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會鵬,張 訓
(淮北師范大學政法學院,安徽淮北,235000)
“不讓任何人從犯罪中獲得收益”是刑事追繳制度的法理基礎,是法律公正、合理的應有之義。刑事追繳在電信詐騙等侵犯財產型犯罪案件的辦理中不可或缺,直接關系到受害人被侵害財產權益是否能得到救濟,同時作為證據(jù)也是定罪量刑的重要依據(jù)。
理論和實務方面對刑事追繳制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追繳的性質、司法機關的職責分配以及具體追繳程序的完善等方面。關于追繳的性質主要有程序性措施、實體性措施和兼具程序與實體性的措施三種觀點。在職責分配問題上,有學者提出應加強偵查機關的處置權限。在追繳程序的完善方面,有學者提出應當區(qū)分不同情況,實施“一體化”和“分離化”處置模式;還有學者強調應注重涉案違法所得利害關系人的權利等;還有學者從立法層面提出應當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64條關于涉案財物的處置規(guī)定重新設置。
關于刑事追繳的程序及具體適用問題,立法中并未以單獨條文予以明確,而是散見于刑法和刑事訴訟法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刑訴法解釋)等規(guī)范性文件當中,并且主要是作為程序性手段設置于對刑事案件涉案財物的處置規(guī)定當中?!吨腥A人民共和國刑法》第64條關于犯罪物品的處理的規(guī)定是我國刑事違法所得追繳機制的法律依據(jù),規(guī)定了“犯罪分子違法所得的一切財物,應當予以追繳或者責令退賠”。依據(jù)此規(guī)定,在電信詐騙犯罪案件偵查、檢察和審判過程中,對能夠認定為“違法所得”的“一切財物”采取查封、扣押、凍結的措施,防止未歸案的犯罪嫌疑人轉移涉案財物,尤其在電信詐騙類案件中,涉案財物基本以金錢為主要形式,極易被迅速轉移,刑事追繳措施對于“返還被害人合法財產”尤為重要。刑法作為實體法,對追繳刑事涉案財產的規(guī)定屬于應然性規(guī)定,為刑事追繳的實施提供立法支持。
201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在第五編特別程序中規(guī)定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的沒收程序,適用于“貪污賄賂犯罪、恐怖活動犯罪等重大犯罪案件”,并且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適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沒收程序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一條中將“犯罪案件”的范圍予以列舉,在第五款中規(guī)定“電信詐騙、網(wǎng)絡詐騙犯罪案件,依照前款規(guī)定的犯罪案件處理”,將電信詐騙犯罪納入特別沒收程序的適用范圍。除刑事訴訟法中的程序性規(guī)定外,刑訴法解釋規(guī)定了法院審理案件中追繳違法所得的程序等問題。
從我國現(xiàn)行刑事立法中關于刑事追繳機制的規(guī)定看,實體法與程序法中的“追繳”內涵存在著差別,并且各條文中的“追繳”基本僅作為沒收制度的程序性手段,具有一定的保全性質。由此可見,目前我國法律中關于追繳的規(guī)定比較混亂且存在未形成完整的追繳制度的問題,對于電信詐騙犯罪治理中保護被害人合法財產目的的實現(xiàn)存在一定阻礙。
