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樹勇
(哈爾濱師范大學 學術理論研究部,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5)
關于“文學”與“人學”的論爭,自上世紀50年代起至今,一直沒有停止過(1)錢谷融先生在《文藝月報》(上海)1957年第5期發(fā)表了《論“文學”是“人學”》一文。以此為開端,理論界、學術界對于“文學即人學”這一命題的論爭此起彼伏,其中尤以吳泰昌《高爾基的文學是“人學”辯》(載《文匯報》1962年7月18日),許之喬《“人學”短箋》(載《文藝報》1962年第8期),劉保端《高爾基如是說——“文學即人學”考》(載《新文學論叢》1980年第1期)、《關于“文學是人學”的問題》(載《文學評論》1982年第3期),錢谷融《關于〈論“文學”是“人學”〉——三點說明》(載新文學論叢1981年第1期)、《〈論“文學”是“人學”〉發(fā)表的前前后后》(載《書林》1983年第3期)等為代表。近年來,劉為欽、朱立元等學者對這一命題的討論日趨理性,正如朱立元在《文匯讀書周報》(2008年11月14日)上撰文所指出的,“‘文學是人學’的命題永遠不會過時?!薄kS著社會的進步、思想的解放和文學批評的日趨理性化、科學化,“文學”與“人學”的關系日益緊密,以“人學”思想審視甚至指導文學批評已經(jīng)成為當代文學批評領域的一種重要思維方式和研究手段。
作為馬克思主義思想核心內容之一的人學理論,以“以人為本”為內核,倡導對人的普遍人性的承認和尊重。馬克思主義文學觀的一個重要原則,就是以此為理論指導,實現(xiàn)對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欣賞和評價的理性觀照。
隨著社會的進步、思想的解放和文化的繁榮,馬克思主義文學觀的人學原則已經(jīng)逐漸被廣大文學創(chuàng)作者、批評家和研究者們所廣泛接受,其在當代中國文學批評中所體現(xiàn)出的針對性和科學性正在不斷凸顯。然而對這一命題,人們一直以來或是側重于宏觀角度的理論性解讀,或是依托作品進行規(guī)律性的抽剝,而對于如何正確把握馬克思主義文學觀中的人學思想在當代文學批評中的作用,如何運用這一理論開展文學批評實踐,則略顯關注不足。理論研究的終極目標,是指導實踐;對于文學批評而言,這種對實踐的指導又必須緊跟時代步伐,與社會發(fā)展同步。因此,在對馬克思主義文學觀的人學原則進行探討的過程中,唯有從根本上確立“人”在文學中的核心地位,才能真正實現(xiàn)對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實踐的指導;唯有準確把握時代脈搏,與當代的主流審美心理和價值取向相協(xié)調,才能使文學批評真正具有科學性和社會性。
本文擬從對馬克思主義文學觀人學原則的概念性分析入手,重點探討當代文學批評中這一命題的實踐功能,以及以此引領當代文學批評的途徑。
馬克思對于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思索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得以確立的基石,也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終極旨歸。在綜合考查社會政治、經(jīng)濟、階級群體等社會構成要素發(fā)展規(guī)律的同時,馬克思把人的解放和全面發(fā)展作為人類社會的文化價值目標,指出“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chǎn)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lián)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自由發(fā)展的條件”。[1](P673)這里我們不僅看到了在社會發(fā)展中馬克思將“人”放到了一個何等重要的位置來進行思考,更讓我們看到馬克思主義對于人的個體作用的重視。這既是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論的基石,也是馬克思主義文學觀的一個重要原則。
