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娟
安徽新華學院外國語學院,安徽 合肥230088
作為21 世紀最具影響力的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同屬兩個世界,他深諳“和而不同”的東方哲思,西遷的僑易經(jīng)歷又造就了其國際化視野。石黑一雄有意識地平衡多元文化間的互動與融合,擅長將筆下人物投置于廣闊的時代背景中來探討個體、民族與世界的關(guān)系。近年來,伴隨民粹主義、新干涉主義、強權(quán)政治等霸權(quán)思潮逆流而動,種族沖突、經(jīng)濟衰退、病毒擴散所帶來的人權(quán)亂象、經(jīng)濟困局、安全危機凸顯出世界范圍內(nèi)文化“僑動”條件的巨變。從戰(zhàn)敗后的日本帝國,到解體的大英帝國,作為跨境僑易主體,石黑一雄敏銳感知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深刻意蘊,揆情審勢地在“國際化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中作出了逆全球化絕不可為的價值判斷,“共同體”(Community)成為其作品中逐步創(chuàng)變、積極推動的文化訴求與審美圖景?!段逸吂码r》《莫失莫忘》《被掩埋的巨人》等代表著作均不同程度地折射出其在文化認知層面對主體身份、倫理價值、民族發(fā)展的“共命運感”與“共同體”愿景。石黑一雄通過審視、追蹤文本中僑易主體在空間上位移、在思想上變易,重現(xiàn)其遷移行為背后“變”與“不變”的本質(zhì),闡明作品中超越二元對立、建構(gòu)共同體認知的動態(tài)文化僑易過程。同時,作為“他者共鳴”與跨文化認同的典型范本,石黑一雄核心文化觀印證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在后全球化時代的理論適用性,也為我國對外傳播話語體系建構(gòu)提供了新思路。
何謂僑易?葉雋先生在《變創(chuàng)與漸常:僑易學的觀念》中將其定義為:僑為遷移,易乃變化,僑易“既包括物質(zhì)位移、精神漫游所造成的個體思想觀念的形成與創(chuàng)生......又包括不同的文化子系統(tǒng)如何相互作用與精神變形”[1]19-20。對移民族群而言,遷徙活動仿似一局在恒定與流動、想象與建構(gòu)、懷念與追逐間輾轉(zhuǎn)、變化的跨界文化對弈。詹姆斯·克里弗德(James Clifford)將移民遷徙視作一場“文化的旅行”,并指出“跨越自我與他者的流散性表達以連續(xù)與斷裂、本質(zhì)與定位、共性與差異間懸而未決的歷史性對話為特征”[2]。在對話中前行,在行走的旅途中,在流動與聚合的往復中,不斷尋找、重構(gòu)、修復、確認僑易路線,直至最終抵達心靈的家園。有學者曾指出:“作為流散作家,石黑一雄熱切而悲憫地描繪著盡管傷痕累累,人們依舊在為精神寄居找尋著歸家般的安寧?!盵3]石黑一雄在2000年出版的第5 部長篇小說《我輩孤雛》中,主人公班克斯正是圍繞身世之謎展開了一場跨越中英兩國的尋根之旅。上海作為僑易源點與出生地,對于孩提時代的班克斯,是“似家非家”般的存在。在租界之內(nèi),班克斯的家是一座擁有精心修剪的英式草坪、帶許多格紋欄桿陽臺的白色大宅,屋內(nèi)有受人景仰的母親、喜歡自吹自擂的父親,不茍言笑卻督促其刻苦學習的阿媽李梅,以及亦師亦友的菲利普叔叔;然而在租界之外,運河對岸滿眼都是“擁擠的低矮屋頂”“死尸隨處堆積”“蒼蠅嗡嗡縈繞”,還有“身上佩劍隨時砍人頭的軍閥”[4]62-63。同處20 世紀30 年代的上海灘,家內(nèi)家外判若天淵般的圖景對其帶來的視覺沖擊與心理隔閡是強烈而又深刻,出于安全考慮,班克斯進入上海市內(nèi)的區(qū)域僑易行為是被父母嚴格管控的。在跟隨母親走出租界時,小班克斯因為“害怕瘟疫會越過那彎細流飄過來”,只能“緊緊屏住呼吸”[4]62,以至于在成年班克斯的記憶中,始終認為“上海富裕與貧窮、安全與危險地區(qū)被嚴格區(qū)分,其程度甚至遠遠超過英國”[5]。盡管“和而不融”的家園在場,上海英屬租界的邊界與帝國殖民者造就的鴻溝卻讓小班克斯儼然成為“夾縫中”處于失根狀態(tài)的獨行俠。
