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坤,張 婧
(1.白城師范學(xué)院 學(xué)報編輯部,吉林 白城 137000;2.吉林體育學(xué)院 基礎(chǔ)課教學(xué)研究部,長春 130022)
《情人》作為瑪格麗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1914—1996)最負盛名的一部著作,產(chǎn)生在她人生韶華已逝、人近遲暮之時。這部充滿自傳色彩卻短短不到七萬字的作品,在為我們敘述那段青春年華的往事的同時,也展現(xiàn)了杜拉斯本人的懷念和追憶——青春的少女、懵懂的記憶、青澀的戀情,是她無法放下的曾經(jīng)。在這些細碎得無法組成情節(jié)的文字中,杜拉斯寫到了湄公河畔西貢城的狼狽與落寞,寫到了少女時代的叛逆,寫到了初戀。作為法屬殖民地上的法國人,那時的他們生活窘迫,生命沉浸在黑暗與無助的漩渦中,然而就是這些青春年華的傷痛,在成為杜拉斯一生無法擺脫的陰影的同時,卻也在無聲無息中給了她創(chuàng)作的素材、文字的信仰。杜拉斯從開始創(chuàng)作起便從未停止過對少女時代往事的書寫,而她自己也曾說過:《情人》是一部自傳式的記憶碎片。[1]如果要給《情人》中表達“美化的愛戀、感傷的情愫和淡淡的傷懷”的文字一個定位,那就是細碎,如果要給這部書中的情愫一個稱謂,那就是自戀。
自戀(narcissism)一詞最早源于一個關(guān)于水仙花(narcissus)的希臘神話。是說那耳客索斯(Narcissus)是希臘最俊美的男子,無數(shù)的少女對他一見傾心,他卻自負地拒絕了所有人。然而他卻意外地在一個池邊看到了水中自己的倒影,從此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地愛上了自己的影子,最后相思而死,化作了水仙花。[2]故而水仙花花語亦為自戀。自戀首次系統(tǒng)地出現(xiàn)卻是來自于弗洛伊德的著作《論自戀》。在文中,他指出自戀是自身力比多向自我投注的興奮狀態(tài),即是泛指一切身體器官的快感。弗洛伊德講到,自戀的種類有二:一是原發(fā)性自戀,二是繼發(fā)性自戀。原發(fā)性自戀每個人都有,那就是孩子將養(yǎng)育自己的女人當(dāng)作自己的一體來愛。繼發(fā)性自戀則是一種病理性自戀,它是孩子將自身力比多投射出去的過程中遭到阻礙和挫折而折返回自我的一種自我保護。[3]那么按照弗洛伊德的學(xué)說,他認為:自戀是一種以自身生命存在為基礎(chǔ),并且是對這種生命過程欣賞的精神功能,它是對生命過程的肯定、欣賞和熱愛。按照這樣的說法,杜拉斯的自戀不僅不是一種病態(tài)的自戀,而且在某種程度上還推動著她的創(chuàng)作思維和創(chuàng)作進程,這也印證了榮格那一句“作者無一例外都是自戀傾向者?!?/p>
很多人都認可杜拉斯的自戀,并且有人還用了簡單的三段式來描述她的這一自戀情結(jié):我很滿意自己是一個作家;我之所以成為作家在于我有過與眾不同的經(jīng)歷;我既滿意自己的現(xiàn)在,又滿意自己的過去。[4]對三段論的詮釋,杜拉斯用了她一生的行為來訴說,而1984年獲得龔古爾獎的《情人》也在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著這三點,《情人》中的自戀情結(jié)無處不在。
《情人》保留了杜拉斯對湄公河岸那段年少時光的完整記憶。作品中反復(fù)強調(diào)了那個在風(fēng)雨中漂泊、有著疾風(fēng)驟雨般氛圍的家庭。然而就是這樣從哪個角度來看都透著不幸福因子的家庭,卻給了杜拉斯許多豐富的體驗。母親是這個“家庭傳奇”中至關(guān)重要的角色,她貧窮、堅強、溺愛長子,卻從不會對她的小女兒微笑。
