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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士”:清代女性詩人獨立意識覺醒的標志——以《清代閨秀詩話叢刊》為例

2021-12-06 20:22尹玲玲
關鍵詞:詩話女士

尹玲玲

“女士”:清代女性詩人獨立意識覺醒的標志——以《清代閨秀詩話叢刊》為例

尹玲玲

(山東管理學院 人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357)

“女士”,是指“士”這一階層中的女性。這一概念由來已久,但真正名實相副并作為群體出現卻是在清代?!肚宕|秀詩話叢刊》中記載了眾多符合傳統(tǒng)“士”之素養(yǎng)與氣節(jié)的女性,她們或博通經史,或具經濟之才,或瀟灑凡塵,或馳騁疆場。如若細分,則有女學士、女儒士、女名士等。明末清初以后,女性憑借自己的才華與成就列入士林并得到社會認可,這在中國文化史上是具有歷史意義的事件。除卻性別因素,清代女“士”與男“士”并無多少差異,整體看有清一代女性詩人文學成就不亞于男性?!芭俊边@一文人群體之所以出現在有清一代,既源于女性要求男女平等之自我意識的覺醒,也與其日趨強烈的要求參與社會變革之思想觀念有關,更與傳統(tǒng)士大夫階層中一些有識之士之評價視角改變相契合。其最根本因素,則在于明末清初之后市民社會的發(fā)展與成熟。

女士;清代;清代閨秀詩話叢刊;知識分子

“女士”一詞,源自《詩經》。但自“士”這一社會階層出現后,卻并未真正用在女性身上,因為明末清初之前女性是被排除在士林之外的。余英時先生《士與中國文化》一書,對中國古代“士”的起源與發(fā)展變遷有精到闡述,卻未把女性之“士”考慮在內。其實早在明末清初,伴隨著女性受教育機會越來越多,女性文化修養(yǎng)也逐漸提高,不少女性已經躋身士的行列,且得到社會認可,當時用“女士”一詞來品評女性已趨于常見,即為明證?!肚宕|秀詩話叢刊》以詩話的方式記載了眾多女性,展現了多樣的女士風采,且閨秀詩話的某些撰寫者本身就是女“士”,如《名媛詩話》的作者沈善寶。她們或從性別上自覺泯滅柔性,或博學多才、胸懷天下。雖然她們不能像男“士”一樣行走天下、傳道授業(yè),卻明顯展示出士之氣質與才華,是士林中不可忽略的一部分?!芭俊币辉~的含義和用法一直持續(xù)至晚清,之后伴隨著女性走出家庭,走向社會,加之西學東漸的影響,“女士”一詞遂成為對女子的敬稱,而其特定內涵以及與“士林”的關系反被忽視。本文所述“女士”,單指女性之“士”。

一、“女士”概念溯源及流變

要明了“女士”,首先要明了“士”?!墩f文解字》載:“士,事也。數始于一,終于十。從一,從十。孔子曰:推十合一為士?!边@里“士”就是知識淵博的人;又有《白虎通義·爵》:“士者,事也。任事之稱也。故傳曰,通古今,辨然否為士。”據此“士”又指有才干的人。也有論述僅從某一方面指出“士”應具備的品質。如《論語》言“士志于道”,《孟子》言士“尚志”。值得注意的是《論語》中一條孔子與弟子討論士的記載:

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使命,可謂士矣?!痹?“敢問其次?”曰:“宗族稱孝焉,鄉(xiāng)黨稱弟焉?!痹?“敢問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1]245

據此條記載,孔子認為士有高下之分,而這種高下層級恰好符合古代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也就是說,“士”最起碼要注意自身修養(yǎng)。綜上,“士”一般是指有知識、有才能且有修養(yǎng)的人。

至于“女士”的提法,最早見于《詩·大雅·既醉》:“其仆維何,厘爾女士?!盵2]514孔穎達疏:“女士謂女而有士行者?!盵3]1225意思是有士人操行的女性。這一說法出現后,有關女士的文獻記載并不多,目前可見者僅有宋代一條:

此條文獻表明,朝廷擇有德有識之女子進宮侍御,她們可稱為女士,在這個意義上,大致與出仕之“士大夫”相近。此后,元好問《臨海弋公阡表》有言:“女一人,適張氏,仁讓有‘女士’之目。”[5]659這則是基于女士之道德修養(yǎng)方面給予界定,與傳統(tǒng)文化對“士”的自我修養(yǎng)要求也相近。