僑化過程是多種文化交感、多層階段交互的顯性運動,且彼此轉(zhuǎn)化、相互滲透。文化僑易的核心主旨為因僑而易,而“易有三進:一為變易、二為交易、三為簡易”[1]4-8,即在地理位移中,個體意識直面異質(zhì)文化時所創(chuàng)生出變化、相交、守道的三重漸變、轉(zhuǎn)化過程。班克斯真正意義上的僑易位移是從雙親離奇失蹤事件開始的,頓然成為孤兒的他只能背井離鄉(xiāng),諷刺的是,班克斯對即將前往的故鄉(xiāng)倫敦一無所知,而漸行漸遠的他鄉(xiāng)上海還滯留著不知所蹤的父母,這次返鄉(xiāng)之旅注定是一場“合而不親”的重逢。從同學奧斯本脫口而出的“怪胎”、羅杰·布倫瑟斯的嘲諷“他想當福爾摩斯,未免矮了點吧”,再到姑媽的描述“他一去就是好幾個鐘頭......就這樣整天自己一個,不理別人”[4]11-12,可以窺探出班克斯初到倫敦時,與新環(huán)境直接缺乏親密感,從而保持著一定的社會與心理距離?!澳7驴赡苁亲杂X或不自覺、有意或自發(fā)、自愿或不自愿的......,口音和舉止的模仿就是無意識的”[6]。為了與周遭“水乳交融”,班克斯不自覺地模仿著學生們站著交談時的肢體語言、語句轉(zhuǎn)折、手勢與口頭禪,試圖彌合與外界屏障間的群體性差異。成為偵探后,班克斯一度仿照奧斯本,通過穿梭于晚宴、午餐聚會、雞尾酒會來建立人脈,出人頭地。從上海到倫敦、從少年到青年、從孤兒到偵探、從被排斥到被接納,班克斯通過小心翼翼地模仿、不著痕跡地完成了僑易過程中的“變易”。然而,上述顯性、物理性變化并未改變其流動的身份屬性,不知所蹤的上海、童年、父母與未解的身世之謎仍然是使班克斯內(nèi)心深處流離失所的根本原因。
石黑一雄曾在訪談中直指小說主題,“對我來說,孤兒恰是一種隱喻,展現(xiàn)出在無人保護下走出氣泡的狀態(tài)”[7]。重返上海是班克斯為尋找父母所作出的必然僑易選擇,也是走出灰色地帶、完成自我身份“交易”的一次“和”與“合”?!秶Z·周語》將“和”字引申為和平,即“樂和則諧,政和則平”。班克斯的悲慘身世則是源于世界不和。在歌舞升平的華懋飯店,上海精英伴著舞曲用看歌劇的望遠鏡心照不宣地旁觀著在日軍炮火下中國鄰居在運河對岸的苦難;在尋找關(guān)押父母院子的過程中,班克斯置身于日軍屠殺現(xiàn)場,目睹了瓦礫中成堆的白骨、炸斷的四肢,卻無法改變失去父母的小女孩被日軍帶走的命運;在得知英國對華鴉片貿(mào)易不僅是貪圖暴利,更希望“讓中國人混亂,耽溺于毒癮,更無法妥善治理自己的國家”[4]333的殖民心態(tài)時,作為寄居在殖民帝國的旁觀者,班克斯才頓悟到依靠任何刑偵技能都無法真正伸張正義、懲惡除奸,因為真正的罪惡來源于戰(zhàn)爭與掠奪。石黑一雄借用班克斯手里的一把放大鏡,以小見大地折射出英國對華鴉片貿(mào)易、兩次世界大戰(zhàn)、日軍侵華的罪惡行徑,同時直指帝國主義奉行的弱肉強食、贏家通吃的叢林法則是導致世界動蕩、失序失和、人們顛沛流離的罪魁禍首。班克斯只有走出保護性氣泡,直面帝國殖民的惡行,認識到和平之象是構(gòu)筑個體家園的堅固基石,其僑易身份才能從中真正得以安頓,從而達成文化交易。
