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丹
(三峽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 湖北 宜昌 442002)
明崇禎十七年(1644年),干支紀年為甲申。當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陷北京,崇禎帝自殺,這在當時被稱作“甲申國變”或“甲申北京之變”。隨后形勢發(fā)生逆轉(zhuǎn):四月下旬,李自成兵敗山海關(guān),棄京西奔。五月初二日,清軍進據(jù)北京。次日,明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監(jiān)國,隨于十五日登極,建立南明弘光政權(quán)。次年為乙酉年(1645年),清軍南征,于五月十五日占領(lǐng)南京,弘光政權(quán)覆滅。此后清廷鎮(zhèn)壓南方抗清力量的一統(tǒng)戰(zhàn)爭,又持續(xù)了近二十年。
北京之變后的一年多時間,史稱“甲乙鼎革”或“申酉鼎革之際”,這是一個時事如沸、天崩地坼的動亂時代。明代人已有了新聞的觀念①。崇禎以來,天下板蕩,家國有傾覆之憂,廣大官紳百姓,因利害切身,無不對時事抱有強烈的關(guān)注,時政新聞成為信息傳播的熱點。本文在明末信息傳播的大背景下,將“甲乙鼎革”之際作為一個橫斷面,考察明清交替這一特殊時期的時事新聞傳播現(xiàn)象。
明代晚期以來,社會上形成了規(guī)??涨暗男畔⒘鲃樱篌w可分為口傳與紙媒兩種形式;前者包含了風聞、流言、謠諺等最為傳統(tǒng)的口頭傳播形態(tài),而后者包括類型眾多的公、私文書:公文書又稱官文書,指各類行政文書;私文書則包括一切非官方的紙質(zhì)信息媒介,如傳單、書信、小報、私示、私揭及私家撰述等。晚明信息載體形式豐富,能夠進行快速的信息傳遞,將重要的時政消息帶到遠方。邸報和一些時事類紀事,經(jīng)過大量的復(fù)制(借閱、抄錄、刊刻、售賣),在短時間內(nèi)廣為傳播,使晚明社會具備了“初期大眾傳媒社會”的特征[1]84。尤其令人矚目的是,紙質(zhì)媒介前所未有地成為傳遞時事信息的最重要載體,主要包括:
邸報所記,就是時事②。明代官員極為依賴邸報,以范景文為例,崇禎三年(1630年)他以河南巡撫率兵勤王,駐兵都門,通過“連日閱邸報”,得知各地撫臣“聞警入援,俱絡(luò)繹在途”的情況。事定后,擢升兵部侍郎,在通州練兵。忽一日,“于邸報中見湖廣道御史一本”,奉旨有云“這本內(nèi)摘陳五弊……通鎮(zhèn)督臣練兵,反稱頹廢”,方知自己入于彈章。但詳情不悉,直到“得其抄疏一款”,才了解到御史所言“練兵頹廢”的具體內(nèi)容。崇禎五年,范景文連疏請告,諭留的圣旨也是從邸報看到的③。
近京朝臣對邸報尚不可一日或缺,對于邊鎮(zhèn)將帥,邸報就更是他們?nèi)嬲莆哲娬畔⒌氖滓旁戳?。當時大將毛文龍鎮(zhèn)守遼東海外孤島皮島,從側(cè)翼對清軍形成一定牽制,著名文士張岱曾問一位皮島來的客人:“毛將軍在島何事?”客答:“日急京中邸報耳。”張不解,客解釋說:“閱邸報方知邊事?!盵2]90
