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通輝

(中國人民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089)

近來筆者著手編寫《呂惠卿年譜長編》，對呂惠卿的相關(guān)材料多予搜集，而一篇名為《改革家呂惠卿世系》[1]的文章格外引人注意。這篇文章詳細地介紹了呂惠卿的世系，主要依據(jù)的是《宋朝散大夫守光祿卿知懷州軍兼管內(nèi)河堤勸農(nóng)使上騎都尉中都縣開國子爵食邑六百戶賜紫金魚袋呂公璹墓志銘》(以下簡稱《呂璹墓志銘》)。

為方便討論，現(xiàn)照錄全文于此：

呂氏，其先河南汝寧府光州固始縣人也。自君始祖諱占移居福建泉州晉江縣七都曾埭吳坑。占為始祖也，曾祖霈無仕爵。晏有賢行，轉(zhuǎn)運使辟薦泉州助教，官至工部侍郎，累贈尚書。母曾氏，封南郡太君夫人；楊氏，封清源郡太君夫人。

公楊氏生也，諱璹，字季玉。年十六歲時，侍郎晏使治農(nóng)事，佃客久負債，多至數(shù)十萬。君至，悉焚其券，諸佃皆喜曰：“仁人君子也?！笔汤申搪劧嬷喔栆?。

景佑元年舉進士，除補筠州新昌縣尉，以清源郡太君夫人故而丁憂去官。迨服滿，調(diào)為邵武軍主簿。典尤溪場，歲得銅四十萬斤。以功遷漳州漳浦縣令。其地多山林，初有霧瘴虎豹蟲蛇之害，不得耕耨。君至縣，始教民焚山林?；⒈幽?，民得耕種，其地大治，民咸悅服。又有汀、虔民千余人，因販鹽縱掠，攻劫所至，莫敢當者。君度且至，乃集吏，募民有武藝者，設(shè)伏擒捉之，其盜遂息。職當改官，而君歸，不肯自言其功。時以磨勘，改校書著作郎。后又遷漳州府衡山縣，獲強盜，廢淫祠，大變其俗。

乃遷宜州通判。路經(jīng)桂州，值儂智高反，轉(zhuǎn)運使辟君進兵會，且權(quán)知邕州州郡。殘破部內(nèi)往往為盜，諸蠻皆有驕志?；騽窬鸶?，君不許，僅得二千以行。躡智高之后，獲賊首以歸，器械甚眾。于是招復(fù)逃亡，懷輯溪澗，賴以無事。在宜州，蠻有欲叛者，君亦諭之。朝廷乃皆錄其功。

磨勘一歲，遷潮州。后遷開封府司錄參軍事。有內(nèi)都知史志聰有獄，多為志聰?shù)卣摺＞?，審鞫之盡，且上言，當以東漢為戒。志聰以謫去。故事，有疑必白郡，乃敢治。君至，先鞫之，后獨具案上之。有非法當白，及朔望，未嘗至公府，以故郡無留獄。終君職事，凡獄空者八次。后遷知濰、淮二州。在濰州時，教民耕田，開辟曠土甚多，民因致富。及至淮州，為政清明簡易，又盡開河灌溉之利。

方將有為，而君以熙寧三年八月二十七日病起，遂告終于州宅，寢疾八日而終，時年六十四。君為人聰明敏達，至于為吏善于斷決，所至無不稱職，到官皆有治狀。漳浦人建祠祀之。惜乎！其卒于淮州也，猶恬于進取不茍求知于人。薄于自奉，至于周給，無所吝也。其先，邕州有婦人，其夫先沒，陷于寇，不能自歸。君資而遣之，得歸至家，及婦人之兄來謝，乃知其姓名。凡所周給多類此。

先娶鄭氏，繼娶楊氏，封仁壽太君夫人。有子二十九人。長子惠卿，官至參知政事；次子德卿，官至太子中允、集賢校書理、崇政殿說書；次子溫卿，官至看詳編修中書條例、同判司農(nóng)寺；次子和卿，官至河中府知府；次子虞卿為知縣；次子康卿，官至臺州觀察推官；次子諒卿，官至太廟齋郎；升卿方第，同丁憂；道卿、季卿未仕。余五子皆幼。其余皆前君死。登顯仕八人。女子三：長適溫陵張澈，次適婺州節(jié)度推官郭駙，次適溫陵宋仲遠。孫男十人：曰淵、汴、游、濰，惠卿子；法、洵，德卿子；鴻，虞卿子；浚，康卿子；液、洞，溫卿子。孫女四。君職授光祿卿、朝散大夫、開國中都爵為子、食邑六百戶?；萸涞纫晕鯇幩哪暝峁?，墓在南安縣康安鄉(xiāng)禮順里之原。銘曰：