作為一種藝術形態(tài),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體和審美主體都是“人”,確立“人”在文學中的主體地位是馬克思主義文學觀的一個重要命題。馬克思認為,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人不僅像在意識中那樣理智地復現(xiàn)自己,而且能動地、現(xiàn)實地復現(xiàn)自己,從而在他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中直觀自身”[2](P96)。在這里,馬克思不僅將人在文學活動中的創(chuàng)造性和能動性與人的主觀意識直接對應,進而揭示出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的思想根源、情感根源和意識根源都是以作為創(chuàng)作本體的人為核心,即對“自己”的“復現(xiàn)”;同時也從哲學的角度,明確了在文學作品美學價值評價中人的審美主體地位,并在一定意義上將“直觀自身”作為了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功能加以界定。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美感的體現(xiàn)不再是虛幻的,朦朧的,而是實實在在的,是深深凝結了作家主觀意識的。不管作家是有意識地去表現(xiàn),還是在無意識中透露出來,這種對主觀意識的“復現(xiàn)”都是真實的,是作家深層思想意識的一面鏡子。而這種真實,也恰恰是作品審美價值體現(xiàn)的重要源泉。人們在欣賞文學作品的時候,往往把對作家主體真實的感動作為一種重要的審美基因,并以作品為媒介,體驗著基于對作家思想情感的理解而產(chǎn)生的快感。與此同時,讀者的這種理解往往伴隨著對自身生活體驗的反思,進而生成一種同樣真實的心靈脈動,去完成對作品的二度創(chuàng)作。正因為有了這種真實,作品的人性化、社會化、生活化和普遍化才得以凸顯,這種基于人性的真實所帶來的審美體驗最終的效果便是所謂的感動——不論是對于讀者,還是作者。
這里,我們還必須關注這樣一個群體,就是作品中的“人”,亦即作家筆下的“人”,讀者眼中的“人”。即便作家的表現(xiàn)對象并不是具體的“人”,而是生活中的其他事物,那么作為藝術對象,它們也“都是人的意識的一部分,是人的精神的無機界,是人事先經(jīng)過加工一邊享用和消化的精神食糧”[2](P97)。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其所表現(xiàn)的對象必然是有生命的,是鮮活的,是符合甚至超越普遍人性的。在作家的筆下,他們或是作家思想情感生活的影子,或是作家借以評價褒貶的替身,或是作家感時傷世的道具,他們各自有各自的性格,各自有各自的命運,在他們的世界里,他們每一個個體都有著自己完整的生命。正是這些完整的生命共同構建了文學這一審美母體。有趣的是,文學作品中的“人”(包括被賦予了生命的其他事物)雖然是作家創(chuàng)造的,但他們的生命軌跡卻往往脫離作家的主觀意愿而發(fā)展。對他們而言,作家可以給予自己生命,可以給予自己性格,卻無法給予自己特定的命運。在普遍、共同的人性的指引下,性格化了的他們自由、自覺地發(fā)展著自己的生命活動,即便必然的命運往往在等待著他們,這種必然也一定是符合普遍人性規(guī)律的。因此,作家的創(chuàng)作也難免常常伴隨著愕然和無奈。作品中的“人”的獨立性也正體現(xiàn)在此。
任何一部有生命的作品,都不可能脫離“人”的生命而存在。現(xiàn)實主義文學作品,在題材和藝術表現(xiàn)上固然根植于現(xiàn)實社會,是人們普遍體驗的反應,而浪漫主義文學作品同樣是以活生生的“人”的生命為土壤,通過藝術的想象和虛幻達到對現(xiàn)實的超越,最終實現(xiàn)的仍然是或憧憬、或無奈、或褒贊、或諷刺的對“人”的生命的理性態(tài)度。因此,我們可以說在任何一部文學作品當中,我們都能夠深刻的感受到以作者、讀者、作品表現(xiàn)對象三個個體為基本元素的文學的“人學”原則。這種原則是文學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區(qū)別于其他表達方式的重要特征。
錢谷融先生曾轉引車爾尼雪夫斯基的話:“藝術之所以別于歷史,是在于歷史講的是人類的生活,而藝術講的是人的生活”[3]。我覺得文學藝術的價值不僅在于講的是“人的生活”,更在于它是“人”將“人的生活”講給“人”。
