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衍華
(孔子研究院,山東 曲阜 273100)
《孟子·滕文公下》記孟子說:“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qū)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以承三圣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楊墨者,圣人之徒也?!睉?yīng)該說,此段文字蘊含的信息極為豐富。在孟子看來,戰(zhàn)國時代的“楊朱、墨翟之學(xué)盈天下”帶給社會的影響極其惡劣,堪比此前大禹時代的洪水、周公時代的夷狄猛獸以及孔子時代的“亂臣賊子”。楊朱、墨翟之學(xué)最大的危害是擾亂社會人心和正常秩序,進而將社會帶入思想混亂的局面。為消除楊朱、墨翟之學(xué)的危害,使社會輿論重新回到“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的理想狀態(tài),孟子無比堅定地把批判楊朱、墨子之學(xué)作為他一生的事業(yè),并將這種批判視為繼大禹治水、周公治亂和孔子作《春秋》之后中國歷史上的第四件大事。那么,孟子何以將批判楊朱、墨翟之言看得如此重呢?這件事情是否真的能與大禹、周公以及孔子等“三圣”的事情相提并論呢?要準確地回答這一問題,就有必要將其置于戰(zhàn)國社會的歷史背景之中,從多角度對孟子“以承三圣”一語進行細致地梳理與闡釋。
孟子說:“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睎|漢時期的學(xué)者趙岐在注解此語時說:“天下之生,生民以來也。迭有亂治,非一世。”[1]447朱熹解釋說:“生,謂生民也。一治一亂,氣化盛衰,人事得失,反覆相尋,理之常也?!盵2]275在孟子看來,上古三代時期圣王治理下的社會并非通常人們心目中單純的治世,在“圣王之道衰”的時候,社會通常會逐漸向下一個“亂”世演變,這時就需要等待新的圣人出現(xiàn),也就是大禹、商湯、文王、周公、孔子等人橫空出世、力挽狂瀾,進而使社會重新回到人們心目中的治世。在以上諸位圣人的事跡之中,孟子擷取了大禹抑治洪水、周公兼夷狄驅(qū)猛獸和孔子作《春秋》等標志性的事情,以闡釋時人對其“好辯”形象的誤解。從這樣的角度說,“以承三圣”一語首先蘊含著的理應(yīng)是“亞圣”孟子內(nèi)心深處的歷史世界,也就是對傳統(tǒng)中國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認識。
在孟子之前,中華文明至少已經(jīng)有三千余年的演進歷史,曾誕生過無數(shù)位偉大的古圣先王,諸如為后世極力尊崇的三皇、五帝等,從中華文明進步和中華民族凝結(jié)的角度,這些人都曾做出過極為杰出的貢獻,理所當然地應(yīng)為后世歷代中國人銘記、尊崇與祭祀。如果說這些人還具有傳說成分的話,那么禹、湯、文、武、成王和周公則是有史跡可考的三代明王。①從傳世文獻的記載來看,這六位皆是孔子儒家心目中的治世圣王,他們身上皆附著有許多關(guān)涉中華文明安危的歷史功績和典故。然而,以“述唐、虞、三代之德”“述仲尼之意”的孟子,為何避開孔子、儒家極力推崇的中華道統(tǒng)創(chuàng)造者、傳承者唐堯、虞舜等人,而是選擇承接大禹、周公和孔子等三人的事業(yè)呢?此種選擇的背后蘊含著孟子怎樣的歷史世界呢?這一問題應(yīng)是理解孟子“以承三圣”命題的關(guān)鍵所在。
孟子之所以在諸多的歷代圣王中選出大禹、周公和孔子,是因為要為其批判楊墨之學(xué)尋求歷史的鋪墊,尋求此前中華圣賢的超時空智慧。在孟子看來,戰(zhàn)國時期的楊朱、墨翟之學(xué)盈天下的現(xiàn)象把春秋時期禮壞樂崩的社會秩序推向了崩潰的邊緣,使天下社會陷入了更劇烈的混亂之中。楊朱之學(xué)的主要特點是“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屬于典型的“無君”行為;墨翟之學(xué)的主要特點是“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是典型的“無父”行為。朱熹注解此語時說:“楊朱但知愛身,而不復(fù)知有致身之義,故無君;墨子愛無差等,而視其至親無異眾人,故無父。無父無君,則人道滅絕,是亦禽獸而已?!盵2]277這種“無君”“無父”的行為破壞了維護社會正常運轉(zhuǎn)的綱常倫理,忽視傳統(tǒng)社會的血親基礎(chǔ),與禽獸沒有任何差別。