在父母離奇失蹤后,班克斯被一路護送至倫敦。這次遷徙背后的僑易動機在于母親希望兒子逃離殖民風暴的漩渦,這暗合了東方傳統(tǒng)的“移鄉(xiāng)避仇”之舉?!吨芏Y·地官·調(diào)人》記載,“凡和難,父之仇,辟諸海外”。在古代東方律法中,如果父母觸犯律法被殺,其家中直系親屬子女會被君主赦免,以施恩典,但為防止仇殺,被赦者需移居外地落戶,此舉又稱之為“和難”,指仇恨的和解。班克斯的“和難之路”始于原諒他人,終于自我和解。當?shù)弥绺溉缧?、號稱禁煙斗士的菲利普叔叔竟是綁架母親的幫兇、是助紂為虐的“黃蛇”時,班克斯沒有選擇用子彈終結(jié)恩怨,這絕非出于軟弱或妥協(xié)。作為殖民戰(zhàn)爭的受害者,他不愿與劊子手為伍,用以暴制暴的方式來復制仇恨。菲利普的自白“誰也不配殺我,我這條命,只留給你”,以及一連串動作變化別有深意,如“拭去額頭的汗珠”(wipe some sweat from his forehead)、“盯著我看”(watching me)、胸口“上下起伏”(moving up and down)、“沉重的呼吸”(heaving breath)、“用疲憊的聲音說”(said in a weary voice),班克斯覺察到菲利普已然成為心事重重、飽受折磨的老人,直面過去本身就是最嚴厲的自我判罰與贖罪。在突然得知母親從“反鴉片英雄”淪為“軍閥情婦”、自己引以為傲的個人奮斗史源于母親忍辱負重的血淚史、姑媽的遺產(chǎn)實為鴉片利益分紅,班克斯的心理變化也可從石黑一雄的描述中窺探一二?!把谏隙?.....大叫”(covered my ears......shouted out)、“感到惡心,想要逃開”(felt a revulsion,and tried to move away)、“站了好久......背對他”(for a long time,I went on standing......my back to him)、“轉(zhuǎn)身向他,相當平靜地說”(turned to him again and said,quite quietly)[8],上述一連串的反應變化實為班克斯霎時間的自我和解,他不再糾結(jié)于身世之謎,而是平靜地面對不堪而虛幻的自我,勇敢地重新開始尋找。所謂“簡易”,大道至簡,其根本性在于“不易”,即“不變”“守靜”。這類似于哲學意義上運動與靜止的辯證關(guān)系,盡管“變易”在僑化中生生不息、無所不包,但是“守靜”始終以某種恒定形式存在。石黑一雄將班克斯的“簡易”與“守靜”內(nèi)化為找回母親、找回身份、自我和解的意愿,這也是其守初心、守正義、守使命的道德指向。
在班克斯的僑易行動中,石黑一雄暗藏了一系列“合”的意象:在“蘿絲黛莊園”與失散母親的重逢,對已故紅顏知己莎拉的懷念,考慮接受養(yǎng)女詹妮弗的邀約,與家人同住。上述情節(jié)均釋放出重合、團聚之溫暖?!豆茏印ぐ匝浴酚性疲骸昂蟿t強,孤則弱”體現(xiàn)了聚合眾力、協(xié)同合作之意。班克斯在深入大雜院探尋父母下落時,石黑一雄著筆墨描寫了勢單力薄、兩面受敵的兩位中國軍官周中尉、馬上尉依然在奮力抗日,盡管語言不通、任務不同,出于“我自己也有年邁的雙親,我完全能體會您心中的焦急”[4]282,兩人盡力協(xié)助班克斯辨識大雜院內(nèi)部地標、地形和前往東爐、西爐的路線,遞上手電筒并告知其應對意外的策略。這一段偶遇是對“大道不孤,天下一家”的最好注解,也寄托了石黑一雄對于合力、合道、合勢、合眾的文化隱喻與希翼?!昂秃瞎誓苤C,諧故能輯”,游走在故鄉(xiāng)、他鄉(xiāng)、異鄉(xiāng)間,歷經(jīng)僑易身份的起、承、轉(zhuǎn)、合,石黑一雄通過書名中“我們”以及“孤兒”的復數(shù)表達體現(xiàn)出對“和合共生”身份觀的深刻認同:不僅只有班克斯是孤兒,沒有世界范圍內(nèi)的持久和平和普遍的安全,任何個體或民族都無法獨善其身。即是說,各國利益休戚相關(guān)、命運緊密相連,只有在山河無恙、家國安寧、和衷共濟的大格局下,移民的僑易身份才能聚合與統(tǒng)一。
