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平
(清華大學(xué) 外國語言文學(xué)系, 北京 100084)
雅各布·格林(Jacob Grimm)與威廉·格林(Wilhelm Grimm)兄弟作為日耳曼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之父,在古文學(xué)、民間文學(xué)、語言學(xué)研究上具有開創(chuàng)性貢獻(xiàn)。其共同出版了《德意志傳說》(1816,1818)、《古德意志森林》(1813—1816)以及至今具有權(quán)威影響的《德語詞典》(第一卷1854,第二卷1860,第三卷1862)。此外,雅各布·格林還單獨著有《古德意志騎士愛情詩》(1811)、《德意志神話》(1835)、《德意志古法釋》(1828)、《德語語法》(第一卷1819,1822,1840,第二卷1826,第三卷1831,第四卷1837)。威廉·格林單獨著有《德意志的如尼文》(1821)、《德意志英雄傳說》(1829)。兩人畢生研究“德意志”,但是,令他們享譽世界的童話集卻被冠以《兒童與家庭童話》(Kinder-undHausm?rchen),雖然書名里沒有“德意志”一詞,但這些童話被格林兄弟認(rèn)為是“純德意志的”(1)Brüder Grimm, Kinder- und Haus- M?rchen, Realschulbuchhandlung, 1815, S. XI. 后文所有格林童話版本縮寫為KHM與相應(yīng)的版本年代。無特殊說明,此文所有外文文獻(xiàn)譯文均為筆者自譯。,意在為尚未形成民族國家的德意志人創(chuàng)造出“民族統(tǒng)一的意識”(2)Dieter Borchmeyer, Was ist deutsch? Die Suche einer Nation nach sich selbst, Rowohlt e-book, 2017, S. 206.。
這一意圖被格林兄弟用文學(xué)化的語言寫在了童話的前言:“天降暴雨或他種不幸后,整片麥田都?xì)Я恕5诘琅缘桶膮仓羞€有一小片安然無恙。幾株麥穗堅實挺立……它是整個冬天的糧食,或許也是未來唯一的種子?!?3)Brüder Grimm, Kinder- und Hausm?rchen, Ausgabe letzter Hand mit den Originalanmerkungen der Brüder Grimm, mit einem Anhang s?mtlicher, nicht in allen Aufl. ver?ffentlichter M?rchen und Herkunftsnachweisen, hrsg. von Heinz R?lleke, 3 Bde., Bd. 1, Reclam, 2006, S. 15.
拿破侖引來的“暴雨或他種不幸”導(dǎo)致了德意志神圣羅馬帝國的解體,如歷史學(xué)家托馬斯·尼佩代(Thomas Nipperdey)所言,德國“又淪為了一個地理概念”(4)轉(zhuǎn)引自Hans-Georg Schede, Die Brüder Grimm,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2004, S. 31。。1806年10月28日,拿破侖以勝利者的身份進(jìn)駐柏林。同年11月1日,法軍進(jìn)駐格林兄弟所在的黑森選侯國的首府卡塞爾城。威廉·格林見證了這一歷史時刻:“一切迄今本有的秩序崩塌了,這一天總浮現(xiàn)在我眼前……十月的最后一天,我還不相信黑森會淪為異族統(tǒng)治,第二天,法軍就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進(jìn)駐如今已經(jīng)被毀了的舊宮。不久,一切都徹底地變了:陌生的人、陌生的習(xí)俗,陌生而大聲的語言回蕩在街頭巷尾?!?5)Hans-Georg Schede, Die Brüder Grimm,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2004, S. 31.黑森一夜間就消失了,成了法屬威斯特伐利亞王國的一部分。同年,格林兄弟作為民族精神的拾穗者開始收集故事。他們希望用這些“源于最古老時代的信仰”(6)KHM 1857, Bd. 3, S. 409.為德意志民族在精神上提供一個共同的家。這些故事被格林兄弟統(tǒng)稱為“M?rchen”,通常被譯為“童話”,但是德文的“M?rchen”和中文的“童話”有著不同的來源與歷史。
