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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薩舍酒莊

2021-12-02 08:37諸山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21年6期
關鍵詞:任重歐陽教授

諸山

1

姓名姓名,無論如何不是人人都會有一個如此響亮的名字的,起碼的要求就是你的姓氏和名字要有一定的匹配度。我對自己的名字感到很是受用,沒錯兒,我的姓名就是兩個如此霸氣無比的方塊字:任重。請注意是Ren Zhong。那年第一次辦理出國簽證時,某國領事館的簽證官居然把Zhong拼成Chong,我的天!Ren Chong那還是我嗎?這個名字像一頂辨識度極高的帽子,隨時金光閃閃地把我從人堆里拔擢出來。人們吃驚地或感嘆地說:“啊,你叫任重啊!”“什么,任重就是你呀,多么有氣勢的名字!”“不得了,原來有個叫王任重的副總理你知道嗎?如果前面沒有王字那就是你呀!”“啊,好啊,任重道遠??!”

科學的解釋也是有的,譬如名字本身可能意味著一種心理暗示。人人都巴望有一個好名字,讓自己的名字充滿吉祥,然而事實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指望所有經歷都完全順風順水,這與叫什么名字無關。譬如我就是這樣。我給自己碩士畢業(yè)之后若干年的經歷定性為“漂泊”,先后當過報社記者、政府秘書和企業(yè)中層,差不多都是因緣際會,日復一日浮沉于公事公辦、迎來送往、觥籌交錯、裝腔作勢中,卻身不由己,仿佛被綁在一架與時間為敵的旋轉木馬上,心累,焦慮成串,沒有歸屬感,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在哪里,仔細盤點之后覺得還是大學校園比較適合自己,因此決定盡快結束“漂泊”,換個活法兒,去高校過一種穩(wěn)定的為人師表的生活。此念頭并非一時心血來潮,而是久而有之的。我想自己好歹是叫任重的人,應該有一個名副其實的前程,就像一粒熬過了漫長寒冬的大蒜子內心深處所期待的春天那樣。但這時我發(fā)現(xiàn)手中的碩士文憑已經不夠用了,今非昔比,現(xiàn)在要進大學工作得先有一張博士文憑。

我報考了師大文史學院。半年之后,我揣著攻讀博士學位研究生入學通知書來文史學院報到,站在那道滄桑的垂花門前,我想我的臉上一定飛揚著類似葡萄酒的紅潤。這座木構架的紅磚黛瓦建筑足有一百歲了卻仍然長著一副學術嚴謹?shù)拿婵祝瑢γ媸且蛔鹆钊司把龅木扌突◢弾r半身群塑,群塑底座陰刻著那些曾在文史學院留下過痕跡的國學大師燙金的名字。雕塑極端寫實、栩栩如生,現(xiàn)在他們正在深情地凝望文史樓,或者說他們的眼睛從未離開過文史樓。我屏住呼吸,某種崇高感油然而生,仿佛這里的每一級臺階都預制進了多重象征意義,散發(fā)著綜合了油墨、檀木、香樟、桐油和古舊書籍的氣味,淡淡的,在空氣中游弋,我讓自己拾級而上的腳步幅度適中、莊嚴整肅,竭力保持端莊與謙卑,生怕驚擾這兒的每一寸空氣,就這樣輕手輕腳來到了位于二樓的學院辦公室。門開著,一個看上去快到退休年齡的瘦老頭坐在側對著門的辦公桌后面,因此他也側身對門,我便徑直走了進去。喂喂,你這人怎么也不先敲門,嚇了我一大跳。辦公室主任姓紀,滿臉烏云,是五六月份才常有的那種壓得很低的云,戴副老花鏡,有些做作地扭過身來。他看了我的錄取通知書,老花鏡順勢往下拉了一點,噗噗有聲的鼻腔里向外吐著一串齁咸的音符,我們這里剛死了一個任重,怎么現(xiàn)在又來了一個任重?

這話聽上去好生陰森,我的腳趾像撞上了鐵蒺藜那樣發(fā)出風濕般的刺痛,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任重這個名字是家族的太爺爺給起的。叫太爺爺不是因為他有南山之壽,雖然他臉上溝壑縱橫,但他比我的祖父年齡要小許多。其時我的祖父已不在世,但太爺爺輩分高,照家鄉(xiāng)的說法,如果誰的輩分高則意味著寡育,即子孫稀少,而如果誰家是四世同堂乃至五世同堂的,必是代代早育繁衍眾多,子孫成群則失了輩分,同一家族中人丁不旺的那支遂成長輩。太爺爺?shù)哪挲g比我父親還是大不少,未曾婚娶,年歲漸次上來,輩分越來越高,又因為是讀過很多圣賢書的,便越來越受尊重,逢年過節(jié)族人都以請到太爺爺為榮,備下好酒好菜好茶,重溫族規(guī)祖訓。太爺爺酒足飯飽茶滿之后打嗝剔牙的間隙給本家孩童賜名自然也不在話下。太爺爺興致盎然,說我天庭山根都還湊合,目光炯炯,可本《易傳》:“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且“重”又可拆分為“千里”二字,暗喻遠大前程,好比千里馬,就叫任重吧,呵呵。以后別人該如何識別我便這樣定下了。

研究生公寓樓位于校園西南方向,緊鄰圍墻,圍墻外是一溜整齊劃一的楊樹,遠看去好像是從圍墻上長出來的。歷史上墻也叫城,要是把每株楊樹比作一個衛(wèi)士,成排直立的衛(wèi)士就好像是這個學術之城勇敢的占領者和忠誠的保衛(wèi)者。博士研究生,尤其是文科博士研究生歷來沒有自己單獨的教室,所以寢室就成了“專用教室”。這所大學似乎斷定博士研究生們大多是不好運動的,因此六層的公寓樓直接沒有安裝電梯,我的寢室恰好在頂層,位于東西樓道的最西端,而樓梯則在最東端,因此每一次上下樓都是一次體能訓練?;氐綄嬍?,登錄學院網查詢“師資概況→教授名錄”,果然找到了一些已故任重教授的簡要信息。任重教授是半年前心力衰竭去世的,生前系古代文化史教研室主任,主要研究文化人類學,生命的最后幾個年頭致力于文明傳播研究。有一張加了粗黑邊框的黑白照片。享年五十七,屬于英年早逝。

讓我吃驚的是,任重教授居然是我膠東同鄉(xiāng)。

2

導師雷若炯赫赫有名,稱得上是名校名師,那年教師節(jié)重要領導人曾經親自登門造訪。彼時我正在一個距離北京千里之外的地方政府部門任職,關注時政要聞是每天晚飯后必修的功課,偶然看到央視的報道,對雷若炯教授頓起敬佩之情。

不好說我若干年后義無反顧地考博是否與此有關,但我隱隱感到如果自己未來有多項選擇的話,那么首選一定是此大學,次選也一定是此大學。

雷若炯教授對中古城市文明研究有很深的造詣。他綜合運用歷史地理學、計量歷史學、人類學、考古學、社會學和文獻學等多學科知識,圍繞中古城市的變遷與發(fā)展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許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觀點,刷新了人們對三至六世紀城市的傳統(tǒng)認知,享譽學界。業(yè)內不少同行認為他最有希望獲得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資格,那將是師大文史學院建院以來的最高殊榮。有機會師從雷若炯教授,聆聽名師教誨,在名師指導下成長,自然是無數(shù)人文學子夢寐以求之事。可以說我是專門沖著雷教授來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恰恰是在我報到的這一天,雷若炯教授飛赴東瀛,啟程之前給我發(fā)了師說性質的電子郵件。因近年患美尼爾氏綜合征導致聽力不濟,對助聽器的依賴越來越嚴重,據北醫(yī)三院的醫(yī)生說長此以往將大大增加失聰?shù)娘L險,雷若炯教授因此深受困擾。斟酌再三,他接受了日本同行史家漥田慶文連續(xù)多年的邀請,接下來要在漥田慶文歷史研究所以客座教授身份工作三年,也是作為中日文化交流的一個內容。當然此行亦可順便做聽力康復——漥田慶文也經歷著同樣的疾患,這樣他們的交流方式就很大程度上趨向一致了。