孟子認為,楊朱、墨翟之學(xué)盈天下的危害與歷史上的堯舜時期的“水逆行,泛濫于中國”極為相似。正是因為泛濫的洪水,造成“蛇龍居之,民無所定”,進而出現(xiàn)“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的局面。面對滔天的洪水,不僅普通百姓無能為力,而且帝堯和帝舜也沒有上乘之策。據(jù)《史記·夏本紀》記載,帝堯曾接受“四岳”的建議,將治水的任務(wù)交給鯀。然而,鯀前后用力九年之久,治水工作卻并未取得絲毫的成效。而帝舜在即位之后,便聽取了“四岳”的意見,任命鯀之子伯禹接替其繼續(xù)治理洪水:
禹乃遂與益、后稷奉帝命,命諸侯百姓興人徒以傅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禹傷先人父鯀功之不成受誅,乃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薄衣食,致孝于鬼神。卑宮室,致費于溝淢。陸行乘車,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左準繩,右規(guī)矩,載四時,以開九州,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令益予眾庶稻,可種卑溼。命后稷予眾庶難得之食。食少,調(diào)有余相給,以均諸侯。禹乃行相地宜所有以貢,及山川之便利。[3]51
從司馬遷的這段論述來看,大禹治水的態(tài)度是極其認真的,在十三年的時間里即便是三過家門都未曾入,終于取得了成功。帝禹的治理不僅降服了洪水,使害人的鳥獸、蛇龍等逐漸消退,百姓得以“平土而居之”,而且還使天下出現(xiàn)“近者說,遠者來”(《論語·子路》)的局面。
如果說大禹是通過治理洪水使百姓獲得安寧生活的話,那么周公則是通過輔助周武王、成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qū)飛廉于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qū)虎、豹、犀、象而遠之”的形式,最終獲得“天下大悅”的結(jié)果,二者在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皆屬于平災(zāi)滅患、安撫百姓的至善行為。這里的“奄”是指商奄,也就是今天的曲阜一帶,是助紂為虐者;這里的“飛廉”是商紂的寵臣,是商紂治理社會的重要謀士,同樣是助紂為虐者;“五十國”是指協(xié)助商紂虐待百姓者。在朱熹看來,周公通過協(xié)助周武王、成王伐紂滅商,使社會再次回到正常的狀態(tài),甚至出現(xiàn)孔子、儒家心目中的“大同”世界,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一亂”之后的又“一治”[2]276,是孟子歷史世界中天下治理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
如果說大禹治水、周公平亂是“立功”的話,那么孔子“作《春秋》”應(yīng)是“立言”。春秋末期社會再一次出現(xiàn)天下大亂:“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對此非常擔(dān)憂,于是以布衣之身代天子立言,從周天子史官處汲取史書編纂之“義”,貫穿于魯國“史記舊聞”之中,形成一部新的經(jīng)典——《春秋》??鬃訉⑦@部新著看得非常重,甚至將其放置于“知我者”“罪我者”的高度,視為其挽救王道的重要載體。如趙岐注解說:“世衰道微,周衰之時也??鬃討滞醯浪鞙?,故作《春秋》。因魯史記,設(shè)素王之法,謂天子之事也。知我者,謂我正王綱也。罪我者,謂時人見彈貶者。言孔子以《春秋》撥亂也?!盵1]452在趙氏看來,《春秋》是孔子撥亂反正之經(jīng)書,是拯救天下秩序之禮書,是能把社會從“亂”轉(zhuǎn)變?yōu)椤爸巍敝畷?/p>
《春秋》一書的作用雖然并非像孟子及其之后的儒家說得那般神奇,使得春秋末期的諸侯士大夫由于恐懼而停止犯上作亂,但從某種程度上也使他們的僭越行為有所收斂。正如姚永概先生概括說:“‘天下之生久矣’二句,領(lǐng)起全章,神來氣來之筆,以后文字,皆從治亂二字生出。禹與周公在位,故能及身反亂為治??鬃硬辉谖?,止能作《春秋》。孟子亦不在位,亦止能辟邪說。‘吾為此懼’,緊承‘孔子懼’句來。孟子之學(xué)孔子,乃在救世救民上著想。張子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此四語,惟孟子足當之無愧。”[4]108在孟子看來,楊朱、墨翟之學(xué)盈天下的社會問題,從形式上說,與大禹時期的洪水、周公時期的夷狄猛獸以及孔子時期的禮壞樂崩都有所不同,但本質(zhì)上均是社會之大害。所以,孟子欲接續(xù)三位圣人的救亂精神,淳化社會風(fēng)氣,使其重新回到儒家心目中的治世。
