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K
“飯緣”和“惜福”是我奶奶在世時嘴邊常常會說起的兩個詞。她的一生經(jīng)歷了解放前的戰(zhàn)爭和解放后的運動,曾經(jīng)飯來張口的“張家少奶奶”終于改造成了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能夠在晚年安享到太平的日子,讓她非常知足。
“飯緣”源于佛教,千年修得同一飯,人和人之間,能夠坐在一起吃一頓飯,是一種很深的緣分。在我奶奶看來,“飯緣”除了是人和人的緣分以外,還有一層是人和飯的緣分。人和飯之間,也有著前世的因緣,這一世人生能夠享用多少“飯緣”,冥冥中似乎也有定數(shù)。
所以小時候,“吃飯”在我們家是一件頂頂要緊的大事。奶奶常常對我說:“阿蘇啊,人活著,為來為去是為吃??!”我當(dāng)時納悶,“怎么會呢?人活著,有那么多可以做的,有那么多可以玩的,怎么會只為了點吃呢?”如今再想起這句話來,就覺得很有道理。連孔圣人都說:“飲食男女,人生之大欲存也?!笨磥怼帮嬍持隆焙汀澳信隆笔侨祟愖罨镜挠?,一個解決生存問題,一個解決繁衍問題,所以“飲食”鐵定是排在“男女”之前的事情??!
為了讓“飯緣”結(jié)得更深、更厚,奶奶就更加注重“惜福”了。既然有個老天爺在默默地計量著我們每個人的“飯緣”,那就更要珍惜一飲一饌一菜一飯的福分了。囫圇吞棗和豬八戒吃人參果肯定是不被允許的?,F(xiàn)在想來,這“惜?!眱勺钟懈鞣N各樣的惜法,有些惜法好像與節(jié)儉有關(guān),有些惜法貌似完全是在浪費了,但她總能說得出站得住腳跟的理由來,不容辯駁。第一種“惜?!笔顷P(guān)于吃蟹和吃蝦。解放前張家在蘇州產(chǎn)業(yè)興隆、人丁興旺,共有弟兄六人,我爺爺是長兄。我們大房和三房住得比較近,每天賣魚娘娘都會將魚鮮蝦蟹送到門上來。秋風(fēng)起時,賣魚娘娘經(jīng)常會對我奶奶說:“啊呀!大少奶奶啊,你們家三少奶么真的叫想得穿來有吃福,大閘蟹從上市吃到落市,一日四只,中午晚上頓頓一雌一雄,天天叫我送來的呀。你怎么想不穿呢?你大少奶奶么至少也要天天一雌一雄哇!”我奶奶回答:“不,我不想這樣吃法,我要惜福的!”其實我奶奶是最歡喜吃螃蟹的,我想她當(dāng)時這樣的說法,這個“惜?!崩锩婵隙ㄟ€是有點舍不得的成分在的。后來三少奶奶在五十多歲時因腦溢血過世了,奶奶常常會惋惜地提起這事,就好像三少奶的早逝和吃蟹有點關(guān)系似的,說道:“阿是?可惜啊!蟹太寒呀,吃多了!你看我,現(xiàn)在九十幾歲還在吃蟹,所以要‘惜福’呀!”這事成了她現(xiàn)身說法教育我們小孩子要“惜?!钡慕?jīng)典案例了。我和她抬抬杠,反問她:“阿婆,那你為什么吃籽蝦從上市吃到落市,天天要買,不‘惜?!四??”她的理由是:“現(xiàn)在的蝦么,涌檔呀!最好的辰光,不吃可惜的!過了季就不好吃了,這個也叫‘惜?!?!”
確實,自古以來“蘇州四季不斷菜,杭州四季不斷筍”,當(dāng)?shù)?、?dāng)季、當(dāng)令的新鮮物產(chǎn)是老天爺賜予我們的恩惠和福利,錯過了時節(jié)或轉(zhuǎn)換了地方,好滋味就變得面目全非。即便有我奶奶這樣94歲的高壽,滿打滿算也最多只有93次重逢節(jié)令的機會,何況人生總有各種各樣身不由己、漫不經(jīng)心或猝不及防的錯過和走失,真的是吃一次少一次??!所以她的理論是:一樣的吃,一定要吃最好的,最好的時令和最好的地方出產(chǎn)的東西,然后再不惜工本地將它燒出最好的味道,這樣才對得起她有限的肚皮,才不浪費老天爺“飯緣簿”上今天勾銷的這筆賬目,否則以后哪天回去一結(jié)賬,算算這輩子竟都吃了些亂七八糟、無滋無味的東西,豈不是太不劃算了嗎?
