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華
(井岡山大學政法學院,江西 吉安343000)
“人類命運共同體”正在生成之中,是一個典型的歷史存在物,無論是從理論上還是從實踐上看,它都將產生越來越重要的世界性影響,因此它必屬歷史哲學研究的重要關切。界內皆知的是,敘事主義乃20世紀70年代和21世紀以來國內外歷史哲學領域的主導話語,它認為歷史離不開敘事,而且后者就是前者的“表現(xiàn)”(representation)①注釋:①語出荷蘭歷史哲學家安克斯密特(Frank R.Ankersmit,1945— )的《歷史表現(xiàn)》(周建漳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一書。,而“表現(xiàn)”的主要手法就是隱喻(metaphor)。這意味著,隱喻是目前研究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不二法門。
那么,理解“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關鍵隱喻是什么呢?這得從關于它的權威話語中尋找。2017年12月在中國共產黨與世界政黨高層對話會開幕式上,習近平總書記宣稱:“世界各國人民都生活在同一片藍天下、擁有同一個家園,應該是一家人。世界各國人民應該秉持‘天下一家’理念,張開懷抱,彼此理解,求同存異,共同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而努力……人類命運共同體,顧名思義,就是每個民族、每個國家的前途命運都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應該風雨同舟,榮辱與共,努力把我們生于斯、長于斯的這個星球建成一個和睦的大家庭,把世界各國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變成現(xiàn)實。”[1]仔細研讀這段話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關鍵詞“家園”“一家人”“天下一家”“大家庭”營造出了一種“家”的氛圍,這提示“家”當是理解“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核心隱喻。
接著,國內學界對“家”和“人類命運共同體”之間的關系進行了有益的探討,這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當屬徐勇、韓星、卓新平、劉紀興②關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研究文獻非常豐富,僅期刊論文就已過三千篇。但是,從“家”的視角開展研究的文獻非常少,僅有五篇期刊論文,見文末參考文獻[2][4][5][7]。,他們均從中華歷史與文化傳統(tǒng)的視角論述了“家”與“人類命運共同體”之間的連續(xù)性,強調前者是后者的歷史文化根基及現(xiàn)實基礎,后者是前者的超越與升華。這其實不難理解,因為“家”確實是一個“命運共同體”,而中國傳統(tǒng)自有“家國同構”之說,故也容易推導出“國是一個命運共同體”;再往前邁一步,很容易得出“天下一家”“世界一家”的結論,這非常合乎中華傳統(tǒng)思維。
這樣看來,以“家”來看待“人類命運共同體”既具有“政治正確性”,也具有“學術合理性”,這是進一步探討的依據(jù)。那么,還需要探討什么東西呢?其實,有學者明知“家”與“人類命運共同體”之間是一種比喻關系,如徐勇就說過,“以‘和睦的大家庭’比喻人類命運共同體……與中華文明積淀及其智慧密切相關”[2]。既如此,“‘家’隱喻”這個術語包含“家”與“隱喻”兩部分,可現(xiàn)有研究只是探究了“家”的內涵,并沒有深究“隱喻”的機理。換言之,他們只是研究了“家”的意義,而沒有研究“‘家’隱喻”的意義,這兩者顯然不可等同。而且這并非無關緊要,因為“隱喻”啟發(fā)人們認識到,作為一個理解“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介質,“家”并不是一塊透明的玻璃鎮(zhèn)紙,而是一個三棱鏡,這里面會發(fā)生光的折射,所以分析清楚其中的折射原理是洞察“光”之真相的前提。而現(xiàn)有的研究則恰恰是把“家”當作了一塊玻璃鎮(zhèn)紙而不是一個三棱鏡,其結果就是,潛在地會把中華傳統(tǒng)之“家”與“人類命運共同體”之間固化為某一種必然的實體意義上的關系,而不是一種開放性的文化意義上的關系;更令人擔憂的是,這種思維方式極有可能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歷史進程中產生消極影響。