邸報還是廣大士紳了解時事的主要途徑。一個經(jīng)常被提及的例子是:顧炎武的祖父是位普通的“隱君子”,七十多歲了,“足不出戶,然猶日夜念廟堂不置”,“閱邸報,輒手錄成帙”。他通過讀邸報了解時事,并做摘抄。之前邸報“并是寫本(手抄本)”,崇禎十一年(1638年)后出現(xiàn)活字印本[3]155。由于邸報的內(nèi)容都是時事消息,時效性強,不像其他讀物那樣具有長期保存的價值,所以邸報得以刊刻出版,只能是來自巨大的閱讀市場的推動,表明當時社會上像顧氏那樣有新聞閱讀需求的人越來越多。
明代,一種新的小說類型——時事小說興起。不同于一般的文學作品,時事小說以時政為寫作對象,其創(chuàng)作緊追時事。明清之際的重大時政,如遼東戰(zhàn)事、魏閹、黨爭、流賊等,都有相應(yīng)的“小說報道”。有學者將時事小說與它所寫事件的間隔,定為“不超過一代人,即三十年左右”[4]。事實上,一些小說的問世幾乎與時事相銜接,可用“不旋踵”來形容。如姚廷遴在上海所見,“京師之變,未及兩月,即有賣剿闖小說一部”[5]55。這在當時的條件下是十分驚人的出版效率。
時事小說的最大賣點,是它的真實性,為此往往不厭其煩地收載疏、揭、塘報等官方信息。盡管小說不免加進許多坊間傳聞,再參以作者的臆想、推斷,但它最基本的材料,還是邸報。陸云龍在《魏忠賢小說斥奸書》的凡例中就說:“閱過邸報,自萬歷四十八年至崇禎元年,不下丈許?!盵6]1因此時事小說可說是邸報新聞的二次傳播,是帶有一定文學性的更為普及的新聞信息形式,它對社會的影響要遠大于在官紳中傳閱的邸報。
此外,通俗化的戲曲(包括劇場演出及刊布的文本)也促進著時事新聞的傳播。如崇禎十六年(1643年)清兵深入畿內(nèi),輔臣周延儒奉命督師,坐視蹂躪,不敢一戰(zhàn),民間遂演作《賣國傳奇》,一時“傳遍天下”。清初戲曲《鐵冠圖》,有“亂箭”(記周遇吉事)、“刺虎”(記明宮人刺殺闖將)、“詢圖”(記崇禎在密室發(fā)現(xiàn)鐵冠道人所留三圖)等情節(jié),均為明亡時事。吳三桂和陳圓圓的故事在“甲申之書”《甲申傳信錄》里已有記載,吳偉業(yè)又作《圓圓曲》,使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的故事愈傳愈廣,而它的“主角”正是當朝平西王,不知他捧讀此曲,是否有古人之想?以文藝的形式傳播時事,在明末可稱蔚為大觀。
明代文人“好紀錄時事”[7]524。與前人雜錄野聞不同,明末開始出現(xiàn)報道重大時事的獨立新聞作品。譬如《天變邸抄》,以三千多字的篇幅記錄了天啟六年(1626年)五月初六日發(fā)生在北京內(nèi)城王恭廠的大爆炸事件,語言簡練生動,內(nèi)容豐富,寫法新穎,已經(jīng)很像現(xiàn)代的新聞報道[8]。該文名為“邸抄”,實際上并非官報,它可能是一位北京的觀察家,綜合采訪各方消息,精構(gòu)而成的一篇社會新聞。在被收入筆記(如金日升《頌天臚筆》、黃煜《碧血錄》、計六奇《明季北略》等)前,可能以單篇新聞文本的形式在民間廣為傳抄。
當時社會上已頗多類似的“時事紀”,具有相似的特點:
一是文字簡短,少不過數(shù)百,多不過數(shù)千,以一件大事為中心,多角度切換,逐日排比紀事。如崇禎十五年前后李自成三圍開封之役,就有黃仲霖《誓肌漫紀》、張寧生《汴圍紀略》、李照亮《汴圍日記》、李光墼《守汴日志》、白愚《汴圍濕襟錄》、周在?!洞罅菏爻怯洝返戎辽?部專題新聞報道。與尋常野史不同,這些作品均為作者記其親歷之事,具有極高的紀實性和真實性,類似于記者從新聞現(xiàn)場發(fā)回的紀實報道。