第二種“惜?!笔顷P(guān)于“少吃多滋味”和“多吃少滋味”。常規(guī)意義上來理解,“惜福”應(yīng)該是杜絕浪費才對,但是到了我奶奶這里,有一種“惜?!鼻∏〈嬖谳^大的浪費嫌疑。比如說,一年四季當(dāng)令的新鮮蔬菜,馬蘭頭、枸杞頭、金花菜等買回來后都要挑揀折取,奶奶對此歷來是毫不手軟地“掐嫩頭”。她在八仙桌上精挑細選地揀菜,揀得在一旁看她“掐嫩頭”的妹妹九阿婆忍不住地高聲疾叫起來:“一斤菜只剩二兩哉!中午要吃不夠的!這樣揀法太浪費哉!”奶奶當(dāng)即在老花鏡后給她一個白眼:“揀菜馬虎不得的,老的混進去了一碗都不好吃了,那么真的叫浪費哉!‘少吃多滋味,多吃少滋味’你阿懂的?”這句“阿懂”問得九阿婆當(dāng)即悶掉,無法反駁。奶奶就是這樣,情愿將一斤菜揀成一小碗,哪怕自己只吃一小筷,也堅決不能容忍這一小筷子頭上的菜蔬,失去它本應(yīng)呈現(xiàn)出來的最好的味道?!吧俪远嘧涛叮喑陨僮涛丁睉?yīng)該就是蘇州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另一種家常俚俗的說法吧。也就是說,不把“柴米油鹽”做出那么點“風(fēng)花雪月”的味道出來,那就是暴殄天物,有?!跋Ц!贝蟮?。就像《論語》所說:“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不然獲罪于天,無所禱也?!薄霸钌瘛笨墒怯匈Y格上天去告狀的,所以寧愿得罪了“家神”也千萬不可得罪“灶神”啊,于是,“味道必須好吃”,就成了我們家檢驗“買、汏、燒”全流程炊事活動成敗與否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
奶奶的“飯緣”還有另一層意思,不僅是“人和飯的緣分”,還包涵“人和人的緣分”。在我記事的時候,我們家早已從閭邱坊的宅子搬進了觀前街承德里旁邊的銀房弄3號。那是民國式樣的青磚里弄建筑,雖然只有一樓一底較為逼仄,但地處鬧市中心,交通十分便利。我爺爺解放前在蘇州工商界聲望很高,一生結(jié)交的老朋友很多。記得我每天午睡醒來,總能聽得見樓下人聲喧騰、高談闊論。雖然我只是個六七歲的小女孩,但是我很喜歡聽老爺爺們談古論今、海闊天空,很享受這種高朋滿座的歡樂氛圍。我也很樂意在下午3點鐘左右,端著一個小鋼精鍋,跟在大人身后去對面太監(jiān)弄的綠楊餛飩店,買生煎饅頭和小餛飩回來招待客人。有時候下午點心也不一定要出去買,而是吃自家做的冷拌面、蔥油餅、細沙糯米團子、糖油山芋等各色點心。作為殷勤的女主人,我奶奶除了一日三餐以外,總要多多少少備些小吃食以防不時之需。我爺爺有時候和朋友談得興起,也會猝不及防地留客人在家里吃晚飯。在沒有冰箱和煤氣灶的年代,要能夠及時變得出吃食,是很有難度的。那時的女性真是不容易啊,不僅要保證自己能夠進得了廚房、上得了廳堂,還要保證有待客的食物可及時從廚房間端到廳堂來。
奶奶的手藝在我爺爺?shù)呐笥讶锞秘撌⒚?,尤其是能夠吃到“大嫂嫂”開洋筍油面,那是一件令他們深感榮幸的事情。事先熬好筍油是必須的準(zhǔn)備工作。用冬筍或春筍、金鉤開洋、小香蔥分別起大油鍋爆香爆透后浸沒在油中,是方便儲存的一種好方法。等到要用時,直接在滾燙的筍油中淋上蝦籽醬油,吱吱地爆出蝦籽和醬油的鮮香來,就可以作為這碗面的底湯了。如果再煎上一只荷包蛋,那就是一碗登登樣樣的開洋筍油面。在沒有筍的季節(jié)或是筍油用光的日子里,單是開洋蔥油面也是很好吃的。老朋友們每次都會吃得有滋有味、意猶未盡,我爺爺則是笑意盈盈、心滿意足,很有“大阿哥”的面子。奶奶雖然辛苦,但也非常享受朋友們對于“大嫂嫂”的贊譽。所以夸獎和贊賞真的是鞭策和激勵人不斷進步的有力武器啊!
奶奶善結(jié)“飯緣”最為經(jīng)典的案例,是被傳誦了四五十年的“哈爾濱客人吃飯”的故事。我大舅舅上海交大畢業(yè)后分配在黑龍江省第一機械局科技處工作。1976年,他帶了兩個哈爾濱同事來蘇州出差,晚上到我們家吃飯。有朋自遠方來,奶奶極盡所能地按照松鶴樓“四六四”的標(biāo)準(zhǔn)精心準(zhǔn)備了一桌好菜。吃了什么,我且按下不表,過程倒是更為有趣。我大舅舅先來家里來坐了半天,他的兩個同事下午去拙政園,約好了游完園后循著地址來我家。看看時間不早,兩位客人還未到,大舅舅想要去公共汽車站迎接,被奶奶一把按?。骸澳憬癯强腿耍荒芷鹕淼?,要迎我去迎!”大舅舅很奇怪:“伯母你又不認(rèn)得他們,怎么個迎法?”奶奶道:“放心,自然會把客人接回來!”不等說完,就徑直往弄堂外面走。果然,不一會兒,兩位東北大男人被她帶了回來。我私下問她是怎么把陌生人帶回家的,奶奶說:“我剛走到3路汽車站,就看見兩個又高又大的男人,一身黑棉襖、一口東北口音,那肯定就是哇!”這頓飯有多好吃,不必多說,大舅舅回去后就工作調(diào)動離開了機械局。四十年后他再次遇見這兩位同事,他們見了我舅舅最感慨的一句話竟然是:“我們這輩子吃到的最好吃的一頓飯,就是你帶我們?nèi)ヌK州的那一次!”
我想,這頓飯他們記住的除了飯菜的味道以外,必定還有銀房弄3號這份“蘇州人家的味道”。有時候正是因為附加了這些“詩外的功夫”,柴米油鹽才能夠轉(zhuǎn)化為風(fēng)花雪月。一頓飯能夠讓人記憶并懷念一輩子,無論是對吃的人來說,還是對做的人來說,都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