中文里的“童話”一詞始于孫毓修,他于二十世紀(jì)初將編譯的兒童文學(xué)叢書命名為《童話》,由此成為“童話”一詞的首創(chuàng)者(7)參見盛巽昌、朱守芬編:《百年童話精品》,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1999年,第332頁。?!锻挕防锏墓适聛碓醇扔型?,也有神話、小說、歷史故事(8)比如源自:《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貝洛童話》《希臘神話》《泰西五十軼事》《天方夜譚》《格列佛游記》《魯濱遜漂游記》《史記》《漢書》《唐人小說》《警世通言》《孔雀東南飛》《木蘭辭》《今古奇觀》《虞初新志》《中山狼傳》。參見盛巽昌、朱守芬編:《百年童話精品》,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1999年,第332頁;胡從經(jīng):《晚清兒童文學(xué)鉤沉》,少年兒童出版社,1982年,第233-234頁。,既有譯編,也有自創(chuàng)。其主旨即為《初集廣告》中所言:“故東西各國特編小說為童子之用,欲以啟發(fā)智識,含養(yǎng)德性,是書以淺明之文字,敘奇詭之情節(jié),并多附圖畫,以助興趣;雖語言滑稽,然寓意所在必軌于遠(yuǎn),閱之足以增長見識?!?9)轉(zhuǎn)引自金燕玉:《中國童話的演變》,《蘇州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2年第2期,第75-82頁,此處第75頁。
“童子之用”讓“童話”在中國一開始就成為兒童文學(xué)的同義詞。(10)參見Heike Frick, “Rettet die Kinder!”: Kinderliteratur und kulturelle Erneuerung in China, 1902—1946, LIT Verlag, 2002, S. 106。中國童話研究界先鋒周作人雖然認(rèn)為“童話者,原人之文學(xué)”(11)周作人:《周作人論兒童文學(xué)》,劉緒源輯箋,海豚出版社,2012年,第28頁。,但隨即附上“亦即兒童之文學(xué)”(12)周作人:《周作人論兒童文學(xué)》,劉緒源輯箋,海豚出版社,2012年,第28頁。。《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也將“童話”視為“兒童文學(xué)的一種體裁”(13)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七版),商務(wù)印書館,2016年,第1315頁。,因此,它的“閱讀對象是兒童……必須適合兒童心理”(14)陳蒲清:《中國經(jīng)典童話》,岳麓書社,2011年,第2頁。。
而對于M?rchen是否譯作“童話”,仁者見仁。趙景深認(rèn)為,“Fairy-Tales or M?rchen,不可譯作‘童話’二字,以致意義太廣,最好另立一個名詞,免得混淆”(15)趙景深:《童話評論》,新文化書社,1934年,第9頁;第11-12頁。。對此,張梓生認(rèn)為,“因為童話一個名詞,是從日本來的,原意雖是對兒童說的話現(xiàn)在卻成了術(shù)語,當(dāng)作M?rchen的譯名;正如‘小說’二字,現(xiàn)在也不能照原意解說了。如恐混淆,便不妨用兒童文學(xué)這個名稱包括一切”。
M?rchen約定俗成地被譯為“童話”,與兒童文學(xué)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然而格林的M?rchen首次被譯為中文時卻被歸為西方短篇小說(16)參見伍紅玉:《童話背后的歷史》,臺灣學(xué)生書局,2010年,第212頁。,而且并非只為兒童,而是旨在“吸彼歐美之靈魂,卒我國民之心志”(17)轉(zhuǎn)引自伍紅玉:《童話背后的歷史》,臺灣學(xué)生書局,2010年,第213頁。,因當(dāng)時“國民尤切自強之望,而有志之士,眷懷時局,深考其故,以為非求輸入文明之術(shù)斷難變化固執(zhí)之性。于是而翻西文,譯東籍……開智啟慧”(18)吳趼人:《點評集》,北方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288頁。。但這些故事旋即“成為兒童通俗讀物……成為當(dāng)時進(jìn)步的知識分子宣揚新思想新道德的工具”(19)伍紅玉:《童話背后的歷史》,臺灣學(xué)生書局,2010年,第213頁;第226頁。。在此背景下,“童話翻譯被提升到了國民教育的層面,成為改造國民性的途徑之一……上升到了教育新兒童、新國民的層面,成為培養(yǎng)新兒童的讀物之一”。
格林兄弟收集、整理童話時雖也懷有“自強之望”,也旨在教育國民,但卻并非要于異域取經(jīng),而是要立足于本民族文化,或者是讓本民族的文化立足。因此,《格林童話》的初衷并非為兒童,而是為整個民族。雅各布·格林在致友人的信中也明確提出這部童話集“根本就不是寫給兒童的”(20)Reinhold Steig, Herman Grimm Hrsg., Achim von Arnim und die ihm nahe standen: Bd.3 Achim von Arnim und Jacob und Wilhelm Grimm, bearbeitet von Reinhold Steig, Verlag der J.G. Cotta’schen Buchhandlung Nachfolger, 1904, S. 271.,而是獻(xiàn)給“那些最年長、最嚴(yán)肅的人,他們和我一樣,都認(rèn)為這部童話書對詩、神話與歷史都很重要”(21)Reinhold Steig, Herman Grimm Hrsg., Achim von Arnim und die ihm nahe standen: Bd.3 Achim von Arnim und Jacob und Wilhelm Grimm, bearbeitet von Reinhold Steig, Verlag der J.G. Cotta’schen Buchhandlung Nachfolger, 1904, S. 271.。