二是傳播效率高。大事過后,作品很快面世傳布,如《守汴日志》在開封失陷的第二年,就由作者在南京口授寫成,隨即以抄本的形式流傳。甲申之變后,類似作品呈爆發(fā)之勢,南方出現(xiàn)了一大批專記“國變”的新聞抄本和坊刻(見后)。
三是作者群體的多元化。作品多出自中低級官員、士紳,甚至普通商民布衣之手。他們身罹亂世,熱衷于以時事參與者的身份筆錄所見所聞之時事,且以傳遞信息(而不是存史)為其寫作的主要目的。
綜上簡述,我們將口傳之外的紙質(zhì)媒介,分為以邸報為核心的“邸報信息波”(主要利用邸報材料)和時人“時事紀”(根據(jù)親身見聞)兩類。這表明,在易代前夕,文字化的信息媒介已相當發(fā)達,尤其是在邸報驟停的條件下,大量時事紀滿足了人們的信息渴求。這一特點,在甲乙鼎革之際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崇禎十七年正月,李自成親率大軍,由陜?nèi)霑x,直搗明朝的京畿,一路勢如破竹,僅在寧武關(guān)遭遇激烈抵抗。雙方接戰(zhàn)前,寧武總兵周遇吉派提塘都司楊志榮上京求救,可還未抵京,寧武就陷落了。此后警報日亟,三月初二日,北京首次出現(xiàn)外逃潮,“南歸者數(shù)千人,車馬為之一空”[9]80。其實早在“二月之末,道路已?!盵10]50,南下的運路(淮北運河沿線)土寇亂兵成群。三千里外的陪都南京,最后一次得到朝廷的消息,還是崇禎帝在二月二十八日頒發(fā)的勤王詔,由邸報傳至南方,之后便南北阻隔,(官方的)音信不通了[11]31。
京師是“帝國”信息心臟,京城陷落后,“邸報信息波”消失,人們只能通過逃亡者的口述及他們所攜的一些民間雜錄的“單、記”獲知國變消息[12]。然而逃入者“各有述略,不無異同”。在恐慌心理的擾動下,一向尚還穩(wěn)定的江南,流言紛紛,謠言四起,社會治安也出現(xiàn)了令人不安的動亂跡象。南京翰林院掌院姜曰廣擔憂地說:“闖賊之變,邸報斷絕。民間頗有流傳,中外大震。金陵群亡賴,挾饑軍思逞,洶甚!”[13]289
雖然四月中流言已紛傳崇禎帝自殺,但在得到確信前,南京對信息進行了控制:“禁訛言者,殺無赦”[13]289。直到五月初四,福王朱由崧于監(jiān)國的次日發(fā)布哀詔,為先帝發(fā)喪,才將噩耗公開。
這時,寧武都司楊志榮逃到南京。大順軍入京后,他被困了一段時間,之后尋機出逃。當時南方對寧武之戰(zhàn)的情況缺少了解,有傳寧武之失,是“賊以陰計破之”的;或只提榆林之戰(zhàn),完全不提寧武血戰(zhàn)。寧武陷落的時間,在各種新聞報道里竟有6種說法。直到楊志榮北來,“出揭備陳顛末,都督陳洪范上其事”,總兵周遇吉“躬先巷戰(zhàn)”、慷慨就義的事跡,才在南京傳開[14]440-441。其實楊志榮本人并未親歷戰(zhàn)事,他的揭帖的不少內(nèi)容來自傳聞,存在許多不確和夸張的地方,但由于它是明亡前最后一場大戰(zhàn)——寧武之戰(zhàn)的最早的獨家文字報道,因而具有極大的輿論影響力④。
在當時信息淆亂不靈的條件下,市面上出現(xiàn)諸多出自著者目擊的“時事紀”,成為人們了解北方政治形勢的相對可靠的新聞源(需要指出的是,就閱讀心理而言,紙上記載的信息比傳聞更具權(quán)威性)。然而這些以抄本和坊刻(民營書坊的出版物)行世的新聞記,同樣存在紛亂不確的情況。如三月十九日獻城之人,先傳為朱純臣,又傳為張縉彥、傅景星;隨帝縊死的太監(jiān),初傳為王之心、王之俊,后來才確認是王承恩,等等。至于人們普遍關(guān)心的“朝廷百官”的結(jié)局,是死難、逃亡、刑辱,還是從逆?誤傳尤多(事變后早期逃人所攜的“北來公道單”,即專記此類新聞),?!耙皇露滓一ヒ?,一人而彼此迥殊”。楊士聰是北京之變的親歷者,他說:“坊刻類以南身記北事,耳以傳耳,轉(zhuǎn)相舛錯,甚至風馬牛不相及者,其不真也固宜?!睘榇怂鶕?jù)親身見聞及從政經(jīng)驗,對諸書失實之處加以核定,撰為《甲申核真略》——“稱核真者,以坊刻之訛,故加核也”[15]6-7。
