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中華
(1.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北京100872;2.廣西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西南寧530006)
元代文人普遍具有較強的生命意識,他們在詩詞作品中鮮明地傾瀉著自我對生命的體認和感知,包括強烈的焦慮與彷徨、悲嘆與無奈、自足與自適等。就生命的關(guān)懷與打理而言,元代文人顯示出獨有的取向和追求:其對自我生命價值的探尋和建立,展現(xiàn)出一種清晰的復(fù)觀和自證的文化心態(tài);在超越塵俗的生命向度中,開拓了生命空間;并以休閑自娛的理生方略,推動自我境界的圓融與超越。
有元一代蒙古統(tǒng)治者實行了民族分化政策,蒙古和色目人在社會政治地位上凌駕于漢人與南人之上。元代政治實行吏治統(tǒng)治,加之科舉取士制度在八十年間被廢止,這就阻斷了文人精神和物質(zhì)兩條出路。和唐宋相比,元代文人的社會地位一落千丈。深受儒家思想熏染的知識分子,本然具有修、齊、治、平的人生理想,“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幾乎成為讀書人共有的人生信條,在“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理念的指導(dǎo)下,強烈的政治參與意識成為他們生命價值建構(gòu)的原動力。然而匡扶天下、致君堯舜,在元代已然成為絕大多數(shù)讀書人遙不可及的幻想,原有的價值標(biāo)桿和生命理想轟然消解,生命的價值和意義被擱置懸空,士人在價值的虛空中走向了空前的迷茫。生活總要有目標(biāo),生命總要有價值,如么書儀在《元代文人心態(tài)》一書中所指出:“進入元朝的書生們在個人的際遇和前途失去了獨一無二的封建模式之后,就不得不走向多樣。他們不得不開始考慮為自己的前途做出別樣的抉擇,包括安排自己的生存方式和亂了套的內(nèi)心世界在內(nèi),以爭取獲得內(nèi)心與外界的和諧?!保?]所以進入元代之后,文人都在為自我的生命價值進行積極的上下求索。
元初文人的詩詞中,心靈左沖右突、精神上下彷徨的行跡并不隱晦,集體道出了文人共有的生命困頓和價值迷失,以及由此而激發(fā)的精神沖撞和生命悲嘆。許衡在《偶成》詩中曰:“屈指年華四十三,歸來憔悴百無堪。遠懷未得生前遂,俗事多因困后諳。百畝桑麻負城邑,一軒花竹對煙嵐。紛紛世態(tài)終休論,老作山家亦分甘”[2]58,詩中充滿了彷徨與憂郁之情。詩人在苦苦求索中似乎找到了生命價值的歸宿:“桑麻”“花竹”與“山家”,但終有一種被迫與無奈。他在《和姚先生韻》詩中說:“去去迷途莫問津,來還唯恐不知真”[2]59,“迷途”二字正是作者對生命前程的認知,亦是作者對生命真義苦苦求證的人生感味。王旭在《晚坐》詩中說:“危亭落日盡,四望蒼煙昏。手把一卷書,坐倚青松根。掩書念世事,心如波濤翻。婦不知我意,但怪我不言?!保?]2詩開頭兩句已定下了蕭索落寞的情感基調(diào),以此映襯自我內(nèi)心波濤翻滾的情感沖撞。作者對自我所憂慮的世事系何,在該詩中并未明言,在《遣興》詩中卻說得明白:“古風(fēng)日已息,圣道日已薄。茫茫天地中,吾行欲誰讬?!保?]2古風(fēng)不存、圣道不行,于茫茫天地間尋找不到自我的依托。詩句中滲透著無限的迷茫與無助之感,這種迷茫和無助歸根到底是對自我生命價值迷失的憂慮。黃庚在題為“書懷”的詩中云:“湖海閑關(guān)發(fā)易絲,平生志愿與心違。一千里外家何在,三十年前事已非?!保?]76又云:“萬卷詩書千古事,一窗燈火十年心。功名夢斷身無用,閑補《離騷》學(xué)楚吟?!保?]80郝經(jīng)在《幽思》詩中亦說:“搔首視天宇,帷幕四垂碧。道窮誰與言,悠然坐孤石?!保?]詩人們皆在明言世事蹉跎、無所歸依的生命感受。讀書萬卷、十載寒窗,結(jié)果是功名夢斷、百無一用,唯借《離騷》之意以作楚吟;圣賢之道蹇塞而無有訴說,仰天搔首、孤石獨坐,頗有三閭大夫行吟澤畔之狀。悲苦的現(xiàn)實生命體驗、仕進濟世理想的轟然消解,加之無限落寞的外在行止,這些足以印證元初文人內(nèi)心的苦悶和掙扎。