關于文學批評的標準和原則,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人們的文藝審美意識開始復蘇,自覺的審美需求開始回歸,以“純文學”為代表的文學的“文學性”逐漸成為了當代文壇的一種主流文學價值觀。伴隨著政治的昌明和思想的解放,以陽春白雪形象出現(xiàn)的“純文學”,其以藝術審美和道德導向為主要內容的文學評價標準已明顯滯后于時代的發(fā)展,形式上的唯美主義和思想上的是非路線已經(jīng)遠遠不能適應時代對文學的要求。在文化自由日益社會化的背景下,社會大眾對文化的關注普遍指向對人生的深刻思索,美感的獲取已經(jīng)不再是人們對于文學的主體需要,以“文學性”為主要標志的“純文學”在對大眾審美需求的滿足上越來越顯得力不從心。在新的時代背景下,人們對于文學的期待更多來源于文學能夠帶來的心靈的對話和情感的共鳴。換句話說,文學的“人學”功能正在人們對尊重、對理解、對感動的渴望中被喚醒。
在倡導“以人為本”的社會背景下,對普遍人性的關懷與尊重成為了當代社會價值評價的一個重要標準。人的生存狀態(tài)、人的社會責任、人的精神需求等等成為維系社會和諧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里,對“人”的生命、“人”的生活和“人”的生存的思考刺激著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沖動,對普遍人性的復雜性、真實性和客觀性的展現(xiàn)成為了作家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旨歸。這其中作家應充分張揚的不僅僅是人性之“善”,更是人性的真實,是真實人性的可貴。我們必須看到,對于藝術的理解絕不能脫離真實的生命體,強調真實的藝術性就如同強調藝術的真實性一樣,只有將文學評價的視角放在對真實人性的理解和尊重上,才能夠真正激發(fā)讀者的心靈感動,刺激讀者的審美體驗,啟發(fā)讀者的深刻思考。當然,文學的表現(xiàn)形式和精神境界也是文學評價的重要標準,但當我們投入對文學功能的深入思索時,我們就必須承認,對本體人性的展現(xiàn)和對生命本質的思考才是文學作為上層建筑所必須完成的使命。惟其如此,文學才能在社會和諧化、理性化和公平化的道路上真正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
在當今時代,隨著社會生活內容的日漸豐富,社會關系的日漸復雜和社會思潮多樣化傾向的日益彰顯,“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普遍形態(tài)(包括身份角色、價值取向、人生追求、處事原則等等)也正在顯現(xiàn)出超越以往任何時代的復雜性,文學與日常生活關系的緊密性被日益彰顯,文學的魅力也因這一特性而得到更加充分的展現(xiàn),并散發(fā)著越來越濃郁的吸引力。在文化形態(tài)里,日常生活成為了文學的母體,文學以其獨有的表現(xiàn)形式對日常生活給予了藝術的升華。
從文學的表現(xiàn)方式及其內容特性來看,“沒有任何一個學科如同文學那么重視日常生活”[4]。相對于人文社會科學的其他學科門類而言,文學以其對日常生活的想象、再現(xiàn)和描繪,更加直接地貼近了“人學”主題。首先,文學是以“人”為表達對象的,當文學將“人”置于日常生活中時,“人”的個性的豐富性便顯露出來。這種豐富的、具有明顯差異性的個性化了的“人”,在保證了文學藝術生動的同時,也自覺或不自覺地對普遍人性進行了客觀的詮釋。這是由文學的特性所決定的,是文學在對日常生活的表現(xiàn)中所作出的必然選擇。其次,由每個文學形象個體所組成的人物群像,共同構成了文學作品的血肉,因形象的各異化性格而產(chǎn)生的矛盾沖突與思想情感的糾結按照作家的意圖在創(chuàng)作中凝結成了文學作品的靈魂??梢哉f,文學作品的生命是來源于日常生活中不同“人”的生命的有機組合,而這種生命價值的體現(xiàn)——亦即文學作品的價值體現(xiàn)——也正在于作家對于“人”的理解和表達。再次,文學是以其絕對的生動性卓然于其他學科之外的。正是因為文學的生動性,文學的傳播才具有了任何其他學科所不能比擬的廣度和深度。在這里,人的日常生活為文學與接受大眾之間搭建了一個最為直接的情感橋梁。人們對于文學的青睞往往就是來源于其所表現(xiàn)的日常生活所帶來的親切感,生活化了的文學也一直在用她和藹外表下深邃的眼神將讀者帶進因深刻思考而獲取的生命快感之中。