基于以上考慮,文章的基本思路如下:先對“隱喻”展開哲學分析,揭示其多維度的意義生成機理;在此基礎上,確立“家”與“人類命運共同體”之間的不同關系,從而展現(xiàn)“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極具開放性的豐富的文化內涵。
按照敘事主義歷史哲學領軍人物海登·懷特的說法,有“四種基本的比喻類型,即隱喻、轉喻、提喻和反諷”[3]。其中,隱喻是最基礎的,“反諷、轉喻和提喻都是隱喻的不同類型”[3],這樣看來,隱喻是母喻,其他三者都是子喻,包括隱喻自己在內就有四種不同的類型。它們各自再現(xiàn)對象的手法各異,“隱喻根本上是表現(xiàn)式的,轉喻是還原式的,提喻是綜合式的,反諷是否定式的”[3]。這就是說,作為母喻的“隱喻”的意義生成方式有四種,即表現(xiàn)式、還原式、綜合式和否定式。與此相應的,“家”與“人類命運共同體”之間也應當四種關系,它們各自生成“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意義是不一樣的。
(1)表現(xiàn)式。隱喻表現(xiàn)式,當是最自由的意義生成方式。先來看看懷特的分析,他認為比喻式“我的愛人,一朵玫瑰”就是一個典型的表現(xiàn)式,它“確認了玫瑰適合作為被愛者的表現(xiàn)”[3],即以“玫瑰”來表現(xiàn)“我的愛人”。那么,這兩者之間的表現(xiàn)與被表現(xiàn)的關系是如何被確立起來的呢?懷特接著說,“面對兩個現(xiàn)象之間顯然的不同,它仍斷定二者之間存在相似之處”[3],這里面的“它”指的是“我的愛人,一朵玫瑰”這個陳述,是這個陳述本身對這兩者之間的關系給出了斷定。那么,該陳述的合理性何在?很顯然,它無法通過經驗歸納出來,也無法通過科學邏輯推導出來,它是文化的產物,是人類詩性思維的產物,也就是說,陳述“我的愛人,一朵玫瑰”及其意義是通過比喻而生成的,其意義根基在比喻中,而不在物質世界里。推而廣之,借助詩性想象,“表現(xiàn)式”陳述可以把宇宙間任意兩個事物或兩種現(xiàn)象之間聯(lián)系起來,所以它是最自由的意義生成方式。按照這樣的分析,“表現(xiàn)式”陳述最主要的功能就是“意義定向”,即把某個待理解之物X與宇宙中的某物Y聯(lián)系起來,并把Y作為X的意義生成載體。
那么,該怎么理解它呢?懷特說:“被愛者與玫瑰視為一體只是字面上的指稱。作為美麗、心愛、嬌美等等被愛者所擁有的品質的表征,該短語還要象征性地領會。”[3]表現(xiàn)式陳述本質上是對前科學領域的描述,只有通過象征性的、詩性想象的方式才能把握其意義。
類似地,“人類命運共同體,一個和睦的大家庭”①注釋:①語出習近平總書記《攜手建設更加美好的世界——在中國共產黨與世界政黨高層對話會上的主旨講話》,但按照懷特的“我的愛人,一朵玫瑰”的表達結構進行了改造,以便對其中的比喻意義展開分析。,這是一個非常具有開拓性的比喻,因為它不是“桌子”“白宮”等這類具象,而是一個極具開放性的、內涵豐富的范疇。試想,當人們第一次聽到“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一個概念,誰也不知道它的內涵,人們可以有不同的想象:它是一家公司,是一個社區(qū),是一艘太空船,是一個大工地,是一部挖掘機,是一所學校,是一個桃園,是一片原始森林,是一個烏托邦等等,但“天下一家”的論斷把它與“家”聯(lián)系起來,“把它帶回家”,從而結束了它為尋找自己而在宇宙中漫游的旅程,人們“也跟著回家了”。
把“人類命運共同體,一個和睦的大家庭”這一命題看成是一個“表現(xiàn)式”的斷言,它意味著,在公司、社區(qū)、太空船、學校、桃園、原始森林、烏托邦等無數(shù)的選項間,“家”被選中作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意義生成原點(即意義定向),它斷言這兩者之間存在更多的相似性,表明作為主導者的中國的美好愿景。顯然地,以“家”來表現(xiàn)“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前科學的“象征性地領會”的結果。
(2)還原式。如前所述,轉喻的思維方式是“還原”,而轉喻又是隱喻的子喻之一,所以,“還原”是隱喻的另一種意義生成方式。懷特說,通過它,“我們能夠同時在兩種現(xiàn)象間進行區(qū)分,并將其中一種現(xiàn)象還原為另一種現(xiàn)象的表征狀態(tài)”[3]。在還原式表達中,其邏輯走向明顯要比隱喻式表達更加明確,從而現(xiàn)象之間的聯(lián)系也被更加明確地界定了。比如,“人類命運共同體,一個和睦的大家庭”這個陳述,以還原式思維去理解它,則會把“人類命運共同體”還原為“家”的表征狀態(tài),為什么不是反過來呢?這是因為在當下乃至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人類命運共同體”均還處于被探索階段,尚未成形,而“家”則是人所皆知之物。