值得注意的是,這層生命價值迷失的云霧并未籠罩元代文人太久,隨著時間的推移,元代中后期的詩詞中已經(jīng)淡去了這種困頓與愁苦,人生別樣的趣味悄然興起。劉因在《馮瀛王吟詩臺》詩中云:“時危亦常事,人生足良謀。不有撥亂功,當(dāng)乘浮海舟。”[6]4面對現(xiàn)實的沉浮、榮辱與窮達,作者展現(xiàn)出了沉靜而從容的人生心態(tài),在淡然之中人生已有了多種抉擇。他的《和歸田園居》詩又云:“魯?shù)槲迨€,簞瓢足自娛。顏生未全貧,貧在首陽墟。”“吾宗古清白,耕牧巨河曲。雖非公卿門,紆朱相接足?!保?]28—29詩句中作者對自我生命價值充滿了自足、自信與肯定,這是從內(nèi)心深處對自我生命價值的一種覺識。張翥有詩曰:“有酒且一醉,有歌且一謠。杯盡當(dāng)再沽,瑟罷須重調(diào)。生足意自適,身榮心苦焦。所以黎首人,多在于漁樵?!保?]2又曰:“軒居最瀟灑,不受一塵侵。門斷懷金者,人知飲水心。鶴聲生晚思,竹色凈秋陰。此意琴樽外,翛然只自深?!保?]15從這些自悅性情、毫無功利的詩歌抒寫中,可以看出詩人對自我生命價值的欣然自足。
由前面的列舉略已可知,元代文人對生命自足認知的表達,時常會以“隱逸耕讀”為生命畫卷的底色?!半[逸耕讀”是元代文人普遍認可和廣泛選取的一種飽含愜意的生活方式,正如王袆《云林小隱記》云:“朝出耕,夜歸讀古人書,或釣或游,以適吾適?!保?]朝耕夜讀、漁樵自適,不僅是對凡塵擾攘、虛名浮利的精神抵抗,亦是對現(xiàn)實生命的一種妥善安置?!半[逸耕讀”是元代文人表達生之樂、生之趣及生之價值的一種書寫方式,亦是對自我生命的一種安置方式,但卻不是真正解開他們內(nèi)心精神困頓的鑰匙。促使元代文人走向精神超越、實現(xiàn)生命價值重新發(fā)現(xiàn)的原動力,是他們對自我的重新認知,即對生命價值的自證。查洪德在《元代詩學(xué)通論》中指出:“元初的文人曾痛苦地尋找和重新發(fā)現(xiàn)文人的自身價值,并以其獨得于天的‘清能靈識’,獨具的才華和文化的優(yōu)勢,傲視富貴者。元末的文人更進一步,他們認為文人有其獨立的價值,這價值只在于自己對自己的認可,因而也不需要尋找那些可以抗衡富與貴的自身優(yōu)勢,因為富與貴在他們的觀念中沒有價值。”[9]這里所說元代文人“自己對自己的認可”,就是他們對自我生命價值的一種自證,而這種自證的核心所在,則是對生命價值本足與無待的體認。
生命價值本足與無待,是中國文化向來就有的一大核心質(zhì)素。先秦儒道兩家就曾進行過充分的論證?!墩撜Z·先進》載:“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弧粗?,焉知死?’”[10]760《論語·八佾》云:“王孫賈問曰:‘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于天,無所禱也?!保?0]178—181在孔子看來,鬼神和死亡都是不可知的,“鬼神及死事難明,語之無益”[10]760,其無礙于人的價值建構(gòu);而獲罪于上天(道德),禱告是無用的,這就說明人的價值對鬼神、上天都是無待的。《論語·憲問》又說:“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上學(xué)而下達?!保?0]1019意思是說人生的一切都由自己做主,慢慢從下面學(xué)習(xí)最后實現(xiàn)人生境界的超越,人生的價值對他人、對外物也是無待的。老子認為人源于道,獨立于天地之間,《道德經(jīng)》二十五章云:“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11],人與“天”“地”甚至“道”相并立。莊子繼承老子“道”的思想,倡導(dǎo)“齊物論”,認為人與天地萬物齊一,與世間萬物平等而無差別。從道的角度看,人的價值是生而本足的,對他人、對塵世及天地萬物都是無待的。時至金元,高度融合三教且對文人思想影響甚深的全真教,亦大力弘揚生命價值的本足與無待。王重陽有詞曰:“我命不由天,熟褥三田守妙玄?!保?2]馬鈺的《瑞鷓鴣》詞曰:“不須遠遠遠尋師。自是神仙自是師。”[13]譚處端曾以詩示門人說:“修行休向法中求,著法尋求不自由。認取自家心是佛,何須向外苦周游?!保?4]從“我命在我不在天”的價值論斷到“自是仙佛自是師”的自我肯定,不難看出這些論說背后所蘊藏的對自我價值本足與無待的充分認知,這就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金元時期文化自信與無待的精神質(zhì)素。正是在這種思想的引導(dǎo)下,元代文人在苦苦掙扎、上下求索中慢慢走向了對生命價值的理性認知和悄然自證。