在跨文化的遷徙與密切交往中,除了時差、語言、心理認知、社會風俗制度等巨大差異外,倫理觀的承繼問題是跨界移民無法回避的深層結(jié)構(gòu)矛盾。當本民族世代相傳的倫理觀無法支撐文化新場域里的自變與因變時,這種流變與對抗會令僑易主體無所適從,從而產(chǎn)生焦慮感。倫理焦慮的核心在于欲望生產(chǎn),而欲望的根源來自利與義的分配、擇別,與鏈性關(guān)聯(lián)。利益、契約、交易是構(gòu)筑西方倫理體系的價值基礎:《圣經(jīng)》中的《舊約》《新約》均是上帝與子民的盟約;亞當·斯密的《國富論》毫不諱言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本性就是追求個人利益”“交換傾向于出于自利的動機”這一事實。東方倫理則自古尚義:《論語·里仁》里“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孟子· 梁惠王》里“何必言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墨子·貴義》里“萬事莫貴于義”;曾在日本社會盛行的“義利兩全論”“公益私益論”均體現(xiàn)了對道義、仁義、正義的價值認同。作為移民作家,石黑一雄的義利觀也是在不斷博弈、僑易、調(diào)和中逐漸創(chuàng)變,尋求“重疊共識”。在《莫失莫忘》中,石黑一雄將科學與倫理、私利與公義之辯投射在散落人間克隆人的命運走向里,通過凱西、湯米、露絲所歷經(jīng)的三重僑化義利空間:黑爾舍姆—村舍—康復中心,展現(xiàn)出克隆人生存的漂泊處境;提取出全球化進程中人類圍繞義利之辯而產(chǎn)生的集體焦慮、病態(tài)心理與倫理困境,并轉(zhuǎn)向?qū)θ祟惤K極命運、“義利統(tǒng)一”生態(tài)倫理的思索和探求。
黑爾舍姆是克隆人從實驗室胚胎進化為尚未開化的仿人類后聚居的第一個僑易空間,其功能屬性看似是栽培優(yōu)秀棟梁的教育基地,實則是由校長艾米麗、導師露西、杰拉爾丁、護士特麗莎等“園丁”構(gòu)筑成的培育人類私利的溫室,為生命基因的無限復制、移植提供一臂之力,凱西等人已淪為人類凝望下的欲望占有物。馬克思指出“賦予物以有用的性質(zhì),好像這種有用性是物本身所固有的,雖然羊未必想得到,它的‘有用’性之一,是可作人的食物”[9]。物的有用性體現(xiàn)在其使用價值上,即使用者的需要,人類需要克隆人捐獻活體器官,以保證他們的孩子、配偶、父母、朋友免除絕癥的吞噬,對死亡的恐懼讓人類萌生出培育、生產(chǎn)、改造乃至消盡克隆人的私欲,利益生產(chǎn)構(gòu)筑了黑爾舍姆空間中“有別于外部世界標準與對象,特權(quán)與剝削并存的內(nèi)在經(jīng)濟機制”[10]。拍賣會、交換活動、藝廊選畫等活動作為特權(quán)控制手段,旨在灌輸、強化凱西等人的物化商品意識,并暗示了活體器官交換的合規(guī)性?;铙w捐獻得以開展的根本原因在于“人類將克隆人視作無個性化機體......認為克隆人缺乏某種內(nèi)在性,其衡量標準取決于真誠的愛、真實的表達以及藝術(shù)性的創(chuàng)作能力”[11]。作為似人非人般的僑易主體,克隆人在黑爾舍姆空間內(nèi)不僅復制生物基因,也拷貝出人類的欲望之心,鉛筆盒謊言中露絲的虛榮心、私自翻看登記冊行動背后凱西的嫉妒心,以及要求交換幣做補償?shù)墓模w圍攻夫人從而滿足好奇心,提示凱西等人已受僑易環(huán)境影響開啟了道德維度上的變易。巧妙的是,石黑一雄沒有選擇單向度地渲染私利,附和人類偏見,而是更傾向于展現(xiàn)克隆人在僑易過程中閃耀出的道義之光、人性之美。凱西為偷看行為感到內(nèi)疚與自責,露絲贈送磁帶來彌補凱西的失落,而湯米的一句“長大了”,既是提醒克隆人群體需恪守使命,也是對人類應有道德正在淪喪的警示。