根據(jù)懷特的說法,還原的方式有兩種,即行為主體——行為的關系形式及因果關系形式[3]。以行為主體——行為的關系形式來理解,“家”是行為主體,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提出及構建則是“家”的行為;以因果關系看,“家”是因,“人類命運共同體”是果。另外,懷特還強調,在“還原式”表達中,所涉及的兩種現(xiàn)象之間本質上是一種外在關系[3]。這是“還原”思維的特性之一,即通過追蹤到某一現(xiàn)象之外或之后的其他現(xiàn)象來理解該現(xiàn)象,也意味著在還原式表達中,“家”與“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一種外在關系。這是因為“人類命運共同體”屬于初創(chuàng)階段,它對人們的日常生活的影響還很小,它還沒有內化到人們的意識之中。
“家”是行為主體,是因,這意味著“家”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原因”或“原型”;在“人類”這個層面,“國家”也可以是“家”的內涵之一。換言之,“家戶”“國家”都可以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原因”或“原型”,當然,“家戶”是“第一原因(原型)”。所以,把“人類命運共同體”還原為“家”,意味著,它規(guī)定人們從兩個方面去思考。
第一,要把“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溯源到“家”之中(“家”是因),這回答了——“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一理念是如何被孕育出來的,以及“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一個怎么樣的共同體——這樣的問題。徐勇、韓星、南宏宇當是這一思路的典型體現(xiàn),如韓星認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天下一家,中國一人的現(xiàn)代表達”[4]。眾所周知,“天下一家,中華一人”是中華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這其實就是把“天下一家,中華一人”看作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文化之“因”??梢哉f,正是通過“還原”,他們論述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極具中華傳統(tǒng)特色的“家戶起源”,展示了“人類命運共同體”與中華文化尤其是家戶文化之間的辯證關系,初步勾勒出了它的形象,為進一步探索它的豐富內涵提供了思路。
第二,要把“人類命運共同體”之構建的力量源泉置于“家”之中(“家”是行為主體),解決世界性難題,不僅要靠千萬“小家”,更要靠各個“國家”。在這方面,劉紀興做了有益的探討,他認為“‘中華民族一家親’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堅實基礎,‘兩岸一家親’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保證,‘周邊一家親’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戰(zhàn)略選擇,‘天下一家親’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必然歸宿”[5]。他揭示了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力量之源,即四個層層遞進的“一家親”,這無疑非常具有中華傳統(tǒng)的底蘊與韻味,同時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也極具啟發(fā)性。
這可以表明,相關學者們在其論述中均潛在地運用了還原的思維方式。非常有必要再次強調,因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正在生成之物,還不是一個客觀實體,也不是一個客觀的事實,所以,把“家”認作其行為主體和原因,并不是通過對客觀事實的歸納所得出的結論,也就是說,并不是“實事求是”的結果,而是“還原”思維的產物,是詩性想象思維的產物。在這個意義上,“家”與“人類命運共同體”之間就不是事實上的必然聯(lián)系,而只是文化上的關聯(lián)。