元代中后期詩詞中大量摒棄塵囂、鄙棄功名、醉心琴書的自我抒寫,實質(zhì)就是對生命價值無待于塵俗、無待于功名的一種體認和表達。楊載有詩云:“山曲兩三家,相過路不賒。對門開竹徑,臨水種梅花。酒熟留人醉,詩成任客夸。時時談舊事,相看鬢垂華?!保?5]236詩中田家之樂、隱逸之趣悅?cè)诵钠?,詩人以詩酒生活的超然與自在來標(biāo)示自我對生命價值的認可,同時彰顯生命對世俗蠅營貪求的無待。王冕《遣興》詩云:“破屋懸寒雨,空窗度晚云。家貧無外慮,身老厭多聞。草木隨時長,蟲魚自作群。行吟聊遣興,不必論功勛?!保?6]功勛與名利已無關(guān)于生命價值的建構(gòu)與體認,在淡去濃烈而幻化的塵味之后,生命價值的真義猶如窗外的晚云、曠野的魚草,在隨任自然中流淌著光彩,隨風(fēng)卷舒、自任性情。謝應(yīng)芳的《沁園春》詞曰:“冷笑班超,要覓封侯,棄了毛錐??唇駚砉磐?,虛名何用,朝榮夕悴,浮世堪悲。老我衣冠,傍人籬落,賴有平生鐵硯隨。西莊上,對溪山如畫,鷗鷺忘機?!保?7]1061作者以朝榮夕悴的世事沉浮,來映襯古往今來虛名的堪悲,以自我忘機于鷗鷺溪山的愜意生活,來證明生命對浮世功名的無待。楊維楨《夜坐》詩曰:“日落群動息,張燈坐草堂。浮生百年事,清坐一爐香。謀拙鄰人嘆,幽棲世慮忘。吟詩不知寐,華月自流光?!保?8]陶宗儀在《木蘭花慢》詞中亦說“占中山一隩,云晻靄,水縈紆。便小理蔬畦,深鋤菊圃,細甃花衢。平生幾番卜隱,到而今、方稱列仙臞?!保?7]1132詩詞中作者均把塵俗的價值標(biāo)桿聳身抖落,以自我興味為生命價值建立的基點,這就是生而有之的價值,是無待于塵俗、無待于他人、無待于外物的自性圓融,元代文人正是基于這種體認與覺醒而獲得了生命自覺與自證的巨大力量。
元代文人和其他各代文人的區(qū)別之處,主要體現(xiàn)在元代文人更自覺地開放和拓展了自我的生命空間,把人生意趣從建功立業(yè)、入仕濟世的狹小政治藩籬中解放出來,歸引到了塵俗之外的廣闊天地之中,最終歸依于林泉山野,在天高地闊、山水永恒中歸置自我,從而實現(xiàn)生命空間的跨越與開放。
對自然天地的體認,是元代文人開放自我生命空間的邏輯起點。人生天地間,滄海之一粟,世間榮辱窮達,亦如江海一浮漚,不足為憑。元代文人深明此理,所以當(dāng)兼濟天下的獨木橋趨于垮裂,獨善一身的偏隅被社會重利風(fēng)潮浸沒時,他們便走向了絕地逢生的勝利。世俗勛業(yè)功名不再是生命的圓心,天地間永恒、多彩而富有興味的物、事、理成了他們體認的對象。元代文人的生命視角由此大開,其生命視域由因襲已久的關(guān)注人生窮達、聚散離愁的浮生哲學(xué)而跨越到了體認天地萬物、諸事諸理的宇宙情懷,正所謂“智慮宇宙之外,精神塵埃之表”[19]。元代文人對天地物事理體認的精神沉淀主要集中于對山水獨特興味的品咂、對造物有定隨分的認知、對人事有限無常的覺識等方面。
山水風(fēng)月蘊含有獨特的興味,這一認知并不始于元人,陶淵明就曾以“此中有真義”概括之,而具體到“真義”的內(nèi)涵陶淵明欲說而未說,元代文人則清晰地說了出來,主要有三點:一是山水風(fēng)月對塵囂的摒棄;二是田園山野對心塵的洗滌;三是自然山水對自由空間的構(gòu)筑。如張養(yǎng)浩的《磐石》詩、張可久的《百字令》詞、丘處機的《答清河氏》《贈涇州趺郎中暨劉解元》詩、尹志平的《山中雨過賞月》詩、馮子振的《鷓鴣天》詞、丘葵的《江邊晚景》詩、馬祖常的《寄鄉(xiāng)友》詩等作品,皆蘊含著對山水風(fēng)月獨特興味的品咂與體驗。值得指出的是,和元代之前諸多望峰息心之作相比,元人筆下的自然山水似乎有所不同,它們具有了一種人格精神與魅力,對于作者精神的泫染更具有一種主動性。山水與作者已無主客分別與對立,已然形成了相互影響、互為知音的共同體。馬祖常在《石田山居》詩中云:“竟日無賓主,山房一禿翁。竹光浮晝碧,花蕊飏春紅?!保?0]326置身山間,面對竹光、花蕊已不覺誰主誰賓,這就在消弭物我分別的精神體驗中,賦予了山水平等的人格魅力。虞集曾寫有《試問堂前石五首》《代石答五首》,詩中堂前的山石與作者可以進行心靈的溝通,山石與我在精神主體上平等而相惜。他在《東巖寺》詩中說:“云林流水到巖前,山色溪聲意宛然?!保?1]338作者眼中的山水風(fēng)物已脫去巋然不動、無知無覺的自然屬性,而擁有了熱情主動且情感鮮明的人格魅力。