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亞潔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寫于1940年的三幕話劇《北京人》是曹禺先生繼《雷雨》《日出》《原野》后創(chuàng)作的又一部杰作。在這部劇作中,曹禺打破昔日創(chuàng)作上的桎梏,在人性的開掘及戲劇形式的轉(zhuǎn)變上都進行了新的、有益的探索與嘗試。這部杰作既沒有了《雷雨》中“雷雨”前的郁熱與壓抑,又不同于《日出》中“日出”前的喧嘩與騷動,更不似《原野》中“原野”里的陰森與恐怖,而是以一種生活化的筆法,淡然地描繪出了一個行將就木的古舊家庭。生活在曹禺筆下的這個封建沒落士大夫家庭里的每一個曾家子孫,都被這所古老房子里的沉悶氣氛包圍著。在這毫無生機的深宅大院里,曾皓、曾思懿、曾文清及曾老太爺?shù)呐鼋┑热藷o盡地消耗著自己的生命年華,變成了一個個慵懶的廢物[1]。然而,就是在這死氣沉沉的曾家大院里,又有一股光明的力量在潛滋暗長。逐漸覺醒后,愫方和瑞貞最終選擇離開這個家,這個如牢如籠般的家。乘坐著火車遠去的她們,是這個黑暗王國里唯一的光明和希望。為了更深刻地表現(xiàn)出封建沒落思想對人的束縛及醒悟后的人們對自由的渴望,劇作家在現(xiàn)實主義寫作的基礎上運用象征主義的手法,將這座大院里的丑惡與善良,黑暗與光明生動且意味深長地展現(xiàn)在了讀者眼前。
在劇作《北京人》的意象呈現(xiàn)中,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象:一種是表現(xiàn)曾家家道衰微及曾氏子孫生命狀態(tài)的具有腐朽色彩的意象;另一種是展現(xiàn)封建家庭中丑惡勢力統(tǒng)治下星星之火般的具有新生色彩的意象。在這兩類意象中,前者暗示著封建時代的沒落,如劇中的曾宅、棺材、耗子意象。后者象征著涅槃重生后的光明與自由,如劇中的北京人意象?!侗本┤恕分羞@兩類相互對照的意象共同構筑了劇作深邃幽遠的思想內(nèi)涵,營造出了一種神秘獨特的戲劇氛圍。
提到“家”這個字,人們大多會將其與“碼頭”“港灣”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它是我們遮風避雨的地方。但劇作《北京人》中的曾家子孫卻沒有這種美好的感受。他們個個視養(yǎng)育他們的大院為牢、為籠,整日里不是想著死,就是想著逃。面對不幸的婚姻,曾霆、瑞貞共同發(fā)出“真是想死”的聲音;面對生病昏厥的曾皓,江泰激動地發(fā)出“我要殺人,我殺了他,再殺我自己呀”[2]599的吼聲;面對文清和愫方的曖昧,氣急敗壞的曾思懿恨恨地說道:“明天一見亮我就進尼姑庵”[2]593;整日面對吵鬧喧嚷的家庭生活,曾文清向愫方真情吐露這個家他“一輩子也不想回來”,并懇切地勸說愫方“趕快也離開這個牢”[2]575……曾家子孫的這些語言及他們的行為,無不暗示著他們對這個家庭的怨恨與不滿。而導致這一結果的禍首就是曾家的大家長,老太爺曾皓。作為曾家最有資歷的長輩,曾皓是曾家絕對的權威。精神上,他用種種“仁義道德”教育規(guī)約著他的子孫;經(jīng)濟上,他手握著曾家的財權。雙重的權力使得曾皓在曾家的任何事上都占據(jù)著絕對的主導,但迂腐無能的他卻擔不起這個重任。正是在他的帶領下,曾家這個昔日的官宦世家,氣象軒豁的望族,才變成如今這樣內(nèi)里蛀空,徒有其表。與往日的曾家相比,現(xiàn)今的曾家子孫竟落魄到為掙得幾個錢,把祖?zhèn)髡褐械囊婚g屋子也租了出去。在這個物質(zhì)上得不到保障,精神上又讓人備受壓抑的破落宅院里,曾家的子孫或者想死,或者想逃,他們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進行著反抗。因此,與其說曾家子孫的厭惡不滿是因為曾家黑暗落魄的生活,不如說他們是在對父權及以父權為代表的落后思想禮教表示不滿。