明確刑事追繳的概念和性質是研究刑事追繳制度的理論基礎,我國刑法和刑事訴訟法中對追繳的具體內涵有明確規(guī)定,并且從實體法與程序法的角度分別設置了適用的規(guī)范,也因此導致追繳的概念和內涵更加混亂。學界對于將追繳與責令退賠、沒收制度區(qū)分理解和適用基本已經(jīng)形成一致觀點,但對于追繳的內涵和性質卻莫衷一是,尚未形成共識。對于追繳的概念,有學者提出了追繳應當是司法機關將犯罪行為人違法所得的財物予以追回,并返還受害人或予以沒收;[1]還有學者提出追繳應當是對犯罪嫌疑人通過該犯罪所得的財產予以收繳的處分方式。[2]研究追繳的概念應當立足于我國關于追繳適用的法律規(guī)范,從刑法、刑事訴訟法以及刑訴法解釋等關于追繳適用的規(guī)定看,應當認定目前追繳更多是作為針對犯罪行為人違法所得的具有保全性質的強制措施,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64條中將追繳和責令退賠作為“及時返還”和“應予沒收”的程序性措施。
關于追繳的性質,主要存在屬于程序性措施、實體性措施和兼具程序與實體性的措施三種觀點,程序性措施的觀點認為追繳雖然規(guī)定于刑法當中,但其并非是直接實現(xiàn)被害人的財產救濟,僅是一種程序性的救濟措施。[3]實體性措施認為追繳是將犯罪行為人違法所得收歸國有或返還被害人。實體性措施的觀點其實是將《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64條中的程序措施與財物處置結果的規(guī)定統(tǒng)一概括在追繳的概念當中。
因此,應當將刑事追繳的概念界定為:我國司法機關通過查封、扣押、凍結的手段實施的為實現(xiàn)將犯罪行為人違法所得財物予以沒收或返還受害人之目的而采取的財產強制措施。因此,刑事追繳具有保全處分的性質,是一種程序性措施。
電信詐騙犯罪屬于典型的侵犯財產型犯罪,犯罪行為人通過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手段,騙取被害人錯誤處分財物,以達到其犯罪目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64條規(guī)定了刑事追繳程序,以幫助救濟被害人受到侵害的財產法益,而將我國現(xiàn)行的程序規(guī)定不明確、權力配置不當?shù)男淌伦防U制度化,是刑法保護一定社會關系不受犯罪侵害的基本機能的體現(xiàn)和價值追求。
1.懲治犯罪
刑法對個人利益的保護,主要是通過懲治侵害個人利益的犯罪來實現(xiàn)的。邊沁設制的罪刑相稱性的第一個規(guī)則即刑罰之苦必須超過犯罪之利,抑制動機的力量必須超過誘惑動機,作為一個恐懼物的刑罰必須超過誘惑物的罪行。[4]刑事追繳遵循“無人應從犯罪中獲益”的法理基礎,雖然僅具備程序性財產強制措施的性質,但是其也達到了致使犯罪行為人喪失之目的,且具有保全性質的刑事追繳也是對犯罪人違法所得沒收、返還被害人等實體處置的前提和保障,是打擊電信詐騙犯罪的重要一環(huán)。
2.救濟被害人受侵害的財產權利
刑法的保護機能作為刑法的基本機能包括對受害人受侵害權利的保護,在電信詐騙犯罪中,受害人已經(jīng)基于錯誤認識處分了財物,其財產權利已經(jīng)受到侵害,同時我國互聯(lián)網(wǎng)秩序的管理秩序也屬于其侵害的客體。司法部門根據(jù)刑事追繳程序的規(guī)定以查封、扣押、凍結的手段將犯罪行為人違法所得財物和其他應予追繳的財產實施保全處分,并根據(jù)是否明確屬于被害人財產而予以返還或收歸國有。一方面,刑事追繳幫助實現(xiàn)被害人受侵害財產權利的救濟,使被害人的財產權益在質與量的物質層面恢復到原有狀態(tài);另一方面,也通過打擊犯罪恢復已經(jīng)破壞的互聯(lián)網(wǎng)管理秩序,使被破壞的社會關系重新趨于和諧。
因此,為實現(xiàn)保護公民合法財產不受侵犯之目的,保證刑事追繳制度嚴格、規(guī)范實施,有必要構建制度化的刑事違法所得追繳程序。