(3)綜合式。這是提喻的思維方式,所謂“綜合式”,“即將它當成一種意指總體諸要素之間的定性關系的陳述,它就是綜合性的,而非還原性的……它暗示了個體的部分之間的某種關系……其本質上是定性的,并且所有的部分都共有這種性質”[3]。不同于“還原式”思維的外在關系模式,“綜合式”展現(xiàn)的是部分與部分之間的內在關系,換言之,這些部分共屬于一個整體。那么,具體而言是一種什么樣的定性關系呢?懷特曾指出,“運用提喻,就有可能按照整體之內的綜合方式說明這兩個部分,而這個整體本質上不同于部分之和,各部分只是作為整體之微觀復制品”[3]。所謂“整體本質上不同于部分之和”,意思是不能從機械的意義上去看待整體與其部分之間的關系,因為當這些部分按照某種關系組合起來時,會產生這些部分都沒有的新的性質,所以整體不同于且超越于部分①注釋:①敘事主義另一位翹楚安克斯密特(F.R.Ankersmit,1945—)的敘述實體(Narrative Substance[s])理論對此做了詳細的論證。見[荷蘭]F.R.安克斯密特.敘述邏輯——歷史學家語言的語義分析[M].田平,原理,譯.北京:大象出版社,北京出版社,2012:61-64,96-107。。而所謂“各個部分都是整體的微觀復制品”,意味著各個部分的性質或身份得依照該整體來加以界定,因為它們已經是共同“整體”之下的部分。這些部分通過組建成一個整體,獲得了一個新的性質或新的身份。
那么,以“綜合式”來理解“家”與“人類命運共同體”之間的關系,當作何解?這意味著,“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家”的綜合與升華。它要求人們這樣去思考:“家”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組成部分,全世界各大家(民族國家)和各小家都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有機組成部分;而“人類命運共同體”不是“家”的機械之和,而是其升華式質變,是一個新事物。繼而,這個“新事物”賦予了每一個“小家”和每一個“大家”一種新的性質,賦予了“小家”之間、“大家”之間一種新型的關系,這種關系須參照各自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邏輯距離來確定,即通過各自在其中所處的邏輯地位及所扮演的角色來界定它們之間的關系,從而也為人們提供了看待世界的新視角,即它要求人們站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基點去看待家與國、國與世界的關系;也要求人們自覺地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順利建構作為協(xié)調家與國、國與國的關系的主要原則之一。有學者就倡導,“世界公民是‘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的基石”[6]。從這個意義上講,新時代之所以“新”,其中一個重要的標志當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提出。
按照這樣的分析,“家—國—人類命運共同體”這種層層遞進實質是一個不斷地“提喻綜合”的過程,而在徐勇、韓星、劉紀興及宋強等學者的論文中均涉及“家—國—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一演進模式,這也就意味著,他們均潛在地且不可避免地運用了提喻綜合式表達。再次強調,因為這一演進模式無法通過經驗歸納、科學邏輯推導來實現(xiàn),所以這必是一個詩性思維、文化意義上的綜合過程。
(4)否定式。如前所述,這是反諷修辭術的風格特征。相對于另外三種比喻,它“在一定意義上是元比喻式的,因為它是在修辭性語言可能誤用這一自覺意識中被使用的”[3]。這就是說,反諷具有一種清醒的自我批判意識,對表現(xiàn)式、還原式和綜合式修辭性表達的恰當性持懷疑與謹慎態(tài)度。如果說這三類是肯定性修辭,那么反諷則是否定性修辭,這樣,反諷與前三者構成一種肯定與否定的辯證關系。懷特說,表現(xiàn)式、還原式和綜合式都是樸素的,“因為它們只有在語言有能力用修辭性術語把握事物本質這種信念中,才能得到運用”[3]。從這個意義上,反諷是一種否定式的元比喻,即它對表現(xiàn)式、還原式和綜合式均持有懷疑和批判。