除了抱有虛妄消極的想法外,在家庭成員關系上曾家子孫之間也是矛盾重重。而面對家庭成員間的矛盾,曾家的大家長曾皓絲毫沒有辦法,實在氣急了,也只是一遍遍說著類似“不肖子孫”的話來表達自己心中的不滿。平日里,曾家的事情曾皓都交由他的大兒媳曾思懿處理,而他對凡事則盡量抱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tài)度。盡管曾皓抱著不插手家庭中的事情,過好余生的打算,但終究還是沒能如其所愿。為了能獲得些錢財,以曾老太爺兒媳為代表的部分曾家子孫竟打上了老太爺最喜愛的楠木棺材,這個曾老太爺僅剩的值錢物件的主意。支持賣棺材的曾家子孫和反對賣棺材的曾皓在心里都打著自己的算盤。雖然明面上不多說什么,但暗地里他們卻互相較量著、算計著。伴隨著戲劇情節(jié)的進展,最終這個上好的楠木棺材,這個曾老太爺最心愛的楠木棺材還是被抬出了曾家。雖然在棺材被抬離的時候,曾皓也試圖做過最后的掙扎:他抱著,他語無倫次,他指著,他望著……但這一切終歸沒有用。對于昔日享受過富貴生活的、有權有勢的曾皓來說,當連自己心愛的楠木棺材都留不住時,那么,這個曾家的大家長所剩的還有什么呢?因此,棺材的被抬離這一結果,不僅表明了曾皓在家庭中權力地位的徹底喪失,同時其在一定程度上也暗示了以父權為代表的封建文化的衰微。
家道的衰落,子孫的背離,當作為封建家長的曾皓再也不能維持傳統(tǒng)的宗法家庭秩序時,曾宅,這個象征父權的老屋變得危機四伏、搖搖欲墜。因此,《北京人》中的曾宅這一意象,在表現(xiàn)曾家子孫痛苦生活的同時,也暗示出父權及以父權為代表的封建思想文化的衰落。
棺材作為一個承載特殊感情的符號,它的出現(xiàn)總是讓人不自覺地與人的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但作為曹禺藝術上最為成熟的一部劇作,《北京人》中曾老太爺?shù)拈竟撞倪@一意象絕不僅僅意味著人的死亡。在劇中,棺材除了暗示它的最終使用者杜老太爺即將離世外,它在曾家的去留及它的最終去向也是頗有意味的。棺材的去留及它的最終去向,不僅揭示出以曾家為代表的封建階級的沒落,同時也暗示出杜家所代表的資產(chǎn)階級中潛藏著危機。
《北京人》中,除了“曾宅”,這個作為情節(jié)背景而籠罩全劇的意象外,棺材是唯一一個貫穿全劇始終的意象。戲劇伊始,幾個油漆工便赫然映入眼簾。他們在八月節(jié)來曾家是為了討要曾家一直拖欠著的工錢。有意味的是,工人到曾家要賬,而曾家大管家曾思懿卻不想著見他們。她像沒事兒人似的對仆人張順說道:“你叫他們在門房里等著去吧”[2]500。仆人張順看不過她的態(tài)度與做法,希望大奶奶“借”點錢給工人們。但曾思懿卻狡黠地笑著對張順道:“你叫他們跟老太爺要去呀,你告訴他們棺材并不是大奶奶睡的。他們要等不及,請他們把棺材抬走,黑森森的棺材擺在家里,我還嫌晦氣呢”[2]501。戲劇開場主仆這幾句簡短的對話,除了暗示著曾家家道的衰落,即大過節(jié)的還被工人們上門催債外,同時其也為之后戲劇矛盾沖突的展開埋下了伏筆。伴隨著戲劇情節(jié)的展開,油漆工之后又多次上門討過債,但總是無果而返。幾次來回后,惱羞成怒的工人們眼見曾家還不上拖欠的債款,便動手要將老太爺曾皓那漆了十五年上好漆的楠木棺材抬走賣了抵債。油漆工的這種行為在昔日的曾家是絕對不會發(fā)生的。昔日的曾家是一個大家門第,不是正三品的藍頂子,曾家的門都不一定進得去。而就是這樣的一個富貴人家,如今也不得不想法應付著每天上門討債的油漆工。油漆工漆的是曾老太爺?shù)拈竟撞?。這副棺材是一副至今已漆了十五年且漆的全是上好漆的楠木棺材。為了漆這副棺材,這個死后的安身之所,曾皓耗費了大量的錢財。