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秋桂,陳 雷
(中國政法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88)
行政訴訟和民事訴訟交叉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并不完全取決于訴訟法本身,根源在于行政、民事實體法律關系交織。行政訴訟案件的發(fā)生往往與相關民事爭議緊密相連,人民法院只有正視民事爭議的存在并對案件涉及的事實進行獨立審查,才能為行政爭議的實質性解決奠定基礎,否則就可能使行政案件陷入“官了民不了”或者漫長的等待民事訴訟結果的窘境(1)實踐中,一些行政爭議在案件審理范圍內、在行政行為合法性審查框架下得到了“形式上”的解決,但案件背后涉及的民事爭議未能得到妥善化解,當事人的實際民事權利主張未能得到實質解決,引發(fā)反復訴訟、交叉訴訟等問題。其中一項重要原因就是沒有從實體法上理清行政民事交叉爭議的關系,沒有準確找到其中的基礎法律關系。[1]127。實踐中,房屋登記、知識產權、勞動爭議、工商登記、婚姻登記、工傷認定、相鄰關系等領域,已經(jīng)成為行政、民事交叉現(xiàn)象頻發(fā)的重點區(qū)域?!吨腥A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大量條文涉及行政法規(guī)范,并成為行政決策、行政管理、行政監(jiān)督的重要標尺。民事法律關系與行政法律關系日益緊密的同時,交織問題可能更為錯綜復雜,亟需從理論層面探索厘清二者關系的基本路徑,為從根本上破解行政民事交叉問題帶來訴訟交織困境奠定基礎。行政爭議與民事爭議的處理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一個爭議涉及的實體法律關系,構成另一爭議涉及的實體法律關系的基礎,這是行政民事交叉問題的關鍵性特征。在厘清行政民事交叉問題實體法律關系過程中,分析確定基礎法律關系成為重中之重。
附屬問題原理源自法國行政法,即“一個案件本身的判決,依賴于另外一個問題,后面這個問題不構成訴訟的主要標的,但是決定判決的內容,稱為附屬問題。附屬問題,可以發(fā)生在兩個不同系統(tǒng)的法院之間,也可以發(fā)生在同一系統(tǒng)內部兩個法院之間?!盵2]462當附屬問題發(fā)生在同一法院系統(tǒng)內部時,構成先決問題,恪守法國訴訟法中的一個格言:案件本身的法官也是案件例外的法官。此時,有主要訴訟標的管轄權的法官也有附屬問題的管轄權,當審理主要標的的法官碰到附屬問題時,可以將之與主要訴訟標的一并審理。當附屬問題發(fā)生在不同法院系統(tǒng)之間,由于法國行政法院與普通法院相互獨立的歷史原因(2)法國大革命前,資產階級的利益開始反映到行政部門,然而法院掌握在封建勢力手中,這樣出現(xiàn)了行政部門和普通法院之間的矛盾,且日益擴大。大革命勝利后制憲會議為了避免法院對行政的干擾,根據(jù)分權學說禁止普通法院受理行政案件。[3]124,普通法院禁止受理行政案件,附屬問題由對其有管轄權的法院裁決,不由主要訴訟標的案件的法院決定,此時行政爭議和民事爭議必須先后分別處理,一個案件的審理結果構成另一案件的審判前提。
附屬問題原理為我國行政民事交叉問題的解決提供了程序法和實體法上的兩條借鑒路徑。一是先決問題所確立的一并審理制度,即由審理主要爭議的審判組織一并審理附屬問題,只不過這種一并審理制度在法國法上限于同一屬性的爭議,而我們需要借鑒的則是對不同屬性爭議的一并審理,如在行政爭議中一并解決民事爭議或者在民事爭議中一并解決行政爭議。二是審判前提問題所確立的爭議先后處理原則,審判前提問題即是行政民事交叉問題中的基礎法律關系,其一般性特征主要包括兩個方面。