所以全書的構(gòu)成不僅僅是故事本身,還有翔實的附錄,記載了故事的來源地以及它們的起源、流傳與變異。對此,格林兄弟在童話前言里作了說明:“不同版本的故事以及所有該放在這里的注釋都在附錄里了,誰要是覺得這個可有可無,可以忽略,我們也很難忽略,因為它是對德意志民間文學(xué)史的貢獻(xiàn),所以屬于本書的一部分?!?22)KHM 1815, S. X; S. VIII.由此可見,這部故事集其實是帶有濃重學(xué)術(shù)色彩的“科學(xué)文獻(xiàn)”(23)https://www.unesco.de/kultur-und-natur/weltdokumentenerbe/weltdokumentenerbe-deutschland/unesco-weltdokumentenerbe-die-2,2019-04-22.,目的是要“為文學(xué)的歷史做出貢獻(xiàn)”(24)KHM 1815, S. X; S. VIII.。而格林兄弟的貢獻(xiàn)之一就是讓“童話”從此成為一種“指代一種特定文學(xué)體裁的專有名詞……這個詞雖然早就被用過,但是格林兄弟借此作將之前眾多用法匯成了一個統(tǒng)一的概念”(25)André Jolles, Einfache Formen: Legende, Sage, Mythe, R?tsel, Spruch, Kasus, Memorabile, M?rchen, Witz, Max Niemeyer Verlag, 1968, S. 218; S. 219; S. 219.。盡管要為童話下定義是近乎令人抑郁與絕望的任務(wù)(26)參見Jan M. Ziolkowski, Fairy Tales from Before Fairy Tales: The Medieval Latin Past of Wonderful Lies,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2009, p. 46。,但是基本上在敘事內(nèi)容、形式、風(fēng)格上與格林童話類似的故事,就可以被稱為“童話”。(27)André Jolles, Einfache Formen: Legende, Sage, Mythe, R?tsel, Spruch, Kasus, Memorabile, M?rchen, Witz, Max Niemeyer Verlag, 1968, S. 218; S. 219; S. 219.
據(jù)格林兄弟的《德語詞典》,童話是一種短小的敘事,是所有民族在其童年時期取代真實歷史的敘事,雖然與史實相對,卻能導(dǎo)向真理本身。(28)參見 https://woerterbuchnetz.de/?sigle=DWB#2,2021-08-07?!锻挵倏迫珪芬环矫嫣岬酵捬芯棵也柼?Johannes Bolte)的論斷,即童話是自赫爾德和格林兄弟以來源自(特別是魔力世界的)詩意想象的敘事。這些神奇的故事不受現(xiàn)實生活條件的約束,而且無論階層高低都愛傾聽,即使他們認(rèn)為故事令人難以置信;另一方面,其也提到了貝倫德松(Walter Arthur Berendsohn)被眾人所熟知的觀點,即童話是具有彼岸世界母題的受礙愛情故事,但故事的最后有情人終成眷屬。何地、何時出現(xiàn)彼岸母題以及它是否可信都無所謂,因為它是藝術(shù)手段,目的是營造出一個不依賴于日?,F(xiàn)實的世界。但無論學(xué)者怎樣眾說紛紜,都不能忽視一個重要的事實,即在不同的文化背景里,童話的歷史與形式是不同的。(29)參見Rolf Wilhelm Brednich u.a. Hrsg., Enzyklop?die des M?rchens: Handw?rterbuch zur historischen und vergleichenden Erz?hlforschung, Bd. 9, Walter de Gruyter, 1999, S. 253ff.; S. 250; S. 250。
在德語文化里,M?rchen是M?r或M?re的小化形式。M?r在古高地德語里為mri,基本意義為有名、著名。(30)André Jolles, Einfache Formen: Legende, Sage, Mythe, R?tsel, Spruch, Kasus, Memorabile, M?rchen, Witz, Max Niemeyer Verlag, 1968, S. 218; S. 219; S. 219.“在中古高地德語中,單數(shù)形式(daz maere)指消息、報告、敘事。復(fù)數(shù)形式(diu maere)除了消息、演講的意思之外,還有對其進(jìn)行詩學(xué)建構(gòu)的含義……基于復(fù)數(shù)形式的意思,M?re就成為泛指中古高地德語敘事的一種文學(xué)體裁,不僅包括英雄史詩、宮廷小說,還有關(guān)于它們的史料和傳說以及其他史詩類敘述?!?31)Gerhard K?pf, M?rendichtung, Metzler, 1978,S. 1.然而在中世紀(jì)晚期它的含義越來越接近“謠言”,也就是說大多情況下是不真實的消息。