直至明末清初,“女士”一詞始頻頻出現。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記載:鄒賽真“博學工詩,于時以為女士……儼然道學中宿儒,不當以詞章取之也”[6]728??梢娻u氏“女士”之稱,已為時人共識。鄒氏之所以被稱為女士,并非僅因詞章,而是因其博學多才。又錢謙益《繼妻王氏仍前封制》:“割兒女婉孌之私,成丈夫慷慨之節(jié)。若爾者,可謂女士矣?!盵7]1965以女子比為丈夫,以“慷慨之節(jié)”譽之,則與孔穎達的解釋前后呼應。錢謙益筆下這兩位女性之所以被看作女士,一因其才,一因其德。又俞正燮《癸巳類稿》:“《列女傳》云:丹陽羅靜者,廣德羅勤女,為同縣朱曠所聘,婚禮未成,勤遇病喪沒,鄰比斷絕,曠觸冒經營,尋復病亡。靜感其義,遂誓不嫁。有楊祚者,多將人眾,自往納幣,靜乃逃竄,祚劫其弟妹,靜懼為祚所害,乃出見之,曰:‘實感朱曠為妾父而死,是以托身亡者,自誓不貳,辛苦之人,愿君哀而舍之,如其不然,請守之以死?!松嶂?。后世女子不肎再受聘者,謂之貞女,其義實有難安。未同衾而同穴,謂之無害,則又何必親迎,何必廟見,何必為酒食以召鄉(xiāng)黨僚友,世又何必有男女之分乎?此蓋賢者未思之過。必若羅靜者,可云女士矣,可云貞女矣?!盵8]495此條文獻指出,只有具備如此高尚節(jié)操者才可稱為“女士”,而普通女子不可以稱為“女士”,同時作者又將女士等同于貞女,顯然極為重視婦德。此外袁枚胞妹袁機也是才德并稱的女子,著有《素文女子遺稿》,袁機堂弟袁樹說她有“不櫛進士”之目(《哭素文三姊》(有序)[9],她的外甥陸建評價她:“賢明豈但稱閨秀,儒雅難逢此士夫。”(陸建《哭從母》其二)[10]203由此可見清代士林已習慣將有才或有德的女子稱作“女士”,意味著傳統(tǒng)士大夫階層對知識女性的認同已由被動轉為自覺接納。

二、《清代閨秀詩話叢刊》中的女士群像及詩意生活

相比其他朝代,清代女性更帶“士”之氣質,也更符合傳統(tǒng)文化對“士”之要求?!肚宕|秀詩話叢刊》,由于以詩話方式記錄女子生平并加以品評,是考察清代“女士”的最佳渠道,我們不僅可以從中看到眾多或有才、或有德、或有識,或三者兼具的女性,而且可以發(fā)見男性對“女士”的高度評價和認同??v觀該叢刊,各類閨秀詩話中對“女士”記載最多,但各詩話所載又有重復出現者,歸結起來,大致可分為四類:

(一)博通經史女學士

清代才女并非僅以詞章自娛,她們往往喜讀史書,并借詩筆傳達其不凡史識。又有女學者,勤于著述。王端淑《名媛詩緯初編》有“泰陵女學士沈瓊蓮”一條,直接對沈瓊蓮冠以女學士之名,并且小傳中評價:“詩有天廟瑚璉之色,直以女學士呼之亦可?!保?)吳山“吐詞溫文,出入經史,相對如士大夫”[11]1727。又沈善寶博學工詩,并撰有《名媛詩話》,被稱為“不櫛進士”[11]2056。