1.問題確實困難。附屬問題的法律解釋或合法性的認定真正發(fā)生困難。如果問題意義清楚,法律適用明白,受訴法院本身即可決定,不構成審判前提問題或者基礎法律關系?!皢栴}”的內容既包括裁判結果方面,也包括有關復雜事實的認定方面?!盁o法處理”包含兩層意思,一方面,由于行政訴訟與民事訴訟之間的審判權限差異,或是某些問題因為專業(yè)化程度高或十分復雜,并不是一般的簡單事實認定,在本案訴訟中加以處理確實存在極大困難,對這些問題的處理必須另行通過另一種類的訴訟加以解決,因此,在訴訟進行過程中,基于實體法律關系交叉、受案范圍和審判權限差異的因素,在行政訴訟中可能出現(xiàn)必須在民事訴訟中加以處理的問題,民事訴訟中也可能出現(xiàn)必須在行政訴訟中才能加以處理的問題,從而導致對于某些問題本案訴訟無法處理。另一方面,對于一些問題,雖然不一定復雜,處理起來也不一定存在困難,但由于已處于其他訴訟處理過程中,為保持司法裁判的統(tǒng)一,避免產生沖突,本案訴訟不宜再行處理。
2.問題必須先行處理。如果雖然有困難的附屬問題存在,而困難的解決對于案件的判決無關,這類附屬問題不構成審判前提問題。[2]464審判前提問題的法律效果在于受訴法院必須停止訴訟的進行,由利害關系人就附屬問題向有管轄權的法院起訴。原受訴法院再根據(jù)其他法院對附屬問題的判決,作出案件本身的判決。[2]464雖然我國不存在法國法上的兩套法院系統(tǒng),但在區(qū)分行政爭議與民事爭議屬性情況下,無論采取一并處理還是分別處理模式,就實體爭議的處理而言,均為先后分別處理,這也符合解決問題的一般邏輯。
我國《行政訴訟法》第六十一條規(guī)定,在涉及行政許可、登記、征收、征用、行政裁決爭議的行政訴訟中,經(jīng)當事人申請,可以一并審理相關民事爭議。就司法實踐而言,擺在審判人員面前的新問題也隨之產生,即如何從實體法層面考量并最終確定民事爭議的“相關性”,何種類型的民事爭議可以在行政訴訟中一并加以解決。這種關聯(lián)性如何區(qū)分、又如何加以判斷,法條及司法解釋并沒有明確予以規(guī)定,需要結合行政民事交叉案件的特征、法條的邏輯關系、制度的不同功能來加以分析。
前文已述,行政爭議與民事爭議的處理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是行政民事交叉問題的關鍵性特征。并非所有存在關聯(lián)的行政爭議和民事爭議都可納入行政民事交叉案件中來加以解決,如果將行政訴訟一并解決民事爭議制度的適用范圍擴大到僅在事實上或者法律上存在一般關聯(lián)性的行政爭議和民事爭議層面,一方面,該制度本身無法承載現(xiàn)實中數(shù)量巨大、錯綜復雜的行政、民事爭議關聯(lián)關系,而且將所有具有一般關聯(lián)性的行政、民事爭議一并審理并無明顯制度意義;另一方面,行政訴訟制度與民事訴訟制度的分立發(fā)展、行政審判庭和民事審判庭的權限劃分甚至法院的正常審判秩序都有可能由此受到影響,反而會違背制度設計初衷。因此,《行政訴訟法》第六十一條的適用范圍,在大框架上首先要從具有因果關聯(lián)的行政民事交叉案件類型中去加以考慮。
《行政訴訟法》第六十一條關于行政訴訟一并審理相關民事爭議的規(guī)定,僅適用于以民事爭議為基礎的行政民事交叉案件,不適用于以行政爭議為基礎的行政民事交叉案件。主要有以下原因。
1.行政爭議在行政訴訟中完全可以單獨處理。行政、民事爭議一并解決制度的核心目的在于防止訴訟之間的積極沖突,如果這種前提并不存在,則沒有適用的意義。在以行政爭議為基礎的行政民事交叉案件中,行政訴訟完全可以單獨進行,不以民事爭議處理結果為依據(jù),就行政訴訟而言,不存在產生積極沖突的前提,因而不需要適用一并解決爭議制度。
2.民事訴訟一并解決行政爭議制度理論上應屬民事訴訟法律規(guī)范。民事訴訟需要以行政爭議的處理結果為依據(jù)的,當事人是否可以申請一并解決相關行政爭議,在理論上屬于民事訴訟法內容,現(xiàn)行法律規(guī)范尚未作出規(guī)定。即使將來需要建構此項制度,也應當在《民事訴訟法》中加以規(guī)定。