克隆人遷移至村舍的僑易語境是其在開始活體捐獻前,需要走出隔離狀態(tài),適應人類社會。村舍中的谷倉、鍋爐、落水管等物件與諾??椭脴酥局寺∪酥鸩矫撾x動物性,繼而邁向人類世俗社會。不同于黑爾舍姆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式的利益依附,村舍場域下克隆人與人類社會呈現(xiàn)出多邊利益博弈。馮· 諾依曼等人開創(chuàng)的西方博弈論強調(diào)經(jīng)濟策略選擇中利益的最大化,而僑易學中“博弈原則”將世界描繪為“互為棋子、棋手”式的不解棋局,其中“過程是復雜的,也是競爭與互助的間隔進行......主要的制約因素是利益的分配問題”[1]75-77。尋找原型的過程,恰是克隆人欲望的生產(chǎn)過程,求生欲望驅(qū)使他們開展一系列的利益博弈行為。一方面,他們想要窺見未來、窺見與原型的代際關(guān)系。露絲甚至開始幻想高檔、開放式辦公室,凱西逛遍二手商場尋找丟失的磁帶,同學克里茜公開情侶可延期捐獻的消息,都傳達出克隆人群體對生命的期待。與此同時,克隆人還必須直面殘酷的現(xiàn)實真相:你得去垃圾堆里翻,去陰溝里找,那才是我們這些人的出身之地[12]186。對克隆人而言,造成其僑易身份在過去與未來間相博弈的癥結(jié)恰是“生而赴死”的宿命。面臨死亡,克隆人并非一味消極,他們用實際行動在守衛(wèi)、抗爭生命權(quán)。湯米和凱西談論找尋夫人、核實延期捐獻消息,就是積極求變、用行動抵抗死亡、否定私利壓制的表達。死亡意識是區(qū)別人與動物的重要標準。諷刺的是,正是因為生命受到死亡威脅,人類才創(chuàng)造了克隆人;而人類通過占有、殺戮克隆人,繼而無懼死亡后又被賦予了“獸性”。黑爾舍姆中面對捐獻“懂也不懂”的克隆人尚存“動物性”,而自主尋找生命本源則開啟了克隆物種“人性”的端倪。通過僑易身份的逆轉(zhuǎn),石黑一雄在文本中暗示了生與死、人性與獸性、變易與不易間涇渭分明的道德底線則是在生命價值體系中義與利的博弈。人類“唯我獨尊”,以道義為代價,贏得永久生存權(quán);克隆人“有情有義”,卻以身體為代價,喪失了生存之可能。無論對由動物演化來的人,或由人創(chuàng)造出的動物來說,生存權(quán)既是最大化的社會現(xiàn)實利益,也是最核心的精神道義,兩者應為互為彼此的共生體,任何打破義利平衡的生命交易都是徒勞無功的。
康復中心是克隆人僑易歸宿的終點站。凱西以護理員身份從他者視角往返于各大康復中心,在目睹器官移植的駭人過程和克隆人所不能承受之重的同時,也揭開了一塊人類謀求私利的遮羞布??祻椭行牡暮诵墓δ懿皇侵斡颊?,解除病痛,它實質(zhì)上是收割克隆人器官的欲望機器與屠宰場。這一血腥過程類似于巴塔耶筆下原始的活人獻祭活動:在復活節(jié)前后,祭司將一年前挑選好的、英俊年輕的戰(zhàn)俘作為祭品,在金字塔頂將其跳動的心臟挖出舉向太陽,以此祭拜太陽神為人類帶來光明。同上,克隆人的器官移植不僅被物化,還被加印上神圣性的表征;血淋淋的殺伐在不同的空間場景下被僑易成從“肉體之死”到“精神之生”的狂歡。為了保證“祭祀物”的最佳狀態(tài),在祭祀前,“人們竭盡所能地為他提供雅致和豪華的生活......他會得到與神所獲得的一樣的敬意”[13],恰如活人祭祀中劊子手對殉難者的抵償心理??祻椭行拇嬖诘膬r值就是用看似人道、文明、舒適、安詳?shù)膬x式對待“祭品”:大多數(shù)捐獻者會受到表揚;或收到手寫信以示感謝;亦或在第三次捐獻后,配備單人間。但是,在看似一所有情有義的避風港金斯菲爾德康復中心里,輪椅無法出入房間、浴室緊缺、缺乏供暖設備等細節(jié)卻揭露了人類假仁假義的虛偽。與此相對應,仁義之心在康復中心內(nèi)外以“重逢”的方式鋪展開來。