天作高山，下有吉宅。卜維賢孝，龜墨皆食。百世之后，乘者下之。曰維名卿，呂侯在茲。

朝散大夫兼諫議大夫參知政事太原郡開國侯爵食邑一千二百戶護軍賜金紫魚袋王安石撰。

該文出自清末一部名為《豐州集稿》的地方文獻，此書成書于光緒三十四年(1908)，編者為陳國仕。1992年，南安縣志編纂委員會曾整理并標點這部文獻，然錯訛頗多。2010年，廈門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稀見史料·第二輯——廈門大學圖書館藏稀見史料》(簡稱為《稀見史料》)則影印收錄了《豐州集稿》，本文研究的依據(jù)就是這個影印本。

根據(jù)《稀見史料》為《豐州集稿》作的提要，陳國仕(1858—1924)為南安千金廟臨漈(今屬福建南安市金淘鎮(zhèn)藝林村)人，號壁堂，有室(書房)名為天百閣。早年捐納為監(jiān)生，后設(shè)館于馬來西亞數(shù)年，入浙江嘉興乍浦防暑幕，任豐州書院山長。據(jù)家譜，藏書富達二萬余冊。無意功名，潛心著述，致力于鄉(xiāng)邦文獻的搜集整理[2]。《豐州集稿》中的文章基本都是陳國仕搜集整理的南安地方文獻。

查王水照整理、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出版的《王安石全集》(以下簡稱《全集》)，知《全集》并未收錄這篇墓志銘?！度分型瑓苇q有關(guān)的信息有二：一是《臨川集》卷五載有一首荊公贈與呂璹的《送潮州呂使君詩》；二是《臨川集》卷九七，荊公為呂璹的岳父楊公適寫作的墓志銘[3]。查《全集》之序跋、附錄等內(nèi)容，既不見有提及、亦未發(fā)現(xiàn)整理者的相關(guān)說明。而劉成國《王安石年譜長編》同樣沒有提到《呂璹墓志銘》。墓志銘原石已不可見，《豐州集稿》是相當早的來源，標題旁陳國仕印著的一個大大的“對”字仿佛在肯定這篇文章的真實性[4]，可是陳國仕的結(jié)論可靠嗎(1)雖說陳國仕“潛心著述，致力于鄉(xiāng)邦文獻整理”，但實際上陳氏水平堪憂，錯誤百出。如《豐州集稿》卷首《題名》竟稱呂璹“號吉甫”(吉甫系惠卿字)；稱呂惠卿“元祐初謫知福州”(呂惠卿元祐元年六月貶為建寧軍節(jié)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稱蘇軾“嘉祐元年進士”(蘇軾嘉祐二年章衡榜進士)，等等。？或者說《呂璹墓志銘》究竟是不是王安石的文章，是不是一篇有待鉤沉索隱的集外文？《改革家呂惠卿世系》所羅列的呂璹的各種信息，能否經(jīng)得住推敲？答案是否定的。

首先，自相矛盾，題目曰“知懷州呂公璹”，而墓志正文分明寫的是卒于“淮州”；其次，與宋代的制度相違，根據(jù)宋制所規(guī)，絕無“某郡太君夫人”的稱呼，只稱“某郡太君”；又次，漳州于明代設(shè)府，王安石、呂璹皆北宋時人，不可能有漳州府之稱；再次，集賢院有編校集賢院書籍(集賢校書，準館職)和集賢校理兩種不同的職名，不存在墓志中 “集賢校書理”的稱呼；最后，也是最關(guān)鍵的，呂惠卿根本沒有一個叫呂德卿的弟弟。翻閱北宋史料，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個官至太子中允、崇政殿說書的呂德卿。太子中允、崇政殿說書已經(jīng)是一個能夠接近皇帝的重要官職，但宋代史料卻只字未提，不見時人同呂德卿有任何交集。只有民國時期編修的《南安縣志》卷二十，有“北宋嘉祐二年章衡榜進士呂德卿”的記載(排在呂惠卿之前)，但僅有名字，并無事跡，且注有“府志無”三字。 “德”有異體字“惪”，與“惠”相似，恐怕“呂德卿”是后人輾轉(zhuǎn)傳抄過程中衍生的訛誤。事實上，太子中允、集賢校理、崇政殿說書正是熙寧二年呂惠卿的官職?！痘兆趯嶄洝分械摹秴位萸鋫鳌纷詈筇岬絽位萸溆兴膫€兒子，呂淵、呂濰、呂洵和呂沆[5]，而墓志宣稱“法、洵，德卿子”，兩相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洵”是重合的，而“法”與“沆”二字在傳抄過程中又容易產(chǎn)生錯誤。