確實,棺材是越漆越好、越漆越厚,但曾氏家族也在這年復一年的漆棺耗資中變得衰敗起來。沒有謀生能力的曾氏子孫,又個個是會花錢的主,入不敷出的他們面對日益破落的家庭,心里想的不是如何通過努力使家庭生活變得好起來,反而惦記起曾老太爺?shù)拈竟撞暮妥嫔蟼飨碌恼?。尤其是曾家的大奶奶曾思懿,整日在心里算計著,恨不得曾老太爺趕緊死去,這樣曾家的財務就全歸她自己掌控了。還要用來安身的曾宅暫時還不會賣掉,需要用錢的曾家子孫就把目光瞄向了曾老太爺那漆了又漆的,很是值錢的楠木棺材。一直視這副棺材為寶貝的曾皓哪肯愿意將這漆了十幾年上好漆的楠木棺材就此賣掉,因此,他遲遲不肯答應杜家買棺的要求。圍繞著是否賣棺,曾家兩派人暗暗展開著較量。最終,這副漆了四川漆、福建漆的楠木棺材還是被抬出了曾家。而無計可施的曾皓在棺材就要被抬走的時候,竟像個小孩子似的死也不肯放手,試圖做最后的掙扎。隨著棺材被漸抬漸遠,曾皓心中僅存的那點希望家族好起來的念頭也煙消云散了。在這場賣棺與反賣棺的拉鋸戰(zhàn)中,表面上看似乎是贊成賣棺一派的人取得了勝利,但實際上,在這場拉鋸戰(zhàn)中沒有一個贏家。反對賣自己心愛棺材的曾家大家長曾皓輸給了兒孫是事實,但除了這種輸,在與杜家對這副上好楠木棺材占有權的競爭上,他的這種輸更深層次地表明了以他為代表的封建勢力的失勢、失敗。而為了獲得些錢財還債而支持賣棺的一派雖然贏得了勝利,但他們卻丟了曾家,這個昔日的富家大族幾代人的顏面。因此可以說,在這場賣棺風波中,曾家子孫輸?shù)煤軓氐?。終于,棺材還是被杜家這家暴發(fā)戶抬走了。杜家抬走的不僅僅是一副上好的棺材,其抬走的更是以曾家為代表的封建階級的魂魄。
與曾家家庭內(nèi)部圍繞棺材去留展開的較量一樣,劇中棺材的去向同樣值得人們注意。抬離曾家的這副棺材最終被抬到了杜家。作為曾家的鄰居,杜家卻一直是曾老太爺深惡痛絕的對象。在曾皓的心里,他總覺得杜家人缺少士大夫的教養(yǎng),認為他們只不過是一個開紗廠的暴發(fā)戶而已??删褪沁@個曾老太爺始終都瞧不上的暴發(fā)戶,卻最終占有了這副上好的棺材。被抬到杜家的這副棺材,表面上看是要用來安放杜老太爺?shù)倪z體,但從更深層的意義上理解,就不難發(fā)現(xiàn)劇作家賦予它的象征意義,即以杜家為代表的資產(chǎn)階級最終也會走進這副象征死亡的棺材。雖然劇作沒有描寫棺材被抬到杜家后的具體情形,但從劇作家本人那里我們可以獲得些線索。曹禺本人在談論這部劇作時曾表明,在劇本前引用唐朝詩人王勃的詩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是“隱喻共產(chǎn)黨的朋友們的”[2]691。而這就從側(cè)面表明,劇作家對于貪婪偽善的資產(chǎn)階級的態(tài)度同對于腐朽落后的封建階級的態(tài)度是一樣的,一樣的排斥與厭惡。
棺材這一意象的使用,不僅生動地再現(xiàn)出曾家子孫表面和平實則互相算計的家庭關系,同時也暗示了腐朽落后的封建階級必將退出人類歷史的舞臺。而資產(chǎn)階級的命運似乎與封建階級一樣,有著死亡象征意味的棺材是它們最好的歸宿。
在劇作《北京人》中,“耗子”這一詞語出現(xiàn)了多次。對于這種重復出現(xiàn)的詞語,美國學者羅·海爾曼稱為“重復意象”。而這種重復出現(xiàn)的意象在加深讀者印象的同時,也使得劇作頗有意味。正如美國學者羅·海爾曼在其《總體意象模式與整體意義》一文中所言:反復本身就是意義的一種形式。一個自覺的藝術家不會重復無價值和偶然的細節(jié)。至少他不會超出語言內(nèi)在必要性的嚴格限制去這樣做,所以重復——姑且不論我們以為是作者有意為之,還是其過程尚無明確界定的創(chuàng)造性想象的必要作用形態(tài)——使得重復詞語具備了特殊的、超越語言界限的價值[3]。