清初王端淑名噪一時,她富有詩才,有詩集傳世,且在士夫中有一定影響力,“與四方名流相唱和。對客揮毫,同堂角麈所不吝也”[11]1724。不僅如此,她還窮十余年心力,編選《名媛詩緯初編》,以“詩緯”命名,欲與《詩經》共成經緯,其文學“野心”不可謂不大——試問自《詩經》被冠以“經”之名稱以來,有誰敢把自己的作品和《詩經》分庭抗禮?誠如其丈夫丁圣肇敘中言:“《名媛詩緯》何為選也?余內子玉映不忍一代之閨秀佳詠湮沒煙草,起而為之霞搜霧輯。其耳目之所及者,藏之不忘;其耳目之所未及者,更懸以有待。蓋苦心積玩于字珠句玉者,已一十又余年于茲矣,憐才之心過于自憐?!保?)此外,王端淑經常在評語中發(fā)議論,顯示自己的卓識,如借金陵宮人宋蕙湘議論如下:“魏武深情,不是一味貪狠,其殺北海,子瞻所謂操不殺融,融殺操也,至于德祖正平,恃才輕躁,殊未善藏其用矣。千金贖琰,使中郎夜臺感慟,不愧英心厚道?!保?)又借周憲王宮人夏云英表達某些女子對須眉男子的超越:“棄紅顏如塵土,躍身火阱外,蛾眉之勇直過軻政,非餐霞人無此見地。而須眉男子,寢處聲華,一雙眸子視欲河如漲霧,頭白不破,多與火蛾同盡燈燼間,殊堪悲悼?!保?)王端淑讀書做學問極為勤苦,她的丈夫丁圣肇曾言:“內子不作唐朝應制舉業(yè),何自苦乃爾?!保?)丁圣肇的憐惜正揭示了王端淑的心理:不能身為男子應舉業(yè),則必須以其它渠道實現抱負。

汪端,清中期女詩人、學者,著有《自然好學齋詩鈔》,編選《明三十家詩選》。在汪端這里,性別似乎被忽略了,抑或她在有意識地避開自己的性別角色。不論作詩還是選詩,她都能站在一定高度,議論恢弘,月旦甲乙?!睹略娫挕吩u價:“小韞議論古人,具有特識?!h論英偉,可破拘墟之見?!盵11]443蕭掄《自然好學齋詩鈔序》曾言:“小韞好讀書,記誦該洽,聞其舅云伯言,嘗于十七史中,舉隱僻事問之,輒應口對。及觀所作《讀<晉書>》詩,與諸論古之作,信乎其熟于史也?!盵12]323筆者曾有《汪端詠史詩的內涵及其逆?zhèn)鹘y(tǒng)性》一文,專論汪端詠史詩,其中提到:“《自然好學齋詩鈔》詠史詩每每篇帙龐大,諸如《讀晉書雜詠》四十首、《張吳紀事詩》二十五首、《讀史雜詠》十四首、《元遺臣詩》十三首、《論古偶存》五首、《南都遺事詩》四首、《詠古四首和歸佩珊夫人懋儀》《秋夜讀史》《夷門歌》《讀賈誼傳》《詠史》等,借詠古忠臣孝子、節(jié)婦烈女故事來表達自己的倫理觀念、歷史評價,展現汪端學博識精及臧否人物的卓越識見。”[13]71曹貞秀說汪端“所著自然好學齋詩沉雄古厚、緜渺悱惻,掃盡脂粉習氣,每一篇出,驚倒耆宿”(2)。據陳文述《孝慧汪宜人傳》,汪端曾撰有《元明逸史》八十卷,后毀去。而《明三十家詩選》,則選詩、論史,二而一之:“讀是書者不特三百年詩學源流朗若列眉,即三百年之是非得失亦瞭如指掌?!保?)不僅如此,汪端還借《明三十家詩選》與當時大家并列,《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評價清人選明詩云:“清世選本,要以錢牧齋《列朝詩集》、朱竹垞《明詩綜》為最博,沈歸愚《明詩別裁》、汪端《明詩選》為最正?!盵14]239