杜拉斯對母親的態(tài)度可以說是復(fù)雜的,她既想愛母親,又想得到母親的愛;既恨母親,卻又想母親對她多付出一些?;蛟S杜拉斯是想通過寫作這種方式來彌補母愛的缺憾,或許她是想通過寫作這種方式告訴自己的母親她需要愛。作品中,那個小女兒去哄騙母親,接近母親,她想讓母親知道無論母親的絕望和復(fù)仇的欲望怎么樣沖擊著女兒,做女兒的依舊愛她。然而她的百般討好,卻沒有換來多一絲的母愛。她渴望在寫作中得到母親的愛,《情人》用詩意和零碎的語言來抒寫了自身的體驗和情感,她寫母親是想在文學(xué)的天空中找尋失去的母愛,不惜筆墨寫那位帶著歇斯底里的母親,然而她終究沒有將母親作為主角,杜拉斯說過母親“不是我作品的主要人物,也不是出現(xiàn)得最多的人物。不是,出現(xiàn)得最多的人物是我”[5]。
杜拉斯是自戀的,她以自己為原型構(gòu)造了《情人》的女主角,那個讓她沉醉其中——十五歲半,腰身纖細,一雙金絲高跟鞋,兩條長辮子,美麗的、叛逆的少女。然而她似乎又在一旁敘述了自己的母親作為這個角色的陪襯,讓閱讀者將更多的同情與關(guān)注投注到這個小小的女主人公身上,滿足了她的自戀,也實現(xiàn)了她的目的。那個女主人公的形象讓人驚嘆,也讓她喜悅,而“只有在她那里,我才能認識自己,感到心醉神迷”[6]。她的文字世界與她本人的生活相重疊,將她的母親作為參照,將自我作為觀照,寫自我的真實,卻又充滿神秘色彩。她在這種神秘中,表現(xiàn)著對自己的認同、欣賞和滿足的自戀情結(jié)。
在《情人》中,以杜拉斯為原型的女主人公對兩個哥哥的態(tài)度是完全不一樣的。對那個無所事事、流氓氣十足、搶奪母愛、給弟妹帶來難以抹去傷害的大哥,女主人公是討厭的、憎惡的,她甚至想“殺死他”。大哥是在杜拉斯人生年華正美的時候留下的陰影,那個哥哥,她幾乎是不愿提及的。對于二哥,可以說她在內(nèi)心之中的情感也是復(fù)雜的、朦朧的。她稱呼他“我的小哥哥”,這個稱呼在那個年代的當(dāng)?shù)厥怯兄厥庖饬x的,那是對愛人的稱呼。有著喜歡、愛戀、懵懂和彼此相依那樣情愫的兄妹是一對特殊的兄妹。
對兩個哥哥的態(tài)度,在女主人公那里可謂是天壤之別,有極端的恨也有極端的愛,無論在倫理上還是親情上,這種偏離了正常兄妹關(guān)系和家庭倫理的情景都是讓人無法理解的。然而,在《情人》中,自小失去父愛的女孩在訴說著兩個哥哥的時候,也在兩個哥哥的身上找尋著父親的影子,期待著父親的關(guān)懷?;蛟S我們可以認為大哥在她心中是嚴肅剛強父親的一面,代表的是強權(quán)和家庭權(quán)威,而小哥哥則是溫柔親切父親的一面,代表著親情和愛。這應(yīng)該是杜拉斯對當(dāng)時男權(quán)制度和資本主義金錢異化的一種影射和抨擊。她是喜歡小哥哥的,也就是說她喜歡有著愛的家庭關(guān)系,她在說著自己和小哥哥之間的情感,是為了愛而“拯救我的小哥哥”,為了小哥哥(愛)而反抗著“我”的大哥的壓迫欺負。
在《情人》中,告訴所有人她要拯救小哥哥,讓小哥哥擺脫懦弱的深淵、擺脫大哥的壓迫。告訴所有人她對小哥哥的戀情,逐漸飽滿的情愫,難以忘懷的“初”戀。這一切都訴說著她是自戀的,自戀到炫耀著自己的不倫之戀,讓讀者無法駁斥她的這段戀情,反而還因為與大哥的惡劣關(guān)系而同情她的小哥哥(這個初戀的禁忌),同情她的愛戀。杜拉斯是自戀的,《情人》中她無時無刻不在攥著閱讀者的心田,在細碎的記憶中找到吸引眼光的年少時光。