意大利歷史學(xué)家貝奈戴托·克羅齊先生認為,“一切真實歷史都是當代史”[5]2,孟子可能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歷史學(xué)家,但卻有著現(xiàn)代歷史學(xué)家同樣的歷史思維。為解決戰(zhàn)國時期楊朱、墨翟之學(xué)盈天下所帶來的社會混亂難題,他從現(xiàn)實需求與歷史經(jīng)驗出發(fā),擬從此前的歷史中尋求文獻的依據(jù),尋求中華圣賢的智慧。通過歷史思維的分析,孟子認為楊朱、墨翟之學(xué)盈天下帶給社會的惡劣影響,本質(zhì)上應(yīng)與大禹、周公以及孔子所面對的危機是一致的,皆屬于其歷史“一治一亂”理論中的“亂”。在這樣的背景下,孟子義無反顧地選擇接續(xù)大禹、周公、孔子等三位圣人解決當下社會問題的真精神,對楊朱、墨翟為代表的戰(zhàn)國諸子進行激烈的批判,甚至認為即便是“圣人復(fù)起”也會“不易其言”,展現(xiàn)了他對其學(xué)說的自信,體現(xiàn)了他解決社會危機的底氣。
孟子以孔子“私淑”弟子自居,在批判楊朱、墨翟之學(xué)術(shù)時自然會選擇與孔子相關(guān)的歷史事件,似乎亦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由于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禮記·中庸》),孟子也極力推崇堯舜、文武等圣王,而且《孟子》一書都將這些人推崇到了極致。不同的是,孟子在論證力辟楊、墨之學(xué)的歷史依據(jù)時,偏偏沒有選擇這些圣王的事跡,而是極力尊崇治水的大禹、平亂的周公,他是如何考量呢?或者說選擇的背后反映出他怎樣的思想世界呢?要準確地回答這一問題,就有必要回到孟子論證這一問題的文本之中,回到他生活的戰(zhàn)國社會之中。這是孟子論證“善士”時說的“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孟子·萬章下》)一語給予我們的啟示。從孟子面對的時代難題——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或許能找到更接近于真實歷史的思想答案。
孟子對其生活的時代進行深刻的批判,特別是對引起社會思想混亂的戰(zhàn)國諸子之學(xué)深惡痛絕。他說:“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甚至還引用公明儀的“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一語進行論證。從字面意義上說,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只是思想文化領(lǐng)域的危害。然而,就危害的程度而言,似乎一點都不比歷史上的“率獸而食人”的分量輕。孟子的言辭也證實了這一點:“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后世學(xué)者對他的擔(dān)憂也給予同情的理解,如朱熹解釋說:“充塞仁義,謂邪說徧滿,妨于仁義也。孟子引儀之言,以明楊墨道行,則人皆無父無君,以陷于禽獸,而大亂將起,是亦率獸食人而人又相食也?!盵2]277從孟子此語中,人們似乎也能夠隱約地感受到他對“率獸而食人”現(xiàn)象的憂懼之情。
為證明孟子對“率獸而食人”現(xiàn)象憂懼的合理性,最好的方案是能證明以往的圣人對此種現(xiàn)象亦有相似之情,孟子最先想到的無疑是孔子其人。就孔子而言,他一生對何種事情最為憂懼呢?在孟子看來,孔子最憂懼的事情無疑是當時社會盛行的“邪說暴行”“子弒其父”“臣弒其君”等亂象,并且為此做出的反應(yīng)是“作《春秋》”。用孟子的話說就是“孔子懼,作《春秋》”,并取得“亂臣賊子懼”的良好社會效果。這里是孟子第一次把《春秋》的著作權(quán)賦予孔子,而第二次見于《孟子·離婁下》,他闡釋得更加明確、更加直接②。就孔子與《春秋》的真實關(guān)系,并非本文論述的重點,也不是此處要闡釋的核心問題。問題的核心是孟子將其力辟楊、墨,作為“述仲尼之意”的標志性事件,作為繼孔子作《春秋》之后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的另一件大事。