盧摯寫有《婺源縣齋書事》詩,曰:“竹樹映清曉,坐聞山鳥鳴。瓶花香病骨,檐雨挾詩聲。客亦非馀子,春無負此生。明朝余問俗,吟罷卻須晴?!保?2]37這里竹樹、山鳥、瓶花、檐雨在作者眼中已不再是自然之物,而是充滿自主與能識的精神知音,所以瓶花能以香味浸潤身骨,檐雨能攜詩聲前來爭鳴。該詩前有一小序,把這一精神感受傳達得更為透徹。序曰:“二月初九日曉坐婺源縣齋。淡圃李翁、遯齋吳丈、縣文學(xué)江君天澤、張君叔重,雨中見訪,名談亹亹,殆與花氣爭馥。林霏靄然,禽響幽絕,又若與客相怡悅者。一時人境之勝,不可不有述也。”[22]36他在另外一首詩中又說:“草芳澤氣春,鳥鳴嵐光曙。巖花抗韶容,溪云澹吾慮?!保?2]37山林、花鳥、溪水、白云皆可與置身曠野的作者進行主動的精神交流,且能對作者的心靈進行主動的撫慰與怡悅。元人這種獨特的生命體驗與表達,反映出的不是客觀山水林泉的改變,而是審美主體情感的升華。山水人格化特征的出現(xiàn),體現(xiàn)了元人對山水風(fēng)月體認用情的深摯;山水的熱情與主動,實則是自我精神主體對山水的充分信賴和深度歸依。
如果說山水風(fēng)月對自我心塵洗滌具有主觀能動性的生命感知,說明元代文人審美具有感性色彩的話,那么對天地間造物有定各隨其分的認知,則說明了元代文人審美中亦充滿著理性色彩。元人認為天地間萬物生發(fā),但造物有定,各隨其分。劉秉忠《木蘭花慢》詞云:“既天生萬物,自隨分,有安排??贷N鷟云霄,驊騮道路,斥鷃蒿萊。東君更相料理,著春風(fēng)、吹處百花開?!保?7]609鸑鷟在云霄間穿梭,驊騮在道路上奔馳,斥鷃于蒿萊間起落,百花于春風(fēng)中綻放,世間萬物各有其理,各隨其性。吳澄以詩述此理曰:“數(shù)皆前定定無差,一樣春風(fēng)百樣花。不要開時分品第,好從根上識萌芽?!保?3]235物隨其理,但各有因果,其因其果定然相依。這種審美的理性色彩彰顯著一定的詩學(xué)意涵:一方面體現(xiàn)了元代文人對理學(xué)思想的體認和融匯。另一方面,折射出了作者對自我生命空間尋找和建構(gòu)視角的張開;元人跳出沉浮不定的凡塵事理,在恒常有數(shù)的宇宙自然中體悟生命之“真”。
對比于山水的永恒與興味,天地間造物的有定和隨分,元代文人更加清醒和深刻地體認到了人世間世事的無常和短暫。耶律楚材有詩曰:“依然千里舊山河,事改時移隨變磨。巢許家風(fēng)烏可少,蕭曹勛業(yè)未為多??蓚曜冺毟?,不待棋終已爛柯。翻手榮枯成底事,不如歸去入無何。”[24]218千里山河依舊,而人事早已滄桑變遷、物是人非,榮枯窮達更是翻云覆雨、轉(zhuǎn)眼俱成往事。他在《感事四首》(其一)詩中又說:“富貴榮華若聚漚,浮生渾似水東流。”[24]240方夔亦有詩曰:“功名真定兔,赤手誰摶控。十載武陵春,一餉揚州夢?!保?3]85邵亨貞在《齊天樂》詞中云:“六朝千古臺城路,傷心幾番興廢。形勝空存,繁華暗老,舉目江山還異?!保?7]1119詩人借詩詞盡情宣泄出對世間人事短暫與無常的生命體驗,其中包含著對歷史的傷懷和悲慨。世間人事的短暫顯然是與天地恒久相對比后的生命感知,永恒的自然消解了有限人事的光華,在永不停息的時空流轉(zhuǎn)中,世間的功名勛業(yè)變得轉(zhuǎn)瞬即逝,變幻無常。元代文人對世事短暫無常的體認,實際上是對人事的否定,在否定人事的同時,對天地自然給予肯定。
從體味天地恒常、感知山水興味,到體認造物之理、觀物知性,再到否定人事肯定自然,元代文人在自我生命空間的找尋中,已將觀照的視角由塵俗社會擴張到了宇宙自然,探尋視角的張開,為生命空間的跨越提供了理性認知的保障。
對天地自然的體認并非元代文人的終極目的,這種體認最終要走向?qū)ψ晕业恼J知和歸置。方回寫有《先天易吟三十首》《后天易吟三十首》《大衍易吟四十首》等組詩,專門表達自我對天地萬物、八卦陰陽的體認,并在體認中反觀自我。其中有曰:“高下乾坤位,東西日月門。正身當(dāng)午立,一點認心源?!保?5]117“嗜欲損為益,榮華降是升。圓圖觀起處,生意伏陰凝?!保?5]119又曰:“乾坤識開辟,六坎首經(jīng)綸。士不知憂患,焉能免世氛?!保?5]120由觀物而明理,由明理而自知,進而自安與自置,從這種安身處世哲學(xué)中,可以明顯看出作者對儒家“格物致知”、道家“福禍兩倚”“知常曰明”等思想的承繼和運用,而這一系列活動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都是為了更好地認知和安置自我。以天地萬物為參照,自我生命價值便有了更加理性的追求向度和探尋標(biāo)桿。吳澄曾以聯(lián)章體詞作表達了其對人生何以喜、樂、快、悟的獨特認知,詞曰:
如何喜。自喜自知可矣。天地與人同一理。世間知者幾。六十循環(huán)卦氣。歲歲二分二至。坎險何妨離附麗。共誰研底里。
如何樂。見孤蟾輪廓。莫道個中難捉摸。細尋應(yīng)會錯。斫桂吳生善謔。管甚高深廣博。記取嫦娥端的約。當(dāng)空圓不落。
如何快。認得吾廬堪愛。虛敞玲瓏無障礙。主人常不在。得此非因賜賚。得此非因賭賽。占斷這些閑境界。僦來成永買。
如何悟。靜看風(fēng)前雪絮。飄落晴光明媚處。易晞還似露。大笑忽然回顧。日在天心幾度。八萬里中元不暮。往來經(jīng)熟路。[17]795—796
在吳澄看來人生歡喜的獲得,源自于自喜,因為他體認到天地間萬物與人共遵一理,人應(yīng)同春自榮、花自芳一樣,自我歡喜,而不依賴于外在。人生如何醒悟,靜里體察雪絮,雪花在陽光的照耀下化作晶瑩的露珠,稍縱即逝?;诖死恚越覀菟挂栽娰浻讶苏f:“天道有恒運,君子蹈其常。時物自熙洽,庶心亦惟康?!仁ビ羞z訓(xùn),血氣戒方剛。懿彼老氏言,舌齒示存亡。反躬實明哲,撫已增忼慷。正德詎云割,率欲乃非祥?!保?6]天地之間自有恒常之道,君子應(yīng)循道而行,孔老先哲早已訓(xùn)誡世人,要戒躁而寡欲,要思悟舌存齒亡之理。以天地之理反躬自省,才是洞明之智慧。程端禮在詩中也曾說:“月遲自沉璧,水駛拖練長。并行不相悖,道體一以彰。門內(nèi)齋居子,習(xí)靜萬慮忘。”[15]321同樣是在體認自然、感悟大道中認知自我、歸置自我。
擇要而論,元代文人體認天地宇宙自然,對審視自我最大的啟發(fā),就是認知到了自我在天地中的角色:暫時寄寓的過客。如戴表元詩中云:“是身虛空中,如云本無有。游行又其奇,縱樂安得久?!保?7]張昱亦說:“人生如浮云,聚散何可必。倏忽萬里馀,求之渺無跡?!保?8]19浮云隨風(fēng)流轉(zhuǎn)、行止無跡,倏忽而來悠然而去,正是天地間聚散不定的過客而已。趙文在《江村記》一文中說:“夫人生焉往而非寓耶?吾北門寓也,三江橋亦寓也,昔者吾祖由清江而徙此也,亦寓也?!庇终f:“吾視江村猶玉堂,玉堂猶江村也?!保?9]人生于天地間,就是寄寓其中的過客,故身居何處都是一樣的,都應(yīng)該泰然處之,江村、玉堂皆應(yīng)等而視之。這種認知在生命哲學(xué)思想上有著重要的意義,因為其在生命審視的向度上解綁了自我,使自我不再為塵俗所縛,不再為外物所累,致使生命逸于翻騰無常的塵世而趨于永恒常新的山水成為當(dāng)下最佳的抉擇。范梈于詩中說:“忘世居難終,念世亦易度。今旦庭樹落,空明見飛雨。沉疴從誰解,采草時自炷。萬里無一歸,愿得妙者悟。寥寥宇宙間,舍此復(fù)奚慕。”[21]351又說:“半生朝市蹤,頗負山林意。及茲登覽婁,亦復(fù)纏世累?!煞蚴d間,豈獨鉛槧事”[21]352,這就是在新的生命向度下對自我價值取向做出的重新抉擇。
元人對生命的認知借力于對天地的體認,從宇宙的向度給自我一個反照,對自我的認知視角已不再由“我”出發(fā),價值的探尋亦不再以塵世為畛域,而是借天地以自觀,消除了生命審視的盲點,把自我生命擱置在了一個全新的價值起點,抖盡了塵俗評判的負累,生命坐標(biāo)便有了新的基石。
林泉之作歷來有之,總的來說寄寓其中的向往之情多于歸依之志。元代文人則有所不同,他們對于林泉所表達的更多的不是向往,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歸依。和歷朝文人走進自然相比,“元人的回歸更具徹底性,與‘有目的歸隱’不同,他們完全沉浸自然之中,體悟山林帶給人的清閑與安樂?!保?0]山林對于元代文人已不再是客觀的自然之物,而是承載和賦予自我生命依托的塵外場域。丁成泉曾指出:元代文人普遍對山水有著濃厚的興趣,“他們向往山林湖海,向往那公正無私的大自然,愿意投入大自然的懷抱,去求得對于苦悶的解脫與精神的慰藉。”[31]在新的生命向度指引下,元人把生命的歸處構(gòu)置在了山水林泉之中,最終實現(xiàn)了生命空間的敞開。他們把塵俗中原有的精神家園進行消解,而以林泉為自我的精神歸宿,盡管很多人并未棲身林泉,但卻都將精神安置其中。