一直以來,無論是在東方還是西方,禁欲主義都在阻止著人類對與性相關(guān)事物的探索,直到20世紀人類將這道神秘的大門敞開得越來越寬敞,作為人類靈魂工程師的作家們才站在了人類性本欲的角度來展開了一系列的探索,而杜拉斯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個。《情人》中的“情人”退去了《抵擋太平洋的堤岸》中白人的形象,變成了一位華人。那個中國情人是讓她的家人帶著恥辱色彩的,是他們家族的一個污點。然而作者在這部作品中明確指出她不顧種族差異和別人的眼光還有家族的態(tài)度來接受這個中國情人是有著自己的原因的,她認為自己是遵從于本能的欲望而拋開了種族的差異,她與中國情人之間是通過肉欲與身體上的快感來體現(xiàn)他們之間的愛,她不止一次說道“我想要他”,而這種肉欲的歡愉將他們“引向極樂之境,沉浸在快樂之中”[7]。兩性最原始的愛欲被杜拉斯釋放得淋漓盡致,她在述說著自己的歡愉,也在炫耀著自己的愛欲,公開輕蔑了最原始的社會道德。
“我”是宗主國的白人,然而終究是一名貧困家庭的女孩,而那位中國情人雖然是非白人種但卻是富翁家的獨子,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地位的天平早已傾向了中國情人。杜拉斯的自戀表現(xiàn)出她在這段情愛之中的主導(dǎo)地位:她沒有將這位情人塑造成成熟穩(wěn)重和具有陽剛傲氣,而是塑造成了一副懦弱膽小的樣子,尤其是這位情人雖然有錢,卻是靠著父親的。在這樣的關(guān)系中,她找到了平衡感,在兩性中達到了一種精神上的滿足。但是中國情人屈從于家庭選擇了和本國的女子結(jié)婚,這種苦心經(jīng)營的平衡感在一瞬間被打破。于是,這位自戀的作家拉長了時間的維度,跨越了幾十年的距離來訴說這段愛戀,用了一個著名的開頭“我已經(jīng)老了,有一天……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對我說‘我永遠認識你……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8]來訴說不受時空控制的愛戀。杜拉斯是自戀的,她在《情人》中訴說著自尊,展示著自我愛戀的同時,我們也看到了一個在欲愛中不斷追尋著自身獨立和平等地位的作者。
法屬殖民地逐漸變得貧窮落魄的家庭,給正處在青春年少的杜拉斯留下了許多難以磨滅的傷痕:收入來源缺乏、三個子女需要養(yǎng)育、母親逐漸絕望……都在杜拉斯心中烙上陰影,并給其生命中帶來痛苦的回憶和不斷放大的寫作題材,尤其是在她生命的最后十幾個年頭,她用自己年少光陰的記憶開啟了一道追尋往事的大門,杜拉斯在《情人》中描述到,“十八歲開始蒼老”“只有十八歲,就已經(jīng)老去”,[9]這些看似淡然的口氣,卻帶著感傷色彩,那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語言,那些在語言中夾雜的冷瑟與悲傷,卻是怎么也不能被忽視的。
杜拉斯在《情人》中曾說:“我不得不……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姑且認為是拿吧。”[10]那時,家境困難,一個小女孩為了緩解家中危機在向班級的同學(xué)拿錢,“我知道他們很有錢”,就算這樣,班級的同學(xué)發(fā)現(xiàn)了她的行為后,卻是縱容了這樣的行為,“他們沒叫我賠,誰也沒叫我賠”,雖然有著羞恥感和害怕,“但我還是做了”。由于家庭的困難,處于白人圈子底層的孩子不得不去騙錢,拿別人的錢,這樣的情景不只出現(xiàn)一次,而作為監(jiān)護人的母親卻也是“因為家里總需要有錢收進,無論如何,沒有錢是不行的”,所以母親也默許了孩子這樣的做法,甚至允許孩子的“特立獨行”,“母親才允許了她的孩子出門打扮得像小娼婦似的,盡管對這一點她并不自知”。[11]