小化形式的后綴lein或chen的加入,更加強化了這一發(fā)展趨勢,(32)參見Rolf Wilhelm Brednich u.a. Hrsg., Enzyklop?die des M?rchens: Handw?rterbuch zur historischen und vergleichenden Erz?hlforschung, Bd. 9, Walter de Gruyter, 1999, S. 253ff.; S. 250; S. 250。M?rlein或M?rchen就成了未必是真實發(fā)生的,或者聽起來很神奇、離奇的故事。(33)參見Heinz R?lleke, Die M?rchen der Brüder Grimm: Eine Einführung, Reclam, 2008, S. 11。路德在翻譯《圣經(jīng)》時雖然將M?rlein看作是蠢話(34)參見Rolf Wilhelm Brednich u.a. Hrsg., Enzyklop?die des M?rchens: Handw?rterbuch zur historischen und vergleichenden Erz?hlforschung, Bd. 9, Walter de Gruyter, 1999, S. 253ff.; S. 250; S. 250。,但他卻不僅認(rèn)為童話是無價之寶,而且還試圖編譯出版一部童話集(35)KHM1812, S. XXII.;歌德更是將童話與謊言相提并論(36)參見Rolf Wilhelm Brednich u.a. Hrsg., Enzyklop?die des M?rchens: Handw?rterbuch zur historischen und vergleichenden Erz?hlforschung, Bd. 9, Walter de Gruyter, 1999, S. 250。,但他自己卻也寫了篇《童話》,同時也為童話從具有負(fù)面意義的“不真實的或騙人的故事”到富含積極意義的“幻想的或神奇的故事”(37)參見Wilhelm Solms, Der Reiz der M?rchen“, Das selbstverst?ndliche Wunder, Beitr?ge germanistischer M?rchenforschung, hrsg. von Wilhelm Solms und Charlotte Oberfeld, Hitzeroth, 1986, S.193-210, hier S. 193。這一重大轉(zhuǎn)變做出了貢獻(xiàn)。18世紀(jì)末19世紀(jì)初,童話的積極意義不斷攀升,被諾瓦利斯(Novalis)奉為“詩的典范,一切詩的皆須是童話般的”(38)Novalis, Das Allgemeine Brouillon: Materialien zur Enzyklop?distik 1798/99, mit einer Einleitung von Hans-Joachim M?hl, Felix Meiner Verlag, 1993, S. 209.。
在此背景下,格林兄弟開始研究歐洲的童話、神話、笑話、傳說、寓言。雖然他們從未給童話下過定義,但卻深受赫爾德關(guān)于自然詩論述的影響,認(rèn)為:“在童話還存在的地方,人們不會想它是好是壞,品味是高是低,人們知道它、喜愛它,因為人們就是這么接受它的,無需理由就很開心……它一次又一次在方方面面帶來喜悅、感動與教誨,有其內(nèi)在的必然性,它一定是從那滋潤一切生命的永恒之泉而來,即使只是落在一片小葉子上的一滴,也會在第一縷晨曦中閃光……很容易從童話里找到當(dāng)下適用的教誨。但這既不是童話的目的,也不是它產(chǎn)生的原因,正如好的果來自健康的花一樣自然而然,無需人為。真正的詩從不會失去和生活的聯(lián)系,因為它自生活中來,又回到生活中去?!?39)KHM 1812, S. VIIff; S. XI.格林兄弟不僅對童話推崇有加,而且還給予其非常高的定位,他們認(rèn)為童話是“史詩”(40)KHM 1812, S. VIIff; S. XI.,甚至還為德意志民族的童話建構(gòu)找到了一個史詩的源頭:《埃達(dá)》。
《兒童與家庭童話》出版前,威廉·格林在寫給丹麥民俗學(xué)家奈汝普(Rasmus Nyerup)的信中說道:“這部童話集是一個令人愉悅的附帶工作,我們現(xiàn)在的主要工作自然總歸還是《埃達(dá)》。”(41)Ernst Schmidt Hrsg., Briefwechsel der Gebrüder Grimm mit nordischen Gelehrten, Ferd. Dümmlers Verlagsbuchhandlung, 1885, S. 56.雖然格林兄弟的《埃達(dá)》翻譯工程并未完全完成,而且知名度也遠(yuǎn)不如他們的童話,但卻成為他們?yōu)橥捊?gòu)意境與意義的源頭。這在威廉·格林于1811年6月18日寫給歌德的信中可見一斑:“在我看來,《埃達(dá)》是一部震撼人心的偉大詩集,在各民族留下的嚴(yán)肅、宏偉的敘事作品里,我必須得將它視為最杰出的詩篇之一。它們大多屬于尼伯龍根之歌系列,具有北歐特色。在我看來,它們似乎比德意志的版本更古老?!?42)Reinhold Steig, Goethe und die Brüder Grimm, Wilhelm Hertz Verlag, 1892, S. 75f.