按照這樣的分析,把“人類命運共同體,一個和睦的大家庭”作反諷式理解,具體而言則有三點。第一,對“家”與“人類命運共同體”之間的表現(xiàn)式關系的否定,其意思是,對以下做法提出質疑——在茫茫宇宙中,選定“家”作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意義錨點,以“家”而不是以“公司”“圖書館”“太空船”“桃園”等等來表現(xiàn)“人類命運共同體”——這個意義上的否定喻示著除了“家”之外,其他的諸如“公司”“太空船”等也可以“表現(xiàn)”“人類命運共同體”。第二,對“家”與“人類命運共同體”之間的還原式關系的否定,即對把“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根源、原型及動力追溯到“家”這種思維方式存疑,它喻示著還有其他的根源及動力存在。第三,對“家”與“人類命運共同體”之間的綜合式關系的否定,即對試圖把“人類命運共同體”看作是“家”或某種特定類型的“家”的升華式質變的思維方式持懷疑態(tài)度,它喻示關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想型是多元的。
在以上反諷的情形中,可以區(qū)分出程度不同的“否定”:第一,對本體的否定,即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論理性及構建可能性均表示高度質疑,其實質是想完全拋棄“人類命運共同體”;第二,對喻體的否定,即它認可“人類命運共同體”,但反對把它與“家”相聯(lián)系,顯然這一思路并不否定“人類命運共同體”,只是試圖更換看待它的視角;第三,對喻義的否定,即它認可把“家”作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隱喻,只質疑其中的某些具體內涵。毫無疑問,這些否定性意義將伴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始終。對于本文的論題而言,對本體和喻體的否定,都屬于根本性的否定??梢姡诜粗S這個階段,“人類命運共同體”自身的命運將接受考驗,既可能更上一層樓,產生質的飛躍,也可能功虧一簣。
從這里也可以看出,隱喻確實是母喻,它是自變量,轉喻、提喻是因變量,反諷則是導致這一系列變化的思想源頭,可謂元變量。當然,“反諷本質上是辯證的”[3],所以,它的否定也是一種辯證式的否定,即一種合理的懷疑,它體現(xiàn)著人類自我意識的開放性,因而,“在一個探尋自我意識水平的特定領域內,反諷的出現(xiàn)看上去標志著思想的升華”[3]。通過反諷的辯證否定,既可能把“家”與“人類命運共同體”之間的關系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層次與水平,也可能斬斷它們之間的關系,若是后者,這將意味著“人類命運共同體”將另尋一個更加合適的隱喻。至于哪種可能會變成現(xiàn)實,取決于主導著“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維模式與及其相應的實踐模式。
按照以上的分析,“家”隱喻為理解“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了四種思維模式,它們之間的邏輯關系應該是這樣的:表現(xiàn)式、還原式與綜合式是肯定式的,反諷是否定式的;表現(xiàn)式的邏輯方向是橫向的,還原式與綜合式是縱向的(其中,還原是縱向朝下,綜合是縱向朝上),否定式則是縱橫兼有??梢?,它們四者在邏輯上構成一個完整、自洽的整體。而且它們之間有一種層層遞進的關系,表現(xiàn)式起著最初的意義定向的作用,在此只獲得一個意向性的意義,繼而通過還原和綜合(進入了學術探討領域)而獲得肯定性的學術性內涵,再經過反諷的辯證否定,獲得更為豐富的意義。而“人類命運共同體”則在“家”隱喻所開辟的邏輯空間中生成共時性意義。
“家”隱喻不僅可以生成“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共時性意義,還可以賦予其歷時性意義。懷特說:“比喻理論為描述19世紀歐洲形成的主流史學思想模式提供了一種方式……因為,每一種模式都可視為一個話語傳統(tǒng)之內的某個階段或環(huán)節(jié),該話語傳統(tǒng)的發(fā)展是從人們對歷史世界的隱喻式理解,經由轉喻式或提喻式理解,最后轉入一種對一切知識不可還原的相對主義的反諷式理解。”[3]懷特在此明確了這四種修辭之間的邏輯關系還具有歷時性,即自表現(xiàn)式開始,經還原式或綜合式再到否定式,構成一個閉環(huán);接著又從否定式返回到隱喻表現(xiàn)式……循環(huán)往復。“家”可以借此來描述本體世界的實然發(fā)展歷程,比如人們熟知的唯物史觀的五種社會形態(tài)——在懷特看來——恰恰與四種比喻模式相對應,“從原始共產主義轉變到剝削奴隸勞動的農耕制,或者繼續(xù)轉變?yōu)閯趧恿Φ姆饨ńM織形式,再轉變?yōu)楝F(xiàn)代的商業(yè)資本主義……與生產方式中發(fā)生的這些改變相適應并為意識遵循的途徑,是由隱喻意識經由轉喻意識和提喻意識,轉變成對一種社會組織的根本矛盾本質進行的反諷式理解”[3]。具體而言,它們的對應關系如下:原始社會—表現(xiàn)式、奴隸社會—還原式、封建社會—綜合式、資本主義社會—反諷式,至于共產主義則又與表現(xiàn)式相對應……懷特的意思是,原始社會等五種社會形態(tài)概念是指導人們認識人類歷史的范疇,這些范疇內在的機理就是比喻。另外,懷特自己則運用這套比喻描述了19世紀歐洲的史學思想發(fā)展史。這就是說,這套比喻模式既可以作為認識本體世界及其歷史的引導性范疇,也可以作為認識思想意識及其歷史的引導性范疇。