清代博習經史的女性不在少數,詩話中即有多位。她們見解卓特,顯示出不同于男性的睿智。卞夢鈺“其父母教之以文史之學,靡不博通,翰墨詞章,流傳吳越?!骓f編略寶鈿,而親班、管、衛(wèi)夫人之書,管夫人之畫,因兼善其長”[11]1728。閔懷英“耽經史,喜文章”[11]1866,趙棻“工詩,能古文,博習經史。性敏達,無巾幗俗態(tài)。有客來訪謝城,即出與談。高談雄辯,輒為折服,較之謝道韞施青紗布障為小郎解圍,更高一籌”[11]2009。王照圓是名副其實的女學者,書法、古文俱絕,且著述甚夥,“尤精漢學,握鉛懷槧,日與蘭皋考訂經史疑義,疏《爾雅》,箋《山海經》,名噪都下。所著有《列女傳補注》八卷、《敘錄》一卷、《列女傳校正》一卷、《敘贊》一卷、《夢書》一卷行世?!对娬f》二卷、《詩問》七卷、《列女傳補注》八卷、《女錄》一卷、《女校》一卷,前清光緒八年順天府尹畢道遠等進呈御覽,奉上諭,有‘博涉經史,疏解精嚴’等語”[11]2025。陳爾士“幼習經史,工吟詠。博學通經義,著有《歷代后妃表》《清異三錄》”[11]2026。嚴永華“幼有至性,通經史大義”[11]2057。李文慧“工琴,尤好讀史。嘗手評陳壽《三國志》,具有卓識”[11]844。林以寧“少從母氏受書,取古賢女行事諄諄提命。而尤注意經學,且愿為大儒,不愿為班、左”[11]1797。林以寧不愿為班、左的心愿傳達了大部分女士的心聲,她們希望人們尤其是男性,忽略她們的女性身份,僅從才能出發(fā)加以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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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胸懷天下女儒士

所謂儒士,不僅以學問著稱,且具有儒家“士志于道”的胸懷和理想。清代才女中多具經濟之才者,不甘單以柔弱才女面目示人,她們關注時事、憂國憂民,且在特殊時期持操守節(jié)。明清鼎革,士人以氣節(jié)互相期許,女士亦不例外。對此后人多有高度評價,陳寅恪先生之《柳如是別傳》就是為柳如是大唱贊歌的巨著,其“著書只為頌紅妝”之系列研究實際上就是在為歷代杰出“女士”樹碑立傳,正如有學者所提倡的,是從“女性視閾”所作的“歷史與人性的雙重書寫”[15]16。對此其好友吳宓有精到分析:“寅恪細述其對柳如是研究之大綱。柳之愛陳子龍及其嫁牧翁,始終不離其民族氣節(jié)之立場、光復故物之活動。不僅其才高學博,足以壓倒時輩也??傊?,寅恪之研究‘紅妝’之身世與著作,蓋藉以察出當時政治(夷夏)道德(氣節(jié))之真實情況,蓋有深意存焉,絕非消閑風趣之行動也?!盵16]145此外,陳寅恪在其《論再生緣》中,更是對陳端生這位清代大才女兼女士寄予深深的“同情”和最高級別的禮贊:“噫,中國當日知識界之女性,大別之,可分為三類:第一類為專議中饋酒食之管家婆。第二類為忙于往來酬酢之交際花。至于第三類,則為端生心中之孟麗君,即其本身之寫照,亦即杜少陵所謂‘世人皆欲殺’者。前此二類滔滔皆是,而第三類恐止端生一人或極少數人而已。抱如是之理想,生若彼之時代,其遭逢困厄,聲名湮沒,又何足異哉,又何足異哉!”[17]60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陳寅恪先生在這里已經明確把陳端生列為“當日知識界”之一員,只是尚未使用“女士”一詞而已。

而喬玉鈺《性別語境下的家國書寫——明清之際女遺民創(chuàng)作的精神特質論析》一文則專述明清之際女遺民,文中大致涉及到13位女遺民:王思任女端淑、祁彪佳妻商景蘭、孫臨妻方子耀、葛徵奇妾李因,方以智妻潘翟、方中通妻陳舜英、方中履妻張瑩、張成義女鴻逑;陳之遴妻徐燦、熊文舉妻杜漪蘭、李元鼎妻朱中楣、劉淑、顧貞立[18]102。這13位女遺民也出現于閨秀詩話中。另外,《清代閨秀詩話》載,吳山以女遺民自詡,其夫劉峻度以“老鄧漢儀”題其集,曰:“江湖萍梗亂離身,破硯單衫相對貧。今日一燈花雨外,青山自署女遺民?!盵11]1728其詩多玉樹銅駝之感。