威廉·格林不僅將《埃達(dá)》看作德意志民族之詩的一個古老源頭,而且還認(rèn)為其中的傳說、神話放在當(dāng)下就是童話。在1815年4月13日寫給阿爾尼姆的信中,威廉·格林說:“在散文翻譯(《埃達(dá)》)中,我試圖盡可能靠近我們時代地去翻譯清晰,在我看來,它們讀起來就像是美麗而卓越的童話。”(43)Reinhold Steig, Herman Grimm Hrsg., Achim von Arnim und die ihm nahe standen: Bd.3 Achim von Arnim und Jacob und Wilhelm Grimm, bearbeitet von Reinhold Steig, Verlag der J.G. Cotta’schen Buchhandlung Nachfolger, 1904, S. 326.反之亦然:《兒童與家庭童話》讀起來就像是《埃達(dá)》。
《埃達(dá)》里奧丁肩上有兩只烏鴉,《格林童話》里的灰姑娘肩上有兩只鴿子;《埃達(dá)》里有神磨,《格林童話》里有神鍋(44)參見Seidler Christof, M?rchen in der Edda: Eine motivische Spurensuche, Epubli, 2017, S. 30; S. 22f。;《埃達(dá)》里的海姆達(dá)爾能夠聽到草生長的聲音,《六個仆人》里的神奇之人具有同樣的聽力(45)參見Seidler Christof, M?rchen in der Edda: Eine motivische Spurensuche, Epubli, 2017, S. 30; S. 22f。;《埃達(dá)》里有因荊棘而眠的布倫希爾德,童話里有被紡錘刺睡的“睡美人”;《埃達(dá)》里巨人鷹粘住了洛基,童話里“金鵝”粘住了一群人。(46)參見 KHM 1815, S. VII。
不僅在細(xì)節(jié)上,甚至在開篇布局與意境上兩部作品都高度地相似。在1810年手抄源頭版的《格林童話》里,《青蛙國王》未在開篇,而且開頭很簡短:“國王最小的女兒去到森林,坐在了一口涼井邊。她拿起一個金球把玩,球卻突然滾落到了井里。她站在井邊,眼睜睜看著球落入深處,傷心極了?!?47)Brüder Grimm: Kinder- und Hausm?rchen: Die handschriftliche Urfassung von 1810, herausgegeben und kommentiert von Heinz R?lleke, Reclam, 2007, S. 45.但是1811年格林兄弟獲得手抄本《埃達(dá)》(48)參見 Wilhelm Grimm, Kleinere Schriften, hrsg. von Gustav Hinrichs, Bd.1, Ferd. Dümmlers Verlagsbuchhandlung, 1881, S. 202。后,《青蛙國王》被放到了開篇,而且與《埃達(dá)》開篇的《女占卜者的預(yù)言》里的情景如出一轍:“王宮近旁有一處幽暗的大森林,林中有一棵老椴樹,樹下有一口井。天熱之時,這個王的孩子就會走到林中,坐在涼井沿,當(dāng)她無聊之時,就會拿起一個金球拋起又接住,這是她的最愛……球直接滾入水中……她向四周看……看到了一只青蛙?!?49)KHM 1857, Bd. 1, S. 29.
《女占卜者的預(yù)言》對應(yīng)詩句如下:
我知道有一株大梣樹,
名字叫伊格德拉西爾,
它高大無比擎天又撐地,
樹根彎彎扎在白沙里。
灑落在峽谷里的露水,
可供它盡情吮吸享用。
大梣樹終年碧樹長青,
遮擋在命運圣泉井沿。
那邊過來了三個仙女,
從梣樹底下圣泉里,
司命運的三位女神,
個個能夠預(yù)測先知:
……
決定每個人前途命運。(50)佚名:《埃達(dá)》,石琴娥、斯文譯,譯林出版社,2017年,第7-8頁。
兩個開篇有著同樣的敘事背景和邏輯:起初有樹,樹下有井,井下有命運轉(zhuǎn)折。雖然《童話》里井下是青蛙,似乎和北歐神話沒有關(guān)系,但據(jù)《格林童話》第三卷附錄記載,這個故事在《蘇格蘭之怨》(1548)里是《世界盡頭之狼的故事》(TheTaleoftheWolfoftheWarldisEnd)(51)主要講一個女孩被繼母逼去世界盡頭之井挑水,歷經(jīng)千險達(dá)到井邊后被迫答應(yīng)井中青蛙的求婚以汲水,爾后,青蛙追至女孩家,當(dāng)女孩開門將青蛙放在膝上后,青蛙恢復(fù)為王子。參見KHM 1857, Bd. 3, S. 6f。。據(jù)格林兄弟推測,這狼有可能是《埃達(dá)》中生活在智慧井下的芬尼爾(Fenrir)狼。(52)參見KHM 1857, Bd. 3, S. 6。諸如此類追溯至《埃達(dá)》的注釋在附錄里比比皆是。不僅如此,首篇童話開啟的樹、井、水的場景也成為《格林童話》中承載意義的典型意境,所以,人物一旦來到樹林、井邊、水邊也就預(yù)示著他們來到了命運的轉(zhuǎn)折點?!稘h瑟爾與格蕾特》被父母拋棄在樹林深處,由此獲得了食物與財富;《星星塔勒》里的女孩在一無所有的時候走進(jìn)樹林,獲得了滿地錢幣;《幸福的漢斯》在回家之旅的最后一程來到井邊,擺脫了所有重負(fù),成為最幸福的人;《井邊的牧鵝女》在井邊可以改變偽裝,回歸自己的真正身份;《赫勒婆婆》里兩位女孩落入井中,勤勞的女孩從井中回到地面時獲得金子而一生幸福,懶惰的女孩落得一身瀝青則一世受苦;《生命之水》里的王子從古井取回生命之水,救了國王,娶了公主。