對塵俗精神家園進行消解和遺棄,是元代文人生命由塵俗狹小空間走向自然廣闊天地的革命性舉措。馬臻在《五云山寫望》詩中說:“少乏超絕姿,瘦鶴存野格。乾坤心自放,頗覺塵土窄?!保?2]2在《卜居》詩中云:“人間無處不風(fēng)波,卜得幽居向薜蘿?!保?2]31詩句間否定和遺棄塵世的意涵清晰可見,同時又有著新的精神歸宿的建構(gòu)。許有壬《水調(diào)歌頭》詞曰:“回頭下望濁世,無地不紅塵。憶昔乘軺江右,目斷丹霞翠壁,底事走踆踆。今日送君語,聊為自移文。”[17]954許有壬作為元代“歷事七朝,垂五十年”,死后獲謚“文忠”的重臣,述作此語不可謂不基于久歷塵世的至深感悟。詞中作者把生活其中的世間視為“濁世”,一個“濁”字道盡了心中無限的“遺棄”之情,加之“無地不紅塵”的認知,塵世作為精神家園的功用,已然消解殆盡。胡助詩中說:“城中車馬塵及腹,城外山林春翳木”[20]26,又說:“明朝塵世那堪說,但見童顏變老翁”[20]73,傳達的依舊是塵世不堪寄寓的否定情懷。和積極入仕、渴求建功立業(yè)的入世心態(tài)相比,這種普遍存在對凡塵否定和勘破的人生取向,深刻地寓示著元人精神主體對塵俗的徹底無待和疏離。
塵俗精神家園的消解,對生命個體來說,意味著原有精神藩籬的破除,舊有思想拘囿的瓦解。此時,元代文人迎來的不是生命向度的迷失,靈魂失重的彷徨,而是新的精神家園建構(gòu)的巨大空間。他們的生命境域從狹小有限的塵俗社會跨進了廣袤無垠的塵外天地。白樸《水調(diào)歌頭》詞曰:“玩青山,歌赤壁,想高風(fēng)。兩翁今在何許,喚起一樽同。系住天邊白日,抱得山間明月,我赤(疑亦之誤)遂長終。何必翳鸞鳳,游戲太虛中?!保?7]626作者連用了幾個動詞,把歸依山水的情懷傾瀉而出,“玩青山,歌赤壁,想高風(fēng)”的一連串動作,表現(xiàn)了自我林泉中隨任自由的情懷?!跋底√爝叞兹眨У蒙介g明月”,則是對自我歸附自然天地心態(tài)的展現(xiàn)。吳鎮(zhèn)在《漁夫》詞中云:“極浦遙看兩岸斜。碧波微影弄晴霞。孤舟小,去無涯。那個汀洲不是家?!保?7]938這里作者走出塵俗,走向碧波晴霞,孤舟雖小,但去處卻廣闊無涯,因為蒼茫天地之間無數(shù)的汀洲皆可為家?!巴≈蕖憋@然不是現(xiàn)實的安身之所,而是精神家園的象征,其矗立在廣袤的塵外天地之中,因此無論哪一個水中的洲島皆可為家。張養(yǎng)浩《書半仙亭壁自和十首》(其一)把自我精神家園構(gòu)置于山水林泉的抉擇表達得更為顯現(xiàn)。詩曰:
夢里云山久見招,歸來歡若布衣交。人間萬事老無味,林下一身閑最高。牧豎樵童皆我友,竹溪花圃亦吾巢。英雄稅駕都如此,把菊東籬豈止陶。[15]64
該詩淡絕塵味,意趣超脫。首聯(lián)是自我對山水體認的表達,“夢里云山久見招”傳達出了山水的主動與熱情。頷聯(lián)“人間萬事老無味,林下一身閑最高”兩句意蘊豐富,是對塵世的否定和對林泉的贊揚,亦是對生命價值的消解與建構(gòu),消解掉了生命的塵俗趣味,建立起了內(nèi)在安閑的人生境界;同時更是對精神家園的消解和探尋,消解掉了塵俗精神家園,探尋到了塵外精神天地。頸聯(lián)“牧豎樵童皆我友,竹溪花圃亦吾巢”,是對新的精神歸宿的構(gòu)置,既有精神伴侶,又有空間寄托。尾聯(lián)對自我人生抉擇再次自證,古來英雄都如此,東籬品菊者亦不止陶淵明一人,我亦如此。整詩跳出塵寰歸依林泉的心路行跡清晰可見。
由上述可見,元代文人擺脫了對浮生世事的恪守而轉(zhuǎn)向?qū)μ斓匚?、事、理的體認,并在體認中認知自我,最終將精神家園構(gòu)置在塵外林泉之中,由此生命視角得以張開,新的生命維度重新建立,生命空間由狹小有限的塵世跨越到了廣袤無垠的塵外天地,并于新的時空中獲得了充分的逍遙與自由。
相較于其他朝代,元代文人有著高度的精神內(nèi)守,其對生命價值的審美和追尋,不再借助于外在標(biāo)桿和梯石,而是把審視的目光由尋求于外轉(zhuǎn)向自識于內(nèi),對自我進行充分的認知和肯定,從而進行生命價值的自證。在這種審美向度下,元代詩詞中普遍展現(xiàn)出一種修心自適的人生心態(tài)。正是基于高度的精神內(nèi)守,元代文人把自我生命趣向由粘著于塵世的紛紛攘攘而收攝到對靈魂的洗滌與品藻之上,回歸于對方寸天地的修葺和打理。在抖盡塵埃摒盡世事后,生命走向了一片閑靜。閑靜無礙成為元代文人在詩詞中對自我生命狀態(tài)最好的表達,亦是對自我生命境界實現(xiàn)內(nèi)在超越的文學(xué)彰顯。