我國刑事法律在實體和程序規(guī)定中未形成關于刑事追繳的制度化、系統(tǒng)性運行制度。刑法和刑事訴訟法中對于追繳多是規(guī)定于涉案財物處置的法條當中,僅作為收歸國有、返還被害人等處置措施的前置條件,在追繳手段上以“犯罪分子違法所得的一切財物,應當予以追繳”予以規(guī)定,在處置措施上,有包括《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245條中“對被害人的合法財產,應當及時返還”“人民法院作出的判決生效以后,有關機關應當根據(jù)判決對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物及其孳息進行處理”的規(guī)定,可以說我國刑事法律中對于追繳的規(guī)定過于籠統(tǒng),追繳職責、程序混亂,進而導致違法所得發(fā)還、沒收工作混亂,受害人財產利益未能得到更好保護。
1.確認和追繳違法所得的職責設定模糊
在偵查活動中查控電信詐騙行為人的違法所得是偵查機關職責的應有之義,然而我國立法未專門規(guī)定偵查機關的該項職責,且在我國司法體系中,偵查機關對電信詐騙犯罪中涉案財物的查封、扣押、凍結更主要的作用是將其作為犯罪證據(jù)固定,而非為被害人挽回損失。[5]此時查控違法所得的力度和工作完全由偵查機關自我要求,對于存在較大偵查難度如跨境偵查的案件,為能夠盡快移送,偵查機關有可能忽略部分可能是違法所得的涉案財產,容易造成電信詐騙犯罪受害人財物不能全部追繳、返還,實證研究表明,現(xiàn)階段刑事追繳和責令退賠“空判”現(xiàn)象嚴重。[6]在電信詐騙案件司法實踐中,檢察院在審查起訴中往往會退回補充偵查,除犯罪事實未厘清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即為公安機關移送的相關證據(jù)包括犯罪人詐騙所得的財物等不充分。
此外,除“空判”現(xiàn)象嚴重外,刑事判決作出后,相關刑事立法也未對繼續(xù)追繳違法所得的職責予以明確規(guī)定,在司法實踐中,這一職責往往是由負責涉案財產執(zhí)行的審判機關執(zhí)行部門承擔,這一現(xiàn)象明顯與其該承擔的執(zhí)行責任不相符合,并且執(zhí)行部門沒有偵查權力,對于繼續(xù)追繳犯罪違法所得明顯乏力,往往會導致被害人財產無法追回,繼而引發(fā)執(zhí)行異議或者被害人的信訪等后果。
2.違法所得先行處置存在法律障礙
在電信詐騙犯罪案件中,司法機關的工作與被害人的主要訴求存在不一之處,司法機關的工作更需要依據(jù)法律和事實,準確認定案件性質、行為人應受刑罰,而受害人則主要關注損失財產的盡快返還,這是電信詐騙等侵財型犯罪中必須要面對的現(xiàn)實問題。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235條規(guī)定,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和人民法院對查封、扣押、凍結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財物及其孳息中,屬于被害人的合法財產,應當及時返還,此規(guī)定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64條為電信詐騙犯罪所得的先行處置提供了法律依據(jù)。但是,從我國刑事法律中的有關程序性規(guī)定來看,關于違法所得先行處置存在一定法律和事實障礙。刑訴法解釋中對于涉案財產先行發(fā)還規(guī)定應當符合“能夠明確被害人”的要求,但是在電信詐騙犯罪中,涉案財產主要是現(xiàn)金的形式,并且一般具有案件數(shù)量大、被害人人數(shù)眾多且不集中的特點,詐騙行為人獲得財物后一般會很快通過多次轉賬將財產進行轉移,這也是偵查機關在抓獲詐騙行為人時一般只能追繳到部分財產,此類財產無法直接指向某一個或某些受害人,如何明確被害人對偵查和檢察機關存在很大難度。加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刑事裁判涉案財產部分執(zhí)行的若干規(guī)定》中也設置了涉案財產的執(zhí)行,審判部門應當提交生效裁判文書,也即執(zhí)行涉案現(xiàn)金等財產需要等到判決生效。這也導致電信詐騙犯罪的司法實踐中,為確保合法追繳涉案現(xiàn)金以及避免涉案違法所得的錯誤發(fā)還,偵查、檢察機關越來越傾向于等刑事判決生效后再依法處置涉案違法所得。