為這些看似簡單的故事賦予神話級的意境是由于格林兄弟堅信:“在這些民間童話里有的是人們以為遺失的純粹的古德意志神話?!?53)KHM 1815, S. VIIf.但因為“這些故事的意義已經(jīng)遺失”(54)KHM 1857, Bd. 3, S. 409.,所以,要保存的傳統(tǒng)需要先被重新建構(gòu)出來。(55)參見 Steffen Martus, Die Brüder Grimm. Eine Biographie, Rowohlt Taschenbuchverlag, 2013, S. 216。建構(gòu)完成后的《兒童與家庭童話》成為兒童化了的神話(56)參見 Heinrich Detering, Das Nationalepos im Kinderzimmer: die ,Kinder- und Hausm?rchen‘ der Brüder Grimm“, Nationalepen zwischen Fakten und Fiktionen, hrsg. von Heinrich Detering u. a., Tartu University Press, 2001, S.114-126, hier S. 115; S. 114。,成為廣義上的史詩(57)參見 Heinrich Detering, Das Nationalepos im Kinderzimmer: die ,Kinder- und Hausm?rchen‘ der Brüder Grimm“, Nationalepen zwischen Fakten und Fiktionen, hrsg. von Heinrich Detering u. a., Tartu University Press, 2001, S.114-126, hier S. 115; S. 114。,進(jìn)而成為德意志民族敘述的經(jīng)典。
這樣的建構(gòu)成果決定了這部故事集的整理方式不可能是格林兄弟在童話前言里說的“忠與真,也就是說我們沒有根據(jù)自己的臆想添加任何東西,沒有對文本的狀況和特征進(jìn)行美化,而是將它如我們所聽聞的那樣復(fù)述”(58)KHM 1857, Bd. 1, S. 21.。因為自1819年第二版起至1857年第七版終版都是威廉·格林一人完成,而他認(rèn)為需要“按照現(xiàn)代的方式去闡釋這些聽聞的半懂不懂的故事,以使它們更清晰易懂”(59)KHM 1819, Bd.1, S. XXVIII.。
威廉·格林的主要闡釋來源是包括神話與英雄傳說的《埃達(dá)》以及史詩《尼伯龍根之歌》。他早在1811年出版的《古丹麥英雄詩歌,謠曲和童話》前言中就寫道:“如果我們完完整整地知道尚未印刷的與尼伯龍根之歌系列作品有關(guān)的塞蒙恩德《埃達(dá)》后,有趣的整合將會變得可能?!?60)Wilhelm Grimm, Kleinere Schriften, hrsg. von Gustav Hinrichs, Bd.1, Ferd. Dümmlers Verlagsbuchhandlung, 1881, S. 186.為此,威廉·格林不僅于1811年開始翻譯、研究《埃達(dá)》,而且還在1832年開始在哥廷根大學(xué)講授《尼伯龍根之歌》。(61)參見 Hartmut Kugler, Wilhelm Grimms Nibelungenkolleg. Zur Unterscheidung des Historischen vom Mythischen und zur Naturgeschichte der Sage“, Mittelalterliche Poetik in Theorie und Praxis: Festschrift für Fritz Peter Knapp zum 65. Geburtstag, hrsg. von Thordis Hennings u. a., Walter de Gruyter, 2009, S. 79-96, hier S. 79。這些關(guān)于神話、史詩的研究透過“兒童”這一關(guān)鍵詞就讓童話成了童化了的神話與史詩。兒童在浪漫派時期不再是縮小版的成人,也不是未成熟的被教育者,而是成了人類源初時期純潔、純真的象征,因而也成了具有獨立性的、完滿的榜樣。教育不再是盡快讓兒童變成成人,而是讓成人成為兒童。諾瓦利斯甚至認(rèn)為“哪里有兒童,哪里就是黃金時代”(62)Ludwig Tieck, Fr. Schlegel Hrsg., Novalis Schriften, zweiter Theil, Verlag von G. Reimer, 1837, S. 271.。
格林兄弟作為浪漫派時期的代表人物,同樣秉承這一兒童觀,認(rèn)為“因為純潔,兒童對我們而言才顯得那么美妙、有福”(63)KHM 1812, S. VIII.。于是,威廉·格林用兒童化了的語言,塑造出了用以鼓舞、教育德意志人民的示范性人物類型:因為弱小而受人嘲笑的傻人,最終卻因為葆有純真的心靈而成為有福之人,以此鼓舞深受拿破侖戰(zhàn)爭之苦的德意志民眾,以詩為鑒,堅信德意志一定能夠從弱小走向強大。
童話里的示范性人物形象正是脫胎于《埃達(dá)》與《尼伯龍根之歌》中的西古爾德與齊格弗里德。《格林童話》的前言申明了這一關(guān)聯(lián):“齊格弗里德獨有的[勇敢、純真的心,脾氣好而又風(fēng)趣,不多慮、穩(wěn)穩(wěn)地順著自己秉性與生命力的美好行事](64)KHM 1819, Bd.1, S. XLVIII; S. LIf; S. XXIII; S. XXVII.可以被稱為是德意志的特點,這與童話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傻人的特點類似。年少被冷落,在很多需要機(jī)智和服從的事情上還很笨拙。他需要做很多普通的工作(比如齊格弗里德需要先做鐵匠),同時還要忍受嘲諷。他是只能在爐灶旁、臺階下睡著的‘灰姑娘’,但是他的心里被內(nèi)在的歡愉與更高的力量照亮,在《帕齊法爾》里他被很美地稱為愚且清……但當(dāng)任務(wù)來臨時,他就立刻變得高大,像是萌芽已久的、終被陽光照耀的植物,在眾人中成為唯一能達(dá)到目的的人。他被以不同的方式描述,通常被描述為三兄弟最小的那個,與驕傲自大的哥哥們形成鮮明對比。當(dāng)他們被一起派出完成一項任務(wù)以確定誰是被選之人之時,他總被哥哥們嘲笑與鄙視。但是,傻人懷著兒童般的信任出發(fā),當(dāng)他感到完全孤立無援之時,更高的力量幫助他,讓他獲勝?!?65)KHM 1819, Bd.1, S. XLVIII; S. LIf; S. XXIII; S. XXVII.