元人在體認宇宙萬物、認知自我、架構(gòu)新的生命向度、走向生命自覺的過程中,有著明晰的擺脫世間塵擾回歸自我內(nèi)省的心態(tài)取向,修心自適是他們詩詞創(chuàng)作的一大主題。王惲在《水調(diào)歌頭》詞中曰:“書史有真味,誰遣博微官。丈夫出處道在,義命正須安。浩浩都門冠蓋,冷眼雞蟲得失,矯首入遐觀。時對雪齋老,清議豁襟顏。閱名書,探理窟,警銘盤。……萬古乾坤清氣,散入詩仙脾鬲,揮灑有余歡。早晚付心訣,風(fēng)雨滿堂寒?!保?7]650這里作者以“書史”為探尋生命價值的鑰匙,品咂出了其中的“真味”,認為博取微官勛業(yè)不在生命真味之列,大丈夫應(yīng)該遵循天地之道,以義命安身,看淡雞蟲得失,讀名書,探義理,警銘盤。乾坤萬古清氣,散入詩人心間,便化作詩人書寫的無盡快樂?;谶@種體認,所以作者早晚修心念訣,贏取滿堂清寒。詞中作者摒棄勛業(yè),無計得失,以道義自安,以書史理心,以乾坤清氣填充自我,進而實現(xiàn)生命的自置與自適。這是在否定和超脫塵世紛擾下,新的生命坐標(biāo)的建構(gòu)。他在同調(diào)之詞中又說:“覺我清興遠,歸夢到巖幽。野猿驚,山鳥笑,欲何求。十年一官黃散,了不到封侯。自有竹林佳處,滿酌窪尊貯酒,一醉共浮休。”[17]650在消除謀官之志、封侯之心后,自我無所欲求,只覺清興幽遠山林可居。這正是作者體認天地、認知自我后對修心以自適人生趣向的詩詞表達。魏初《木蘭花慢》詞曰:“算來何物是窮通。只有讀書功。愛杖履風(fēng)流,崖西古石,舍北長松?;聣m千丈如海,更何心、鞍馬避奴童。萬古醉中天地,井蛙湖海元龍?!保?7]699盧摯《行香子》詞曰:“社里詩人,塵外江村。甚終朝、關(guān)定柴門。釃泉行藥,釣月耕云。間是誰與,今隱者,古山君。”[17]728詩詞中抽心于宦海、寄身于塵外的思想情致可謂顯見,其中的“讀書功”“關(guān)定柴門”“釣月耕云”顯然是對自我收攝歸來之心的休整與打理,在獲得新的生命向度與人生興味后,重新進行自我標(biāo)識與歸置。胡祗遹有多首詩歌表達修心自適的人生感味,其中長詩《靜坐有感》表意充分而顯暢,首先詩開頭數(shù)聯(lián)樹立起批駁的靶子,對世人蠅營貪求的心態(tài)進行批判,說:“人生本無事,營營復(fù)區(qū)區(qū)。朝為利所誘,暮為名所驅(qū)。畏途冒馳騁,權(quán)門妄奔趨。惡貧憂不足,求富豈有馀”,這樣的貪求行為就是“天爵不自貴,甘做物外奴”,其結(jié)果自然得不償失,是“所喪如山丘,所得無錙銖。下成妻子禍,上連祖宗汙”,接著詩人體認天地萬物,重新樹立生命的價值指向,“天地生萬物,厚薄暗乘除。與齒即去角,二美不可俱。付我以忠信,飽我以詩書。授受亦已厚,粗不乏所須”,以忠信、詩書涵養(yǎng)自我,以知足知常收攝內(nèi)心。然后詩人又以同胞的悲苦病瘼來映襯自我生活的優(yōu)厚富足,把自我往昔的貪求之心在充滿負罪感的覺醒中一一剔除,最后確立起生命的興味取向“息心安命分,萬慮俱晏如”[33]。
不難看出,這種修心自適人生心態(tài)的獲得是以否定和摒棄塵俗價值標(biāo)桿或世俗功業(yè)追求為基石的?!皻w去”成為元代文人吟詠不竭的詩詞主題即是一個有力佐證,所謂“歸去”即對陶淵明“歸去來兮”的思想延續(xù),“歸去”在陶淵明那里主要是指歸隱,在元代文人處除歸隱之意外,則還寓指對自我精神與心靈的審美回歸。修心自適,這一生命歷程正是元代文人將自我的精神主體由粘著于外在塵俗收攝回來,回歸到自我方寸之間的生命自覺與自證的過程。這也是元代文人內(nèi)心境界走向圓融與超越的邏輯起點。
在完成由擾攘喧騰的浮世抽身而出,由貪求仕宦功名的執(zhí)著中破蛹成蝶后,元代文人普遍實現(xiàn)了人生境界的開拓與超越。以閑人自居、以閑身自處、以閑云自鑒、以閑鷗為伴成為元代文人詩詞中“人生的常態(tài)”,“閑”成為元代文人生命境界的普遍追求,在閑靜無礙中實現(xiàn)生命對塵世奔忙的超脫,實現(xiàn)生命境界的內(nèi)在圓融。