盡管孟子并非西方科學(xué)視域下的思想家,但他亦明晰“孤證不立”的道理。這就要求孟子從此前的圣王處尋求與“率獸而食人”相應(yīng)的事實武器,他想到了孔子傾慕的周公其人其事。在孟子看來,發(fā)生于周公時期與“率獸而食人”相關(guān)事件首數(shù)“三監(jiān)之亂”。此時,周公的最大貢獻是三年東征,平定了以商奄為中心的東夷集團,迎來了百姓生活的安寧,即孟子所說的“兼夷狄驅(qū)猛獸而百姓寧”。從現(xiàn)代史學(xué)的角度而言,周公平定叛亂或許僅僅是一個重要的歷史事件,似乎與孟子力辟楊、墨的思想沒有多少緊要的關(guān)系。然而,如果從社會一治一亂的角度看,二者在本質(zhì)上無疑是相通的。正如趙岐所說:“言文王大顯明王道,武王大纘承天光烈,佑開后人,謂成康皆行正道,無虧缺也。此周公輔相以撥亂之功也?!盵1]451-452周公先后輔佐文、武和成王,救治了商紂以來的“亂”,使天下重新回到“治”,與孟子欲追求思想上的撥亂反正在實質(zhì)上是一致的。
通常人們都會將“洪水”視為猛獸,孟子自然也能不例外,這也是他選擇大禹“治水”的原因。當然,單純地就“洪水”而言,這是天災(zāi),并非人禍。在重大問題的抉擇上,帝堯在位時出現(xiàn)了多次不和諧的擾亂之音。正如前文所述,帝堯在征求大臣意見時,他們給出的建議卻不合理,如咨詢帝位繼承人選時,大臣放齊推薦帝堯之子丹朱,讙兜則推薦共工;當征求治理洪水人選時,四岳皆推薦鯀;當?shù)蹐颉磅呚撁鼩ё澹豢伞倍岢霎愖h時,四岳仍然堅持“異哉,試不可用而已”的意見,結(jié)果用人不當,“九歲,功用不成”[3]20。如果司馬遷此處的記載真實可信,那么由于大臣執(zhí)拗于“異議”而致使洪水治理錯過了最寶貴的九年時間,天下之“亂”無形中被拉長,“民無所定”的局面自然也就無法得到實質(zhì)性的改善。從本質(zhì)上說,這無疑是另一種形式的“率獸而食人”。
從這樣的意義上說,在諸多的圣王及其歷史事件之中,孟子擷取出大禹治水、周公平亂和孔子作《春秋》,而且發(fā)出“以承三圣”的時代強音,實際上并非是他一時的心血來潮,更非簡單地從歷史回溯中刻意摘取歷史證據(jù)。相應(yīng)地,這些歷史事件皆是當時社會公認的客觀存在,皆有被選出來為立論者服務(wù)的資質(zhì)。當然,孟子所選擇的這“三圣”及其歷史事件,并非是胡適之先生心目中百依百順的“女孩子”。他對歷史事件的選擇、損益和排列,也并非任意的“涂抹”和“裝扮”[6]206,其中蘊含著要為解決眼前的客觀問題尋求歷史的依據(jù),尋求治世思想的理論根基。這種選擇背后則是要泯滅楊墨之道,是要彰顯孔子之道,這一點是清晰而明確的。
從孟子論辯的言辭中,人們似乎可以想象的到戰(zhàn)國時期“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的慘狀,他提出“善戰(zhàn)者服上刑”(《孟子·離婁上》)的主張。盡管如此,孟子認為戰(zhàn)爭帶給社會的危害仍不敵“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論辯言論的字里行間總是蘊含著“邪說暴行”帶給社會的影響,可見“邪說”在他心目中位置與分量。孔孟對待“邪說暴行”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一致的,如孔子為魯國大司寇,“朝七日而誅少正卯”,其理由是:“人有惡者五,而盜竊不與焉:一曰心達而險,二曰行辟而堅,三曰言偽而辯,四曰記丑而博,五曰順非而澤。此五者有一于人,則不得免于君子之誅,而少正卯兼有之。”[7]520-521這段材料亦見于《孔子家語·始誅》篇,只是文辭上略有不同。盡管孔子此處說的“誅”字是否為殺戮之意還可以接著討論,但對思想犯罪者給予極重的批判甚至懲罰,與孟子是相通的。
可以說,彰顯孔子之道,將人們從邪說暴行中解放出來,是孟子從圣賢處汲取智慧的核心,體現(xiàn)了思想史的“加法”與“減法”③。在孟子看來,只要社會中人人遵循“孔子之道”、人人抵制“邪說暴行”,就能使天下“充塞仁義”,就能實現(xiàn)社會從“亂”到“治”的根本逆轉(zhuǎn)。當然,這種逆轉(zhuǎn)不可能是自然而然的,需要大禹、周公、孔子等圣人橫空出世、力挽狂瀾。從孟子“圣人復(fù)起,不易吾言矣”和“能言距楊墨者,圣人之徒也”等信心滿滿的誓言中,彰顯了孟子思想學(xué)說的勇氣、底氣和霸氣,也使后世深刻感受到其思想的沖擊力。換句話說,孟子并非是照著三位圣人思想講,他是接著圣人思想講的,其中蘊含著他把“力辟楊墨”作為“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qū)猛獸而百姓寧”和“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之后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的又一座高峰。