在《北京人》中多次出現(xiàn)的耗子形象里,除那些吞噬字畫、啃食家具墻柱的真耗子外,其他的耗子則有著更深意義的指涉。這些其他的耗子就是生活在曾家大院里的每一個曾氏子孫。在曾家,有虛偽自私的老耗子曾皓(盡管家道漸衰,但仍十幾年堅持給自己的棺材涂上一道又一道的上好漆),有精明潑辣的母耗子曾思懿(待人刻薄,只想著怎么擁有更多的錢財),有軟弱無能的廢耗子曾文清(有出去闖一闖的想法,但也只是想想),有懦弱聽話的耗子曾文彩(聽話是她最大的“優(yōu)點”),有飽受壓制的小耗子曾霆(曾家家長不許他做任何他們不許他做的事)。除了曾姓子孫外,曾家還有一個人物不得不說,他就是曾老太爺?shù)呐鼋?。按理,留過學的江泰因受過西洋教育,所以他應該不會被曾家沉悶的生存狀態(tài)所浸染。但現(xiàn)實情況卻是,回到北平后的他變得好吃懶做起來。一次在和租住在曾家的人類學家袁任敢的聊天中,江泰說道:“我好吃,我懂得吃,我可以引你到各種頂好的地方去吃。”[2]572接著他便頗為自負地對他的這位聽眾講起了他所知道的好吃的地方:“正陽樓的涮羊肉,便宜坊的掛爐鴨,同和居的烤饅頭,東興樓的烏魚蛋……”[2]572除了在吃上的講究,這位留學生也做過官,制造過肥皂準備開廠,但他的這些謀生之道都失敗了。在這之后,他就在家整日里拿著一本《麻衣神相》研究著自己的面相,看自己什么時候能夠發(fā)財。自此,江泰也成為了這個“籠”中的一只耗子,一只寄生的耗子。這些形形色色的“耗子”,這些毫無生機的“耗子”就這樣渾渾噩噩,成年累月地蛀蝕著曾家的基業(yè),使得這個原本富裕的曾家大戶變成如今的危機四伏、搖搖欲墜。
除此之外,他們每一個人也視他人為破壞自己“好事”的耗子。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楠木棺材被抬到杜家,曾皓滿心哀痛地發(fā)出“要這群像耗子似的兒孫干什么喲”[2]649的心聲。面對自己丈夫和愫方的曖昧不明,抓不到任何把柄的曾思懿對文清切齒道:“不會偷油的耗子,就少在貓面前做饞相?!盵2]593望著不肯離家遠走的愫方,文清懇切地規(guī)勸:“想想這所屋子除了耗子,吃人的耗子,啃我們字畫的耗子還有什么?!盵2]575對于不幸的婚姻生活,曾霆發(fā)出來哀怨的聲音……在這座牢籠般似的深宅大院里,人與人之間的傾軋與矛盾可以說是構成了曾家人的日常。生活在這個大院里的他們,自命為有著士大夫的教養(yǎng),但卻從不知道親情為何物。雖然他們也或多或少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想有所改變,但爭吵與算計仍舊無法避免。最終每一個人都成功地成為了他人眼中的耗子。因此,那些讓人厭惡、煩惱、恐懼的耗子及其習性可以說是曾家子孫家庭關系及每個人生命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傊?,曾家眾多的真耗子與不是耗子勝似耗子的曾家子孫一起,使得曾家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北京人》中的耗子形象是曾家這個黑暗腐朽家庭里的典型意象。透過這個意象,讀者不僅能夠真切地感受到曾家大院的沉悶壓抑,每一個曾氏子孫病態(tài)的生命狀態(tài),同時也能窺探出曾氏子孫彼此不和的家庭關系。因此可以說,劇作中“耗子”這一意象的使用是極為成功的。
在《北京人》中,劇作家曹禺創(chuàng)造了一種奇觀:他讓人類的祖先,即遠古北京人“從天而降”,與今日的北京人,即以曾家為代表的北京人一起,同時出現(xiàn)在劇作中。通過古今兩種北京人的參照與對比,表明了他對于黑暗現(xiàn)實及在其中庸碌生活的人的不滿與厭惡,而流露出對擁有美好品質(zhì)的北京人的贊美及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與向往之情。