不過這意味著我此后三年的博士生涯與雷若炯教授的聯(lián)系將主要靠通訊了。

若干年前我在攻讀碩士學位研究生的時候幾乎每個星期都能與導師見上一面,有時候還會跟幾個同學一起去導師家中集中匯報和討論,這些匯報和討論往往不屬于專業(yè)課范疇,但導師可以從我們哪怕是不成熟的見解中準確捕捉到其中的生硬、偏頗、粗陋之處,有時以批評的方式,有時以鼓勵的方式進行矯正和引導,言語不多卻常令我們醍醐灌頂茅塞頓開。讀博都是沖著博導來的,博導的耳提面命至關重要。我知道這么一來我的學術夢想之舟可能就要面臨擱淺的尷尬處境,感覺像蒼茫夜色下我朝著一盞不可動搖的明燈劈波斬浪,及至行將靠近那盞明燈時它卻駭然墜入萬頃波濤之中,我頓時失去方向,也失去了動力,而無邊無際的黑暗卻驟然有了難以抗拒的質量,試圖將我吞沒。為了絕處逢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毫無章法地胡亂掙扎一氣,不然就會沉下去,沉到海底。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我被從未有過的失落感無助感牢牢攫住,尤其是看到同寢室的歐陽紹連可以和自己的導師親密互動時。歐陽紹連是閩西客家人,他的導師是研究民俗文化的,非常平易近人,甚至親自到寢室看望過他一次,有時忙起來也給歐陽紹連發(fā)郵件,他的導師在郵件里居然稱他為紹連兄,入學之后不久便經常帶他到外地搞調研。

我在入學的頭兩個月里拼命給雷若炯教授發(fā)電子郵件,一開始雷若炯教授每封必復,后來漸漸回復得少了,有一次告誡我什么叫博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就是要具備獨立研究能力,如果一個博士生還須臾離不開導師的話,只能說明其缺乏獨立研究能力,不善于獨立思考,將來很難說會有什么出息。最后總結說,正確的師生關系應該是這樣的,即大學生領著走,碩士生看著走,博士生自己走,相信你一定能夠跋山涉水到達成功的彼岸。雷若炯教授這番話相當于當頭棒喝令我警醒,把我從萎靡不振中提溜出來,我覺得遠在東瀛的雷教授依然對我充滿期待,如果說這里面有信任的成分,那么也就可以理解為雷教授相信我有獨立行走的能力。我感到備受鼓舞。后來我想,雷教授不在身邊也沒有什么不好,將來在我的博士學位論文上簽字的畢竟依然是雷若炯教授,我始終是雷教授的弟子,這是不會改變的,所以我大可不必為此太過悲觀、太多糾結。兩個月后當我從心煩意亂的迷茫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的時候,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要另辟蹊徑了。我不能確定前面等待著我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未來,如果成功,對我的學術研究能力而言百分百是種鍛煉。但是之后的但是——誰知道呢?萬一失敗呢?現(xiàn)在讀博,這個浮躁的年代,憑一己之力三年之內達到某種學術巔峰,幾多艱難險阻,幾多山重水復,其難度可想而知。但我大體上知道學術研究上“竭澤而漁”的道理,如果我知道我的魚群在哪片水域,最安全的辦法就是把整個池塘的水車干,而不是簡單地網魚,這樣我就可以看到每一條魚,然后就可以給它們標上記號,哪一條、哪幾條是我想要的,把那些不要的再統(tǒng)統(tǒng)放生。也就是說,我眼下最迫切的是首先要知道自己要找的那個池塘在何處。

我給自己訂了一個被若干細節(jié)填充起來的規(guī)劃,除了必修課和必要的講座要去聽之外,其他時間全部用來集中精力閱讀文獻,先夯實基礎,暫緩發(fā)表論文。

不知是否因為我叫任重的緣故,我骨子里有一種雖秘不示人但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豪邁,這讓我即使負重前行也可以做到腰桿筆挺目光炯炯。我一直以來不喜歡與人攀比,如同鳥各有翅,人各有志,我有自己的追求,打小時候起,我就不會因為別人吃的比我好穿的比我好用的比我好或者什么其他方面比我好而艷羨人家,我覺得那些統(tǒng)統(tǒng)都無所謂,與自己的追求相比都是雞毛蒜皮。我的追求就是做好自己,如果可能,把這個自己做到極致。我所接受的家風家教時刻提醒我人生在世沒有必要與人比高低。何況任何所謂高低上下,都只能是暫時的,如果誰覺得有什么東西是自己想要的,那么唯一的辦法就是付出,沒有付出也就談不上價值。我對此篤信不疑。我像個走不出沙漠的瘋子一樣天天泡在教室,泡在圖書館,泡在講座現(xiàn)場,泡在我自己的路線圖里,這讓歐陽紹連覺得非常難以理解。歐陽紹連屬于想得開的那種人,活絡,好八卦,也好女人,這是他的快樂,對此他毫不掩飾,他懷疑我是不是生理上或心理上有什么嚴重缺陷,因為他在我面前走馬燈一般變換女友對我沒有產生任何影響,我像一根失去了水分的木頭那樣不為所動。最有說服力的解釋是我和歐陽紹連可能不屬于同一類,雖可稱為博士同窗,但許多方面我和他是不相同的。譬如歐陽紹連有運動天賦,身手敏捷如脫兔,可以在單杠上倒掛金鐘。圍觀者眾,有男有女,不乏年輕貌美者,人家從單杠上下來就能和其中某一個搭上話,有說有笑,從陌生到熟悉根本不需要過渡,令人嘆為觀止。

我對他這種做派很不以為然,覺得實在是有辱斯文。

雖然手機微信已經很方便,但是研究生院和學院辦公室有事情還是選擇電話聯(lián)系,電話還是首先打到寢室里的座機上來。不過這樣的電話不算多。有時電話打到同一樓層的某個寢室,讓互相捎個話也是有的。打到613寢室來的電話最多的還是找歐陽紹連的私人電話。有一段時間找歐陽紹連的電話經常打進來,而且聽上去是同一個女人,根據聲音可以斷定年齡并不大,詢問歐陽紹連在不在,口氣不像是一般關系。歐陽紹連說家鄉(xiāng)那邊的確有個女人老纏著他,是社區(qū)醫(yī)院一個普外科醫(yī)生,他所在的那個獨立學院原來每年都會到這個醫(yī)院體檢,這一來二去的就互相認識了,但女方父母死活不同意他們在一起,兩人就散了,現(xiàn)在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不知為何她又要聯(lián)系他。歐陽紹連似乎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經常夜不歸宿,為此頻頻讓我替他打掩護,找借口搪塞或敷衍。漸漸地,對方的電話越來越少,后來就不再打了。

歐陽紹連屬在職攻讀博士學位,單位按時給他發(fā)工資、獎金,所以在這一級博士生當中,手頭算是最闊綽的,經常做東請這個請那個,禮尚往來,回請他的也不少,一上酒桌就是渾身豪情意氣風發(fā)面紅耳赤。他不喝酒的時候如果是上午就跑到操場上玩高低杠、單雙杠,如果是下午就豎著耳朵四處轉悠一番,從研究生公寓到學院辦公室,乃至于學校各個機關部處,他都能找到自己的老鄉(xiāng),都能找到可以說道的話題,轉的地方多了,消息就特別靈通。據我導師透露,他像開新聞發(fā)布會那樣對我宣布,你那雷導很可能有移民傾向。說到這里他讓自己一側的眉毛往上挑了一下,有些得意,也暗暗有些幸災樂禍。知道嗎?你的雷導和我的導師為了競爭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稱號,從原來的謙謙有禮惡化到向上邊寫舉報信互揭老底互相攻訐,結果誰也沒上。這個事情可能讓他感到失望和不滿,因為他認為自己是實至名歸。

這個倒是頭一回聽說。以我對雷若炯教授的印象,似乎倒不至于此。但真相究竟如何我也不好妄作判斷,而且教授們之間的事情輪不到我來管,我也沒有興趣知道太多。

歐陽紹連問我畢業(yè)后有什么打算,沒等我開口卻先搶著給我大講一通寧為雞頭不為鳳尾的人生哲學,他說去他們閩西地區(qū)那個獨立學院吧,偏是偏了一點,但那里正在籌辦大學,亟需人才,去了不僅能享受高額安家費和學位補貼,而且可以一勞永逸地打掉未來發(fā)展的天花板。

我笑笑,沒有吱聲。我心里說現(xiàn)在談畢業(yè)為時尚早,自己的研究方向還沒有最后確定呢。再說我對名利什么的并不感興趣了,讀博的初衷就是想吃學術飯,以后過自己想要的穩(wěn)定的生活。