如是,亦可以“家”之隱喻來描畫“人類命運共同體”。自2012年在十八大上正式提出“人類命運共同體”至今及之后的歷史進程:即從“家”之表現(xiàn)開始,經“家”之還原和綜合,再到“家”之否定。“表現(xiàn)式”作為比喻話語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可以對應從2012年十八大到2017年12月世界政黨大會的這五年時間,因為在十八大正式提出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而在世界政黨大會上習近平提出“天下一家”理念,從而權威性地把“家”的隱喻欽定為認識“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主導范式。這階段的主要使命是為“人類命運共同體”這個全新的理念尋找一個意義的載體或母體,以便它茁壯成長。如前所述,在一開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意義非常不確定,朝無數(shù)方向開放,而“家”起著意義定向的作用,即把“人類命運共同體”從無數(shù)的意義選項中解脫出來,以“家”為立足點。
自2017年底至2019年底,則屬于第二階段,是肯定性意義的生成階段,即當“人類命運共同體”歸“家”之后,其意義開始生成。如前所述,生成的方式或還原或綜合或二者并用,其典型表現(xiàn)就是大量相關學術成果的出現(xiàn)。當然,中國作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提出者、倡導者及最初踐行者,其意義的最初生成以“中華之家”作為還原與綜合的對象或參照是很自然的事,尤其是在轉喻還原階段更是如此。因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最初母體,所以諸如徐勇、韓星、卓新平、劉紀興等人都一致地把它的源頭追溯到中華傳統(tǒng)。不過在提喻綜合過程中,則出現(xiàn)了分歧,如:韓星和劉紀興等,直接把人類命運共同體看作是“中華之家”的綜合與提升,韓星堅稱,“‘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邏輯是一種遞進關系:從國與國的命運共同體,區(qū)域內命運共同體,到人類命運共同體,這與中國傳統(tǒng)家一國一天下的推衍次序一致”[4],從而把“人類命運共同體”看作是“天下一家,中華一人”的現(xiàn)代版本,這與中華傳統(tǒng)的家國關系在邏輯上是一致的,實際上是把前者看作是后者的擴大。而徐勇和卓新平的綜合則有不同,如:徐勇認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在人類進入各民族相互交往日益緊密的時代提出的嶄新理念,是對家戶、階級、國家等組織單位的巨大超越,它強調人類命運的共同性。與家庭、階級、國家相比,‘人類’涉及地球上的所有人,是‘類’的共同體。這一共同體既尊重不同人群和國家的差異性,更注重人類的共同性,注重每個人命運均與他人的命運息息相關”[2]。卓新平則說,“對比中國的多元整合觀與西方的社會契約觀,其‘和合精神’與‘契約精神’需要對話,‘柔性文化’與‘剛性文化’亦必然互補,以一種責任感、使命感來推動今天文化多樣性中的和平共聚,團結大眾共同來描繪人類‘文明共和’的勝景”[7]。也就是說,他們兩位的提喻綜合視野更廣闊一些,兼顧了中國與世界。而學界的這種觀點分歧便是反諷的催化劑,如果說見仁見智是常態(tài),那么出現(xiàn)反諷也是邏輯之必然。總而言之,經過學界之還原式和綜合式的探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緣起、內涵、藍圖及構建的力量之基都得到了清晰的闡釋。
