慮,蘭娘登門拜訪,觀其容貌舉止,元母痛快答應(yīng)了婚事?;楹筇m娘與陳氏以姐妹相稱。過了十五年的夫妻生活。一日,蘭娘讀《新聲傳》,夢桃花神相告,說蘭娘的前生是翠翹,元生的前生是金重,“前緣未滿,今世相逢,只許會合十五年,以償前劫睽離之?dāng)?shù)”。于是蘭娘削發(fā)遁入空門,不知所終。蘭之妹蕙也是先嫁人后出家。
《蘭娘小傳》敘西江名歌妓玉嬌蘭,母夢翠羽飛入懷中而生。先世業(yè)儒,其父名松,因善音樂,遂隸籍教坊為陶娘。其后蘭娘與元生的姻緣際遇與《元生小傳》大致相同。情節(jié)的增飾之處是,蘭母臨卒,適元生外任,蘭母要求死后葬入花龍寺中,并要求蘭娘到三島山藏云寺建齋壇,超度其亡靈。但去藏云寺的路途多妖魔鬼怪,蘭娘得花龍寺主持的桃符,又得宣光土酋余每相助,消滅了群妖。元生亦趕來與之相會。齋成之夕,二人夢眾花神告知各人于《翹傳》中前身今世輪回報應(yīng)之事。后蘭娘仙去。
《蘭娘小傳》比《元生小傳》明顯多了一層神怪色彩。一是蘭娘母親的來歷。小傳中說一女子于大樹洞中避雨,結(jié)果懷孕生下了蘭娘之母,這是一個感于神靈無夫而孕的故事。二是元生身邊跟隨的鷹、犬的來歷。元生曾拾得鷹之二雛,長大后成為訓(xùn)禽。又夢二壯丁前來投奔,早晨就有人送以二犬,此后元生打獵,不用動手,皆是鷹、犬自為。更奇者,鷹、犬見了蘭娘,如舊相識,戀戀不舍,跟隨蘭娘左右,遂易主而侍。三是為引入余每,而設(shè)計了一個幾占主體地位的神怪情節(jié),即蘭娘去藏云寺為母超度所歷經(jīng)的群妖:一成精老狐為妖怪之王,手下有猴、馬、羊、豖諸妖,后被余每率眾全部燒死。余每手下有一解生,善風(fēng)情,求娶蘭娘之徒官舒為妻。余每被人以圖謀不軌之罪陷害入獄,元生將其救出,余因此“倚元為重”。還有一個小情節(jié)是河陽一馬姓商人被賊人所害,原因是賊人想搶其貌美的女兒馬嬌,馬嬌得余每相救,遂嫁余。之所以補出這些情節(jié),是為了將《金云翹傳》中的角色,進行前世今生的一一比對:元生即金重,“原是帝所金童”;陳氏即翠云,“原是殿前薦蓮玉女”;蘭娘即翠翹,“原是殿中捧香彩女”,因與金童相戲,遂有兩世姻緣;嬌蕙即淡仙,“原是瑤池侍女”;蘭母即覺緣,官舒即宦姐,解生即束郎,鷹、犬即宦家惡仆,余每即徐海,馬嬌還是馬嬌,狐妖為胡宗憲,猴妖為楚卿,馬妖為馬監(jiān)生等。
將兩傳合起來看,與青心才人及阮攸的原作相比,一個明顯的變化是元生(即前世金重)的地位明顯增強了。而在青心才人的小說中,翠翹是占絕對優(yōu)勢的主角,徐海的筆墨也明顯多于金重。元生的地位的增強所帶來的二世姻緣的新特點是:一是二人的出身有了變化。在青心才人的小說中,金重是“富家秀士”,翠翹是一員外之女,他們雖家富,但地位都不高。而在這兩傳中,元生“先世累為黎正卿”,地位一下子提高了不少。而蘭娘則一出生就入了樂戶,兩者出身落差增大,這樣就有意放大了蘭娘的才氣與品格。二是在二世姻緣的描寫上有不同。蘭娘雖與元生元配陳氏以對等的姐妹相稱,但身份還是小妾,這與青心才人小說中翠翹與金重先訂而后嫁,而翠云后訂而先嫁,所形成的大小主次關(guān)系基本相似,但原小說中是現(xiàn)實所逼造成的結(jié)局,而兩傳中則未寫。最大的不同是,兩傳中的蘭娘已沒有了青心才人小說中那種曲折深刻的悲劇命運,也沒有了愛情婚姻的屢次不幸,人生既沒有大起大落,婚姻也不波不瀾,而是一種安寧幸福的婚姻。其實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十分明顯,即對前世多災(zāi)多難的女主角,以今世的富貴祥和作一補償;前世經(jīng)歷“悲”“離”之后才能相“合”的姻緣,今世則相遇即相合,相合即相守??傊髡咛蕹吮瘎∫蛩?,而換之以其樂融融的喜劇,因而是續(xù)作又是翻案之作。但這一轉(zhuǎn)換,人物身上的現(xiàn)實凝重感沒有了,故事環(huán)境的厚重感也沒有了,剩下的也只是作者一廂情愿的理想而已,所以這個《續(xù)斷腸新聲》并不“斷腸”。