最后,拋開日常生活中的“人”,文學中所體現(xiàn)的其他事物也無不凝聚了人性的光輝,這既是由作家創(chuàng)作情感所決定的,同時也是當代社會中日常生活所賦予的“人”之外的其他事物的特質。誠如美國的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所說:現(xiàn)實日常生活中“所有這些表面上非人的體制或事物,在起源上都是極端富于人性的。世界從沒有像在工業(yè)時代那樣得到如此全面的人化;從沒有這樣多的個人環(huán)境成為人類歷史自身而不是盲目自然力量的結果。因此,倘若現(xiàn)代藝術作品真的能夠充分地擴展視角,倘若他能夠將這些全然不相干的現(xiàn)象和事實充分聯(lián)系起來,那么非人的幻覺就會消失:作品內容就會再一次從人的角度完全得以理解?!盵5](P143)
當然,文學的內涵絕不僅僅局限在對狹義的“日常生活”的敘述,對于重大的歷史事件、社會變革,對于涉及人類、社會、民族等重大的具有哲學思辨內涵的問題也常常是文學的重要內容,甚至往往是文學意圖的真正歸宿。尤其在當前,中國正經(jīng)歷著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經(jīng)濟社會轉型,這場變革對社會的發(fā)展、人們的生活都產(chǎn)生著巨大的影響。在這一社會背景下,文學對于重大事件的敘述功能就越發(fā)凸顯出來。南帆先生將文學的這一特征定義為“歷史總體論”,即“文學召集的種種細節(jié)必須必須編織在情節(jié)乃至歷史——前者顯然是后者的微縮——的軌跡之中,顯示出運行的方向和機制”?,F(xiàn)代匈牙利美學家、文藝批評家、哲學家盧卡契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了解釋,認為,“必須在歷史總體的意義上認識和解釋各種孤立的事實。沒有歷史總體的凝聚力,生活猶如不可理喻的一盤散沙”。在他看來,“偉大的作家——尤其是現(xiàn)實主義作家——常常天才地察覺到歷史總體的存在,文學是見微知著的產(chǎn)物。所以,文學之中的各種細節(jié)無不閃爍著歷史總體的光輝?!盵4]那么,如何正確看待這一命題與“日常生活是文學的母體”之間的關系呢?盧卡契的論述雖然將文學的主旨歸結到對歷史的大敘述上來,但同時,也從另外一個角度肯定了日常生活作為描述歷史總體的基本單位的重要地位。任何一個涉及社會歷史變革甚至是涉及人類哲學的終極命題,都離不開日常生活這一基本源頭。以文學的表現(xiàn)方式對社會變革進行再現(xiàn)甚至是升華,必須立足于日常生活中的點滴細節(jié),必須以日常生活中的“人”的理想信念、價值觀和精神境界的變化為出發(fā)點。對于社會變革本質的揭示是隱含在這些日常生活現(xiàn)象之中的,是以這些日常生活現(xiàn)象的理性升華的形式出現(xiàn)的。在文學特有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中,“象”往往是作為“意”的隱形本體而存在的,以日常生活為文學之“象”,并以此使讀者獲得最親切的感性體驗,是文學藝術性的體現(xiàn),也是文學與其他人文社會學科對同一命題在表現(xiàn)上的主要區(qū)別。因此,對日常生活中人的面貌的關注,同樣是文學展現(xiàn)社會歷史變革和揭示人類生命規(guī)律的根本途徑。
按照馬克思主義“人學”思想中對于普遍人性的定義,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文學藝術的審美價值是由整個人類群體在特定的時代所共同定義的,具有人類的普遍性,而不是某個階級群體、階層群體、年齡群體、性別群體、文化群體的專屬標準。當我們拋開關于“雅”與“俗”的爭論,全面客觀地審視當代文學的時代特征時,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當今時代的文學不論在作者群體、表現(xiàn)內容、表現(xiàn)方式、傳播媒介和讀者群體等方方面面上,都達到了一個空前廣泛和自由的程度。傳統(tǒng)的詩歌、散文、小說等文學形式魅力不減,依托互聯(lián)網(wǎng)、手機等新的傳播媒介而產(chǎn)生的各類“博客”、各色“段子”等新的文學形式使得人人都具備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條件,文學的題材得到了極大地豐富,大眾接受文學的途徑也達到了空前的廣泛。這些都為文學“人學”性的凸顯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人們依托新的文學載體,自由地表達著自己獨特的人生體驗、人生經(jīng)歷、人生感悟和對現(xiàn)實生活的評價,用人所專屬的對于表達的藝術性的追求,暢快的傳達著生命中真實的人性。