相比于前文述及的棺材、耗子這兩種意象,北京人這一意象雖然不是劇中最早出現(xiàn)的意象,但它卻是全劇最具特色的一個意象。這一意象不僅使劇作具有了濃郁的民族特色,同時也包含著劇作家深切的思想感情和動人的理想情懷。之所以說劇作透著鮮明的民族色彩及濃郁的京味特色,是因為劇作名為《北京人》,劇中故事的發(fā)生地設在北京,劇中透露著濃郁的北京人生活氣息。而之所以說劇作包含著曹禺深切的思想感情,是因為在古今兩類北京人身上透露著劇作家鮮明的情感傾向。劇中,曹禺借人類學家袁任敢之口正面介紹遠古北京人的同時,也讓人類學家的朋友,體格頭骨有點像頂早北京人的機器工匠登場,生動地再現(xiàn)出人類祖先的形象:“熊腰虎背,大半裸身披著半個獸皮,渾身上下毛茸茸的”[2]558“那時候的人要愛就愛,要恨就恨,要哭就哭,要喊就喊,不怕死,也不怕生。他們整年盡著自己的性情,自由地活著,沒有禮教來拘束,沒有文明來捆綁,沒有虛偽,沒有欺詐,沒有陰險,沒有陷害,沒有矛盾,也沒有苦惱。”[2]569與昔日的北京人相比,今日的北京人,“成天垂頭喪氣,要不就成天胡發(fā)牢騷。整天是愁死,愁生,愁自己的事業(yè)沒有發(fā)展,愁精神上沒有出路,愁活著沒有飯吃,愁死了沒有棺材睡?!盵2]569同樣都是北京人,今日的北京人卻和遠古的北京人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特征與生命狀態(tài)。體格上,今日的北京人單薄消瘦,而遠古的北京人則強壯有力;精神上,今日的北京人死氣沉沉,而遠古的北京人則自由隨性。通過象征、對比手法,劇作家巧妙地揭示出以曾家為代表的整個封建士大夫文化的腐朽與荒謬,而對遠古北京人的生命狀態(tài)進行了不動聲色的贊揚和肯定。
在著力表現(xiàn)曾氏家族腐朽,曾氏子孫自私墮落的同時,劇作家曹禺也在愫方與瑞貞這兩位純真善良的女性身上投射了一束光輝。他賦予這兩位受苦受難的女性以美好的心靈和堅毅的性格,從而讓她們有了沖破這黑暗世界的力量。傾注著作家審美理想的愫方和瑞貞在經(jīng)過思想上的斗爭后,最終都選擇了離家逐夢。劇作結尾處,那從遠方傳來的兩聲尖銳火車汽笛聲暗示出愫芳和瑞貞的遠去。愫芳和瑞貞走了,她們要做一個真正的北京人。愫芳和瑞貞的遠去也表明了她們與這個腐朽黑暗的封建家庭的徹底決裂。而至于她們要去的地方,劇作里沒有明確寫明。但根據(jù)曹禺在劇作中留下的蛛絲馬跡來看,愫芳和瑞貞要去的地方應該是延安。劇作中,曹禺曾暗示過瑞貞認識些延安的朋友,并和他們交往密切。
曹禺在劇作中描寫了遠古社會(人類學家袁任敢的朋友扮演的北京人)、現(xiàn)實社會(以曾家為代表的現(xiàn)在的北京人)、理想社會(寄托著劇作家美好品質(zhì)的北京人)里的三種北京人。通過他們之間的對照與映射,劇作家流露出對原始人類自然、純粹品性的欣賞與贊美之情,而對現(xiàn)實中慵懶自私的北京人則進行了無情的批判與斥責。因此可以說,通過北京人這一意象,讀過此劇的人不僅感受到了劇作濃濃的京味特色,同時也體悟到了劇作家的深切理想。
綜上,話劇《北京人》中象征主義的運用是極為成功的。通過“曾宅”“棺材”“耗子”“北京人”這些帶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劇作家在生動再現(xiàn)曾家家庭破敗及以曾家為代表的封建階級腐朽沒落的同時,也流露出他對腐朽落后階級的厭惡與不滿。但對黑暗社會的絕望并沒有冷卻劇作家對新世紀曙光憧憬的那顆心。劇作結尾,曹禺給了愫芳、瑞貞沖出黑暗生活的機會,他借愫方、瑞貞的離去來表明他對新生活的渴望與向往。她們的離去在表明劇作家動人理想溫情的同時,也讓讀者的心靈得到了些許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