歐陽紹連新談了一個女友,這次好像喜歡得不得了,考慮到異性進出都要登記,而且限定逗留時間,為了約會方便,他便基本上不住在寢室了,跑去距離學校不遠處的一個印刷廠的庫房租了兩間房子。

3

有一些過去的片段會不知不覺地情景再現(xiàn)。還在讀碩士的時候,導師曾經說過,大學最核心的地方不是教室,不是會場,而是圖書館,尤其對文科生來說更是如此,會不會使用圖書館是判斷一個研究生是否善于學習的試金石。不必分什么普通高校重點高校,只需看學生會不會使用圖書館,只要這個大學有一個好的圖書館,只要同學們善于使用圖書館,不同高校之間的優(yōu)劣區(qū)別就會消失。從這個意義上,只有不稱職的學生,沒有不合格的大學。

從宿舍到圖書館之間如果騎自行車可能連五分鐘都不到,步行大約需要一刻鐘,我不喜歡在校園里騎自行車,寧可多花十分鐘走在長長的甬路上,楊樹枝葉有風或無風都會姿態(tài)萬千地舞動,就像通體披綠的鳥兒在時光里颯颯展翅,投在路面的斑駁光影不停變幻,就像時間的波動。從早到晚,甬路上一直會有人,或悠然,或匆匆,一眼望過去,那一張張千姿百態(tài)的面孔像被時間的波浪推著涌動而過,雖然不認識,卻知道其中年齡大的多是教授副教授,小一點的多是講師或者其他學院的博士碩士,八九不離十,因此走在甬路上就像穿行在文化中。

學校里有一新一舊兩座圖書館。新圖書館體量大一些,離得遠,舊圖書館體量小一些,在校園的西北角,與位于西南角的研究生公寓在一條直線上。舊圖書館實際上就是一座人文社科圖書館,從經史子集、圖書集成到大家經典,古今中外,應有盡有。海外影印的孤本、珍本等被收在特藏室,目前僅對教師和在讀博士生開放。這里專門開辟了教工閱覽區(qū),同時對博士研究生開放,有專門的wifi,如果自己帶筆記本電腦,還可以高速上網,座椅都是可折疊的,需要的時候可以半躺在上面冥想一會兒。旁邊還有暖融融的休閑吧,有咖啡、牛奶和簡易點心,物美價廉,質量可靠,早上進來,完全可以在里面待到晚上熄燈。這差不多已經成為我的習慣了。一般情況下,我從書庫借了書會直接帶到教工閱覽室去,在這里一待一整天。但是一件事改變了我這個習慣。

如果設立一個“在館閱讀之星”或“最美讀者”之類的獎項,我想我絕對受之無愧。我算是圖書館死心塌地的鐵粉,不但來得勤,而且來得及時,一開門人就到,最后一個離館,來之能守,守之能誠,誠之能久,心無旁騖,就差在茲打地鋪,幾乎等于“以館為家”了。我識書,書識我,只是人不識。這兒雖然女職工居多,但我從不會對哪一個格外留意。她們只是普通工作人員,我只是一個普通讀者,進進出出也好,借還書也好,與值班職工未曾有過眼神交流。盡管如此,還是有一個女職工引起了我的注意,后來我想這多半是因為她那不同尋常的發(fā)型。這個從年齡上看不見得比我大的女職工留了一個很特別的發(fā)型,左右兩邊酷似老鴰翅膀那樣支棱著,正面看過去則像是頭上盤只黑老鴰,側面看去又像是戴頂黑帽子,給人的感覺是她的頭一直在悄悄搖動,展翅欲飛的那種,你會擔心這只老鴰會不會突然起飛并撲面而來。猛看上去竟有些眼熟。后來知道她叫紀樓蘭。這也是一個不錯的名字,有一些詩意。如果不是因為她那過于獨特的發(fā)型,這個名字足以令人為之浮想聯(lián)翩。從書庫到教工閱覽室需要經過服務臺。這天我去借書,恰好遇到幾個女學生到服務臺還書,看樣子她們都是本科生。我正從書庫里走出來,前面服務臺一個異樣的鏡頭撞入視野,紀樓蘭翻檢其中一本書的時候發(fā)現(xiàn)書頁間夾著幾張紅彤彤的百元鈔票,此時那幾個女生尚未走遠,她完全可以喊回她們,但是沒有,她沒有這樣做,她不動聲色地用左手幾根手指拉開抽屜,同時右手幾根手指把那幾張鈔票抹進去,整個動作連貫協(xié)調一氣呵成。我看得目瞪口呆。當時她正好背對著我,所以沒有注意到我。我在辦理借閱手續(xù)的時候,正準備問她打算怎么處理剛才的幾百元錢,那幾個女生又返回來了,其中一個問起了夾在書里的錢,紀樓蘭說,你在說什么呢,我聽不懂。語氣顯得很不耐煩。我說,我什么都看到了,你把那些錢抹到服務臺下面的抽屜里去了。紀樓蘭臉色大變,隨即矢口否認。我說,你如果不承認,我們現(xiàn)在可以找館長調監(jiān)控看,馬上就看。她一聽立刻泄了氣,只好把抽屜里的錢拿出來還給學生。

后來我再去借書,她總是嫌東嫌西,百般刁難。我就像一個無意間闖入她私有領地的偷窺者那樣讓她耿耿于懷。她甚至會支棱著兩只烏黑的老鴰翅跟著我在書庫里穿行,挑釁意味十足?;蛟S她真的希望自己立刻化身一只利爪如刃的鷹隼,而我是她俯視著的一只可憐的獵物。我想大學里怎么可以有素質這么差的職工啊。我本來可以投訴她的。照我以前在政府部門的經驗,如果有投訴被查實,她這樣的人是可以連根拔起立即走人的。后來我知道他是紀主任的女兒,想起紀主任那次詛咒一樣的話,跟這樣的人多費一句口舌我都覺得浪費生命。我就是想敬而遠之,沒想到她倒是和我杠上了。好像是既然我揭了她的短讓她不好過了,那么她就一定要以牙還牙也要讓我不舒服。我嗅出了盤桓在前后左右的某種敵意的冰冷。這一天,我在書庫里拿起一本書隨便翻了翻,見其中有缺頁便放回書架,又到下一個書架取了另外一本,這時紀樓蘭挓挲著兩只黢黑的翅膀噔噔噔撲過來,一會兒便大聲嚷嚷說我損毀圖書,同時指著剛才那本書的殘頁。我說了聲“豈有此理”,便拂袖而去,準備去投訴她,快要走到館辦的時候有個聲音對我說,何必跟這種人計較,這有什么意義呢。我想想還是算了吧,倒不是因為別的,主要是覺得不值得為此浪費精力,乃至影響心情。我到這里來可不是為了要跟這種人置氣的。

我的辦法是把圖書館的值班表拍照保存起來,如果需要借書,盡量避開她值班的時候,反正我還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去。

正好歐陽紹連也不常在寢室,為了避免和紀樓蘭打交道,摸著她上班的規(guī)律,只要她值班我就不去教工閱覽室了,先借好一打書,干脆待在寢室里看。這天趁紀樓蘭不值班,我去還《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和《中國早期國家》。這兩本書我?guī)Щ貙嬍依锟赐旰箅S手放在電腦桌下,被一堆雜志壓住了,過了三個月才發(fā)現(xiàn),所以逾期了。按規(guī)定,雖然借書逾期不像銀行借貸那樣會影響誠信,但也是要罰款的。正趕上借閱系統(tǒng)升級,一個三十來歲模樣的女職工說可以先放在這里,等系統(tǒng)升級完成后她再為我處理好了。我說這個不會使逾期延長吧。她沒有抬頭,輕聲細語地說,不會的。

我看過值班表,她叫任萌萌。

4

準備開題報告,發(fā)電子郵件向雷若炯教授征求意見,雷教授的回復簡單明了:讓我根據自己的研究興趣來確定選題,只要不偏離專業(yè)領域且有一定創(chuàng)新,他都會同意。雷教授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要說到研究興趣,目前實在還談不上。碩士期間論文的題目,當時也談不上研究興趣,按培養(yǎng)要求必須寫一篇論文才能畢業(yè),選題目完全憑自己的感覺,感覺什么題目自己可以操作得了,就寫了什么題目,只不過要交給導師把一下關,導師那里點了頭就算通過了,何況后來又擱置這么多年,如果當時還有些什么想法的話,現(xiàn)在也已時過境遷了。碩士畢業(yè)之后我一直沒有作學術研究,“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自然也談不上任何研究興趣。報考雷若炯教授的博士生是因為起初準備師從雷教授研究中古城市文明,備考階段倒是讀遍了雷教授的相關論著,但發(fā)現(xiàn)無論如何深入不下去,感覺自己的知識儲備與雷教授的研究領域總有一些隔閡,這隔閡隨著雷教授的東渡不斷強化,到現(xiàn)在簡直變成鴻溝了。所以入學以來我干的事基本上屬于另辟蹊徑過程中的東打一耙西打一槌,相當于從遍地的不確定性中搜尋確定性。也許,雷教授建議我根據自己的研究興趣來確定選題,多多少少包含著對我沒有追隨他的研究方向的失望。