就是母親的放任態(tài)度,她十五歲跟中國戀人相遇了,還和他有著親密的接觸。母親起初是不允許的,白人和非白人的戀情,在那個時侯的越南,是有著無法逾越的溝壑的,但因為這個中國男人帶來了金錢,帶來了他們一家人可以生活得相對寬裕的財富,所以母親最后依舊是容忍了這段物質(zhì)與身體的關(guān)系。在勞拉·阿德萊爾的《杜拉斯傳》中曾披露了杜拉斯少年時的情人,她提到了杜拉斯關(guān)于真實情人的日記,“他還算是能走出去的,因為人們……通常只注意到他的腦袋,這腦袋確實很丑,我從來不和他在街上一起走到一百米以上”,[12]她跟他在一起感到羞恥。這些在《情人》中也提到,女主人公的中國情人是懦弱的、膽小的,身體也不好,帶著病態(tài)的蒼白,在感情上也算不上主動和勇敢,這樣的戀情,在杜拉斯看來,是充滿著辛酸和恥辱的。
往事總不會因為某個人刻意的改造而變成虛無,杜拉斯無論在自己的作品中如何改造著、修飾著這位情人,在她過往的記憶中,那個曾經(jīng)的恥辱和不甘是從來沒有在她生命中消失的,這便是她記憶中的“?!?、生命中的“劫”。
時間會淡化一切,包括悲傷和恥辱。一直對中國情人和家族充滿癥結(jié)的杜拉斯,總在不斷地重塑著過往的世界,那些沒有多少美好的年少光陰,那些在心底留下無盡傷痕的回憶,總在此后的歲月里慢慢沉淀、慢慢深入骨髓,變成了跗骨之蛆,再也無法擺脫。
面對那些年少時光所留下的傷痕和這段傷痕所帶來的無法抹平的自卑,杜拉斯無時無刻不在自己的作品中不斷重塑著這些難堪的記憶,也讓這些記憶在作品中越來越接近真實——無論是《抵擋太平洋的堤岸》還是《情人》,或是那一部《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她不斷地說著自己當(dāng)年的隱秘,卻又在這些隱秘中讓人越來越感到她的樂此不疲和沾沾自喜以及由那段自卑中轉(zhuǎn)化而來的自戀。
杜拉斯總是處在人書不分的幻境,她總在改造著自己的形象,改造著那段戀情中情人的形象,她想在書中找到一個完美的自我,找到那個時候她所期待的自我形象。她通過《情人》找到了一種在心靈和現(xiàn)實之間的平衡,在訴說著真實的同時,也將一個完美的自我展示給讀者。自卑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口,《情人》發(fā)泄著胸中的悲憤,那字字夾帶的冷色調(diào)和怨怒的情景無不讓人感知其中的情感,在她自己和讀者都毫不經(jīng)意的情境下奪路而來,讓一個完美的自我形象展示了高傲的自尊和絕對的自信,表現(xiàn)出她的自戀。這都從短短的幾萬字間慢慢透射出來,直至被人所解讀。
杜拉斯曾說:“我是一個徹底的自戀狂?!保?3]杜拉斯熱愛自己、肯定自己、相信自己,所以理所當(dāng)然地美化自己的形象,將完美的自我展示給讀者,展示給世界。她追逐著這樣理想化的自己,淡化著當(dāng)初那個自卑的小女孩,在黑暗中追尋著這一份難得的光明——自戀——在這份自戀中傾聽孤寂中自己的聲音,感受著自我的徘徊和落寞。習(xí)慣孤獨,習(xí)慣自戀中的自我,達到心與心的交融,幻境與現(xiàn)實之間的接合。
在用碎語式獨白話語寫成的《情人》中,她美化的形象感染著眾多的讀者,她塑造的女主人公形象已經(jīng)隨著時光的擦拭而變得美好,她愛著這個角色,細心經(jīng)營著這個角色,也在這樣的塑造中達成了長久以來的心愿——1984年出版的《情人》獲得了龔古爾獎。在一個作家面前,所有的獎項都只是對她這部作品的承認,所有的鮮花都是對這個人的認可和崇敬。杜拉斯,在碎語間表達著自戀情結(jié),也在獨白中展示了對自我的愛戀和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