僅憑上述幾點足以判斷，所謂的《呂璹墓志銘》系后人的偽造，不可能出自王安石的手筆。此外，還有兩處與史籍矛盾的地方需要交代。第一處，關(guān)于呂璹去世的具體時間。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熙寧三年九月戊子朔條”的記載，“惠卿是日以父喪去位”，李燾注：

《實錄》于八月十七日書光祿卿呂璹卒?！端抉R光日記》乃于九月一日記惠卿遭父喪。蓋璹卒或在他處，惠卿九月一日始聞之也[6]。

因此，呂璹去世于熙寧三年八月十七日。而墓志銘說：“方將有為，而君以熙寧三年八月二十七日病起，遂告終于州宅，寢疾八日而終?！币簿褪钦f，呂璹在八月二十七日臥床不起，八日之后去世。照此說，其去世的時間是九月五日。可事實上，根據(jù)司馬光的推斷，呂惠卿在九月一日就得知了父親去世的消息，準備服喪了。

第二處，墓志銘描述的內(nèi)容超出了王安石結(jié)銜的時間范圍。墓志銘以“朝散大夫兼諫議大夫、參知政事、太原郡開國侯爵、食邑一千二百戶、護軍、賜金紫魚袋王安石”為結(jié)銜，王安石擔任參知政事的時間是熙寧二年二月至熙寧三年十二月[7]?？墒悄怪俱憛s有“長子惠卿，官至參知政事”之語，實際上呂惠卿擔任參知政事是數(shù)年之后的熙寧七年四月至熙寧八年十月(2)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五二，熙寧七年夏四月丙戌條：“翰林學士、右正言、兼侍講呂惠卿為右諫議大夫、參知政事?！蓖瑫矶?，熙寧八年冬十月庚寅條：“神宗手詔斥惠卿出知陳州?！薄端卧纵o編年錄校補》所記時間與《長編》同。。這就遠遠超出了符合王安石署名的時間區(qū)間。另，墓志又載“惠卿等以熙寧四年葬公”，亦是超出了理論上墓志應(yīng)該完成的時間范圍。

查《宋史·呂璹傳》，《呂璹墓志銘》的許多內(nèi)容是有根據(jù)的。呂璹的傳記附于《宋史·呂惠卿傳》前：

(惠卿)父璹習吏事，為漳浦令?？h處山林蔽翳間，民病瘴霧蛇虎之害，璹教民焚燎而耕，害為衰止。通判宜州，儂智高入寇，轉(zhuǎn)運使檄璹與兵會，或勸勿行，不聽。將二千人躡賊后以往，得首虜為多。為開封府司錄，鞫中人史志聰役衛(wèi)卒伐木事，吏多為之地，璹窮治之，志聰以謫去。終光祿卿[8]。

兩相對照，墓志中濃墨重彩地表彰呂璹在漳浦令任上教民耕種、通判宜州時打擊儂智高、開封府司錄任上審鞫史志聰?shù)染哂写硇缘氖论E，均于《宋史》可考。只不過墓志敘述的情節(jié)更加具體，細節(jié)更加豐潤罷了。

呂惠卿與王安石關(guān)系非同一般。在變法初期，呂惠卿是王安石的得力干將，他不僅為制定新法出謀劃策，而且敢于在講筵上同司馬光針鋒相對。史載 “惠卿最為安石所賢，初，至自江寧，即屢薦于上，事無大小，必與之謀，時人號安石為‘孔子’，惠卿為‘顏子’”[9]。二人雖然經(jīng)歷了分裂與對立，但最終重歸于好。元豐五年(1082)，王安石依舊念念不忘，他在給呂惠卿的書信中說：“同朝紛紛，公獨助我?！盵10]值得一提的是，王安石、呂惠卿還有遠親關(guān)系——呂璹娶楊公適之女，而楊公適為王安石祖叔王觀之婿[11]。王安石《送潮州呂使君詩》即有“同朝敘朋友，異姓接婚姻”(《臨川集》卷五)之語。熙寧變法失敗已成悲劇[12]，關(guān)于變法派人物的許多文獻多不存于世，因此王安石或曾給呂璹作墓志也未嘗可知。畢竟王安石的文集整理成冊，已經(jīng)是在他去世半個多世紀以后、經(jīng)歷了兩宋戰(zhàn)火的高宗紹興時期，不少文稿散佚，漏收現(xiàn)象不在少數(shù)[13]。陳國仕《豐州集稿》中這篇《呂璹墓志銘》破綻重重，顯系偽作，它的形成時間不早于明代，可能是呂氏后人雜合史傳、家譜的創(chuàng)作(3)類似的例子如曹家齊：《蘿崗鐘氏族譜所收崔與之撰墓志銘并郵札考辨》，載曹家齊：《宋史研究雜陳》，北京：中華書局，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