創(chuàng)作成就的高下姑且不論,《蘭娘小傳》分明嘗試了一種創(chuàng)作模式,即世情題材與神怪題材的糅合,顯示出世情小說神怪化的氣息。但無論是兩世情緣的續(xù)書寫法,還是兩種題材的糅合寫法,在現(xiàn)存越南漢文小說中都罕見,故有其獨特地位。但在中國明清小說中卻習(xí)見,甚至成為一種風(fēng)尚,如《金瓶梅》 《紅樓夢》的續(xù)書、仿作等,有的則帶有翻案性質(zhì);清代世情書發(fā)達,受其影響,無論歷史還是神怪題材,都有世情化傾向,神怪世情化、世情神怪化的作品頗多。《桃花夢記》中的這兩則傳奇小說,未嘗不是對明清小說這種傳統(tǒng)的呼應(yīng)性嘗試。再則,《桃花夢記》中之所以分作兩傳出現(xiàn),恐怕還與取材途徑有關(guān),徐海與王翠翹事,在青心才人小說之前的史書與文人文集記載中,就有偏于徐海記事和偏于翠翹立傳的不同,《桃花夢記》的作者通過青心才人小說而追尋到故事的本源記載,并受啟發(fā)而分立兩傳也有可能。還有,清佚名之《兩香丸》傳奇,雖也取自王翠翹故事,但改動非常大,如寫翠翹為躲避徐海的搶掠而投湖,又向九天元女習(xí)得劍術(shù),大敗倭寇,逼死徐海等,頗具俠女與神怪色彩,這是否也啟發(fā)到《桃花夢記》中的翻案式續(xù)作?惟其如此,縱然成就不算高,于中越小說交流史而言,值得重視。
《桃花夢記》署名“湘江枚吉甫”的評點,主要有總評、回前評兩種形式,雖已殘缺,但存量也頗可觀。有學(xué)者論道:“評者不僅詳細論述《桃花夢記》命名的原因、書中人物、小說結(jié)構(gòu),將《桃花夢記》與中國其他古典小說進行分析比較,還高度贊揚了該書的思想主旨?!辈⒖隙ǎ骸霸谠侥蠞h文小說評點中有著其他作品難以取代的獨特地位。”[13]
其一,枚吉甫的評語中提到了許多中國作品,不僅透露了《桃花夢記》的借鑒來源和受到的影響,還為中國文學(xué)作品在越南的流傳情況提供了一些資料。僅小說就有《金云翹傳》 《杏花天》 《桃花影》 《國色天香》 《水滸傳》等,戲曲有《西廂記》 《琵琶記》 《玉蟾記》,詩有《詩經(jīng)》 《楚辭》,散文有《桃花源記》 《逍遙游》等??梢娖鋵χ袊膶W(xué)尤其是明清小說的熟悉。
其二,評語所體現(xiàn)出的社會思想。一是天道輪回思想。這也是《桃花夢記》創(chuàng)作的思想出發(fā)點。二是美女命薄、才子運蹇思想。評者認為前世翠翹、金重即是例證,故今世予以補償。評者曰:“金重是絕世才情之錦心繡口第一才子也,翠翹是絕世才情之花顏玉貌千金小姐也?!眱汕橄嗲?,而天各一方,必經(jīng)磨折,才得團圓。三是“孝”為最大思想?!蔼毑挥^金重一聞叔喪,而不敢戀其新知之樂;翠翹一急父難,而不敢顧其終身之盟。”四是貞節(jié)觀念。強調(diào)“情而不至于淫”,無論是無名氏的《金云翹錄》,還是阮登選的《桃花夢記》,都極力將翠翹(蘭娘) “提純”,或淪落風(fēng)塵而自重,或出身樂戶而不淫。這種貞節(jié)觀念,在越南文人筆下,似乎比中國文人更加強調(diào)。
其三,評語所體現(xiàn)出的創(chuàng)作理念。一是在結(jié)構(gòu)處理上,巧設(shè)結(jié)構(gòu)線。評者注意到“夢”在青心才人《金云翹傳》與阮登選《桃花夢記》結(jié)構(gòu)處理上的作用:
《金云翹》之書,以淡仙入夢起,以淡仙入夢結(jié),中間以淡仙入夢為之引脈,此數(shù)夢者,可以斷翠翹終身之遭遇。是書以花神入夢起,以花神入夢結(jié),中間亦以花神入夢為之引脈,此數(shù)夢也,可以了蘭娘再世之根源。其余如翠云之夢翠翹,元母之夢鷹、犬,特其旁襯耳。是其夢之因,夢之征,二書之說夢則同。[14]216
二是人物塑造,欲為人畫形,先為其寫心,寫心重在畫形。評者雖是借寫翠翹、蘭娘之“心”,以強調(diào)她們的貞淑,卻也看到了人物形象塑造,重在寫其內(nèi)在品性:
君子之論人也,于其心而不于其跡。翠翹之心鐵石,而翠翹之跡則煙花。《新聲》一書,所以諒翹之心者至矣,翹之跡不暇計矣?!魇┬纳现挥刑罩欤跸s心中唯知王允,然有時而色笑以媚吳子,有時而假意以對溫侯,無恥之跡,莫斯為甚。乃世之評者,謂西子有沼吳之偉績,貂蟬為誅董之功臣,是不于其跡而于其心也。惟有西子貂蟬之心,則可;使無其心而但效其跡,其不為息媯之事楚者幾希。[14]217
三是對“涉淫”之筆的看法,以“風(fēng)化”為本。對于艷情小說一類,評者與中國正統(tǒng)文人的看法是一致的,如把《杏花天》 《桃花影》 《國色天香》等書看成是“禮義棄捐,廉恥喪盡”。因而對《桃花夢記》一書,雖寫“花朝月夕”之事,雖有“密約私情”,但不涉于淫,而大加贊賞:“試觀《桃花夢》一書,曾有片言半語涉于淫謔否乎?”相對而言,越南漢文小說作家,幾乎是清一色的上層文人,比中國明清小說家的成份要純得多,受儒家思想的熏染也更集中。因而,我們能夠看出,盡管《桃花影》等艷情小說也在越南傳播,但在越南這片國土上卻很難產(chǎn)生本土的艷情小說。相反,更重視作品的“風(fēng)化”作用:
作書以風(fēng)化為先,寫佳人才子,要宜極寫其雅幽閑之致,花晨月夕,詩書琴棋,才相值而情相投,有如晴雪梅花,霽月白菊,令人可愛而可慕。若稍涉一毫淫筆,半句蕩辭,便于風(fēng)化有妨?!段鲙峰\繡才子之書,化工之筆,猶以《琴心》 《拷艷》數(shù)回,致使村莊學(xué)究罵是淫書,作書者不可以不慎也。[14]218
四是強調(diào)藝術(shù)之“真”。“《西廂》本為元稹而作也,而傳之者卻演為張君瑞一生遭遇;《琵琶》本為王四而作也,而傳之者卻敘為蔡狀元一段姻緣。即今之看此書者,誰不將張、蔡二子認真,更問元、王為何許人也?”可貴的是,評者注意到了文學(xué)作品中的“真”,必出于作家的“真心”:
或閑寂無聊,而游戲筆墨;或高才不偶,而流落江湖,不得而借烏有先生,以發(fā)泄其黃粱事業(yè)。有極道曠世稀奇之事,以寫其胸中磊落之才;故有為駭人聞見之言,以導(dǎo)其郁抑不平之氣。蓋不必真有其人,真有其事,而紙面淋漓,筆端感慨……若是乎,作之者固是文中有畫,看之者亦是眼里有珠。[14]219
五是“寫名家之閨女易,寫娼家之妓女難”。“寫蓮者,取其出于泥而不染;寫蘭者,取其在深林而愈香?!薄白铍y者寫蘭娘容行,處處是歌兒身分;寫蘭娘言詞,處處是歌兒聲口;而一言一行,處處是純雅貞閑,并無一句半辭涉娼家風(fēng)味,所以為難。”若果如此,反倒失其真,其實《桃花夢記》正有此弊。
六是對通俗小說的看法,認為“鄙俚粗拙”。評者對青心才人的通俗小說《金云翹傳》貶之過低,說它“鄙俚粗拙”,主要是出于語言上的評判。這與古代越南文人對明清小說中的白話語言有所隔閡有關(guān),也與其身份地位有關(guān)。
古代越南通曉漢文能用漢文進行創(chuàng)作的文人皆出于社會上層,這一點與中國明清小說家有明顯不同,他們的思想也主要是儒家的,但儒家思想在古代越南算是移植,在未曾達到與古代越南社會的鹽水相融上而神化為“儒教”。所以《桃花夢記》中枚吉甫的戲曲小說批評觀念,在與中國明清文學(xué)批評觀念的呼應(yīng)上,對接的是正統(tǒng)儒家文教觀。在“王翠翹故事”的越南創(chuàng)作系列中,無論是喃傳體的阮攸的《斷腸新聲》,還是傳奇小說體的《金云翹錄》 《桃花夢記》,基本走了這樣一條路:題材上盡量恢復(fù)才子佳人的正規(guī)模式,如海盜徐海及其所涉事件皆不同程度地有意虛化或簡化,這是題材上的歸“正”;語言上,喃傳體是詩歌,小說體是文言雅語,這是語體上的歸“正”;體式上,是小說則處理成了傳奇體,甚至追摹《剪燈新話》 《傳奇漫錄》,而靠攏唐傳奇體,這是文體上的歸“正”??傊?,體現(xiàn)的主要是對中國明清小說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呼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