女遺民外,又有一批女子胸懷天下,以身列巾幗、不能實現功名抱負為恨。顧若璞“文多經濟大篇,有西京氣格。常與閨友宴坐,則講究河漕、屯田、馬政、邊備諸大計。每夜分執(zhí)卷吟諷,曰:‘使吾得一意讀書,即不能補班昭十志,或可詠雪謝庭?!盵11]1731顧若璞的長媳丁玉如“慷慨好大略,常于酒間與燦論天下大事,以屯田法壞為恨”[11]1731。吳巽“好讀書,遇慷慨激烈事,輒潸然出涕。嘗自言曰:‘使我得為男子,多情負氣應更勝也。’”[11]1824張孟緹為沈善寶閨中好友,《名媛詩話》載:“孟緹詞筆秀逸,真得碧山《白云》之神。壬寅荷花生日,余過淡菊軒,時孟緹初病起,因論夷務未平,養(yǎng)癰成患,相對扼腕?!暇熑醪粍僖拢h論今古之事,持義凜然,頗有烈士之風?!盵11]487編有《國朝閨秀正始集》的惲珠,“于經濟治體無不通達,尤明心學。慕李二曲先生以孝子為醇儒,重刊其集,制序行世。又刻《遜庵語錄》,以述祖德。嘗論‘古今世運有治亂,維持不敝者全在綱常?!朔隆读信畟鳌?,博采史志,纂《蘭閨實錄》六卷。先孝行、賢德、慈范、節(jié)烈,而以智略、才華殿焉”。被稱為“女中之儒”[11]2002。此類才女眾多,如蔡季玉(琬)“才識過人,魚軒所至,幾半天下”[11]358。被評價為“閨閣中具經濟才者”[11]359;汪雅安“學力宏深,詞旨簡遠。且能闡發(fā)經史微奧,集中多知人論世經濟之言,洵為一代女宗”[11]530。丁芝仙“書得《靈飛》之神,胸有經濟之學,閱歷半天下,洵通才也”[11]605。

總之,女儒士大都以天下為己任,誠如陳寅恪先生所言“天下興亡匹‘婦’有責”,卻又囿于閨閣,無所作為,因此常常有生不為男子、“壯志未酬”的嗟嘆,例如沈善寶之“自恨弱草質,不櫛非男子”,就是身為女子之悲哀與無奈的生動表述。

(三)林下風致女名士

林下風致,或稱林下風氣,來源于《世說新語·賢媛》:“謝遏絕重其姊,張玄常稱其妹,欲以敵之。有濟尼者,并游張、謝二家,人問其優(yōu)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顧家婦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盵19]142其義主要指女子之嫻雅飄逸的名士風度,與前之“女儒士”義有交叉,如柳如是既為女儒士,也是女名士,對此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多有闡釋,不贅。

此類女子無脂粉氣,不在意物質生活,瀟灑出塵。黃媛介“其詩初從選體入,后師杜少陵,瀟灑高潔,絕去閨閣畦徑”[11]1733。周瓊“詩雄宕秀拔,足救刻翠剪紅之習……有英杰氣”[11]1751。“吳巽詩和雅莊重,如其為人,故有林下風致,不徒無脂粉氣已也?!盵11]1824她們平時生活亦大多不拘守閨閣之內,山水交游,意致翛然。黃媛介“乙酉鼎革,家被蹂躪,乃跋涉于吳越間。困于檇李,躓于云間,棲于寒山,羈旅建康,轉徙金沙,留滯云陽。其所紀述,多流離悲戚之辭,而溫柔敦厚,怨而不怒,既足觀于性情,且可以考事變。此閨閣而有林下風者也”[11]1733。在流離轉徙之中,黃媛介與吳越詩人多有交往,且這些詩人中不乏男性,主要有:錢謙益、吳梅村、柳如是、商景蘭、王端淑、吳山、朱中楣等。黃媛介的游歷多有生活所迫的無奈,周瓊則適意瀟灑,更具名士風度。據載,周瓊“詩才清俊,作人蕭散,不以世務經懷,傀俄有名士態(tài)”。她安于貧窮,善于貧中作樂:“所居陋甚,破窗頹壁,幾不避風雨,然羽步意致翛然,略無怨尤意。喜縱觀古史書,愛吹彈,時作數弄以遣興??ぶ腥耸坑幸栽娂馁浾?,羽步即依韻和答,詩俱慷慨英俊,無閨幃脂粉態(tài)?!盵11]1749無論是黃媛介還是周瓊,她們與男士的交往中都不同程度忽略了性別身份,以詩詞唱和為平臺,純然一種文士的交往。至于絳子則尋求個人的飄然自適,她“質釧鐲得千余金,構一小園于亭畔,日攤《楞嚴》《金剛》諸經,歸心禪悅,頗有警悟。嘗謁靈巖、支硎等山,布袍竹杖,飄遙閑適”[11]656。而楊素書則樂于躬耕田園,“蒔花種竹”[11]1923,尋求陶淵明式的安樂,似可以稱為“女隱士”。

上述女名士,其閑適灑脫之風度,不讓男性,倘若在魏晉時代,則劉義慶或為其專設一章歟?