馬克思主義“人學”命題的科學性和規(guī)律性為文學評價提供了堅實的理論依據(jù),文學自身的功能及其與日常生活不可割舍的血親關系成為文學評價天然的基礎屬性,而在當今時代背景下,和諧社會的構建與人本主義思潮又共同為當代文學批評創(chuàng)造了科學健康的文化環(huán)境。
從概念上對文學批評的解讀是為了有效地指導文學批評實踐。有了較為清晰科學的理念做基礎,如何有效地實施文學批評實踐行為就成為了我們必須思考的問題。從文學批評實踐的目的性來看,其根本不應僅僅停留在理論評說或是對文本的詮釋,而應該是通過對一定的文學現(xiàn)象、文本或是文學思潮的具體解說,實現(xiàn)對文學文本內涵的深刻化、具象化展現(xiàn),“也就是說,文學批評的最終目的是要實現(xiàn)對文學文本的內容的還原……那種純粹的、超越具體的文學文本和文學現(xiàn)象的文學批評是無意義的,也是不可能存在的”[6]。從這個角度上講,文學批評的指向便離不開作者、文本和讀者這三個基本維度。
以作者為關注點的文學批評觀將文學的價值使命歸結為對作者思想觀念、情感意志、生活經(jīng)歷、民族性和所處時代背景等方面的觀照,并由此得出作品所體現(xiàn)出來的價值本源。以文本為關注點的文學批評觀則將文學的價值直接指向作品本身,其中既包含了我們前面所提到的所謂“純文學”的種種屬性,也包括了對作品中所透射出的思想層面、情感層面和價值觀層面的深層考察。以讀者為關注點的文學批評觀更多的注重從讀者的閱讀體驗中獲取文學價值評價的依據(jù),認為文學的價值只有在讀者的閱讀過程中才能得到展開。這三種文學批評指向各有其合理性的一面。但當我們去考察中西方文學批評史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文學批評家們往往在個人的理論構架和批評實踐中過分地強調其中某一個觀點,這直接導致了文學批評活動的片面化。正如M.H.艾布拉姆斯所說的:“我們看到,幾乎所有的理論都只明顯地傾向于一個要素,就是說,批評家往往只是根據(jù)其中一個要素就生發(fā)出它用來界定、劃分和剖析藝術作品的主要范疇,生發(fā)出借以評判作品價值的主要標準?!?2)[美]M.H.艾布拉姆斯,《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tǒng)》第4頁,酈稚牛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艾布拉姆斯認為:“每一件藝術品總要涉及四個要點,幾乎所有力求周密的理論總會在大體上對這四個要素加以區(qū)辨,使人一目了然。第一個要素是作品,即藝術產(chǎn)品本身。由于作品是人為的產(chǎn)品,所以第二個共同要素便是生產(chǎn)者,即藝術家。第三,一般認為作品總得有一個直接或間接地導源于現(xiàn)實事物的主題——總會涉及、表現(xiàn)、反映某種客觀狀態(tài)或者與此有關的東西。這第三個要素便可以認為是由人物和行動、思想和情感、物質和事件或者超越感覺的本質所構成,常常用“自然”這個通用詞來表示,我們卻不妨換用一個含義更廣的中性詞——世界。最后一個要素是欣賞者,即聽眾、觀眾、讀者。作品為他們而寫,或至少會引起他們的關注?!痹诎祭匪顾x的四要素中,他認為作品是連接文學活動四要素的紐帶,是文學活動的中心。如何有效地為文學批評在三種觀念上找到一條融合之路?研究者們一直在為此進行著孜孜不倦的探索,但這種探索往往最終都歸結為以作者、文本、讀者中某一個為核心,余者的價值體現(xiàn)在對這個核心理念的包圍與服務,并通過包圍與服務來實現(xiàn)這三個維度之間的流動與整合。艾布拉姆斯的觀點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但這種解決問題的辦法仍然沒有找到作者、文本與讀者間的真正契合點,并沒有真正從這三個維度的科學性出發(fā)來為文學批評實踐找到一條科學的出路。
基于人的解放和全面發(fā)展學說的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論,以其對人的精神需要、審美需要等方面的極大尊重,使文學批評在作者、文本和讀者之間實現(xiàn)了“人”的統(tǒng)一。這應該成為引導當代文學批評實踐走向科學化的一個重要思路。原因在于對文學中人性價值的觀照離不開對作者人性的考察,離不開對文本中個性鮮明的人物及其中洋溢著的情感色彩和思想傾向的考察,也離不開對讀者閱讀體驗的考察。從“人”的角度出發(fā),可以有效地實現(xiàn)文學批評實踐在不同觀念視角下的統(tǒng)一。