3.一并解決爭議制度的法秩序價值高于效率、便民價值。或許有觀點會認為,即使在以行政爭議為基礎的行政民事交叉案件中,出于效率和便民的考慮,在當事人申請的情況下,可以一并對后續(xù)的民事爭議予以處理(3)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的解釋》第一百三十八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決定或者經(jīng)當事人一致同意,人民法院準許,可將相關民事爭議在行政訴訟中一并審理。這一規(guī)定一定程度上可能會導致僅具有一般關聯(lián)性的民事爭議和以行政爭議為基礎民事爭議納入一并解決制度的適用范圍,只能說是一種為了提高糾紛化解效率的權宜之計。。這種理解值得商榷。行政訴訟一并解決民事爭議制度的建構本身就是效率、便民價值的體現(xiàn),這些價值在爭議一并解決、不必中止訴訟、同一審判組織審理等制度設計中已經(jīng)得到充分體現(xiàn),不宜隨意擴張其制度功能。如果允許擴大適用,勢必造成行政訴訟和民事訴訟秩序的交織和混亂,帶來新的更多問題。畢竟,防止訴訟交織和裁判結果沖突、維護訴訟法秩序才是一并解決爭議制度最優(yōu)位的價值。(4)爭議一并解決制度所要針對和解決的首要作用,就是要防止類似“焦作市房產糾紛案”中的訴訟交織、裁判結果沖突等狀況的發(fā)生。[4]6-11
4.法條的邏輯關系?!缎姓V訟法》第六十一條分為兩款,第一款規(guī)定了五類行政訴訟一并解決民事爭議的基本制度,第二款則規(guī)定了行政案件的審理需以民事訴訟的裁判為依據(jù)的,可以裁定中止行政訴訟。從法條的規(guī)定來看,第一款規(guī)定的是行政爭議與民事爭議的一并審理制度,而第二款則是行政爭議與民事爭議的分別審理制度。將兩種不同的制度規(guī)定在同一法條之中,表明兩種制度在設計目的上應當是一致的,只是以相關民事爭議是否已經(jīng)另行立案為標準,作出了“可以一并審理”和“需要等待民事訴訟裁判結果”的區(qū)分。由此也不難得出《行政訴訟法》第六十一條第一款與第二款的適用范圍,在實體法上應當一致的結論,即行政爭議的處理需要以民事爭議的處理結果為依據(jù)。(5)行政訴訟法第六十一條規(guī)定的民行交叉案件原則上屬于以民事為基礎的民行交叉案件,不包括以行政為基礎和并行關系的民行交叉案件。[5]75
《行政訴訟法》第六十一條的制度設計,豐富和發(fā)展了行政訴訟一并解決相關民事爭議制度,集中力量解決行政訴訟司法實踐中最常見、最突出、最緊迫的問題。一方面,需要對“相關民事爭議”范圍加以限定,避免任意擴大范圍,造成制度設計目的落空,引發(fā)不必要的連鎖反應。另一方面,僅依靠該項制度去解決行政民事交叉案件面臨的所有問題,顯然是不夠的。行政民事交叉問題的處理是一項系統(tǒng)化工程,需要從制度的全面性和“雙向適用”的角度,繼續(xù)進行制度建構。除行政訴訟一并解決民事爭議制度,理論上還有民事訴訟一并解決行政爭議制度、權限爭議處理制度[2]436-443、司法裁判既判力制度以及法官釋明權和當事人程序選擇權有關規(guī)范等等,下步工作中亟需在理論和制度層面進一步加強研究論證、優(yōu)化頂層設計。
可在行政訴訟中一并解決的民事爭議,應當是作為行政爭議處理的前提和依據(jù)的民事爭議,反之亦然。但如何判定一種爭議的處理能夠對另一種爭議的處理產生決定作用,則需要從實體法層面具體加以分析?;A法律關系的一般性判斷標準是“誰為前提誰優(yōu)先”,但具體到行政登記、行政許可、行政裁決、行政處罰等領域中,又表現(xiàn)出不同的復雜特征。以不同行政行為涉及的民事爭議為視角分析發(fā)現(xiàn),基礎法律關系在不同爭議中有以下具體表現(xiàn)形式。