(四)奇情倜儻女奇士

奇女在漢代即進入人們視野,《漢書·外戚傳》載:“武帝巡狩過河間,望氣者言此地有奇女?!盵20]1186之后各類“奇女”進入文學書寫,如唐傳奇中所寫之“奇女”,因體裁需要,多具神秘性及傳奇性,更近于“超人”。至宋代,性格“豪放不群”、詩有“丈夫氣”的楚珍被稱為“江南奇女子”(3)。而明代屠隆則編有《奇女子傳》,陳繼儒《奇女子傳序》言:“其間有奇節(jié)者、奇識者、奇慧者、奇謀者、奇膽者、奇力者、奇文學者、奇情者、奇?zhèn)b者、奇癖者,種種諸類?!盵21]89奇女子或文或武,文能預卜風雨,武能上馬擊賊。

此類女子大多身懷絕技,吳規(guī)臣“奇情倜儻。工詩詞,精醫(yī)理,通劍術”。其夫遠宦,“飛卿嘗往來金陵、維揚間,鬻書畫自給”[11]799。她以書畫養(yǎng)活自己,已經真正做到了自尊自立。尤值得表彰者,詩話中記載了三位帶兵擊賊的戰(zhàn)士。沈云英父守道州城,歿于軍,沈云英帶兵“甲而馳”“直前擊賊”,最終解道州圍,且?guī)Ц甘M城發(fā)喪[11]1717。劉淑英自幼習學劍術、孫吳兵法,甲申,“帝后殉社稷。淑英聞變,痛哭曰:‘……吾恨非男子,然獨不能殲此渠兇以報國仇耶?’散家財,募士卒,得千人,并其童仆,悉以司馬法部署指揮,成一旅”[11]1718。畢著武藝高強,“父與流賊戰(zhàn)死,尸為賊所得。著身率精銳劫賊營,手刃其渠,眾潰,輿父尸還,葬金陵之龍?zhí)丁盵11]811。以上三位女子,皆生活于國變之時,義勇與貞節(jié)并存。她們也被各種詩話記載、轉載,無論是男性詩話作者還是女性作者,都對她們推崇備至。蘇軾《論養(yǎng)士》一文將士分為智、辯、力、勇四類,上述奇女子可謂智、勇、力俱全。其他,姚允迪通曉星術,“尤喜讀《周易》,曉星數,夜分窺星躔,占風雨,無不應驗”[11]840。趙景淑不以詩人自居,更傾向于品評,且氣魄直逼須眉。趙景淑先關注名媛,“嘗集古今名媛四百余人,各為小傳,題曰《壺史》。又著《香奩雜考》一卷,征引詳博”。又品評男性詩,“其論有清一代詩,則取王阮亭、李丹壑一派,而不喜明七子,輒效李長吉”[11]647。其品評男性的膽氣可與汪端并稱。項祖香“倜儻多才,聰明絕世,于書無所不通,口若懸河,胸藏奇氣”。被目為“閨中杰士”[11]588。

閨秀詩話中的女士雖類型多樣,但她們有共同的一面,即都有較高的文學才華和藝術修養(yǎng),她們結社、宴會、出游,盡情享受文士的悠游生活,其中“結社”既是她們具有自覺意識的標志,也是獲得男性“士大夫”肯定的結果。據清代閨秀詩話記載,明確以詩社命名并有確切成員的詩社有三:先有“蕉園七子”詩社,林以寧“與同里顧啟姬(姒)、柴季嫻(靜儀)、馮又令(嫻)、錢云儀(鳳綸)、張槎云(昊)、毛安芳(媞),提倡‘蕉園七子’之社,藝林傳為美談”[11]1797。后有“清溪吟社”,張允滋“與同里張紫蘩(芬)、陸素窗(瑛)、李婉兮(微)、席蘭枝(蕙文)、朱翠娟(宗淑)、江碧岑(珠)、沈蕙(孫纕)、尤寄湘(澹仙)、沈皎如(持玉),結‘清溪吟社’,號‘吳中十子’,媲美西泠,嗣(此處斷句筆者有改動)又選定諸作刊《吳中女士詩鈔》,附以詞賦及駢體文,藝林傳誦,與‘蕉園七子’并稱”[11]1963。由此可見,詩社并非徒有虛名。后又有“秋紅吟社”,沈善寶《名媛詩話》載:“己亥秋日,余與太清、屏山、云林、伯芳結‘秋紅吟社’。”[11]493