孟子“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一語,從字面上理解闡釋的似乎是中國歷史循環(huán)發(fā)展的規(guī)律問題。從根本上說此章彰顯的是孟子的內(nèi)心世界,蘊含的是他對天下問題、古今問題和社會發(fā)展動力問題的認識。再加上他提出的“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命題,被蕭萐父、李錦全等譽為“最早較全面地論述英雄創(chuàng)造歷史的哲學(xué)家”:“孟軻的英雄史觀被他納入歷史循環(huán)論的體系,并和天命思想緊密結(jié)合起來。他說:‘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公孫丑下》)意謂每經(jīng)過五百年必定有圣君興起,這中間必然有命世之才出現(xiàn)。……他認為只有真正的‘王者’和‘命世之才’出現(xiàn),才能化亂為治,而杰出的人物,正是按照這個歷史循環(huán)期出現(xiàn)的?!盵8]105“一治一亂”和“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共同構(gòu)成孟子對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認識,大禹、周公和孔子則是其心目中創(chuàng)造并推動歷史發(fā)展的“名世者”和“命世之才”。
由于孟子將這些圣人視為歷史發(fā)展的推動者,視為從亂世到治世的締造者,這種歷史觀自然也是其哲學(xué)世界的一種外在表現(xiàn)形式。正如商聚德先生評價說:“在這個命題下,他敘述了從堯舜禹到文武周孔的歷史發(fā)展,評論了其間的治亂興衰,其具體論述雖不免有附會和夸張成分……,但他能從當時可能看到的歷史資料中引出這樣一個規(guī)律性的發(fā)展變化觀點,把歷史看作是一個長期發(fā)展的過程,還是難能可貴的?!盵9]在孟子“一治一亂”和“以承三圣”思想的背后,折射出的是孟子的哲學(xué)世界,代表著他對中國古今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認識,代表著他對人類發(fā)展本源問題的看法以及對中華道統(tǒng)精神的傳承。他以“三圣”的捍衛(wèi)者和后繼者自居,以“正人心,息邪說”的斗爭姿態(tài),對以楊朱、墨翟為代表的戰(zhàn)國諸子展開猛烈的抨擊。
孟子“一治一亂”的理論,既非近代以來學(xué)者們闡述的歷史循環(huán)論,也非傳統(tǒng)學(xué)者盛贊的“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分合”論。孟子心目中的“治”是指“圣王之道盛”時期,是夏禹、商湯和文武、周公統(tǒng)治下的“三代之英”社會,也就是《孔子家語·禮運》》中闡述的“大道之行”時期;這里的“亂”是指“圣王之道衰”時期,是夏桀、商紂等治理下的社會,也就是《禮運》篇中闡述的“大道既隱”時期。以早期儒家極力贊譽的大禹、周公為例,孟子闡釋說:“堯舜既沒,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壞宮室以為汙池,民無所安息;棄田以為園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說暴行又作,園囿、汙池、沛澤多而禽獸至。及紂之身,天下又大亂?!敝祆浣忉屨f:“暴君,謂夏太康、孔甲、履癸、商武乙之類也?!詧蛩礇]至此,治亂非一,及紂而又一大亂也?!盵2]275-276換句話說,天下從“治”到“亂”的轉(zhuǎn)變通常會經(jīng)歷一個極為漫長的歷史演進過程。這種觀點既適用于戰(zhàn)國社會之前中華文明發(fā)展史,同樣也適用于此后兩千多年的傳統(tǒng)中國文明史,體現(xiàn)了孟子哲學(xué)思想的深度與高度。