對于當時新聞飛傳的情形,時人有著相似的評論,如楊士聰稱其為“新聞互競”,馮夢龍稱為“喜事競傳”[16]135。過于追求新聞傳播的快捷,必然付出一定的真實性代價,楊士聰將這類新聞失真稱為“無意之失”:
其始國難初興,新聞互競,得一說則書之不暇擇者,故一刻出,多有所遺,有所誤,有所顛倒。此出于無意,一變也。[15]7
但情況很快發(fā)生變化。五月后,隨著清廷在控制區(qū)實行嚴厲的剃發(fā)令,引發(fā)了國變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難民潮,南逃者中就有許多曾一度降闖,卻不愿仕清的明朝官員。楊士聰就是趕在剃發(fā)令正式實施前,毅然離京南下的。據(jù)他說,與之聯(lián)舟“南來縉紳不下百余人”;還有人冒險走海路,聽說“泛海諸臣”,一次“漂沒者七十余艘”[15]54-55。這些不顧危途來投的官員,本該是弘光政權(quán)爭取的對象,孰料他們還未入境,先已陷入南都濁亂的輿論泥淖中。
弘光建政后,黨爭復(fù)熾。六月間,在事實還混沌未清的情況下,權(quán)臣馬士英已迫不及待地首劾北京“從逆”諸臣;七月初定從逆六等罪,對投降大順的官員予以懲處,立“順案”以打擊東林、復(fù)社人士,實含有露骨的政治目的。南都政治風向的急劇變化,對“甲申新聞”造成了直接的影響。楊士聰總結(jié)說:
既而南奔偽官,身為負涂之豕,私撰偽書,意圖混飾,或桃僵李代,或淵推膝加,且謬謂北人未免南來,一任冤填,罔顧實跡,此出于立意,又一變也。[15]
“南奔偽官”面對激烈的輿論討伐和政治打擊,被迫寫作自辯,他們筆下的時事,已帶有明顯的自利性“立意”⑤。
此后黨爭日熾,對時事書寫造成更加深刻的影響:
十七年之鐵案(按:指崇禎所定閹案)既翻,占風望氣者實煩有徒,歸美中珰,力排善類,甚至矯誣先帝,創(chuàng)為收葬(魏忠賢)之言,掊擊東林,明立逢時之案,捉風捕影,含沙射人。此陰險之極,出于刻意,又一大變也。[15]15
這一階段的時事寫作,肆意編造,橫生巧詆,淪為制造輿論、打擊對手的政治工具。例如給事中光時亨,“坊刻數(shù)本”皆稱其諫阻崇禎帝南遷,“厥后爰書以此而成,時亨以此被誅”。“從賊”固不足以致死,但“力阻南遷,致先帝身殞社稷”,卻是必死之罪。坊刻的說法雖不可靠,卻成為處死光時亨的依據(jù)⑥。類似隱含了門戶恩怨和政治目的的謠言和偽纂,在甲乙之際層出不窮,在當時迷惑了不少人,直到今天仍未盡澄清,有待系統(tǒng)清理[17]。
南都對政治信息的管制,也不脫黨同伐異的窠臼。如翰林院簡討方以智逃到南京后,立刻刊書兩種,以為自辯之資:
一種乃其與(兵部侍郎兼侍讀學士)傅鼎銓手定,一種乃以五十金賄買監(jiān)生陳琯為之者。自定之書列款甚詳,首先自辯。陳琯之書僅存大略?!灾羌葹榇藭?,旋發(fā)覺于巡視南城御史王孫蕃,逮書坊人拷訊。于是以智與鼎銓手書改竄之稿,及賄買陳琯之銀俱追出,特參下部提問,以智潛逃。第因有此番淆亂,坊刻益紊。[15]24-25