女文士可以在詩社中聯吟倡和,也可以出游賞景,悠游于山水之間。清代中期,女性已不再固守閨門之內,尤其是才女們,結伴出游、享受詩意生活已經成為她們文士生活的一部分。沈善寶《名媛詩話》記述了不少她與好友結伴出游的經歷,有時是六七好友同行:“丙申初夏,蘋香、芷香姊妹偕澠池席怡珊(慧文)、云林并余,泛舟皋亭,看桃李綠陰,新翠如潮,水天一碧,小舟三葉,容與中流。較之春花爛漫、紅紫芳菲時,別饒清趣。將近皋亭,泊舟橋畔,聯步芳林,果香襲袂。村中婦女,咸來觀看,以為春間或有看花者,至今則城中人罕有過此,蓋從未見有賞綠葉者。……推蓬笑語,隔舫聯吟。歸來已六街燈火上矣?!盵11]451又如:“庚子暮秋,同里余季瑛(庭璧),集太清、云林、云姜、張佩吉及余,于寓園綠凈山房賞菊?;ㄈ菅谟?,人意歡忻,形跡既忘,觥籌交錯?!盵11]452有時又與家人相伴:“先慈在時,每年六七月之望,必招姊妹攜兒女泛舟游玩,觴詠達旦。家兄等亦邀一二至親之善音樂者,別駕一舟,相離里許。萬籟皆寂,竹肉競發(fā),歌聲笛聲,得山水之助,愈覺空靈縹緲?!盵11](472)更有一二知己偕游:“吾鄉(xiāng)西溪,梅竹最多。平橋約略,流水回環(huán),掩映竹籬茅舍。境之幽邃,景之清逸,雖善圖者,亦難描寫。春日梅花,秋日蘆花,最為大觀。猶憶丙申試燈日,云林偕余同往探梅。”[11]489“辛亥試燈后十日,暖姝約蘋香及余挈友愉女,同往皋亭山下崇光寺探梅?!v談古今,人影花光,相看忘暮?!盵11]606她們在美景中徜徉,每一次出游都充滿詩情畫意。出游之時,她們時或倡和賦詩,時或宴飲敘舊,沈善寶曾言:“余于己酉春暮返杭,重晤蘋香、玉士諸閨友,久違暫聚,樂可知也。孫秀玉(靜筠)……招余及萍香、玉士飲湖上?!盵11]586“庚戌冬日,余返杭掃墓。關秋芙集諸閨友宴余于巢園?!盵11]602這些才女有著尋常女子欠缺的才情,又基本擺脫了世俗及家庭的羈絆,其充滿詩情畫意的日常生活,即使放在今天,亦讓人神往不已。

三、明末清初“女士”興起原因及意義

首先,清代女性受教育機會增多,越來越多女性可以接觸到書本,隨著女性文化水平的提高,其視野也逐漸開闊,女性不再滿足于傳統(tǒng)的男耕女織之社會分工,而是期待像男性一樣立德、立言,王端淑、汪端、趙景淑、沈善寶等選詩評詩的舉動即是其立言愿望的最好注腳。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所錄女性著作四千余種,其中清代婦女著作即達到三千六百余種,由此可見清代女性受教育之相對普及程度。