我也能夠領會雷若炯教授所說的“創(chuàng)新”的意思。之前根據讀博以來的閱讀和思考,產生了一些想法,整理了一下,草擬了幾個論文選題。雷教授看后認為都缺乏創(chuàng)新,是炒冷飯。

那么我必須盡快找到適合自己的選題。我想只要是適合我,就距離感興趣不遠了。上知網查詢了歷年來相關專業(yè)的博士論文選題,卻越來越感到老虎吃天般無從下手。富有新意且頗具創(chuàng)見的知識點有很多,當我準備伸出手去抓住什么的時候卻又像面對一場漫山遍野的特大洪水那樣難以收攏,可以說毫無頭緒,今天如此,翌日復如此。我感到這可能是一個巨大的泥淖,如果不趕緊抽身只怕越陷越深。及時了解國內外的最新研究動態(tài)是正確的,但是如果是抱著從中尋找選題的目的,那與雷教授所說的炒冷飯本質上并無不同,看來從別人的選題當中受到啟發(fā)來找選題這條路是一條死胡同,而時間在汩汩流逝,如果不能在本學期之內大致確定寫什么,那么我將來是否能夠按時畢業(yè)都會成為問題,更不用說拿到博士學位了。

有時候碰到歐陽紹連,也會和他聊到此事。歐陽紹連隔三岔五會回寢室打一個轉,一副優(yōu)哉游哉天下平安無事的樣子,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趴在我的電腦桌前瞄一眼雷教授回復我的郵件,很不屑地說了句,你們雷導真是有點迂腐,研究興趣算個啥啊。我問,你沒有自己的研究興趣嗎?他說,其實我對什么都沒有興趣,我這個人很務實,假話不說,假事不做,我只是需要一個博士文憑。我說,那么你的大論文怎么辦?博士畢業(yè)需要首先滿足這樣兩個條件,一是在國內外學術期刊上公開發(fā)表幾篇學術論文以獲取答辯資格,一是完成大部頭的學位論文,研究生們私底下把畢業(yè)之前需要發(fā)表出來的資格論文稱作小論文,把學位論文稱作大論文。他說,這個好辦,大致看看國內外最新研究動態(tài),受點啟發(fā),改頭換面,加上一點自己的東西,一個新主題不就呼之欲出了?我沒有告訴他對我而言此路不通,我還是想聽聽他對區(qū)域文化的看法,就說,你是客家人,客家文化是一個富礦,可以搞一些話題出來啊。他說,唉,我倒是想搞,可是客家研究這一塊從羅香林開始早已大家薈萃,我何必再去當那個小分母?再說了,好寫的都被前面的人寫了,剩下的沒多少寫頭了。

我對歐陽紹連的說法并不認可。我覺得如果博生真的讀成這樣,也就像雞肋那樣沒有多大意思了。如果說碩士階段還算是一個不確定階段的話,那么博士階段就是要改不確定為確定,要確定自己的未來走向。雖然我自己尚未找到合適的選題,但我知道任何領域的研究都是不可能窮盡的,有時候找不到頭緒,可能是視角問題。我目前的困境只是暫時的,我覺得自己一直以來似乎正在不知不覺地兜一個大圈子,而這個圈子的內環(huán)一定有我想要的東西。圈子圈子圈子,什么是我的圈子,我的圈子在哪里,從形而下到形而上,一連幾天我的腦子里都在飛速旋轉。

晚上,從圖書館回到寢室,洗漱過后,習慣使然,睡前都要打開電視掃一下,調到北京臺,正在播放一個選秀娛樂節(jié)目。我對這類節(jié)目不感興趣,卻站在那里看了約莫三四分鐘,是這個節(jié)目的背景音樂吸引力了我,那是魯格里·帕薩薩里尼的手風琴曲《羅薩舍酒莊》。幾年以前聽到過的,聽上去并無十分特別的音色,然而這支曲子的旋律猶如漲潮時分低回于海岸的鷗鳥,在琥珀色的海風中不知疲倦地逐浪而舞,有時它們密不透風地飛來,幾乎是一只緊挨著一只,成千上萬,卻依然恰到好處地維持著彼此之間的空隙,不知是出于親近、智慧、判斷力還是本能,或者兼而有之,因為這些,這成千上萬就構成了一個整體,就像一只鷗鳥跳躍在高低起伏的音上。這個鏡頭總是讓我聯(lián)想到家鄉(xiāng)的海灘和其他一些與家鄉(xiāng)有關的東西:葡萄、蘋果、桑葚甚至還有龍王廟,它們糾纏在一起不斷釋放出一種糅合了新鮮泥土氣息和被海風浸潤過的聲音,其中仿佛還有千年靈魂的舞蹈若隱若現(xiàn)。睡意頓消,突然想抽一支煙。這個念頭讓我吃驚,我素無抽煙的習慣,更不必說煙癮了,以前做行政工作的時候遇到非抽不可的場合就抽上一支,叫“抽耍煙”。每年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支而已。推門出來,走過樓梯,我在樓下的小賣部買了一包香煙,卻沒有回寢室,徑直到了月季苑。

通往老圖書館的甬路中段,向西連著一條被月季樹裝點的青石小徑,走幾步路便別有洞天,這就是著名的月季苑了。叫月季苑卻沒有多少月季,大體上是一片半畝左右的綠地,像是一個袖珍公園,其間稀疏地挺拔著的高高矮矮的一些樹,主要是槐樹、梧桐、松樹,樹都不是很高,也就沒有遮天如蓋之感。這里的燈是很講究的白色陶瓷燈,向夜晚輸送著柔和的光芒,隱隱約約,這光芒里夾雜著一些雨意,因此有一絲絲清爽的味道。傍晚時分來這里的人多一些,一兩個小時之后漸漸散去。在這里散步、思考非常舒服,我晚上從圖書館回來,常常在這里發(fā)一會兒呆。這時人已經很少,我在一方石凳上坐下來,抽出一支香煙,打火抽起來?;腥婚g發(fā)現(xiàn),旁邊的石凳上坐著一個雕塑般有棱有角的清瘦老者,深灰色的衣服在陶瓷燈下有一種青銅似的質感,他在拼命地咳著,每兩次咳嗽的間隙不到兩分鐘,有的咳明顯不深,不是來自肺部,而是淺淺的,來自咽部的,好像他在使勁往下壓卻壓不下去,越發(fā)拼命咳。

年輕人,這個地方不可以抽煙的,他說。

我一愣,實際上聽到有人咳嗽我已經不吸了,香煙還在自己燃燒,老者的話一出口,我趕緊掐滅。煙屁股沒有地方丟,只好用一張紙裹住了放在褲兜里。他始終看著我的舉動。之后他喊我過去,我猶豫了片刻,走過去和他坐在一起。我和他之間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我注意到他的左側眉毛中間有一顆凸出的黑痣,我感覺到這個老者的身上有清涼如風的味道。他似乎對我有一定了解,知道我的來歷,說作為一個膠東人,你可以考慮好好挖掘東夷文明史方面的內容,目前這個方面的研究還遠沒有達到應有的高度,你從膠東來,那么膠東也可以算是你的學術研究出發(fā)地。

他推薦我去讀一讀《大東小東說》《夷夏東西說》,說不定會受到點滴啟發(fā)。

感覺慚愧得很,《大東小東說》也好,《夷夏東西說》也罷,我是第一次聽到書名,是哪幾個字都沒有把握,就懇請他把書名一個字一個字地重復一遍,老者果然重復了,還說了著者及版本。