當時諸書記事多有“刻意”的加工改竄,而方以智遭到查抄提問,卻出自他的對頭、在南都掌權(quán)的阮大鋮的迫害,為避禍,他只好連夜?jié)撎印?/p>
方與楊士聰不和,據(jù)楊說:“(方)事露潛逃,復(fù)為匿名帖遍貼街衢,言余為賊官。時余在揚州,蓋恐余入京,故又下一番毒手。余門生譚貞良方入京見之,悉為滌去。”可見無論公開出版的新聞出版物還是匿名的揭帖,不是為己辯護,就是攻訐對手,新聞既為門戶意見的表達形式,也成為黨爭的工具。南都雖下令“禁匿名蜚語”[17]6110,可是與此前的“禁訛言”一樣,不過為一紙空文。
甲申三月北京陷落后,南京立即取代北京,成為全國性的信息中心,時政新聞向此匯集、交流,并構(gòu)成弘光政權(quán)政治運行的一種輿論態(tài)勢。南京作為明朝的陪都,官民不約而同地逃向此處,既有運河之便,又有“從王”之義;加上南京有江淮之險可倚,此前形勢較為穩(wěn)定,未受戰(zhàn)火破壞,所以吸引了大批逃難宗室、官員和百姓。他們大多先渡淮,匯聚于淮安,然后沿運路南下,大運河這條南北交通的大動脈,在大動亂中依然發(fā)揮著信息主通道的作用。
“甲乙”之際,三大信息網(wǎng)絡(luò)在時事信息傳播中發(fā)揮了各自不同的作用,有著不同的表現(xiàn):
當闖王進逼北京時,明廷的情報體系運轉(zhuǎn)失靈,“至于偵探一節(jié),了無方略”[15]12,而滿城卻是“賊間遍布流言”。劉尚友記當時京中消息之淆亂:
廠衛(wèi)緝事非不嚴,而訛言朋興,遏之愈熾。賊檄、賊示或投府署,或揭街衢,至指斥乘輿??虝r日而捕之,竟不可得。愚民幸災(zāi)樂禍,俱言李公子至,貧人給銀五兩,往往如望歲焉。蓋都人雜甚,莫可稽核,至菜傭酒保,皆為賊遣,故尤難辨云[9]66。
明廷對“天子腳下”盛行的謠傳,根本無力控制。而當北京遽然失陷,龐大的官僚機器倏然失去“元首”,中央和地方的信息紐帶立刻崩斷。這是北京陷落后一月有余,南都才確認崇禎殉國的根本原因。在明朝高度發(fā)達的中央集權(quán)下,重要的時政信息均得直接奏報朝廷,地方自主權(quán)有限,彼此之間也缺乏制度化的溝通協(xié)調(diào)機制,其弊病在烽火連天、刻不容緩的戰(zhàn)亂中暴露無遺。更何況經(jīng)多年兵燹,明朝在楚豫及河南河北的統(tǒng)治網(wǎng)絡(luò)幾近瓦解,官方所據(jù)情報,往往“止據(jù)(民間)傳說”;就連極為重要的軍情塘報,也依賴逃亡士民提供的并不準確的報告⑦。
弘光建政后,重建新的“中樞大腦”,然而它的信息機制依然低效無能。如住在上海的姚廷遴,在五月五日“讀”到國變消息,當天他正在舉行家宴——
忽報沈伯雄來,覺愴惶之狀,手持小報云:四月二十五日(按:應(yīng)為三月十九日),闖賊攻破京師,崇禎帝自縊煤山等語。叔祖聞之大驚,大伯、二伯俱失色無措,遂收拾杯盤,斟酌避難。不一日有大報到,民間吽聞。又不一日,報福王監(jiān)國南京,又聞即位稱帝,先紅詔,次白詔,俱到,鄉(xiāng)紳官府哭臨戴孝。[5]54
這條記事的價值,在于提供了四種不同的信息媒介及其先后到達的細節(jié):從五月五日開始,姚廷遴在數(shù)天內(nèi)接閱多條新聞,他先看到小報(報帝崩,然時間不準)和大報(有了更詳細的報道),然后是官方發(fā)布的監(jiān)國詔(紅詔)和公布崇禎死訊的哀詔(白詔)。如果“不一日”以二三日計,則兩詔(五月初四發(fā)布)傳到上海,已在五、六天后(約在初八、九日),與監(jiān)國消息傳到已成為南北分界重鎮(zhèn)的淮安略同⑧。姚廷遴看到的小報和大報,可能是民間私印出版的“新聞紙”,它們的傳報效率要遠過于官報。事實上,早在小報傳到前,當?shù)匾咽恰坝炑匀罩痢?。如果說流言難以遏制,那么弘光政權(quán)對民間傳抄、刊印的新聞出版物傳遞官方嚴禁的信息,也是束手無策。
