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旭輝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曾說:“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不僅做學問,其實世間之為人處世皆有境界、格局高下之別,就連日常飲食亦是如此。清初著名學者、文學家朱彝尊在其《食憲鴻秘》一書中,就對飲食之人的不同層次和境界做了細致的區(qū)分,其中有曰:
飲食之人有三:一餔餟之人:食量本弘,不擇精粗,惟事滿腹。人見其蠢,彼實欲副其量,為損為益,總不必計。一滋味之人:嘗味務遍,兼帶好名?;蚍蕽怩r爽,生熟備陳,或海錯陸珍,誶夸非常饌。當其得味,盡有可口,然物性各有損益。且鮮多傷脾,炙多傷血之類?;蚨疚恫徊?,不惟生冷發(fā)氣而已。此養(yǎng)口腹而忘性命者也。至好名,費價而味實無足取者,亦復何必?一養(yǎng)生之人,飲必好水(宿水濾凈),飯必好米(去砂石、谷稗,兼戒饐而餲),蔬菜魚肉,但取目前常物。務鮮、務潔、務熟、務烹飪合宜。不事珍奇,而自有真味,不窮炙煿,而足益精神。省珍奇烹炙之貲,而潔治水米及常蔬,調(diào)節(jié)頤養(yǎng),以和于身地。神仙不當如是耶?
朱彝尊是清代初年著名的經(jīng)學家、浙西詞派的創(chuàng)始人,他一生著述甚富,所編著《日下舊聞》《經(jīng)義考》《曝書亭詩文集》《曝書亭詞》《明詩綜》《詞綜》都是明清文學和學術史研究的必備典籍。雖然長期困頓,但朱彝尊卻對生活充滿了熱情,喜愛美食,以自由靈動的筆調(diào)撰寫了一部飲食著作《食憲鴻秘》。全書分飲、飯、蔬、果、魚、禽、卵、肉等十五個部屬,共載錄了三百六十余種菜肴、面點、佐料及其制作方法,其中不少內(nèi)容被袁枚的《隨園食單》、顧仲的《養(yǎng)小錄》等飲食烹飪名著所引用。
每次讀到朱彝尊對飲食三重境界的論述,不覺莞爾,自然就想到了當下自稱為“吃貨”們的蕓蕓眾生相。因而,我總覺得,當今的“吃貨”們不妨讀讀朱彝尊的這段文字,或許會從中受到某些啟發(fā)或教益,進而做一個真正懂吃而且有文化的“吃貨”。
現(xiàn)而今的風尚,幾乎人人都以能做“吃貨”而感到自豪,為了表達自己對美食的喜愛,在“吃貨”外,各自又紛紛撰擬了許多名號,諸如“吃客”“美食達人”“美食家”“老饕”“饕客”。然而,有一個現(xiàn)象不由得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這種帶有自謔的稱呼中,狠厲之詞用得越來越多,似乎不用上“饕餮”這類的詞語,就不足以體現(xiàn)自己對美食的狂熱和在飲食上的“造詣”。原本極為冷僻的“饕餮”二字,隨著美食熱潮已經(jīng)成了常用詞。饕餮,又名狍鸮,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神秘怪物,“其狀如羊身人面,眼在腋下,虎齒人手”,以吃人為生(《山海經(jīng)》)?!渡癞惤?jīng)·西南荒經(jīng)》中說它“貪如狼惡,積財而不用,善奪人谷物。強者奪老弱者,畏強而擊單”。所以,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饕餮的喻意常指向“貪婪”這一貶義。
現(xiàn)代“吃貨”們已然習慣于“饕餮”這樣的狠厲之詞,殊不知“吃貨”這個詞已經(jīng)把自己降得夠低的了,還要用狠厲之詞讓自己墮入飲食的最低境界,用朱彝尊的話來說,這些滿面得意之色自稱為“老饕”的吃貨,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餔餟之人”。記得兒時,長輩們常把飯量驚人、狼吞虎咽的人稱為“七把叉”,如果現(xiàn)代的各色吃貨覺得“老饕”還不夠狠厲的話,不知道這個詞他們能不能接受?對于“七把叉”,也許今天很多人不知其意。20世紀六七十年代,曾流行過一本連環(huán)畫《七把叉》,那是根據(jù)巴西小說家奧里熱內(nèi)斯·萊薩的同名短篇小說編繪的。小說講了一個窮苦的孩子,胃口奇大,肚子仿佛永遠填不飽,人稱“七把叉”,但永遠缺少食物。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的特長,就帶他四處參加吃喝比賽,他每次都能拿第一。“七把叉”浸泡在肉林酒海中,吃膩了山珍海味,竟然開始表演吃香皂。一次比賽,他遇到了強勁的對手——“一掃光”,最終“七把叉”還是戰(zhàn)勝了對手。但當他準備起身領獎的時候,不幸倒地身亡,最終他被撐死了。聽完這個故事,我估摸著現(xiàn)代的各色“吃貨”是不愿意被稱為“七把叉”的。
近些年來,一些網(wǎng)紅美食播主為了博眼球出位,在直播中胡吃海塞,先是以飲食量大而吸引看客,后來又是風行亂吃各種稀奇古怪的食物,更有甚者因直播吃“米田共”而傲視群雄……這些“網(wǎng)紅”連“餔餟之人”都算不上,但依然有人樂此不疲,前赴后繼,“為損為益,總不必計”,網(wǎng)絡報道因此而暴亡者屢見不鮮,豈不哀哉!