行政登記行為本身是一個比較具有爭議的概念,本質上并不是一種典型的行政行為。我國法律中,行政登記的種類非常多,性質上也各有不同,行政許可行為很多都表現(xiàn)為“登記”方式(6)一些學者認為,行政登記是行政許可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只不過是以登記的方式進行許可罷了,其實質還是許可,也有一些學者認為登記與普通許可、特許等行政許可不同,是許可的其他種類,屬于廣義的許可。[6]105。在研究行政民事交叉問題時,將行政登記行為與行政許可行為區(qū)分開來處理,非常關鍵。行政許可行為在理論上可以定性為行政賦權行為,行政機關通過行政許可賦予民事主體相關權利,行政許可行為構成民事權利的最初來源。而行政登記行為,限定在相關民事權利已經(jīng)通過達成合意等方式事先形成前提下,申請行政機關登記從而實現(xiàn)法律上的確認、證明、公示,取得法律效力和公示公信力,屬于行政確權行為或者行政證權行為。不動產登記即為典型的、也是涉及行政民事交叉問題最多的行政登記行為。對于行政訴訟與民事訴訟關系沖突的熱烈討論,始于不動產登記行為及相關民事爭議引發(fā)的訴訟。由于不動產登記領域行政民事交叉問題頻繁出現(xiàn)且問題突出,理論界、實務界已開展了多年的深入探索研究,不同實體法律關系之間的因果關系較為明晰,能夠進行類型化處理,進而通過法律規(guī)范對基礎法律關系和訴訟先后順序加以明確,從而實現(xiàn)此領域內行政民事交叉問題的化解。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房屋登記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八條規(guī)定,“當事人以作為房屋登記行為基礎的買賣、共有、贈與、抵押、婚姻、繼承等民事法律關系無效或者應當撤銷為由,對房屋登記行為提起行政訴訟的,人民法院應當告知當事人先行解決民事爭議”。據(jù)此,在不動產登記領域,作為基礎法律關系的民事爭議特征已經(jīng)較為清晰。
從《行政許可法》關于行政許可的定義來看,行政許可是指行政機關根據(jù)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的申請,經(jīng)依法審查,準予其從事特定活動的行為。那么,行政許可爭議最本質、最核心的焦點即是申請人是否具備從事特定活動的資格。根據(jù)《行政許可法》第十二條規(guī)定,這些特定資格要求主要包括以下方面:其一,主體資格;其二,達到一定技術要求;其三,特殊信譽、特殊條件或者特殊技能;其四,基于有限自然資源開發(fā)利用、公共資源配置、特定行業(yè)市場準入的特定要求;其五,直接涉及國家安全、公共安全、經(jīng)濟宏觀調控、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以及直接關系人身健康、生命財產安全等特定活動的要求。作為行政許可爭議基礎法律關系的民事爭議,需要對上述特定資格的形成產生決定性作用。從抽象層面而言,特定資格是一個“有或者無”的問題,因此相關民事爭議應當具有確定某種權屬狀態(tài)的內容和作用。從具體層面而言,需要以行政許可特定資格中主體資格、客觀條件以及形成途徑的類型化因素為基礎,結合民事爭議案件類型(7)對于民事爭議案件類型的確定,主要以最高人民法院《民事案件案由規(guī)定》中對民事案件案由的分類為梳理對象。加以梳理和確定。具體包括:1、外化人格權的權屬爭議糾紛。如名譽權、榮譽權糾紛等。2、特定身份權的確認糾紛。如勞動人事關系糾紛等。3、直接的財產權確權糾紛。包括所有權、用益物權、擔保物權、物權使用權、知識產權、股權等財產權的確權糾紛等。這些糾紛可能直接決定著行政許可特定資格客觀條件中靜態(tài)的物的因素,影響行政許可特定資格的形成。4、間接的財產權歸屬糾紛。既包括以獲得普通物品為目的的買賣合同、租賃合同,也包括以實施一定行為為目的的運輸合同、保管合同,還包括以獲取特定條件為目的的著作權合同、專利合同等等??梢钥闯?,合同糾紛對于行政許可特定資格客觀條件中物的因素產生決定作用的方式是多方面、多類型的,在行政許可訴訟一并解決民事爭議制度適用時,對合同類民事糾紛應當特別加以重視。