露絲、湯米與凱西的重逢是情義的懺悔:“我把你跟湯米分開了......那是我干過最壞的事?!盵12]259凱西、湯米與夫人、艾米麗的重逢是道義的懺悔:“可憐的小東西。我們對你們都干了些什么?。坑梦覀兡切┲\劃和策略?”[12]285一次次的重逢喻義著修復情感的創(chuàng)傷、道義的缺失。日語平假名“義”源于中國甲骨文,上部是“羊”,與“祥”同音,取和善之意;下部是“我”,原指用于祭祀的鋸齒狀長戈。石黑一雄筆下克隆人在人間的生命之殤,實則源于“羊”“我”之間的義利取舍?!袄?,義之和也”,誠如石黑一雄所述,“我想展現(xiàn)三個本質(zhì)純良的人,當他們最終意識到時日將盡時,我希望他們不會只計較社會地位或是物質(zhì)財富,而是關(guān)心他人并且矯枉過失”[14]。克隆人的凄厲宿命既敲響了人類道德缺位的警鐘,也是對“弘義融利”的精神召喚,文本中人類、克隆人同為求生存,謀發(fā)展,然而“恃強凌弱”與“舍生取義”兩種截然不同的義利觀均不是通向夢想和希望的通途,只有將“羊”與“我”相融合,彼此相互關(guān)切,互為你我,才能義利兼得,實現(xiàn)共贏。
僑易共同體是指“一個群體在特定的語境和空間中所發(fā)生的集體性物質(zhì)距離變動的行為”[1]109。相較于僑易個體的變化,僑易共同體更聚焦于群體力量間呈鏈性網(wǎng)狀生成的僑易效應,即整體性、共同性規(guī)律或價值的交易與變化。通過追蹤主人公??怂?、比特麗絲夫婦從尋子之路到屠龍之旅的多維僑易經(jīng)歷,《被掩埋的巨人》以旅行者視角記錄了該夫婦與高文爵士、武士維斯坦、男孩埃德溫、喬納斯神父等人結(jié)識、相交并構(gòu)建僑易共同體的交互過程。屠龍之旅源于不列顛與撒克遜民族間因霸權(quán)、殺戮、仇恨、隔離而產(chǎn)生的群體性“家園失落”創(chuàng)傷,圍繞其展開的有關(guān)記憶與歷史、融合與排斥的僑易事件,均體現(xiàn)出石黑一雄對民族爭端、和平困局的理性思考與文化價值選擇?;臎觥⑹捝拇蟪惭ㄊ前?怂鞣驄D的僑易起點,綠色皮疹、貧瘠的土地、食人獸的侵襲使約60 位村民聚居于此,以原始、天然結(jié)盟的力量抵抗自然打擊。“在任何一種共同的生活中,都存在和形成著享受和勞動的某種不同和分配,生產(chǎn)著享受和勞動的相互性”[15]。在這里,??怂鞣驄D享受著毯子、水壺、火絨等公共財物,同時也承擔著按人頭分配好的勞作。這種被保護、被領(lǐng)導的共同關(guān)系,從根本上說,是農(nóng)業(yè)社會中以宗族為基礎構(gòu)建而成的封閉性、同質(zhì)性的部落共同體。等級制、集權(quán)化是部落權(quán)利體系中無所不在、維護自身結(jié)構(gòu)穩(wěn)定的必要手段,議事會的決定迫使夫婦二人不得不住在村子邊緣地帶,忍受沒有蠟燭的黑暗生活。由此,二人作出離開“孤獨之家”,尋找兒子的僑易選擇。“從人類社會關(guān)系演進來看,與生俱來的血緣關(guān)系是人類最初始和本源的關(guān)系”[16]。血緣關(guān)系是人類孕育后代、繁衍生息的承繼性產(chǎn)物,是構(gòu)筑家庭倫理最穩(wěn)定的情感基石與利益紐帶。血緣關(guān)系不受時間、空間條件制約,盡管記不起兒子的模樣或聲音,但是渴望和兒子住一起,讓兒子來保護,可以消除夫婦二人在大巢穴中被順從、被邊緣的他者身份,回歸到家的自然原初狀態(tài)。