對于電信詐騙案件中現(xiàn)金以外的涉案違法所得,也存在先于處置的事實障礙。如公安部《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guī)定》中規(guī)定對于容易腐爛和其他不宜保管的財物,可以先行拍賣。但是,在電信詐騙案件中,何為“不宜保管”界定困難,例如一些跨境電信詐騙案件偵查、檢察和審理的周期較長,有時會長達數(shù)年,在追繳的違法所得中車輛一般都會嚴重貶值,然而車輛一般無法認定為“不宜保管的財物”。這也造成涉案固定資產的總體貶值,被害人的損失無法得到有效維護。[7]
近年電信詐騙犯罪依托于網(wǎng)絡便利日漸猖獗,呈現(xiàn)出多發(fā)并且案件量迅速增長的趨勢,對人們的財產安全和社會的穩(wěn)定有極大地威脅。
1.涉案金額、案件數(shù)量激增,犯罪呈現(xiàn)集團化趨勢
隨著電信詐騙犯罪方式的傳播,詐騙手段不斷更新,近年的電信詐騙案件數(shù)量呈現(xiàn)高比例上升趨勢,受害者人數(shù)、涉案金額也在逐年上升。以“電信網(wǎng)絡詐騙”為關鍵詞搜索,裁判文書網(wǎng)2018年刑事案件裁判文書2 122份,2019年達到2 617份。同時,在犯罪主體方面,已經(jīng)從以個人作案為主的方式轉變?yōu)橐詧F伙作案為主,甚至現(xiàn)階段電信網(wǎng)絡詐騙犯罪產業(yè)化發(fā)展、企業(yè)化運作的特征十分明顯,出現(xiàn)了很多“公司型”運作模式。在“公司”內部,各成員之間層級明顯,從董事長、總經(jīng)理到大區(qū)總監(jiān)、部門經(jīng)理等,形成了自上而下的嚴密體系。很多案件中,一個電信詐騙團伙往往包括了如話務組(與被害人聯(lián)絡、取得信任、誘導處置財產)、技術組(搭建、維護硬件技術平臺如授課設施、溝通設備)、銀行組(辦卡、轉賬、取款)、洗錢組、資料組(統(tǒng)計各類數(shù)據(jù))和后勤組等。電信詐騙犯罪集團化的特點,使得犯罪集團詐騙既遂后能夠很快地將違法所得進行轉移,增加了追繳的難度。
2.違法所得跨境追繳難度大
隨著近年電信詐騙重心逐步向內陸地區(qū)延伸和犯罪的集團化趨勢,近年跨區(qū)域、跨境案件所占比例逐年增高,其中涉外、涉臺案件占有較大比例。據(jù)統(tǒng)計,在涉案金額超過百萬元的案件中,超過80%屬于跨國。在跨境案件中,犯罪團伙的首要分子、犯罪行為實施的領導者往往居于境外,遙控指導犯罪實施,這也給公安機關的偵查逮捕和追繳違法所得增加了很大難度。
作為具有保全處分性質的涉案財產強制措施,刑事追繳分散化的立法模式導致刑事追繳理論上的混亂并直接影響追繳的司法實踐。在電信詐騙犯罪案件中,追繳不及時、不完全,大量涉案違法所得被轉移、揮霍,造成被害人財產無法得到完全的追回,甚至影響了社會穩(wěn)定。因此,亟需基于我國現(xiàn)有規(guī)定,通過法律制定、法律解釋的方法,構建制度化的刑事追繳措施。
刑事追繳在性質上屬于非刑罰的刑事強制措施,體現(xiàn)了縱向權力保障下的強制性,但在功能上系被害人基于犯罪損害而獲得的權利救濟方式。[8]與懲治犯罪相比,刑事追繳更重要的功能和任務應當是恢復受害人受侵害的財產利益,需要公檢法部門通過查封、扣押、凍結的手段及時有效地將電信詐騙違法所得采取強制措施,避免受害人不必要的財產損失。