福王于五月十五日即位,江南立主,對于凝聚人心至關(guān)重要,可是消息傳遞太慢。楊士聰南下途中,于六月初三日在山東東昌遇到兩位從南京來的“登極頒赦官”,已在登極半月之后。二十二日,這兩位本該負有情報使命的官員,還頓在東昌,接受當?shù)毓偌澋难缯圼15]45、48。而此時清廷正加緊經(jīng)略山東、河南等權(quán)力真空地區(qū)。
信息是軍事行動和政治決策的基礎(chǔ),信息閉塞,使得弘光政權(quán)面對復(fù)雜的時局,無力做出正確決斷(如對清廷的戰(zhàn)略意圖始終不明、一廂情愿地“聯(lián)虜剿賊”等),從而埋下亡國的禍患。
弘光政權(quán)喪失了新聞信息的控制力,反過來也影響到政府信息發(fā)布的權(quán)威。弘光登極詔中有“與民更始”一句,原是帝王即位詔書的套語,結(jié)果“訛傳與民更始,凡奴仆之輩,盡行更易,不得復(fù)奉故主”,導(dǎo)致上海、華亭等地發(fā)生奴變,奴仆千百成群,沿主家索取賣身文契,甚至“奴殺其主者,不一而足”[19]16-17。
在亡國的悲憤中,一些鄉(xiāng)官、隱宦、士紳,急至南京上書、進疏、投呈,或?qū)⒁庖娍瘜懗山摇⒉?、議及詩文,廣為傳播;金壇、蘇松、常熟、太倉、吳江、無錫、嘉定、嘉善等地學校生員,不顧“諸生無建言啟事之條”的律禁,聯(lián)名發(fā)表討降、復(fù)仇、公禁等檄文和誓詞,公然表達政治意愿,都是通過宣傳以爭取政治發(fā)言權(quán)的行為,加劇了南都的亂象⑨。
國變之初,所有信息皆來自口傳,在人際網(wǎng)絡(luò)間快速流動。如馮夢龍記:
甲申燕都之變,道路既壅,風聞溢言,未可盡信。候選進士沂水彭遇飚于四月一日,候選經(jīng)歷慈溪馮日新于十二日,東海布衣盛國芳于十九日,先后逃回,各有述略,不無同異。武進士張魁十六日出京,有北來公道單,敘忠逆近實,而未及紀事。吾鄉(xiāng)有賈人于五月望日出城,則李賊已遁,而燕京化為胡國,所述甚悉。[20]
南下的友人為身處南方的馮夢龍帶來第一手的新聞素材,使他得以在幾個月內(nèi)寫出《甲申紀聞》《紳志略》《北事補遺》等多篇新聞報道。南方最早一批關(guān)于甲申之變的新聞坊刻,皆屬此類“以南身記北事”,在人際間流動的傳言是其最主要的信息來源。
明末持續(xù)的災(zāi)害與動亂,造成不可控的大規(guī)模人口流動——災(zāi)民、饑民、難民及寇、賊、叛兵等,人流所至,亦信息之所赴。
大動亂時期的人口流動,可分為兩類:一是就食性流動。如李自成占領(lǐng)洛陽后,開倉放糧,很快吸引了百萬饑民來洛就食,當他們散開時,信息隨之擴散,將“迎闖王,不納糧”等政治口號迅速散播到黃河南北的廣大地區(qū),擴大了農(nóng)民軍的政治影響。二是避難型。即由亂區(qū)向形勢較為穩(wěn)定的河北和江南流動,包括貴族、士紳和具有一定財力的商民,群體規(guī)模要小得多。在甲乙鼎革之際,正是大批的北來逃亡者,給南方帶去了最早的關(guān)于“北事”的信息,這些信息經(jīng)過整理,又成為紙媒的時事報道。