撒克遜村是??怂鞣驄D多維僑易過程的中轉(zhuǎn)地,不同于大巢穴的隔絕與冷漠,這里熟悉的鄰村、整潔有序的房子、明亮的篝火、溫暖友好的氣味使得夫婦二人在異鄉(xiāng)產(chǎn)生精神質(zhì)變,并嘗試與異族相互接觸。為二人解圍并提供可口食物、舒適住宿的長老艾弗,是與撒克遜通婚的不列顛人;獵殺猛獸、營救男孩的武士維斯坦會說地道的不列顛語,其劍術(shù)是不列顛人所教;重疊的文化身份、相鄰的地域位置讓彼此形成某種基于地緣的文化情感認同,并體驗到“親戚有家”般親和性的鄰里關(guān)系。艾弗的物質(zhì)性幫助、維斯坦保護弱者的英雄式舉動激發(fā)??怂鞣驄D擺脫同質(zhì)性、約束性族群身份,建構(gòu)相互提攜與肯定的互助聚合體,漸進式邁向了融入異質(zhì)群體的步伐。為了找喬納斯神父醫(yī)治比特麗絲的舊疾與埃德溫的傷口,一眾人等走進山中的修道院尋求幫助,并由此開啟一段互助性集體漫游。公元前300 年,哲學家伊壁鳩魯在雅典市郊創(chuàng)建了哲學公社,首次改變?nèi)祟愐蜓墶⒌鼐壎奂慕M織方式,為有共同價值觀和理想的人提供了公共空間。由此演變而來的修道院體系,其基本功能原是僧侶、教眾修煉、參教的信仰綜合體,然而,維斯坦通過觀察門外的血跡、同族留下的記號、路旁的防御工事、布滿陷阱的石塔,發(fā)現(xiàn)了蹊蹺之處,隱秘的真相浮出水面:山中修道院實乃罪惡之淵,沾滿鮮血的僧侶們曾是亞瑟王的冷血武士,通過屠殺撒克遜族霸占軍事要塞。一場場殊死搏斗曾在修道院內(nèi)進行,這里不再是和平而虔誠的圣地,而是充滿敵人燒殺劫掠、親人殘肢斷臂的人間地獄。諷刺的是,血跡斑駁的鳥籠竟是劊子手們的“告解亭”,他們一邊禱告卻又一邊大開殺戮,在得知埃克索一行有意找回記憶時,院長指使布萊恩神父設局將其誘至布滿尸骨的死亡地道。此時,僑易群體性的效應和力量在與異質(zhì)空間的內(nèi)外交匯與對抗中開始顯現(xiàn):喬納斯神父與維斯坦有關(guān)“仁慈之神”的交談,表明其已經(jīng)意識到揭開亞瑟王的政治騙局、直面過去、尋求寬恕的必要性;在回答比特麗絲有關(guān)迷霧的困惑時,喬納斯坦言母龍“魁瑞格”就是造成山間迷霧、造成人們失去記憶的罪魁禍首,院中僧侶更是供養(yǎng)母龍、助紂為虐的元兇;在看穿維斯坦的真實復仇任務時,喬納斯神父數(shù)次勸阻其不要翻舊賬,應帶男孩安全離開;在群體遇到危險時,喬納斯神父派出尼尼安通風報信,并施以援手。僑易群體內(nèi)部也存在著類似的合作與互助關(guān)系:在布萊恩神父誘騙夫婦二人自行逃跑時,比特麗絲卻堅持帶上男孩埃德溫,因為不忍其面臨可怕命運;高文爵士得知院長的殺人圖謀后,折返回修道院營救夫婦和男孩;剛脫離邪惡地道,埃德溫一路跑回修道院尋找導師維斯坦。“友愛還是把城邦聯(lián)系起來的紐帶”[17],進入修道院的僑易空間后,盡管僑易主體間文化身份、族裔、價值理念存在差異,但是合作、友愛成為僑易主體相互碰撞、推動、變化、交易乃至交匯的僑易條件,去惡揚善成為主體間共享的倫理價值,迷霧的真相、修道院的秘密、暗道謀殺等僑易事件使修道院內(nèi)外的僑易主體完成了從自愛到友愛、從愛上帝到愛鄰人的整體性僑易效應。
在尋子之路上加入屠龍聯(lián)合行動,看似是夫婦二人偶然性的“道變”,實則是其“求和”之必然選擇。埃克索與比特麗絲情感歸宿的分合、埃德溫與維斯坦復仇任務的成敗、維斯坦與高文屠龍與護龍之辯、高文與??怂饔嘘P(guān)“無辜者保護法”的功過之爭、??怂髋c維斯坦間記憶信任與現(xiàn)實背叛等一系列個體創(chuàng)傷與困境終究匯集在屠龍這一僑易行動上。屠龍行動的目的在于恢復記憶,記憶是歷史的線索、是個人與民族間文化情感的集合,然而被恢復的記憶將以何種方式選擇、確認、呈現(xiàn)與傳送呢?“一切在物質(zhì)或精神層面具有重大意義的統(tǒng)一體,經(jīng)由人的意志或歲月的力量,這些統(tǒng)一體已經(jīng)轉(zhuǎn)變?yōu)槿我夤餐w的記憶遺產(chǎn)的一個象征性元素”[18],屠龍行動已經(jīng)成為僑易共同體喚醒記憶、重建歷史的體化實踐與象征儀式。高文爵士與維斯坦武士有關(guān)屠龍爭議焦點集中在:作為消失了的存在物,負面記憶是要被遺忘還是被激活,亦或仇恨是需要被銘記還是被埋葬。