行政裁決行為的性質比較特殊,并不直接賦予權利或課予義務,或是對民事權利義務關系進行證明和確認,而是居中裁決特定糾紛,如土地所有權和使用權爭議(8)《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第十四條規(guī)定,土地所有權和使用權爭議,由當事人協(xié)商解決;協(xié)商不成的,由人民政府處理。,林木、林地所有權和使用權爭議(9)《中華人民共和國森林法》第十七條規(guī)定,單位之間發(fā)生的林木、林地所有權和使用權爭議,由縣級以上人民政府依法處理。個人之間、個人與單位之間發(fā)生的林木所有權和林地使用權爭議,由當?shù)乜h級或者鄉(xiāng)級人民政府依法處理。等。對行政裁決行為不服,除屬于法定的終局裁決外,可以提起行政訴訟。對于一些特定糾紛,當事人可以請求行政機關作出裁決處理,對行政裁決行為不服可以提起行政訴訟,亦可不經(jīng)過行政機關處理而直接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行政裁決與相應民事訴訟均是對同一民事糾紛居中作出判斷和處理,處理對象在性質和實體法律關系上基本一致,不是典型意義上基于實體法層面的因果關系而產生的行政民事交叉案件。但鑒于相應民事爭議的實體處理結果,對行政裁決居中裁判的正確性與否直接產生決定作用,因而當然構成處理行政裁決爭議的前提和基礎。
按照目前《行政訴訟法》的規(guī)定,因行政處罰行為引發(fā)的相關民事爭議,不能在行政訴訟中申請一并解決。從理論和行政訴訟制度長遠發(fā)展看,這一問題有待深入研究論證,區(qū)分情況加以處理。一方面,如在行政機關吊銷企業(yè)營業(yè)執(zhí)照情況下,根據(jù)《勞動合同法》第四十四條(10)《勞動合同法》第四十四條規(guī)定,用人單位被吊銷營業(yè)執(zhí)照、責令關閉、撤銷或者用人單位決定提前解散的,勞動合同終止。規(guī)定,企業(yè)與勞動者之間的勞動關系存續(xù)情況將直接受到影響,此時若企業(yè)就處罰行為提起行政訴訟,勞動者又因勞動關系的變化情況而提起民事訴訟,則會產生行政民事交叉問題。這種情況下,處于基礎地位的是行政處罰行為,需要先行處理行政爭議部分,再處理民事爭議部分,不構成行政訴訟一并解決民事爭議的基礎。這一類情況可能也是目前《行政訴訟法》未將行政處罰行為納入行政訴訟一并解決民事爭議制度范圍的原因。但另一方面,是否存在相關民事爭議決定行政處罰行為的情形呢?比如,在“職業(yè)打假”類訴訟中,行政機關基于當事人的投訴舉報,依據(jù)消費者權益保護相關法律法規(guī),對有關商戶進行行政處罰。如果商戶不服,以買賣合同違法、無效等民事理由,對投訴人的消費行為和消費者身份提出質疑,甚至提出反訴要求賠償,此時,有關民事爭議則對行政處罰行為的定性起到?jīng)Q定作用,如果當事人在行政處罰爭議一并申請解決相關民事爭議,從理論上看,符合《行政訴訟法》第六十一條規(guī)定精神。因此,對于行政處罰爭議一并解決相關民事爭議的問題,隨著司法實踐的發(fā)展,需要在理論和制度上有所準備。
不論是行政法律關系還是民事法律關系,其中最核心的內容是權利(權力)義務,由于行政訴訟與民事訴訟的交叉中必然存在著因果關系,那么構成權利義務最初來源的法律關系必然成為因果關系中的原因,而后續(xù)基于該法律關系而衍生出的其他法律關系則構成因果關系中的結果。不難看出,無論是法律規(guī)范的直接規(guī)定還是基于行政行為特征去確定基礎法律關系,實質都是依據(jù)權利義務的最初來源去確定基礎法律關系,構成權利義務的最初來源是基礎法律關系的關鍵特征,這是在行政民事交叉問題中確定基礎法律關系的最終標準。具體而言,對于行政許可、行政認可、行政獎勵、行政救助等行政賦權行為引發(fā)的行政民事交叉案件,所爭議主要權利的最初來源是行政行為,應當先行審理行政訴訟部分,后行審理的民事訴訟部分,應當以行政訴訟的審理結果為依據(jù)。對于行政確認、行政證明、行政公證等行政確權行為引發(fā)的行政、民事交叉案件,所爭議主要權利的最初來源是民事行為,應當先行審理民事訴訟部分,后行審理的行政訴訟部分,應當以民事訴訟的審理結果為依據(jù)。