自2019年底至今則屬于第三階段即進入反諷,如前所述,它以“否定”的方式生成“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意義。進入反諷否定階段的緣由,則來自理論和現(xiàn)實兩方面。從理論方面看,現(xiàn)有的很多研究成果并未把“家”之隱喻作為理解“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范疇,這是一種意義上的否定;而即便都以“家”作為理解的范疇——如前所述尤其是在提喻綜合階段——則必然會出現(xiàn)相互否定的情況。從現(xiàn)實方面看,主要是由于爆發(fā)了全球性的新冠肺炎,國際局勢大變,伴隨全球經濟大衰退,各種極端思潮如民粹主義、保守主義、種族主義、反全球化等再度興起,抗疫大戰(zhàn)已然變成了意識形態(tài)之戰(zhàn),新冷戰(zhàn)事實上已經開始了;在全球性疫情沖擊下,包括人類命運共同體在內的各項事業(yè)均受到巨大的沖擊與考驗。面對理論和現(xiàn)實的雙重困境,“人類命運共同體”自身的命運將會如何?若出現(xiàn)了根本性的否定,即對本體和喻體的否定,對于本論題而言就沒有下文了。若只是出現(xiàn)了對喻義的否定,那就會催促人們回到隱喻,重新審視“人類命運共同體”及它與“家”之間的關系。其實,根本性否定出現(xiàn)的概率很小,這是因為疫情客觀上就是人類共同的命運所系,閉關鎖國、各自為政不可能抗疫成功,唯有全球合作共同抗疫才是出路;而且,中國在抗疫過程中的成效與擔當則讓世界人民看到了希望;相互指責相互推諉甚至相互謾罵是所有大災難爆發(fā)之后必然會出現(xiàn)的非理性泄憤,并非世界主流。而對喻義的否定是必然會出現(xiàn)的,其根源在于人類思想的多元性,這種否定會敦促人們把其中積極的否定意義吸收進來,從而深化、豐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內涵。按照這樣的分析,作為人類共同家園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美好未來依然值得期待。
概言之,“家”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隱喻關系,從表現(xiàn)式到還原式和綜合式,再到否定式,就是一個從“意義定向”到“意義生成”再到“意義否定”,再到“意義的重新定向”……不斷循環(huán)往復——其性質與馬克思的五個社會形態(tài)概念之間的關系類同——所以也確實可以作為描繪“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歷史范疇。當然,“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歷史,既是一個世人不斷深化對它的理解的過程,也是一個自身不斷現(xiàn)實化的過程。
以上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分析,是純形式的話語分析,只是揭示了其中的意義生成機理。并且隱喻話語只提供一種啟發(fā)性的思路,并不能“決定”“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實質內涵及其歷史命運;從根本上說,“實踐”才是起決定作用的。
盡管如此,純形式的話語分析思路還是會給人唯心主義之嫌,這與一直以來人們所接受的馬克思主義教育有關。誠如聶錦芳所言,“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體系中,歷史哲學(唯物史觀)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部分,然而根據(jù)一般唯物主義而不是按照馬克思自謂的‘現(xiàn)代唯物主義’原則所進行的闡釋,把‘歷史’簡單化為一種可以自動呈現(xiàn)的‘社會存在’,又認為‘社會意識’的內容全部來自這種‘社會存在’,并且二者之間是一種反映與被反映的一一對應的關系?,F(xiàn)在看來,這種解釋把人們的意識(精神、觀念)領域的獨特性、復雜性和豐富性做了簡單化的處理”[8]。換言之,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教學與研究沒有合理地看待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之間的辯證關系,把社會意識降格了。隱喻作為語言的分支,顯然屬于社會意識范疇。在這種態(tài)勢之下,隱喻研究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與教學中一直得不到應有的重視,甚至受到歧視。如果說一般唯物主義有機械論傾向的話,那么現(xiàn)代唯物主義則更加靈活辯證地看待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之間的關系。按照這樣的分析,隱喻研究是現(xiàn)代唯物主義的應有議題,它可以豐富唯物史觀的理論內涵,可以深化人們對唯物史觀的認識。