自古以來,人類社會之所以會出現(xiàn)“一治一亂”的更替現(xiàn)象,既與洪水、地震等天災(zāi)有關(guān),更與邪說暴行、處士橫議等人禍有關(guān)。從孟子“以承三圣”的闡述中,人們似乎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其深邃的思想和處理問題的智慧。孟子并未像傳統(tǒng)社會的不少思想家那樣把朝代的“治亂”與“更替”歸結(jié)于神秘的“天命”,也沒有像后世的理論家那樣歸納出社會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而是把衡量的標準確定為是否以“圣王之道”治理社會,用孔子的話說就是能否有“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天下”(《論語·憲問》)的圣王出現(xiàn)。毫無疑問,孟子的“治亂”與孔子思想是一脈相承的,他們都期望天下能夠有像禹、湯、文、武、周公、成王等明王出世,使“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④得以傳衍。所以,孟子“以承三圣”一語具有明顯的“時勢呼喚圣王”傾向,更有“圣王造時勢”的意蘊,這也是早期儒家學(xué)術(shù)團體最顯著的特征之一。
在孟子的哲學(xué)世界中,大禹、周公和孔子等皆是在用生命化解時下社會危機的典范。他們?nèi)娜Φ馗淖儭疤煜聼o道”的現(xiàn)狀,通過“盡心”“知性”和“知天”這條路徑,最終使天下獲得安寧,帶給百姓以福祉。以“抑洪水而天下平”的大禹為例,他十三年治理洪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精神值得后世敬畏?!墩撜Z·泰伯》記孔子贊譽大禹說:“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卞X穆先生解釋說:“孔子深贊禹之薄于自奉而盡力于民事,亦有天下而不與之一端。事生以飲食為先,衣服次之,宮室又次之。奉鬼神在盡己心,故曰致孝。祭服備其章采,故曰致美。溝洫人功所為,故曰盡力?!盵10]199其實,不僅大禹如此,孟子心目中的堯、舜、商湯、周公、孔子亦是如此。他們皆是破除當時社會發(fā)展壁壘的中華圣賢,成為了引領(lǐng)中華文明繼續(xù)向前的重要里程碑。
《孟子·盡心下》篇末提出“五百歲而圣人出”的著名論斷,與“以承三圣”之間可謂是相得益彰,共同闡釋了孟子對古今問題的深刻認識。他說:
由堯舜至于湯,五百有余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由湯至于文王,五百有余歲,若伊尹、萊朱則見而知之;若文王,則聞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歲,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百有余歲,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
焦循在概括此章章指時說:“天地剖判,開元建始,三皇以來,人倫攸敘。宏析道德,班垂文采,莫貴乎圣人。圣人不出,名世承間,雖有此限,蓋有遇有不遇焉。是以仲尼至‘獲麟’而止筆,孟子以‘無有乎爾’終其篇章,斯亦一契之趣也?!盵1]1039就古今問題孟子并未涉及更遠古的黃帝,而是從有典籍可尋的堯舜時期開始,這種態(tài)度與春秋戰(zhàn)國時期“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史記·五帝本紀》)的傳述現(xiàn)狀有關(guān)。
孟子承繼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的精神,認為虞、夏、商、周時期的圣王皆是中華道統(tǒng)的傳承者,是中華禮樂文明的筑基者。在這段歷史時期,標志性的事件是大禹治水、周公治亂和孔子作《春秋》,選擇的背后則是孟子內(nèi)心深處的歷史哲學(xué)觀念。《尚書·禹貢》開篇就說:“禹別九州,隨山濬川,任土作貢。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11]189-191這里的記載非常重要,簡明扼要地說明了大禹與國家治理的關(guān)系:治理滔天洪水、定山川差秩、劃分九州之界、定其貢賦之差……,是傳統(tǒng)中國治理體系和治理模式的開創(chuàng)者。周公則無疑是另一位杰出的思想家,更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他的思想主要是圍繞政治實踐而展開的,《尚書大傳》中說:“周公攝政,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踐奄,四年建侯衛(wèi),五年營成周,六年制禮作樂,七年致政成王?!盵12]262盡管建侯衛(wèi)、營成周、制禮作樂和致政成王屬于周公人生后半段最值得稱頌的政治功績,并奠定中國國家治理的基本格局,但這些功績的基礎(chǔ)是救亂、克殷和踐奄,這是孟子“以承周公”治亂思想的核心。