“兒童般的信任”在神學(xué)家柏慈(Otto Betz)看來是理解童話意義的關(guān)鍵,因為“像紅線一樣貫穿童話的一個隱秘的信息就是:有勇氣,有信任……我們可以稱之為‘存在之信任’,即使這個世界顯得謎一樣難懂、難以解釋,但它還是有其終極秘意,不是無底之物”(66)Otto Betz, Der abwesend-anwesende Gott in den Volksm?rchen“, Gott im M?rchen. Forschungsbeitr?ge aus der Welt der M?rchen, hrsg. von Jürgen Janning u. a., K?nigsfurt-Urania Verlag, 2005, S. 9-24, hier S. 12.。
威廉·格林同樣堅信童話的意義,在他看來,雖然“這些故事的意義已經(jīng)遺失,但卻可以被感知并給予童話內(nèi)涵。它滿足人們對神奇之事的興趣,從來不是……空洞的想象”(67)KHM 1857, Bd. 3, S. 409.,它“源于最古老時代的信仰,這一信仰以圖像性的語言訴說著神秘的、超自然的、屬于精神世界的事情”(68)KHM 1857, Bd. 3, S. 409.。另外,在格林兄弟看來,最古老的時代則是“黃金時代”,那時“萬物皆有生命:太陽、月亮和星星可親可近,還會贈予禮物。山中矮人挖礦,水中睡著仙女,動物、鳥兒(鴿子最受喜愛、最愛幫助人)、植物和石頭會說話,會表達(dá)同情之感,血液能呼喊,能訴說,童話擁有這樣直接敘述的權(quán)利,而之后的詩卻只能靠比喻來表達(dá)”(69)KHM 1819, Bd.1, S. XLVIII; S. LIf; S. XXIII; S. XXVII.。
童話之所以有這樣的權(quán)利,是因為它屬于自然詩。在威廉·格林看來,自然而然產(chǎn)生的自然詩“處于純真的狀態(tài),赤裸無華,有著神的拓像”(70)Wilhelm Grimm, Kleinere Schriften, hrsg. von Gustav Hinrichs, Bd.1, Ferd. Dümmlers Verlagsbuchhandlung, 1881, S. 184; S. 114.。詩中處于自然狀態(tài)下的語言不僅具體,而且有著禁欲般的感性,簡單而神奇。它描述的是一個黃金時代,那時所有的對立面都處于統(tǒng)一的神性之中,而身在其中的人也是最近接神性的人,所以,要確定自身的身份就要回到自然詩中,它最大限度地展現(xiàn)了這一蘊藏在單個個體中的神性,因此它是人類精神的珍寶館,藏著人類從生命中獲得的真知。(71)參見 Otfrid Ehrismann, Philologie der Natur—die Grimms, Schelling, die Nibelungen“, Brüder Grimm Gedenken 5, hrsg. von Ludwig Denecke, N.G. Elwert Verlag, 1985, S.35-59, hier S. 45。具體到童話,威廉·格林認(rèn)為,里面“保存著的是生命中的神性與精神:這些古老信仰與教益浸潤于與一個民族的歷史一起發(fā)展的史詩般的因素之中,并被塑造成形”(72)KHM 1819, Bd.1, S. XLVIII; S. LIf; S. XXIII; S. XXVII.。因此,自然詩在他看來也是民族詩。(73)Wilhelm Grimm, Kleinere Schriften, hrsg. von Gustav Hinrichs, Bd.1, Ferd. Dümmlers Verlagsbuchhandlung, 1881, S. 184; S. 114.