“東夷文明”這四個字在我眼前一亮。我突然覺得那個苦苦尋覓的圈子明朗起來,就像天空中劃過一道閃電那樣,它的內環(huán)似乎已經被照亮,并從中心處嗤嗤燃燒起來,發(fā)著奇異的光。我勸歐陽紹連去研究客家文化,東夷文明不也正是我的“客家文化”嘛。我說了聲謝謝啊,卻發(fā)現(xiàn)老者已悄然離去。突然,手上一陣煙頭的灼燙,我猛地驚醒,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睡著了。剛才似乎做了一個夢,但夢中老者的建議卻讓我茅塞頓開。

5

研究生院要求提交中期論文選題,沒有來得及跟雷若炯教授商量,我在表格上填寫了“東夷文明研究(具體題目待定)”這樣一行字。

值班表顯示紀樓蘭這個上午不值班,早飯后我背上電腦包直接去了舊圖書館教工閱覽室,作摘錄的時候,發(fā)現(xiàn)鼠標落在了寢室。不像有的人善于使用觸摸板,這樣鼠標就可有可無了,而我沒有這個東西簡直寸步難行。上午是我最好的時光,舍不得浪費,我競走般折返研究生公寓,噔噔噔爬上72級臺階來到613寢室門口,將鑰匙探進鎖孔的時候發(fā)現(xiàn)門居然沒有鎖。莫非我早上離開的時候沒有鎖牢?情急之中一把推開門,立刻被眼前的一幕擊得瞠目結舌。歐陽紹連正摟著一團喧騰的雪白在床上翻滾。我結結實實看到了一張讓我熟悉而厭惡的臉,沒錯兒,那正是紀樓蘭的臉。

以后再這樣記得先關門。我撂下這句話,拿起鼠標就摔門而去。

我覺得歐陽紹連說自己對什么都沒有興趣是極其虛偽的。

歐陽紹連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人家就是有這個能耐。微信上給我留言讓我注意一下學習節(jié)奏,轉發(fā)了幾條媒體上登出來的因過度勞累猝死的案例,告誡我說借用他導師的原話就是搞學問絕對不是靠拼命,而是靠長命。那口氣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那樣。然后發(fā)來一段語音,點開后卻除了一片沙沙聲之外什么也聽不清,我讓他發(fā)文字過來,他仍然發(fā)了一段語音,這一次效果稍好,但前面同樣沒法分辨他的意思,只隱約聽到后面說有事情要告訴我。我就等。第二天從上午到晚上一整天他都沒有和我聯(lián)系,我想也許他只是說以后找個時間再找我,等我從圖書館回到寢室,打開電視,正準備洗腳上床的時候,他神秘兮兮地回來了,臉上泛著油脂樣的光彩,這次是對我講起任重教授的事情。

歐陽紹連從來不會去開水房提水,沒這個習慣,他有一只暖瓶放在寢室里卻從來沒用過,他抓起我的暖瓶給自己沏了一杯茶,邊吹氣邊嗞兒嗞兒地吸溜,也把我的注意力一直吸引到他身上,半天才開口。他嘆口氣說,任重教授絕對算是英年早逝,損失大了,他有一個了不起的東夷文明研究計劃,為此作了十好幾年的準備工作,該閱讀的文獻都閱讀了,該去調研的地方都去了,拿到了大量的一手資料,可能初稿或手稿都有了,成果出來肯定會一鳴驚人。誰知天不假命,隨著他的去世全打了水漂。

我怔了片刻,這個消息讓我難受,我心里為任重教授感到悲哀。

他有些詭異地看著我說,你有什么想法?

我說,想法?你指的是什么?

他說,任教授的那些資料、手稿啊。

我說,我沒有什么想法,就是有點難受。

他說,你知不知道你們是老鄉(xiāng)?。?/p>

我說,知道,學院網上看來的。

他說,我是說,任教授生前所研究的東西對你來說可能很好入門,你不是準備研究東夷文明嗎,如果你能擁有他那些資料和手稿,你以后的路不就天塹變通途了嗎?

我說,可是我不想。

他說,為什么?

我說,這很簡單,如果是任教授公開出版的著作,我可以拿來學習,如果只是手稿,如果,我看了手稿并受到手稿的影響,甚至直接把手稿改成自己的東西,那么我以后該將怎樣面對我自己?天堂里的任教授該怎樣看我呢?最后,如果我因此也有了一些聲譽,那么這些聲譽究竟算我的還是任教授的呢?

他說,唉,都什么時候了,何必如此較真呢。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抓住這個機會的,因為這可是一條捷徑啊。我碩士時有一個同年級師兄,導師是做民國新聞史的,突發(fā)心梗去世,這位仁兄第一時間拿到了導師留下的大量手稿,從此在學術界平步青云,到現(xiàn)在還時如日中天呢。不過,他求證般地看著我說,如果手稿擺在你面前的時候,說不定你會動心的。

我說,人和人不同,我又不準備研究手稿史,再說我也沒有機會看到任教授那些手稿,即使看到了,我想我是不會為此動心的。

他說,話不要說得太死,你肯定有這個機會的,我覺得可以邊走邊看。

我不知道他說邊走邊看是指的是什么。難道他料定我有一天會接近那些手稿嗎?而接下來發(fā)生的一些事情似乎部分驗證了他的預言。我的確在奔著手稿去了。

舊圖書館外通向西北角有一個便門,叫小西門,只限中午十二點到下午六點這個時間段開著,不熟悉的還真摸不到。出去不遠斜對過有一家任記包子鋪,不用問老板也是姓任,遠遠地透著一股親切感,雖然空間不算大,但里面敞亮、整潔,對了,還有正規(guī)——別的什么可以將就一下,衛(wèi)生得先有保證——坐在這里讓人感到放心。包子湯汁兒,主打餡料是白菜韭菜芹菜這些,和了牛羊肉以及時令海鮮,有時還會加入野麥蒿菜、野薺菜,餡滿皮薄,很適合我的口味。而且有敞開供應的上好蒜泥,總是新鮮的蒜泥里面加了切得細細的芫荽。五毛錢一只,比天津的狗不理那種實惠多了。想吃包子的時候我一般都會去那里。

這天下雨。我正埋頭吃著包子,沒有注意誰進誰出,但感到和往常有些不一樣。隨著一陣雨傘折疊的聲音響起,一個熟悉的身影飄到跟前。

真巧,你是任博士吧?她在我面前坐下來,兩只手握成半拳輕輕放在桌面,我是圖書館的任萌萌。

你好,我認識你,那天麻煩過你幫我還書,非常感謝啊。

她說,那有什么,那是我的本職工作呀。

我說,那可不一樣。怎么,你也喜歡吃包子?

她說,喜歡。尤其喜歡這家任氏的,不知是不是因為同姓的緣故。我經常過來買了帶回去吃,以前在這里見過你幾次,今天又看到你在這里,又是老鄉(xiāng),就想和你說幾句話。

原來她注意我很久了。我這才正面打量她,真是少有的漂亮,她應該比我小五六歲,齊耳發(fā)型,中規(guī)中矩,綿柔如絲的黑發(fā),柳葉婉轉的眉毛,寧靜如水的眼睛,流暢高挺的鼻梁,線條清晰的嘴唇,圓潤明快的臉頰。它們各就各位,一絲不茍,協(xié)同閃亮。我的喉頭不由自主地向深處滾動了一下,深深吸入一口氣。

你知道嗎?我爸爸的名字也叫任重。她說。

6

任萌萌建議我逮空去她父母家里翻翻那些塵封在書柜里的書,說不定其中會有我需要的。任重教授從我前來報到的第一天起就非同凡響地楔入了我的世界,對我而言,他的書柜是一個未知和充滿誘惑的所在,有機會拜訪他的家、進入他的書房真是太誘人了。那兒一定遍地寶藏。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任重教授的家距離學校不到兩站地,緊挨著軍分區(qū)干休所,是一個二進的獨立庭院,環(huán)境幽靜。我想象不出偌大的北京城里還有這樣的地方,既非居民小區(qū),也不是社區(qū)住房,有些像鬧市飛地,大門上掛著一塊藍底白字鋁質牌,上寫:小西天756號。