在物質(zhì)匱乏時期,難得有一頓能敞開肚量吃飽,偶爾做一次“餔餟之人”,也算是幸福之事。但在解決了溫飽之后,則當力戒為“餔餟之人”,更不能貪多務得,以免影響身體健康。這是中國古人最為重要的飲食理念,談論者甚多,清末學者徐珂在《清稗類鈔》中的論說堪稱集大成,不妨引來一讀:“人情多偏于貪,世之貪口腹而致病,甚有因之致死者,比比皆是,第習而不察耳。當珍饈在前,則努力加餐,不問其腸胃勝任與否,而惟快一時之食欲,此大忌也。人本恃食以生,乃竟以生殉食,可不悲哉!人身所需之滋養(yǎng)料,亦甚有限,如其量以予之,斯為適當。若過多,徒積滯于腸胃之間,必至腐蝕而后已。故食宜有一定限制,適可而止者,天然之限制也。順乎天,即順乎道矣?!保ㄐ扃妗肚灏揞愨n·飲食類·飲食之衛(wèi)生》)都說貪是萬惡之源,飲食之事亦不例外,面對美味珍饈,圖一時之快,更有甚者,對口腹之欲追求的貪婪無度,往往使人致病,甚至死亡,現(xiàn)代醫(yī)學早就證明很多疾病是吃出來的,管住嘴是健康生活的第一步。
美食當前,該有怎樣的心態(tài)呢?著名美食作家蔡瀾先生用了“淺嘗”兩個字,做出非常精辟的解說。但凡對美食懷著“淺嘗輒止”心態(tài)的人,自然能夠體會到吳地俗語所說的“少食多滋味”的美食真諦。這樣的人天生對美食有著親近感和好奇心,他愿意也喜歡嘗試各種美食,但絕不過度,也絕不茍且。
在我看來,“淺嘗”的要義在于戒貪戒名,適可而止。在朱彝尊筆下,“滋味之人”與“餔餟之人”相較,只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差異而已,他們“嘗味務遍,兼帶好名,或肥濃鮮爽,生熟備陳,或海錯陸珍,誶夸非常饌”,不僅落到了貪多務得之“彀”中,更陷入了好名務虛的泥潭中。細細究來,這些貪多好名的“滋味之人”,所吃的不是美食,用袁枚的話來說,他們只能算是“目食”和“耳餐”。所謂“耳餐者,務名之謂也。貪貴物之名,夸敬客之意。是以耳餐,非口餐也。不知豆腐得味,遠勝燕窩;海菜不佳,不如蔬筍?!彼^“目食者,貪多之謂也。今人慕食前方丈之名,多盤疊碗。是以目食,非口食也”。(袁枚《隨園食單》卷一《戒單》)
三百多年前“滋味之人”的情狀,在今天似乎有越演越烈的傾向,特別是網(wǎng)絡“曬圈”文化的出現(xiàn),更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如今網(wǎng)絡上不乏自鳴得意的“吃貨”,不惜工本,不計代價,打著“飛的”,在全國各地乃至世界各地尋訪美食,或以品種數(shù)量多見稱,或以食材、食物制作的新穎奇特為旨歸,或是以食材的名貴稀有為追求的目標,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有一些美食網(wǎng)紅對網(wǎng)絡流量無休止地追求,已經(jīng)不是“嘗味務遍,兼帶好名”的問題,甚至出現(xiàn)了觀念扭曲、變態(tài)的問題了。
真正懂得飲食之道的人,應該是有靈性的。正如蔡瀾先生在其《學會淺嘗二字》一書中所說,真正這樣的人,“從食物中也能悟出道理”。從古至今,很多真正的美食家都通過文字的書寫,表達自己在美食中領悟到的哲學和智慧,在飲食中實現(xiàn)遵道攝生和怡情養(yǎng)性。明人高濂在《遵生八箋·飲饌服食箋》中就大力提倡飲食“務尚淡薄”,“惟取適用,無事異?!薄o嬍衬嘶钊恕⑸酥?,適當合理的飲食,可以幫助人們補益精氣神明,調(diào)整人體的陰陽平衡,協(xié)調(diào)五臟六腑的功能,面對玉盤珍饈,在色香味的感官刺激下,因口腹之欲而貪縱無度,使原本“生我者”的飲食反而成為“害生”的罪魁禍首,豈不悲哉!朱彝尊之所以推崇“養(yǎng)生之人”,是深受高濂《遵生八箋》影響的。真正懂得飲食之道的人,即便處理最為平常的“淡薄”食材、食物時,也絕不茍且馬虎。故而有袁枚的“戒茍且”一說,影響深遠。雖然他們“不事珍奇”,“不窮炙煿”,更“不須多味”,“但取”蔬菜魚肉等“目前常物”,在烹飪制作的過程中用心細致,講究“務鮮、務潔、務熟、務烹飪合宜”,把食物的“真味”得到最大程度的激發(fā),亦可“調(diào)節(jié)頤養(yǎng)”身心。在省卻“珍奇烹炙之貲”中,把簡單的食物吃出“神仙不當”也罷的感覺,把簡單變得有趣高級。
《老子》有曰:“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中國的美食之道,當是明代人所提倡的“若淡而無味,天下之至味”(陳祖念《易用》卷三)。明白這層道理者,自是飲食的最高境界,亦可與之對談美食文化矣,此高濂所謂“當與把臂,作謦咳語”者。拉雜至此,就以高濂《遵生八箋·起居安樂箋》中語為本文之結:
故能棄眾人之所取,取眾人之所棄耳。味無味于虛無之淵,忘無忘于玄冥之府。身居塵俗,志橫兩間。居在山林,而神浮八極。何能使生為我酷形?為我毒身?為我桎梏?乃踽踽涼涼,為造物哂哉?樂恬逸者,當與把臂,作謦咳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