并且,司法行為具有保守性,這一特性也導致在對電信詐騙等侵財型犯罪的打擊治理中,司法懲罰犯罪的作用大于被害人權利救濟的作用。在電信詐騙犯罪中,被告人實施了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通過電信網(wǎng)絡的手段,騙取了較大數(shù)額的公私財物。同時,雖然詐騙罪屬于行為犯,是以詐騙行為的完成作為客觀要件齊備的標準,但是從電信網(wǎng)絡詐騙犯罪的司法實踐中可以看到,犯罪行為人的詐騙行為基本都是既遂,也即詐騙行為已經(jīng)完成,被害人的財物已經(jīng)受到損害,甚至這種財產損失有時是很難追回的,這在跨境電信詐騙案件中尤為多見。而此時司法機關的治理舉措并不能減少已發(fā)生的電信網(wǎng)絡詐騙犯罪案件。[9]基于司法權固有的保守性的限制,刑事追繳更應保障受害人法益保護的優(yōu)先要求,尤其在偵查和檢察過程中,及時有效地對涉案金錢、其他財物進行追繳和依法返還。
有鑒于此,應當明確在刑事追繳的立法與司法實踐中堅持權利救濟本位,把握電信網(wǎng)絡詐騙犯罪中應保護法益的效力位階,在法益保護出現(xiàn)沖突時,將被害人法益保護的位階置于其他法益保護的位階之上。
電信詐騙犯罪中,應予追繳財產的范圍為“犯罪分子違法所得的一切財物”,我國刑法等有關法律規(guī)范中是“違法所得”“其他涉案財產”等表述形式。在學界和司法適用中,對于“違法所得一切財物”應包括原始所得和原始所得的孳息。但是對于孳息應當包括的具體范圍卻有不同的看法,尤其是在電信詐騙等網(wǎng)絡涉眾型財產犯罪中,孳息是否應當包括間接所得、間接所得的衍生所得,以及是否應追繳電信詐騙所得替代物與原始財物之間的差價等方面有不同的觀點。并且也有學者提出,刑事追繳應當依據(jù)我國刑法關于沒收的規(guī)定扣除犯罪分子個人及其扶養(yǎng)的家屬必須的生活費用和物品,[10]這種觀點其實是將追繳與沒收制度等同,賦予了追繳以實體處置的性質,如前所屬,筆者認為追繳應當僅作為程序性財產強制措施,因此在電信詐騙犯罪的財產追繳中扣除犯罪分子個人及其扶養(yǎng)的家屬必須的生活費用和物品實無必要。
關于應如何準確界定應予追繳涉案違法所得的范圍,應當考慮電信詐騙犯罪作為網(wǎng)絡涉眾型財產犯罪的特殊性,并且遵循“不讓犯罪分子從犯罪中獲得利益”的重要原則。具體而言,第一,詐騙所得的間接獲益應當予以追繳。如詐騙行為人利用詐騙所得進行“合法”地投資、理財所獲得的收益,當然地屬于犯罪人因電信詐騙的違法行為所獲收益,對此雖然有學者持不同觀點,但是在司法實踐中基本不存在個案的沖突。第二,犯罪人間接獲益的衍生利益也需要予以追繳。如犯罪人利用詐騙所得進行投資獲得間接利益后,再利用所獲孳息進行經(jīng)營獲得財產性利益,有學者提出,為控制司法成本對于此部分不應再進行追繳。但是從性質上看,衍生利益與犯罪人間接利益之間并無根本差別,僅因衍生利益是利用孳息而非原始詐騙所得獲得的就予以區(qū)別處理實無必要;從司法成本上看,司法機關對此類網(wǎng)絡涉眾型財產犯罪的偵查行為,無論是間接獲益還是其衍生利益,都需要對犯罪人的資金流向等信息進行調查,無需予以區(qū)分。第三,對于詐騙所得財物已經(jīng)轉化為物、有價證券,并且其價值與原財物存在差異時,如犯罪人用詐騙所得購買的貴重首飾等奢侈品貶值,對于差價可以將犯罪分子所有的“與犯罪無關”的財產予以追繳。
刑事違法所得的追繳是隨著刑事訴訟活動的進行而進行的,偵查機關對案件立案偵查過程中查獲確認刑事違法所得,審判機關作出刑事裁判后才能確定如何處置刑事違法所得,因此系統(tǒng)化的刑事追繳程序應當依托于刑事訴訟程序,偵查、起訴犯罪與追繳涉案違法所得同步進行。同時,刑事追繳又有其獨立性。如案件偵查過程中對犯罪事實的認定采取排除合理懷疑的標準,而對應予追繳違法所得的認定則采取較低的證明標準。并且,刑事追繳的主要任務是救濟被害人受侵害的財權權益,追繳程序并不隨著刑事訴訟程序的終結而終結,在訴訟中的任一階段和訴訟終結后,發(fā)現(xiàn)新的刑事違法所得的,都需要啟動刑事追繳程序。應當從立法、司法方面完善系統(tǒng)化、制度化的刑事追繳程序。
1.立法明確刑事追繳主體職責
為提高刑事追繳的效率,減少因追繳不及時、不完全造成的受害人財產的轉移、滅失,首要的是明確各主體職責。