任萌萌告訴我,這幢房子是外公留給媽媽的。小西天756號其實就是外公的專用居所。外公是抗美援朝期間首批參戰(zhàn)的王牌飛行員,那天上午美國空軍出動F-84型戰(zhàn)斗轟炸機二十架,沿平壤至新安州一線對鐵路進行地毯式轟炸,意圖阻滯志愿軍后勤供應。外公奉命與志愿軍空軍某大隊駕駛六架米格-15型殲擊機緊急起飛,逼近新安州時發(fā)現(xiàn)美F-84型戰(zhàn)斗轟炸機正在一千米高度上對清川江橋俯沖轟炸。外公佯裝規(guī)避,迅速迂回至美機左后側四百米處出其不意瞄準美機猛烈開火,將其擊落,其他美機見狀陣腳大亂,倉皇撤離。外公生前官至軍區(qū)副參謀長。舅舅也是軍人,比媽媽大八歲,高中畢業(yè)后外公把他送到南海艦隊服役,后來在永樂環(huán)礁一帶為掩護戰(zhàn)友英勇犧牲。鑒于外公父子兩代前赴后繼為祖國做出的貢獻,外公離休時軍區(qū)領導征詢外公有什么特殊要求,將盡最大努力滿足。當時外公和外婆只有媽媽一個孩子了,就說這個住宅在他身后希望由他的妻女繼續(xù)居住,不要讓她們母女無家可歸。這個要求經軍區(qū)向中央軍委報告后很快獲得批準,確定住宅的產權歸軍分區(qū),外公的后人享受永久使用權。媽媽就是在這里和爸爸成家的。媽媽和爸爸間隔一年先后去世,這房子一直保留著。雖然我現(xiàn)在有自己的家了,但還是會經常過來這里看看,走進這個院落,打開門,看到熟悉的一切,感覺好像父母還在,只是他們剛剛出去散步了。碰到天氣好的時候,他們有可能一直走到師大的月季苑里去。

任教授是得了什么病去世的?我不知為什么問了這么一句。

任萌萌說,肺癌,查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了。

我說,他吸煙嗎?

任萌萌說,基本上不吸,只是偶爾吸幾支。

任重教授的書柜幾乎占去大半個房間,除了門窗,四面墻壁上全是頂?shù)教旎ò宓慕M合書柜。由于書重,書柜已經被膨脹螺絲固定在墻壁上。一共八組。其中一組標注“東夷研究”的書柜,上面貼著一張打印好之后又剪裁下來的豎紙條:圖書資料,謝絕帶出。黑體字,加粗,非常醒目。我心里暗想,可能任教授生前遇到過有人想借走這些書的情況,我也這樣干過,以前工作時放在寢室書架上的任何圖書也不喜歡被借走,就貼上一張“謝絕借閱”的標簽。對真正愛書的人來說,每一本書都像是自己的孩子,哪怕當時并未讀,但只要放在自己的書架上就會覺得舒服,覺得安全,如果被人強借去,這份舒服感、安全感頓時蕩然無存。這一點不愛書的人是無法理解的。任教授書柜里的書許多都是我從未讀過的,除了傅斯年的《大東小東說》和《夷夏東西說》,還有其他一些作者雖不著名但很有價值的著作,包括《東夷文化通考》《東夷雜考》《東夷源流史》《東夷文化與淮夷文化研究》《東夷文化史》《海岱地區(qū)考古研究》《東夷文化與山東》等。隨手拿起一本翻看,發(fā)現(xiàn)每一本都作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跡工整,句讀清晰。

從走進任教授書房的那一刻起,我就感到有一雙眼睛一直在跟著我轉。這種感覺太強烈,及至抬頭看到墻上的遺照,著實讓我吃驚不小。雖然當時看得不是很真切,可是,左側眉毛中間有一顆凸出的黑痣,不正是那天夢中的那個老者嗎?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我說,你的父親任教授我見過的。

任萌萌表示不相信,怎么可能呢?爸爸他已經去世半年多了,之前在北醫(yī)三院的病床上躺了八九個月,你那時還沒入學呢。

但聽我講了以后她竟遲疑起來,真的嗎?會有這種事?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自言自語道,也許吧,我從未覺得爸爸已經離開了,這也是我保持他的書房原貌的原因。

這樣說的時候,任萌萌像是在述說一件遙遠往事,但是我依然能察覺出她語調的微妙變化,果然就看到她掛在眼角的淚滴。

你很愛你的父親。我說。

是的,當然,實際上爸爸對我的影響更大一些。她一下子失語了,過了幾分鐘才接著說,媽媽身體不好,經常要去醫(yī)院,爸爸沒有課時,時間可以自由支配,除了去醫(yī)院探視媽媽,許多時間都花在我身上了,他寧可把課余時間花在我身上,多少也影響了他的研究,但是從來沒見過他對此后悔過。小時候我也是體弱多病,常常和媽媽一起去醫(yī)院,都是爸爸照顧我們娘倆兒,現(xiàn)在網上流傳爸爸替兒子打傘而自己被雨水淋透的暖人鏡頭,在我們父女身上也多次發(fā)生過。豈止如此,爸爸像老母雞呵護小雞那樣呵護我,從來不曾發(fā)過火,從來沒有。

我努力回憶著月季苑夢中與任教授邂逅,似乎想印證任萌萌的話。

她突然問,你今年好像剛滿三十歲?

我說,是的,你怎么會知道?

她說,我就知道。

我說,你呢?

她說,和你一樣。你有女朋友嗎?在你這個年齡,許多男人已經離過幾次婚了。

我說,目前還沒有。每個人都不一樣,男人和女人。

她說,嗯,也許你說得對。

此后我便成了小西天756號的常客?;旧隙际侨蚊让葞疫^來翻書,我在任教授書房讀書的時候她會給我燒一壺開水,倒入保溫瓶,放在寫字桌一側,然后就獨自擦窗戶、抹桌子、拖地板。她不怎么和我談自己的家庭,后來我從歐陽紹連那里知道,她的丈夫是做金融擔保的,主要在一線城市開展業(yè)務,業(yè)務繁忙。但是我能感覺到他們兩人似乎并不那么合拍。她的眼睛里有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暮氣沉沉的東西。有一次,時間差不多了,她示意我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大理石茶幾上東西有點亂,她略微整理了一下,走過來坐在我身邊,給我沖了一杯茶,這是安吉老白茶,閨蜜送的,說是對男人挺好的。隨著一陣急促的呼吸聲,我的身體被緊緊裹住,我感到有些恍惚,用力抽出雙臂從后面抱住了她,她的肋骨在我的擁抱中咔嚓作響,我的手大著膽子探入她緊繃的內衣之下,她瑟瑟發(fā)抖,突然,她用胳膊緊緊壓住我的手,兩個人火熱地僵持在那里,紋絲不動,靜靜地等著火焰一寸寸熄滅。

我們喝茶吧。她捋了捋頭發(fā)說,這些圖書,按照爸爸生前的意愿,是要捐給師大圖書館的,讓我先做一個編目,沒想到他走得這樣匆忙……爸爸過世后,我一直沒有這個心情和時間,如今爸爸已經不在了,如果你需要,可以隨時拿回去參考,也算是物盡其用了。當然,也可以專門到這里來看。

我說,任教授生前是不是不允許把他的書帶出書房?

她說,是的,這個方面他小氣得很,不準別人拿走他的書。

我說,我也不會帶走的。我就在這里看。

她點點頭,嗯了一聲。

7

紀主任打電話到613寢室,要我到學院辦公室去一下。究竟有什么事情也不說明。以前差不多都是歐陽紹連的電話,接都接煩了,現(xiàn)在歐陽紹連基本上不住寢室了,他的電話少了起來,而給我打到寢室里的電話幾乎沒有。碰巧這天上午我離開寢室遲一些,接到了電話,不然要么紀主任找不到我,要么我真的可能錯過了什么。按說研究生們都已在學院留下了各自的手機號碼,但他從來不打手機號碼。真不知這老頭怎么想的。

紀主任臉上永遠像蒙了一層盛過鹽粒的老麻袋布那樣硬邦邦地陰沉著,你跟他說話時他愛答不理的,有時的確是因為學院事務繁忙,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在忙別的,或者說無事忙,辦公桌上有模有樣地擺滿了筆墨紙硯,動不動就煞有介事地龍飛鳳舞起來,寫完了還要掛到墻壁上遠遠地欣賞一番。最近歐陽紹連送了一支江西文港毛筆給他,他愛不釋手,脫去老花鏡興致勃勃地左撇右捺,辦公室內外都彌漫著刺眼的墨水味道。聽到我喊紀主任,也不看我,一邊寫字一邊丟來一頁蓋了紅印章的A4紙。原來是一個會議通知。為呈現(xiàn)本校博士研究生培養(yǎng)的風貌,研究生院要求文史學院派出一名博士研究生參加下個月在山東島城舉行的“中外文明交互傳播國際學術論壇”。與會者均需提交一篇不低于一萬字的未刊論文,屆時匯編成冊。

經學院研究決定讓你去,他把手中的毛筆懸在半空,煽著齁咸的鼻音說,任重道遠嘛!