與得位的大禹和周公等人不同,“從大夫之后”的孔子并不能直接治理天下,但孔子作《春秋》,成“天子之事”,為后世立法,也成為孟子心目中從“亂”到“治”的標志性事件。歷史證明,《春秋》成為了傳統(tǒng)中國治國理政的主流敘事,對當時以及后世的影響既深且遠:“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边@里的“亂臣賊子懼”是指讓春秋時期的“臣弒其君者”和“子弒其父者”都感到恐懼,不敢再像從前那樣肆意妄為。如果說孔子《春秋》仍然是從政治哲學(xué)的角度對社會起作用的話,那么孟子批判楊朱、墨翟之學(xué)則是從思想輿論的角度,對“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等現(xiàn)象直指要害,以“述仲尼之意”。在他看來,戰(zhàn)國社會孔子之道不著的主要障礙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引起社會的“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孟子·滕文公下》),用朱熹的話說就是“充塞仁義,謂邪說徧滿,妨于仁義”,用姚永概的話說就是“陳正人心息邪說之不得已”[4]108。
總而言之,孔孟儒家皆認為在“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治世”之后,社會就會逐漸出現(xiàn)“大道既隱,天下為家”的“亂世”。如何使天下由“亂”到“治”則是早期儒家關(guān)注的最核心問題。面對“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學(xué)盈天下”的亂世,孟子欲從此前的歷代圣賢中汲取智慧,探索“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的思想武器,他選擇了大禹治水、周公治亂和孔子作《春秋》,認為這些事件皆是此前社會中從“亂”到“治”的典范,值得后世為政者效法。而孟子所選擇的圣人及其事件,理應(yīng)是孟子思想世界、歷史世界和哲學(xué)世界的集中體現(xiàn),無形之中塑造了孟子既高調(diào)又低調(diào)的雙重形象。這里的“高調(diào)”是指作為“三圣”之道的宣示者,是三座高峰后的又一高峰;這里的“低調(diào)”是指作為“三圣”之道的繼承者,將自己視為三座高峰的私淑者、信仰者和忠實信徒。
注釋:
① 《孔子家語·禮運》中說:“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則為己,力則為人,大人世及以為常,城郭溝池以為固。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選,未有不謹于禮。禮之所興,與天地并。如有不由禮而在位者,則以為殃?!痹斠姉畛?,宋立林主編:《孔子家語通解》,濟南:齊魯書社2009年版,第365頁。
② 《孟子·離婁下》記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p>
③ 葛兆光先生說:“在思想的實際的歷史中,卻并不只是有加法,有時也有減法。所謂‘減法(subtraction)’是指歷史過程和歷史書寫中,被理智和道德逐漸減省的思想和觀念,過去的思想史太多地使用‘加法’而很少使用‘減法’去討論漸漸消失的那些知識、思想與信仰,包括被斥為野蠻、落后、荒唐、荒淫以后逐漸‘邊緣化’和‘秘密化’的過程?!痹斠姟端枷胧罚杭茸黾臃?,也做加法》,《讀書》2003年第1期。
④ 《孔子家語·禮運》篇曰:“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老有所終,壯有所用,矜寡孤疾,皆有所養(yǎng)。貨惡其棄于地,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不必為人。是以奸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不作,故外戶而不閉。謂之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