第一,偵查機關在刑事案件偵查過程中,應當最大限度地追繳刑事違法所得,采取查封、扣押、凍結的方式,及時采取財產強制措施。在立法上,將查封、扣押、凍結犯罪行為人財產的“證明犯罪嫌疑人有罪或無罪的財物”這一限制性規(guī)定修改為“偵查機關認為屬于應當追繳的財產”,減少偵查機關追繳違法所得過程中的舉證責任。同時為保護犯罪人的合法權益,應由檢察機關或者審判機關承擔排除責任。
第二,檢察機關嚴格履行刑事追繳中的監(jiān)督檢察職能。一方面對公安機關在偵查活動中的追繳行為予以監(jiān)督和審批,即對公安機關查明、追繳違法所得的合法性進行監(jiān)督,對偵查階段確需提前返還的被害人財產進行審批。另一方面,對于在檢察階段發(fā)現(xiàn)的未追繳違法所得線索,及時要求偵查機關進行核查和追繳。
第三,繼續(xù)堅持由審判機關最終裁判已追繳違法所得的處置,并且對于在審判活動中發(fā)現(xiàn)未追繳違法所得的線索,要求偵查機關進行核查和繼續(xù)追繳。
第四,刑事裁判作出后由審判機關的執(zhí)行部門負責追繳違法所得的返還被害人和收歸國有,并負責對部分財產的拍賣、分配工作。但是對于刑事訴訟活動結束后又發(fā)現(xiàn)新的未追繳違法所得的,不應由執(zhí)行部門承擔追繳職責,而仍應當由偵查機關繼續(xù)核查追繳,避免前后責任主體不一導致的不利后果。
2.修改部分違法所得先行處置機制
在電信詐騙等侵財型犯罪中,與懲治犯罪相比,受害人更關注和追求的是受侵害財產的及時返還。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245條和各部門行為細則,在案件的偵查、檢察和審判階段對屬于被害人的合法財產,應當及時返還。但是由于處置規(guī)定不完善,處置標準設置過于籠統(tǒng),在刑事訴訟程序中,各司法機關缺乏處分權能,致使其不愿也不敢處分,使得追繳財產先予返還制度在保護受害人權益方面收效甚微。
有鑒于此,筆者認為我國在先予處置追繳財產的蓋然性規(guī)定的基礎上,還需明確公檢法各部門在已追繳財產先予返還被害人方面的相應職責。
一方面,在案件偵查階段,前置性地處置電信詐騙犯罪追繳財產的返還問題,形成具有合力的刑事違法返還機制。即在偵查機關對刑事違法所得采取查封、扣押、凍結的強制措施后,由檢察機關提前介入,查詢公安機關取得的關于涉案財產的證據(jù)。公安機關在確認存在需要先予返還的情形時,向檢察機關提出申請,由檢察機關依據(jù)犯罪事實審批、監(jiān)督。
另一方面,對于部分能夠明確查清流向的違法所得,如電信詐騙中取得受害人轉賬的現(xiàn)金后未轉移或者僅限于線上轉移而未取現(xiàn),并且受害人能夠準確定位的,應放寬先予返還的適用標準,進行先行發(fā)還。
我國現(xiàn)行關于刑事追繳的立法較為散亂,《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64條關于犯罪物品的處理中將追繳與責令退賠作為處置違法所得的程序性手段,刑事訴訟法、刑事訴訟法解釋以及公檢法機關制定的工作細則未形成關于刑事追繳的系統(tǒng)性制度,導致在司法實踐中刑事追繳不完全、不及時,造成違法所得的轉移、滅失。而在電信詐騙等侵財型犯罪的偵查中,追繳的財產更多地是作為證明有罪或無罪的證據(jù),這也是符合偵查權屬性的。但是需要明確的是在此類犯罪中,刑法更應發(fā)揮其保護功能,更應注重受害人被侵害財產法益的救濟,也即刑事追繳的立法與司法應回歸權利救濟之本位,逐步形成系統(tǒng)化、內部協(xié)調的機制。在此基礎上,偵查機關在案件偵查過程中應及時、有效地對涉案違法所得采取查封、扣押、凍結的措施,避免受害人財產的不必要損失。檢察機關應發(fā)揮檢察監(jiān)督職能,承擔違法所得追繳中的監(jiān)督、審批職能,并繼續(xù)堅持審判機關最終裁判追繳違法所得處置的職責,保證財產返還、收歸國有的合法性和準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