張之翰在《唐多令》詞中說:“靜有讀書緣。貧無使鬼錢。僅虛齋、盡日蕭然。鯨海波濤三萬丈,元不到、此山前。夢蝶正翩翩。香匜飄篆煙。更何心、敢怨青天。若論閑居多少興,風(fēng)與月、浩無邊?!保?7]711整詞所傳達的正是自我閑靜無礙的生命狀態(tài)。詞的開頭兩句,交代了生命境界建構(gòu)的兩點體悟:其一“靜有讀書緣”,是說讀書要以“閑靜”為要;其二“貧無使鬼錢”,運用了《晉書》“魯褒傳”的典故,其中包含著自我對魯褒潔身以隱的精神繼承和闡揚,更主要的是說生命對錢財?shù)臒o待。接著詞傳達了作者對置身之境的體認:虛齋、山川之中毫無塵囂的喧擾?!案涡?、敢怨青天”兩句,則是對自我修心自適思想的展示。詞之末兩句是對自我無邊閑境的描述,在抖盡凡塵、安然自處之下,內(nèi)心的興味與風(fēng)月一般,浩無邊際。許有壬《憶秦娥》詞曰:“山瓢飲。太空為幕云為枕。云為枕。松聲萬壑,明月風(fēng)冷。人生未老宜先省。塵寰盡有清閑境。清閑境。孤云野鶴,杳無蹤影。”[17]980他的《蝶戀花》詞又說:“靜里悠然心自樂。蓬山不用乘黃鶴?!保?7]976前首詞作者把清閑之境喻為孤云野鶴,隨任自由,杳無掛礙。后一首則直言靜中之樂的曼妙,直上蓬山而無須乘鶴?!芭钌健钡澜讨缮剑谟迫蛔詷分?,無須黃鶴已登臨仙山,此樂儼然就是神仙之樂。靜中所臻的精神境界已如同神仙境界,隨心行止,無所憑借?;谶@樣的精神感受,元代文人在閑靜中體認到了天地的空前開闊,正如邵亨貞詞中云:“世問世間行路難。身世閑。天地寬?!保?7]1108現(xiàn)實的塵世之中,人生之路行走艱難,而在自我方寸的閑靜之中,卻是天寬地闊、自由無礙。
值得注意的是,元代文人對自我閑遠心境的表達,雖多以塵外林泉為生活底色,但這一境界的獲得卻源自自我方寸之心,而無待于外在?!靶恼呱碇鳌保膳嘣凇缎撵`超越與境界》一書中指出:“人的一切言行都發(fā)自內(nèi)心,由心靈所決定,人生的一切問題都要靠心靈來解決”[34],所以傳統(tǒng)的讀書人特別注重“吾日三省吾身”“收放心”“慎獨”“戒慎戒懼”等修養(yǎng)功夫,目的是通過修身正己、反身內(nèi)求,以實現(xiàn)生命境界的內(nèi)省與超越。元代文人“閑遠”境界的獲得,正是基于對自我方寸之心的反觀與內(nèi)證。梁寅詩中云:“心寂忘塵囂,時清樂巖筑?!保?8]281內(nèi)在心境歸于靜寂,外在滾滾塵囂便不擊而退,所以閑靜無礙歸根到底是生命境界的內(nèi)在超越,根植于內(nèi)心。張翥有詩曰:“人境殊多事,吾廬自一天。能知此中意,何處不悠然?!保?]17人能擺脫塵擾、破除執(zhí)著,歸根究源是自我心境的開闊,心塵落盡,凡塵自無處粘著,方寸之間別有天地,所到之處無不悠然。袁桷的一首詩頗能透視元人閑遠境界之根源,詩曰:
機心起風(fēng)雨,平陸能成江。茍非養(yǎng)其恬,事至誰能降。此心皦明月,爽氣通八窗。長空掃林莽,寒飆助舂撞。[35]
該詩語言質(zhì)樸、風(fēng)格平易,但詩意卻深致而切中肯綮。前后兩聯(lián)運用對比的手法,把“心”的作用進行突顯,“心”用力的方向不同,所達到的人生境界截然相反。能夠使自我常樂常安的只有內(nèi)心,內(nèi)心閑靜,萬緣皆休;心如皓月,爽氣盈室。所以佛家常言魔由心生,只要方寸之間當(dāng)下省悟,世間萬魔自滅,袁桷此詩頗有佳蘊。
從修心自處到閑靜無礙,元代文人在自我心境的打理上已完成了自我超越。無論身處廟堂的達官,抑或隱居山野的士子,均不以顯達為生命的價值指向,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已在塵外天地中完成了重構(gòu)與自證。這一切的動力皆源自內(nèi)在的自我,是自我對生命的覺知與體證,是自我對生命的打理與歸置,亦是自我對生命之境的打開與提升。
相較于其他各朝代,元代文人面臨著更為復(fù)雜和多重的人生矛盾與困境。在個人際遇和前途失去了獨一無二的封建模式后,他們迎來了固有生命境域的消解和新的生命境域的探尋與建構(gòu)。隨著生命價值取向由尋求于外而反觀于內(nèi)的根本轉(zhuǎn)換,元代文人普遍走向了生命的深度自覺,重新發(fā)現(xiàn)并確認了自我生命價值的本足與無待;從境域狹小的塵俗世界走向了廣闊無垠的宇宙自然,自覺地開放了自我生命空間;在對心靈世界修葺與打理中,抖盡凡塵、摒棄負累,跨入了“閑靜無礙”的超越之境。可以看出,元代詩詞以其別樣的風(fēng)貌展現(xiàn)于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殿堂,自有其獨一無二和無可替代的內(nèi)在質(zhì)素和藝術(shù)魅力,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其對生命價值多樣性的體認與展示和對生命境界取向的關(guān)懷與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