早期的逃亡士民已攜帶單、記、揭等紀事性紙媒,為最早一批“甲申”專題報道提供了素材。如吳邦策在京“苦心搜訪(相關(guān)新聞),并吏部告示名字,私記藏之發(fā)中”,至南京刊成《國變錄》[21]352。目前所知成書最早的“甲申時事紀”《燕都日記》,也是由某無名氏雜綴消息而成,馮夢龍在《紳志略》里也引錄了眾多傳單的記載。
有關(guān)甲申之變的時事紀先以抄本的形式流傳,隨后就出現(xiàn)了帶有商業(yè)性質(zhì)的坊刻出版物。如馮夢龍編刻的“新聞集”《甲申紀事》,所收之書實際上都是時人所撰“新聞篇”(該書于乙酉年出版)。據(jù)筆者統(tǒng)計,現(xiàn)存在甲乙之際出版流傳的“甲申之書”,就有四十余種。而甲乙間舉凡大事,如滄州、淮安、鄖陽等處備御,揚州、京口兵變,南都之政,清軍南下諸暴行(如“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等等,都有時人據(jù)其親歷親聞加以撰記。在當時艱苦的環(huán)境下,這些作者備嘗顛沛,仍堅持筆錄(或及時追錄)鼎革之際的見聞,并且愿將所錄之事傳播出去,以饗當世之讀者。他們被稱為“新聞記錄員”[22],其作品被稱為“新聞出版物”⑩,是實至名歸的。依托江南出版網(wǎng)絡(luò)廣泛復(fù)制傳播的紙質(zhì)媒介,成為甲乙之際新聞信息傳遞的最大特色,這在傳統(tǒng)社會也是空前絕后的。
清順治二年(乙酉,弘光元年,1645年)五月,清軍攻占南京,又用兵吳、浙、江、閩,南方出版業(yè)大受影響。其后雖仍有文人注意“搜訪忠節(jié)遺民事跡”,記錄所見之時變,但已經(jīng)失去了刻印出版的基本條件。故新聞出版之繁盛,只為甲乙之際的曇花一現(xiàn)。
明清鼎革之際,時事新聞媒介類型眾多,有檄文、告示(公示、私示、偽示)、揭帖(公揭、稟貼、私揭,又分具名帖和匿名帖)、策、論、呈文、疏奏、書信、塘報、大報、小報、邸報、傳單(有北來單、公道單等名目)等;更有記錄時事、被時人當作新聞讀本的時事抄本和坊刻。相對于口傳消息,抄寫和刊刻的紙質(zhì)信息,價值更高,如黃宗羲所說:“弘光南渡,得手鈔便為信史?!盵23]167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邸報、塘報早已成為社會上新聞傳遞的主要形式,久之,在日常使用中,邸報、塘報可能成了“新聞媒介”的代名詞。如前面說到的《天變邸抄》,實際上是借用邸鈔之名;另一份在甲乙之際流傳甚廣的《陳方策塘報》,也不是真正的塘報[24]86-87。冒用邸報、塘報之名,既符合時人對其新聞內(nèi)容的認知,也能增強其記載的權(quán)威性。這提示我們,在研究傳統(tǒng)社會的傳播媒介時,不應(yīng)過分拘于其名稱。照此思路,黃宗羲在編輯《弘光實錄鈔》時引舊存邸報,可能是弘光時恢復(fù)了邸報的發(fā)行,也可能只是新聞文本的一種易言。
晚明新聞作品增多,到甲申之變后更呈泉涌之勢,大量時事類新聞作品的出現(xiàn),透射出普通人對于國家大事的關(guān)切。新聞載體的多元化及其文本的通俗化,表明心系國事的,不再限于士大夫階層?!凹沂聡绿煜率率率玛P(guān)心”的時代精神,在易代之際的動蕩時局中,始終激勵著世人,鼓舞他們,以匹夫之身關(guān)注家國大事,成為那個時代的特有標志和最后的余響。這與百余年后,無論是清廷對西北的戰(zhàn)爭,還是鴉片戰(zhàn)爭的外敵入侵,國人均處之以漠然與麻木,形成了鮮明對照。這其間發(fā)生了什么,是什么造成這種變化,很值得深入研究。
注 釋:
① 時人已有了新聞意識的高度自覺,新聞成為一個常見詞,參見孔正毅《“新聞”一詞的出現(xiàn)及其內(nèi)涵的演變》(《國際新聞界》2009年第9期)、尹韻公《中國明代新聞傳播史》(重慶出版社1990年版)。
② 時事不是新詞,宋人劉克莊歸隱后與客“約法三章”,就有“談時事者,麾出門墻”之說。明末學者錢謙益加以化用,其“三章約”首列邸報,用以替代時事。參見劉曉偉《論“除目”及“除目”流布背后的政治傳播》(《新聞與傳播研究》2019年第5期)。
③ 以上三事,分見范景文《援兵經(jīng)過處置當預(yù)疏》《請罷免疏》《請告四疏》,收于《文忠集》卷二、三、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④ 楊志榮揭帖可稱一篇“寧武戰(zhàn)紀”,其不確之處及它對歷史記載的影響,參見楊永康、賈億寶《“力戰(zhàn)而死”還是“縋城而亡”——〈明史·周遇吉傳〉史源問題及史事考辨》(《史學史研究》2019年第3期)。
⑤ 江南對“從逆”諸臣,不僅有檄書等輿論討伐,更有實際的攻擊行為,如蘇州人就“攻降臣項煜、錢位坤、宋學顯、湯有慶,毀其家”(《國榷》卷一百一,崇禎十七年五月戊戌,第6094頁)。這使有“降賊”經(jīng)歷的官員面臨道德與利益的雙重重壓,故此亟亟于“寫新聞”自辯。參見包詩卿《明清鼎革之際個體歷史的自我書寫——以楊士聰〈甲申核真略〉為中心》(《江海學刊》2016年第4期);閆鳴《明末清初政治書寫研究:以時代變局中的形象塑造與身份認同為視角》(復(fù)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
⑥ 對光時亨的指控,楊士聰從“未嘗奉有明旨,他人何由而阻之”的角度予以辯駁,可信。見《甲申核真略》(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5頁)。
⑦ 例如三月底,淮撫路振飛接塘報稱“今闖賊被宣、大兵馬殺退,回至代州,其居庸、固城等關(guān)俱被官兵阻塞”,就是完全錯誤的消息。該總兵經(jīng)詢問山西逃弁、儒士及材官人等,不加核實,即輕率呈報(見《副總兵劉世昌塘報》,趙士錦《甲申紀事》附錄,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5頁)。
⑧ 新主監(jiān)國詔傳到淮安是五月初八日,歷時5日,見滕一飛的《淮城紀事》。
⑨ 南都官民表達時政意見的媒介形式,可參見馮夢龍編著的“新聞集”《甲申紀事》(弘光元年刻本)所收文本。
⑩ 研究明末江南出版的學者,已注意到江南的新聞出版現(xiàn)象。如日本學者大木康提到明末出版物對時事敏感的問題,將謝國楨《晚明史籍考》所列“甲乙之際”諸書稱為“匯集當時新聞的書籍”,將馮夢龍輯錄的《甲申紀事》稱為“明清交替時江南整理、刊行的新聞集”(《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81頁);馮氏之書也被岸本美緒稱作“早期的新聞出版物”(《崇禎十七年的江南社會與關(guān)于北京的信息》,《清史研究》1999年第2期)。然而對這一類時事書寫,歷來將其歸入“南明野史”,未能充分重視其“新聞性”,將時事書與史書混為一談,也未有專門的研究。筆者對這一類“時事紀”做了初步的清理,得書約百五十種,將另作專文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