因果關系具有相對性,原因與結果之間往往相互轉化,在前一因果關系中的結果可能構成后一因果關系中的原因。這就決定了基礎法律關系存在著同樣的相對性,在前一法律關系交叉中處于結果地位的法律關系,可能構成后一法律關系交叉中的基礎法律關系,在后一法律關系交叉中的基礎法律關系可能是前一法律關系交叉中處于結果地位的法律關系,這無疑增加了行政民事交叉問題的復雜性。如在房屋登記糾紛中,當事人以作為房屋登記基礎的相關民事法律關系無效或者應當撤銷為由,對房屋登記行為提起行政訴訟的,應當先行解決民事爭議,但在該民事訴訟審理過程中,又有當事人對該房屋建設過程中的相關行政許可行為提起行政訴訟,不動產物權產生的最初來源中的行政許可關系的合法性受到了質疑,應當先行處理因不服該行政許可行為而提起的行政訴訟,此時因果關系發(fā)生轉化,因果關系鏈條也在不斷的拉長和擴張。筆者認為,面對基礎法律關系的相對性特征,應當始終堅持權利義務最初來源這一判斷標準,在因果關系鏈條中恰當?shù)慕厝“l(fā)生爭議的那一部分,在該爭議部分運用基礎法律關系的判定標準,從前至后地進行實體處理和程序銜接,同時判斷是否可以適用爭議一并解決相關制度。
民事爭議的處理能夠對行政爭議的處理起到?jīng)Q定作用、構成前提基礎,是“相關性”的判定標準。不過,這種“相關性”不應如“蝴蝶效應”一般無限的拉長或擴張,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加以限制。行政民事交叉案件的核心要素在于因果關聯(lián),然而因果關系是一個前后相繼的鏈條,可以分為直接因果關系和間接因果關系。在行政訴訟一并解決民事爭議的制度適用中,同樣面臨著類似于行政訴訟原告主體資格審查中對利害關系遠近、大小、強弱的把握問題,具體而言,就是在對相關民事爭議進行審查時如何把握其決定作用的直接性和間接性問題。筆者認為,一并解決的相關民事爭議的決定作用對于行政訴訟而言應當具有直接性,不能隨意拉伸因果關系鏈條的長度。如一項行政許可的特定資格要求具有某地房屋的所有權,而該許可類訴訟中當事人申請一并解決其在該地房屋的買賣合同糾紛。此時對于不動產登記類行政訴訟而言,作為基礎行為并起到?jīng)Q定作用的買賣合同糾紛當然可以屬于一并解決爭議制度的適用范圍,關鍵原因在于該買賣合同糾紛的處理結果直接決定著不動產登記行為的正確合法與否;而對于許可類行政訴訟而言,雖然買賣合同糾紛的處理結果決定著不動產登記行為的效力,進而決定了行政許可特定資格對房屋所有權的要求,但是這種決定作用僅具有間接性,不屬于一并解決爭議制度的適用范圍,不能基于相關民事爭議對行政訴訟的間接決定作用而擴大一并解決爭議制度的適用范圍,否則將引起訴訟制度的混亂,引發(fā)更多訴訟交織和沖突現(xiàn)象。
對于是否可以在行政訴訟中一并解決多個相關民事爭議的問題,《行政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并未明確作出規(guī)定。以許可類行政訴訟為例,行政許可的特定資格可經(jīng)多種途徑混合形成,如果行政許可特定資格中有多項屬于能夠通過民事途徑而形成的資格,而在這些特定資格形成過程中,申請人又與他人產生了多項民事爭議,并且這些民事爭議均對對應的特定資格形成產生決定作用,那么在《行政訴訟法》及司法解釋未作明確否定性規(guī)定前提下,筆者認為,基于防止訴訟交織與沖突的制度核心功能考慮,可以允許當事人申請一并解決多個相關民事爭議。不過,此時會產生一個新的問題,在一并解決多個民事爭議情況下,如果多個民事爭議中申請人最終均勝訴,那么這些民事爭議共同形成了對許可類行政訴訟的決定性影響;但如果其中某個民事爭議中申請人先行敗訴,對許可類行政訴訟的決定影響已經(jīng)產生,此時其他民事爭議應當如何進行,需要加以研究。對此,筆者認為,當申請一并解決的相關民事爭議對行政訴訟的決定影響已經(jīng)確定的情況下,行政民事交叉案件的前提就已經(jīng)不存在了,而司法解釋中關于單獨立案的規(guī)定能夠很好的對此予以解釋和應對,此時其他因一并解決爭議制度而單獨立案的民事爭議可作為一般民事案件繼續(xù)審理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