民族詩面向整個民族,無論男女老少,無論是否受過教育。這一定位的劃時代意義在于其改變了童話之前所處的兩極對立的地位。一方面童話是供貴族閱讀的文學(xué)(74)參見 Ruth B. Bottigheimer, “The Publishing History of Grimms’ Tales: Reception at the Cash Register”, The Reception of Grimms’ Fairy Tales: Responses, Reactions, Revisions. Donald Haase ed.,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 78-101, here p. 78。,繁冗、不單純、不直接;(75)參見KHM 1812, S. XVII。另一方面,童話又被認(rèn)為是哄嚇兒童的故事,太單純、太直接、不值得出版。(76)參見 Christoph Martin Wieland, Dschinnistan oder auserlesene Feen- und Geister-M?hrchen, theils neu erfunden, theils neu übersetzt und umgearbeitet, Bd. 1, Steiner, 1786, S. XV。格林兄弟讓童話從宮廷回歸家庭,成為不分階級的讀物;從涇渭分明的或為成人或供兒童閱讀的故事擴(kuò)展為不分年齡的讀物,讓生動的童話發(fā)揮詩本身的作用,愉悅它所能愉悅之人,由此發(fā)揮它作為教育之書的作用。(77)參見KHM 1815, S. VIII; S. VIIIff。同理,其教育的對象也并非只是兒童,而是所有人。因此,格林兄弟認(rèn)為他們“講述兒童童話,為的是在故事純而柔的光中使心最初的想法和力量蘇醒、成長。這簡單的詩對所有人都能發(fā)揮寓教于樂的作用。因為它在家中被講述、被傳承,所以也叫家庭童話”(78)KHM 1819, Bd. 1, S. XXI; S. XXIV.。
雖然兄弟兩人說明了這部童話集供所有人并非專供兒童閱讀,但在1812年出版后,還是受到了延續(xù)至今的質(zhì)疑,比如“少兒不宜或有傷風(fēng)化”,對此,格林兄弟給予了回應(yīng):“個別地方可能會有這種情況,家長可以輕易把這些地方挑出來。但從整體來看,擔(dān)心全無必要……雨露為地上萬物而降是個善舉。如果有誰不敢將自己的植物放到外面,只因為擔(dān)心它太敏感會遭受損傷,而寧愿將它放在室內(nèi)澆灌,但即便這樣,其也不能要求雨露因此而停止降落。一切自然的都是能結(jié)出碩果的,這是我們所追求的。另外,我們還不知道有哪本健康的、能治愈民眾的好書,首先是《圣經(jīng)》,不存在更嚴(yán)重的此類問題。正確使用便不會有惡產(chǎn)生,俗話說得好:心之見證。兒童毫無畏懼地指向星星,而有人卻因民間信仰以為這是在侮辱天使。”(79)參見KHM 1815, S. VIII; S. VIIIff。
此番解釋之外,威廉·格林還自第二版起對書中內(nèi)容作了大幅度的調(diào)整,在第二版童話前言里,他再次回應(yīng)了人們的質(zhì)疑:“我們已將不符合兒童的表述在這一新版中謹(jǐn)慎地刪去了。如果有人還是覺得這兒或那兒會讓家長覺得尷尬、有傷風(fēng)化,以至于不想把書直接給到孩子們手中,對有些情況的擔(dān)心可能是有道理的,這時他們可以輕松選擇一下??傮w來看,也就是說對于正常健康人來說,擔(dān)心肯定是多余的。”(80)KHM 1857, Bd. 1, S. 17.因為此書在他看來和兒童一樣純真無邪。(81)參見KHM 1812, S. VIII。
雖然書名中提到“兒童童話”,但這部產(chǎn)生于德意志本土遭受拿破侖沖擊之時的童話集卻既不是以教育兒童為初衷,也不單純是以豐富詩學(xué)、史學(xué)研究為旨?xì)w。在威廉·格林依據(jù)北歐神話與德意志史詩而對童話重新建構(gòu)后,這部童話集在原有貴族童話的繁冗與婦孺童話的簡單之間找到了跨越階級、性別、年齡的敘述語調(diào)與內(nèi)容,讓兒童成為純真的象征,讓齊格弗里德這一擁有兒童般純真的人物成為教育德意志民眾的榜樣,鼓舞德意志人民通過童話這一史詩級作品看到:即使一時身處困境,最終亦能“因其純真的心靈獨獲幸?!?82)KHM 1819, Bd. 1, S. XXI; S. XXIV.。因此,《兒童與家庭童話》在格林兄弟的塑造下,成了德意志民族敘事的經(jīng)典之作,為民族認(rèn)同提供了一面鏡子,為回答“什么是典型的德意志精神”提供了參考,同時這部《兒童與家庭童話》也為德意志民眾在只有家庭未有民族國家的時代提供了民族認(rèn)同的榜樣(83)參見 Maria Tatar, Grimms M?rchen“, Deutsche Erinnerungsorte, hrsg. von Etienne Fran?ois und Hagen Schulze, Bd. I, C.H. Beck, 2002, S. 275-289, hier S. 278。:兒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