借由埃克索與比特麗絲夫妻間的聚散、高文與埃克索朋友間的離合、不列顛與撒克遜民族間的分裂與融合,石黑一雄提出了時代之問:“虛假的和平是什么,真正的和平又是什么?!盵19]是亞瑟王的強權(quán)謀統(tǒng)一、殺戮換和平,還是維斯坦的仇恨祭生命、戰(zhàn)爭贏未來?石黑一雄在小說結(jié)尾處以“船”之喻給出了答案。作為承擔旅客遷徙的載體與容器,船被擬化成僑易共同體的象征物,正如一路風塵仆仆、彼此牽掛地尋子、歸家的初心從未動搖。夫婦二人安危與共的依存關(guān)系在旅途中愈加牢不可破,尋找記憶之旅實質(zhì)上展現(xiàn)出??怂鞣驄D彼此間“從難以無條件原諒,到有可能、甚至是無條件關(guān)愛的一種漸進式關(guān)系”[20],兩人去往的對岸小島則寓義為“和解之彼岸”。通過與船夫的對話,??怂魈寡云鋵ζ拮硬恢摇鹤与x世負有責任,阻攔妻子登島尋找兒子墓地是一種陰暗的背叛與懲罰。“傷口愈合很慢,但終究還是愈合了”[21],自省式的反思與寬恕解除了記憶與仇恨對??怂鞯目刂?,成為夫婦二人抵達彼岸的精神之船。小說以比特麗絲乘船前往,??怂骼^續(xù)涉水而去結(jié)束全文,暗示抵達彼岸的道路是可選的,是多樣的,是在“他渡”與“自渡”間自由轉(zhuǎn)換的,是殊途同歸的。石黑一雄用船指向風雨同舟、命運與共的僑易共同體,指向民族間和平之舟、友誼之舟、合作之舟代代相傳。
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是著眼于人類生存發(fā)展和世界前途命運的中國智慧與擔當,這一偉大構(gòu)想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廣泛認同與響應,需要吸收、融合不同國家、不同文化背景受眾的文化需求,講好“全球故事”,凝聚共同情感,讓世界人民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意識內(nèi)化于心、外化于行。作為跨文化傳播的先行者,石黑一雄文學譜系中所指涉的“和合共生”僑易身份觀、“義利統(tǒng)一”僑易倫理觀、“互助一體”僑易民族觀呈現(xiàn)出強烈的有關(guān)家園與民族、世界與萬國間關(guān)系的東方式辯證思考。夾雜在多元文化身份中,“命運共同體”文化立場的生成是石黑一雄在全球化遷移過程中持續(xù)創(chuàng)生與動態(tài)交易的產(chǎn)物,是其對異質(zhì)文化進行重組、聚合、吸納、修正后書寫出的獨特文化精神體系與家國情懷。石黑一雄“小故事”里“僑動”主體在“交易”過程中“互為彼此”的文化立場與間性智慧,體現(xiàn)了其力求克服民族主義偏狹,積極尋求文化“重疊共識”,同心建構(gòu)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精神轉(zhuǎn)向。這種求和式文化訴求為其在“大格局”的話語體系下尋得了建構(gòu)跨文化認同、他鑒、交融的恒常之道。需要強調(diào)的是,用僑易學觀照石黑一雄的“國際化小說”,提煉、復原其作品中描摹出的“存相異”“美相異”“共相異”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圖景,是文學批評范式的轉(zhuǎn)型與創(chuàng)新,也是嘗試建立新時代中國生存哲學與西方文化體系之間相互融通的有效路徑。通過“他者認同”“互惠性理解”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走出去”,有效建構(gòu)對外文化傳播話語系統(tǒng)提供了有益的探索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