我說了聲,謝謝紀主任。剛要離開,他朝我側轉身來,毛筆朝硯臺上一擲,先不要著急走!又丟給我一張A4紙,蓋了圖書館的紅印章。好好瞅瞅吧,這是一個文件。他補充說,不是表揚,不是獎勵,這是一個通報批評。原來圖書館認定我有故意損毀圖書的行為,給予通報批評。我馬上就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心想真是無聊至極,也不去爭辯,下樓的時候順手扔到墻角的垃圾桶里去了。

我提交了一篇以東夷文明起源為主題的論文《東夷文明淵源及其流播考》。此時我對東夷文明的演進脈絡已經大致厘清,尤其認真梳理了史前六千年至一萬年北緯35°至37°之間氣候的變遷,這一點對于理解東夷文明的興替至關重要,一些支離破碎長期被視為孤證的因素由此得以相互銜接;同時描述了以膠東地區(qū)為主要活動空間的早期人類對中國農業(yè)文明的貢獻,資料翔實,邏輯縝密,論證收放有度,在論壇上甫一宣讀迅即引起反響。不落俗套!別開生面!后生可畏!重磅炸彈!時下一些含金量極高的專家也不吝美譽,稱我不愧為本屆論壇一匹黑馬,前途無量云云。這對我讀博以來的辛勤付出是一種肯定??磥肀敬握搲莵韺α?。

出現(xiàn)了一個非常有趣的插曲。不消說又是與我的名字有關。出席論壇的專家學者薈萃一堂,我作為一個新出道者兩眼一抹黑誰也不認識,有幾個看上去有些眼熟的,仔細一想可能是以前曾在某本期刊上見到過他們的照片,一些知名期刊經常隨文刊登作者的近照,我一邊掃視著席簽之后形形色色的面孔一邊在腦海里挖上掘下,確認出自在座很多學者之手的論文我都曾拜讀過。不經意之間我感到有些不對勁,我使勁眨眨眼睛,居然發(fā)現(xiàn)有兩個一模一樣都是“任重”的席簽,趕緊翻看論壇材料,原來島城大學文化學院一個女教師的名字也是任重,海歸碩士,高級講師,提交的論文是《儒家契約意識之東漸歷程研究》。從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也同樣感到非常吃驚。其他與會者也注意到座位上有男女兩個任重,都表現(xiàn)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有的開始竊竊私語,主持人只好連續(xù)數(shù)次提醒請保持會場安靜。女任重當時坐在我斜對面,不時抬頭朝我這邊觀察,剛才眼神中的吃驚已經換成了喜悅甚至興奮。茶歇時,她哧溜一下跑到我這邊來,喂!任博士你好!雌雄倆任重碰到一起,真是太有意思了!也不避人耳目,拉著我走到室外,問東問西,互相加了微信好友,卻對如何相互稱呼犯了難,斟酌再三,確定她稱我任博,我稱她小任。

她大約平均每隔兩個星期來一次,一次住兩到三天,按說不算頻繁,但已經很牽扯我的時間和精力了。這種節(jié)外生枝的事情讓我很難適應。有幾次她過來的時候我正好不在,一次是學院組織在讀研究生參觀郊區(qū)韓村河新農村建設成就,一次是雷若炯教授發(fā)電郵過來讓我代他去偃師拍一些二里頭遺址的現(xiàn)場圖片,一次是為我起名字的太爺爺過世了,我需要回鄉(xiāng)參加太爺爺?shù)脑岫Y。其實每次有事我都會提前通知她,表示我不在校她可以不必過來了,也多少傳遞一些我不希望她經常來的訊息,但她依然堅持自己的行程,我在與不在她都要來,她說要進一步熟悉這個校園,為不久之后的訪學做準備。我回去參加太爺爺葬禮的時候,她還提出要陪我一道,說正好利用這個機會了解一下我們這支任氏宗譜的情況,被我一口回絕了。我心想,你和我一起參加太爺爺?shù)脑岫Y算個什么事情啊。

暑意褪盡,她以訪問學者身份過來了,跟歐陽紹連同一個導師。歐陽紹連帶她見過導師,又把她介紹給幾個同門師兄師姐,她仿佛躍上了人生之巔,笑逐顏開,滿面春風,一連幾天都沉浸在不能自拔的亢奮中。教師節(jié)這天,她在新街口外大街上的稻香村酒家請導師吃飯,把歐陽紹連和導師的幾個弟子都請了過去,讓我也參加,我說你們師門相聚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她啊了一聲,說,那么你先不要吃飯,等我給你帶幾個好吃的菜回來。他們酒足飯飽之后,意猶未盡,又去附近的天外天KTV嗨歌,據說她還唱了一曲《北國之春》,給我?guī)э埖氖伦匀浑S歌聲飛到天外了。

一般情況下,訪問學者是沒有可能享受公寓樓單間的。研究生公寓樓床位本來就很緊張,碩士研究生四至五人一間,博士研究生二至三人一間,這還是男的,女研究生則更緊張。聽說師大要籌建一棟新研究生公寓,但不是找不到地皮就是找不到資金,現(xiàn)在是本城市高校中研究生住宿條件最不寬綽的。不知是不是得到了歐陽紹連的幫助,歐陽紹連的確是神通廣大,也不知歐陽紹連又是得到了誰的幫助,反正島城任重在研究生公寓樓如愿拿到一個單人房間。安頓下來以后,她經常約我過去??赡苁菑臍W陽紹連那里了解到我還沒有女友,至今單身,她的勁頭更大了,硬說和我有緣分,上輩子就結下的,又同名同姓,天生就是結對的兄妹。但是我和她始終不來電,剛開始幾次我還禮節(jié)性地到她的寢室去過,女生寢室要求男性訪客停留時間不能超過一個小時,這正中我下懷,所以我每次頂多待個把小時就匆匆告辭。后來她再約我,我覺得實在不能這樣無謂地浪費太多時間,每次都以論文諸事為由推脫掉了。

任萌萌已經在我心里扎下了根。

10

任萌萌對我信任如初。我現(xiàn)在可以隨時自行到小西天756號。圖書館我已經不怎么去了。任萌萌交給我一把鑰匙,告訴我,寫字桌下面的側柜里有三只抽屜,每一只抽屜里都是爸爸關于東夷文明的手稿,你不是也要研究東夷文明嗎,如果需要可以拿出來看。

對我而言,任重教授的書房就是我的微型圖書館。有時候任萌萌也會過去,去之前一般會給我發(fā)微信,就我們兩個人。這個星期三中午,兩人一起去任記包子鋪吃包子,她說,想不想換換口味?明天我不上班,我準備幾個菜,晚上家里來吃飯吧。我點點頭說,好的呀。她又說,要不你明天中午就過來吧。我說,那太麻煩了吧。她說,不麻煩,中午我們就吃個面條。我到的時候,餐桌上擺著兩只玻璃碗,一只盛的是西紅柿蛋湯,另一只盛了溜滿的“熟肉餡”般的東西,散發(fā)著奇異的香味。任萌萌在廚房從沸騰的鋼精鍋里撈面條,對著旁邊一只風扇狂吹。我說,這是在做什么?她笑笑,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一會兒端上來一看,我不禁傻了眼,整個兒是一堆面疙瘩,心想這可算是怎么個吃法。任萌萌看出了我的心思,笑著給我往碗里舀了幾勺西紅柿蛋湯。西紅柿蛋湯一入碗,輕輕一攪,神奇的情景出現(xiàn)了,剛才還是黏在一起不分你我的面條立刻一根根獨立出來。再舀一勺“熟肉餡”進去,拿筷子一攪拌,說不出來的美味可口。她給我介紹,這面叫擔擔面,是以前跟媽媽學的,這個肉餡叫臊子,加了幾滴木香子油,專門配面條的。

我說,真看不出你還是個美食家。她笑笑說,美食家可算不上。我一句她一句,說話間就談到了紀主任,任萌萌說本來她爸爸和紀主任是大學同班同學,關系很好的。當初是一起留的校。但是紀主任這個人比較懈怠,可能書讀了不少,但是筆頭懶,光說不寫,就沒有什么文章發(fā)表,說話也常常尖酸刻薄,不受學生待見,爸爸已經升到教授了,他還是原地踏步,最后只能蹲在辦公室干行政,當了快一輩子辦公室主任。但他似乎覺得爸爸的晉升搶走了他的發(fā)展機會,或者爸爸的發(fā)展給他造成了無形的壓力,對爸爸就很不恭敬。但主要還是因為紀樓蘭的事情。我和紀樓蘭也是大學同學,也都是一起留校的,那時爸爸已經獲得碩士生導師資格,紀主任想通過老同學的關系讓她讀爸爸的研究生,希望爸爸能單獨輔導一下,但是爸爸認為這不合適,對其他考生不公平,就沒有答應。當然,紀樓蘭最后也沒有考取。從此兩家的關系越來越冷了。

任萌萌的手機響起來,她摁下接聽鍵,對方卻掛斷了??赡苁菗苠e了。她對自己說。她的手機鈴聲居然是《羅薩舍酒莊》。

我說,你手機鈴聲很好聽。

她說,小時候特別喜歡手風琴,后來就喜歡上了這支《羅薩舍酒莊》,好多年了都沒換過。

我說,是的,浪漫奔放、積極向上,有正能量。

她說,呵呵,我沒想那么多,就是覺得喜歡,好聽,契合自己心境。

我說,你喜歡葡萄酒嗎?