隱喻的啟發(fā)性意義,與范疇或范式在認識世界改造世界中的作用類同,它不再是消極地反映實踐,而是積極地引導、指導、規(guī)范實踐,并通過實踐不斷地修正或坐實表現(xiàn)式、還原式、綜合式和否定式的意義?!凹摇钡谋憩F(xiàn)啟發(fā)人們從“家”的視角去設想、構想“人類命運共同體”,但最終是從“家”抑或從“公司”的視角出發(fā)……有待實踐去回答?!凹摇敝€原啟發(fā)人們把“家”看作“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源頭和原型,但實踐將表明是“家”抑或是“公司”……是其真正的源頭和原型,或者將表明哪個或哪些“家”才是其真正源頭和原型?!凹摇敝C合啟發(fā)人們把“家”看作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有機組成部分,并把后者看作是前者的升華,但實踐將表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實指是“家”的綜合還是“公司”等等的綜合,或者將表明它實指是哪些“家”或哪個“家”的綜合?!凹摇钡姆穸▎l(fā)人們帶著批判性的眼光看待它與“人類命運共同體”之間的關系,而只有實踐才能給出“否定”的真正內涵,實踐才能回答哪種否定意義會變成現(xiàn)實。這便是隱喻與實踐的辯證統(tǒng)一。
從現(xiàn)代唯物主義的原則看,隱喻作為一種認識范疇,不是純先驗的,也不是純經驗的,而具有半先驗性①注釋:①如湯姆·洛克莫爾就已經認識到馬克思的“范疇”的這種性質。參見湯姆·洛克莫爾,郁欣.馬克思的認識論與現(xiàn)象學[J].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4):20-25。,其意思是,在認識像諸如“人類命運共同體”這類全新事物的過程中,作為認識工具的隱喻具有想象、預設的性質,而隨著實踐和認識的深化,隱喻所預設的意義會獲得經驗的充實,從而最終實現(xiàn)“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隱喻意義與建構起來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實然狀況相一致。
按照這樣的分析,從“家”隱喻的角度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解讀,并不是唯心主義的做法,恰恰體現(xiàn)了唯物史觀的菁華。所以,在以后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教學與研究中,加強深化隱喻理論內容非常有必要,這也必定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的客觀要求。
無論如何,“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提出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對它做何種解釋,賦予它何種含義,直接影響甚至決定著它的理論形象及其實踐模式。根據(jù)前文的分析可知,“家”隱喻確實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絕佳的意義生成載體。“家”隱喻表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論內涵并非其本身天然具有的,而是人們對其隱喻賦義的結果,所以它的意義具有開放性。這提醒人們,不能把隱喻意義當成必然意義,不能把應然意義當成實然意義,更不能把自己所偏愛的某種含義等同于其自身固有的意義,即不能把自己所偏愛的某種“家”的模式說成是它的唯一的源頭或原型,也不能把人類命運共同體簡單地等同于某種具體的“家”的模式的擴展。世界千萬家,家家風采異,人類命運共同體當博采眾長、海納百川。
不難預見,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性,它必將在高校的意識形態(tài)教育中占據(jù)重要地位,怎么樣把“人類命運共同體”融入現(xiàn)有的教學體系中,是一個亟待解決的理論問題?!凹摇彪[喻啟發(fā)人們這樣思考“人類命運共同體”:寰宇之內,不論膚色、種族、性別、年齡、階層、政治觀點、價值取向等,均是一家人,既如此,就要以家人之間的愛的情感為基礎,理順思政課程之間的邏輯關系——如何向家人們敘述中國近現(xiàn)代以來的民族屈辱問題,如何向家人們敘述唯物史觀關于資本及資本家的剝削本性問題,如何向家人們敘述改革開放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等等,以便達到這樣的效果:既符合歷史與現(xiàn)實的實情,又可以讓中國與國際社會都樂意接受,實現(xiàn)情與理的統(tǒng)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