立足于作者維度的文學批評視角所關注的是文學的個性化。不同作者的文學作品所表現(xiàn)出的文學內涵一定是不同的,這種個性化特點同樣也體現(xiàn)在同一作者在不同時期的作品或文學流派間的個性化差異上。正是作者的個性化,造成了文學的個性化。因此,探尋這種個性化差異的特征及其產(chǎn)生的本源,是需要通過對作者全方位的考察來實現(xiàn)?!对姶笮颉分姓f:“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薄霸娧灾尽笔莻鞒幸丫玫墓庞枴W髡咴趯⑽膶W作為表達個人的思想情感的載體的同時,文學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作者的影子。文學文本的深刻性與藝術性,是作者個人藝術修養(yǎng)和精神境界的體現(xiàn);文學文本中的愛與恨、褒與貶、善與惡、真與假等等,都直接來源于作者的情感和態(tài)度,體現(xiàn)的是作者從事創(chuàng)作時的心境和價值取向。從這個意義上說,作者的生命形態(tài)為文學的生命形態(tài)提供了唯一的本源。因此,從人道主義的角度出發(fā)對作者進行人學層面的深層探索,應該是文學批評實踐的木之本,水之源。
文學文本作為文學批評實踐的直接對象,其內在價值是通過具體形象、情節(jié)甚或對言外之意的想象實現(xiàn)的。不論是在情感上還是在感官上,對文本內容的領悟應該基于一種從“理解”角度出發(fā)的閱讀心態(tài)。這里所謂的“理解”是煥發(fā)自文本自身,同時又體現(xiàn)在讀者的閱讀體驗中。來自文本自身的信息其魅力在于鮮明的個性和復雜且合理化的人性特征。以藝術化的修辭來體現(xiàn)的文學文本,在表層的感觀美之外,更能體現(xiàn)其文學價值的便是讓人玩味品咂不絕的“人性”之美。這便回到了前文所敘的關于文學與人學間親密無間的血緣關系上。敘事文學所敘之事,以其人格化的基本特征限定了形象與情節(jié)的人格化基本屬性;所傳之情、所言之志也都必定緊緊圍繞著人性的光輝而得到彰顯。抒情文學所抒之情,更是以人性化的情感體驗為基本創(chuàng)作依據(jù)而形成的,其中透射出的人道精神是抒情文學真正的創(chuàng)作旨歸。以階級論和社會學視角生發(fā)出的文學創(chuàng)作,其終極探索也同樣是在尋找關于“人”的答案。離開了“人”的光芒,文學文本恐怕只能躲在遙遠的角落享受孤獨了。
人性化的文學文本為讀者的閱讀體驗提供了“理解”的對象。正如作者對文學的創(chuàng)作一樣,讀者對文學的閱讀也是個性化的,不同的讀者對同一部作品的理解往往不同。正如魯迅所說,一部《紅樓夢》,“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盵7](P145)這是由讀者富于個性化的人生價值取向和審美取向造成的,也是由讀者對文學文本理解的自由性造成的。在這種個性化的自由式閱讀中,讀者閱讀感受的指向并不是隨意的,它往往是依托讀者個人審美傾向而產(chǎn)生,并以此為依據(jù)在進行著與文學文本合作者間的交流。當然,這種自由化的審美傾向也必然來源于文本自身帶給讀者的感動。由此我們看出,讀者的閱讀體驗事實上是根植于文學文本而產(chǎn)生的具有強烈主動性的審美行為,這種主觀審美行為在一定意義上成為了文學文本價值體現(xiàn)的決定性因素。同時,具有明顯主觀色彩的個性化審美體驗通過對文學文本的重新詮釋,完成了對文學文本的二度創(chuàng)作,實現(xiàn)了文學文本自身價值的升華。
文學的生命價值在于對人的心靈發(fā)生啟迪、感動、喚醒、升華等內在精神層面上的影響,關于文學任何一個層面也都在圍繞著“人”來展開,因此,文學批評實踐也必然地肩負著以“人”為核心對象的理性追問的任務。馬克思主義對社會進行思考的一個基本理論出發(fā)點是對“人”的認識的覺醒。以此為依據(jù)實現(xiàn)文學批評的冷靜和清醒,切實把人的解放和全面發(fā)展作為指導文學批評實踐的根本思路,在當今全面呼喚以人為本的社會環(huán)境下,應該成為文學批評實踐的一種具有較強科學性和可操作性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