她說,喜歡,但酒量不好,爸爸這里有,要不要嘗一嘗?

我說,好的呀。

她說,你從未問過我丈夫。

我說,你沒有主動說,我覺得就不應該問,我不應該關心這個。

她說,你知道我很早就注意你了,對吧?

我說,是的。

她說,你知道嗎,最近我一直很矛盾,想見到你,天天見,時時見,又怕見到,又想見不到,永遠見不到。

我說,這是為什么?

她說,你知道我們倆為什么沒有更好嗎?我是說,我為什么沒有對你更好一些?

我說,不知道。

她說,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叫任重。你為什么要叫這個名字呢?這是我爸爸的符號呀。所以如果愛,也要像愛爸爸那樣愛。

我說,可是我就是我呀。

她說,那不一樣,看到你,就想起你叫任重,這個名字和我爸爸的名字重疊在一起,馬上就覺得你們兩個也重疊在一起。所以我覺得我有義務幫你做點什么,如果你是在做我爸爸未曾做完的事業(yè),我能助你一臂之力的話,那就是我對爸爸最好的愛了。請原諒我吧。

說話間她已淚流滿面,幾乎不能自已。

我想伸出手去放在她的肩上,想攬她入懷,讓她躺在我的懷里啜泣,最后卻像釘子一樣釘在沙發(fā)上。我只好實話實說,那些手稿我沒有看。

她很吃驚,為什么?

我說,那是任教授的心血,只屬于任教授,我想沒有誰有這個權利據為己有。

夜已深。響起敲門聲,她起身打開門,卻沒有人。

11

小半年過后,島城任重和歐陽紹連好上了。我知道這是島城任重對我失去了信心,她應該能夠察覺到我心不在焉,對此我感到有那么一些愧疚。兩個人一開始對我都有所隱瞞,遮遮掩掩讓我不明就里,真相還是紀樓蘭給捅出來的。本來紀樓蘭因為被轉崗去了后勤的事情對我恨之入骨,恨不得食肉寢皮那種恨,每次偶爾遇到時都能看到她兩只拳頭握得死緊,好像手中抓了兩塊石頭準備隨時朝我擲過來,讓我頭破血流。如果不是為了愛惜自己的名聲,從戰(zhàn)略上看,得罪這樣的人絕對是下下之策。但是歐陽紹連和女任重好上后,紀樓蘭的注意力馬上被吸引過去,她覺得如何應對他們兩個對她更重要、更迫切,是當務之急,因此從研究生公寓樓到文史樓,從研究生院到校長辦公室、紀委辦公室,走廊上連續(xù)多日都飄揚著那對著名的老鴰翅膀,回蕩著音調高亢的吶喊。

沒有辦法,歐陽紹連和島城任重只好踩了急剎車。

這個結果對島城任重造成的挫敗感不得而知,后來島城任重和我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了。與歐陽紹連分手的那段時間里,她曾給我發(fā)來一串捂臉流淚的表情,沒有半個字。很久之后,偶爾還會在微信里發(fā)幾個問候的表情。再往后連偶爾也沒有了,以至她什么時候結束的訪學,我都全不知曉。

雷若炯教授專程回國參加了我的畢業(yè)論文答辯。他的美尼爾氏綜合征似乎有所好轉,可以并攏起五根手指罩在耳后和我對話。他說他對我的博士學位論文很滿意,建議我以后考慮也到日本,給他做助手。我說雷教授我會考慮的。他哈哈大笑。

此時我已經知道,雷若炯教授已經正式成為日本公民了。

畢業(yè)前夕,歐陽紹連解除了與原單位的工作關系,據說非常順利,只是賠了一些錢而已,紀主任幫了很多。畢業(yè)后歐陽紹連留校任教,第二年娶了紀樓蘭。我們一直保持著沒有感情色彩的若即若離的聯(lián)系,互發(fā)微信時從來沒有客套的問候,只說事情。我問他,你愛這個女人嗎?他說,任重兄啊任重兄,這些道理你怎么就是不明白,你對一些人的好有時不是因為你心里真的拿這些人當朋友,而只是不想讓這些人變成你的敵人。你不喜歡逆風行走的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側著身子。有時候婚姻也一樣的啊。

與任萌萌的接觸戛然而止。小西天756號的住房退還給了軍分區(qū),她也迅速離職了。據說她跟隨丈夫去了新西蘭。但她沒有和我透露只言片語。我難以揣測這其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辦好離校手續(xù),臨近動身的幾天里,任記包子老板與我聯(lián)系,告訴我有幾個紙箱存放在他那里,讓我得空去取回。

原來那是任重教授的手稿。

12

時間好像著了魔一般奔向高速公路,還嫌不夠,又扒上了風馳電掣的高鐵,于是四季呼嘯著幻化成了四組一晃即逝的鏡頭,這些鏡頭不?;胤?,眨眼便把許多年歲稀里嘩啦甩到身后,那些曾經堅硬無比的年月日被摔成滿地碎屑,然后漫天飛舞。這些碎片裹挾著我輾轉到了江南,在那里一所有山有水的大學里從事教研活動,主持一個研究中心的工作。研究中心每年都要搞一次小型學術論壇,面向國內外征文。一次郵件往來,省委黨校的一個叫任玉婷的女教授在郵件的留言里直接叫我小任,但是從其按照論壇要求所提交的個人信息來看,她比我還小一歲。所以她叫我小任讓我很是困惑。后來在論壇上見面了,她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訝,問我,你就是任重嗎?我說,任重正是在下。問她怎么想起叫我小任,她呵呵笑出一口雪白牙齒,那時不知道你的年齡呢,我侄子也叫任重,他才是個高一男生,就一調皮大男孩,哈哈,我想當然以為你也是一調皮大男孩呢!

離京之前,我將任重教授的八本手稿付之一炬。六月最后幾天的某個雨夜,混沌如水的惆悵像垂花門那樣屏蔽了闃寂的月季苑,我獨自佇立在曾經見過任重教授的那方石凳前,擎著傘,低頭凝視著那團在白紙堆上倔強跳動的火焰。我打算以這種方式紀念并祭奠天堂里的任重教授,也以此向任重教授告別。被拆開的手稿一頁一頁準確地降落,歡快地撲入熱烈的燃燒中并升騰起一抹抹夾雜著焦煳味的月季紅,一陣莫名的酸楚涌出我的眼眶,瞬間恣肆汪洋。汪洋中我仿佛看見任重教授悄然而至,安然蹲在火堆旁,臉上忽明忽暗地閃耀著,他并沒有抬頭看我,只是一邊伸出雙臂阻擋試圖撲向火堆的雨滴,一邊不無贊許地說,年輕人你終究沒有讓我失望,做得對,就該這樣子,這些東西留在身邊只能成為你的累贅,現(xiàn)在好了,你可以輕裝前進了。我說,謝謝您的理解任教授,這些書稿燃起的火焰從此就是我未來的光了。

第二天我就離開了。離開的時候雨仍在下,落寞又亢奮,似乎要把某種心緒渲染成茂密的森林。我走得越來越遠,奔跑或飛翔,冬日或夏夜,掌聲如雷或喝倒彩,諸如此類;我以為我慣性的湖面從此再無波瀾。但萬萬沒有想到某一天,當正午的陽光慵懶地撫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會再次聽到她那熟悉的聲音。

哦,她的電話就那么毫無征兆地打進了我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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