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豐年
最能表明德彪西音樂之新鮮、豐富、深沉的,恐怕無過于他的《大?!啡铝耍ㄒ部筛揭粋€(gè)“外一章”——《夜曲》中的《海妖》)。這部作品不大好“讀”。但正像辭世不久的美國樂人柯普蘭的說法,不好懂是一種對讀者的挑戰(zhàn),吸引你去求索。這也正如大海,本來就不可能一覽而盡。
里姆斯基-科薩科夫曾在軍艦上航行生活,體驗(yàn)相當(dāng)豐富。他精工繪制出的金碧山水《辛巴達(dá)航海》,壯麗而有趣。德彪西一生中只有海濱生活的感受,最長的海上旅程,無非是往來于“英吉利海峽”而已??伤@幅元?dú)饬芾斓木掎?,似乎不只是攝下了海天無際空間中的明暗推移,光怪陸離,更是叫人有一種置身于幽深莫測的茫茫巨浸之中的感覺。這不是那鏡框子里的平面的海景畫,它更為立體,又充滿了“騷動不安”。
真是大手筆作的一篇“海賦”!絕無聽?wèi)T了的邏輯、章法。紛至沓來的樂匯,“耳不暇接”,正如海上風(fēng)濤之變幻多端。但從《海上的黎明到正午》直到《風(fēng)與海對話》,那不凡的氣勢一貫到底,你絕不會有支離湊合之感。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一次因公渡海,去東海上一小島。剛繞出陸上山口,一片海色乘著海風(fēng)射入眸子。時(shí)近正午,陽光熠熠。心里頭一下子奏響了《大?!返谝徽轮幸粋€(gè)精彩片段,同時(shí)想到了高爾基《瑪爾伐》的開頭:“海在笑!”
如今再聽到這一段音樂,我又看到了那片海色。它不純是自然風(fēng)景吧?這“無窮動”的流體是否也是他在詠、人生之海的一首“象征派”長詩?
與其聽瓦格納樂中陰郁厭世的無邊苦海(《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前奏曲),我寧肯多多眺望德彪西心中的海。這也很不同于門德爾松的《平靜的海與幸福的航行》。它是“不平靜的山水”,似乎就從這不平靜中,也可以窺知作者的胸中塊壘。他并不以裝飾人生為滿足吧?
音樂之禪終難參透!
暮年蕭瑟,德彪西樂風(fēng)又變。然而,即便在1914年,他的《游戲》得到的掌聲,沒幾天就被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淹沒了。
現(xiàn)代音樂新潮的閘門由他打開,但他又像是一個(gè)“終極”(或“總結(jié)”)。“從巴赫到德彪西”,能否看作西方樂史上最能為多數(shù)聽眾共鳴的一段呢?至少對于我是如此。我這“讀”樂的一介凡夫,一開蒙便認(rèn)識了他,被他吸引,終于也在這路碑旁搔耳踟躕了。更遠(yuǎn)處的奇境,我的“審美的鼻子”顯得嗅覺欠靈。就連《春之祭》這種人們早已見怪不驚的作品,從十多年前初次領(lǐng)教它時(shí)直到如今,我還是不感興趣?;叵肽贻p時(shí)聞其名而不識其面,是何等的渴慕,不能不為之啞然也憮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