其次,整個社會對于女性的看法比以前有所進步,“女主內”的觀念得到一定改變,女性的才華與智慧逐漸得到認可、受到重視,這在某種程度上也與清代統(tǒng)治者對女性之禁錮態(tài)度較之前代寬松有關。如《女范捷錄》曰:“治安大道,固在丈夫,有智婦人,勝于男子?!盵22]179明確肯定了女性的智慧。又言:“男子有德便是才,斯言猶可;女子無才便是德,此語殊非。蓋不知才德之經,與邪正之辯也。夫德以達才,才以成德。”[22]191雖也強調德,但把才提到與德同等的地位,等于否定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說法。而在家庭教育方面,很多女性詩人家庭寬松的教育氛圍也有益于她們的成長,例如沈善寶出身名門,自幼受到良好教育,其父稱贊她是“隨宦章江擅彩毫,吟成博得雙親喜”(4),母親也寫詩贊嘆“爾負奇男志,吾將孝子看”[11]448。顯然,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中,女性之才華更容易得到表現。有觀點認為,就傳統(tǒng)意義而言,“中國人側重人格的群體性,西方人則著眼于人格的個體性”[23]37。其實,清代女性接受教育的相對寬松而自由的環(huán)境,恰恰說明中國古代社會對人的個體性特別是女性的個體性的逐漸重視。

再次,女性的男性性別向往意識明顯提高,構成“女士”這一群體出現的理論基礎。自古以來,德才兼?zhèn)涞呐跃筒簧僖?,但是她們最終的結局也是局限于閨閣之內,如:“齊東陽女子婁逞,變服為丈夫,能棋;解文儀,仕至揚州從事。后事發(fā),作婦人服,嘆曰:有如此技,還作老嫗?!盵24]15這樣的悲劇讓女子時時有男性性別向往。董申林的詩明確表達了這種向往:“閉置深閨每自嗤,可容速變作男兒。鸞靴學試桃花馬,快意生平此一時?!盵11]641趙棻“天性高朗,有丈夫氣骨”[11]823。又如蔡季玉(琬)的《辰龍關》:“一徑登微獨惘然,重關寂寂鎖寒煙。遺民老剩頭間雪,戰(zhàn)地秋閑郭外田。聞到萬人隨匹馬,曾經六月墮飛鳶。殘碑灑盡諸君淚,苔蝕塵封四十年?!盵11]359而沈善寶《名媛詩話》對于此類女性的描述也大都帶有男性化的痕跡,如言吳佩萱“豐神俊美”[11]610,此類描述,大多用于男性。這種性別向往有時與家庭有關,如前文述及的王端淑,她自幼才華顯現,父親王思任也對她格外器重,只可惜她不是男兒。家人的期待,讓年幼的王端淑形成一種心理暗示,她自幼“喜為丈夫裝,常剪紙為旗,以母為帥,列婢為兵將,自行隊伍中拔幟為戲。父見而笑曰:‘汝何不為女狀元乎?’”(1)韓則愈曾言及王端淑的性別感傷:“每嘆其有才如此不能置身天祿石渠間,以文章黼黻皇猷而徒徙倚香奩,與春華共開落,良可傷也?!保?)

清代女性的性別向往表現出來的是近于“男女雙性”的狀態(tài):“明清女詩人紛紛表現出一種‘文人化’的傾向,那就是一種生活藝術化的表現對俗世的超越:例如吟詩填詞、琴棋書畫、談禪說道、品茶養(yǎng)花、游山玩水等生活情趣的培養(yǎng)。與男性文人相同,這些女詩人強調寫作的自發(fā)性(重自然、忌雕琢),寫作的消閑性(非功利的選擇,怡情悅性),及寫作的分享性,這種寫作上的價值觀本來原是十足的男性化的,現在把它與女性連接在一起,等于創(chuàng)造了一種風格上的‘男女雙性’( Androgyny) ?!盵25]12她們的這種性別向往來源于對男女平等的渴望以及對“士”這一身份的期許,她們博覽群書,有意和男性士大夫交往,并非滿足于讓世人承認其文學才華,而是有著強烈的立德、立言的愿望。

綜上所述,清代才女眾多,且已形成比較自覺的“女士”群體,其中有些僅以詩文自娛,有些則于讀書作詩之外,目的遠非自娛自樂,她們期待著立德立言,躋身“士”之行列,最終意在參與中國社會變革之進程,在事實上成為真正的女“士”。這在中國文化發(fā)展進程中,當為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事件。在中國歷史上,“士”這一特殊社會階層一直承擔著發(fā)展與傳承民族文化的重任,其坎坷命運更是值得大書特書,而清代“女士”被納入士林顯然有利于民族文化的傳承和發(fā)展。令人遺憾的是,對于清代“女士”這一群體的研究,一直較為薄弱。有清一代有記載女詩人多達數千,而真正進入文學研究視野者寥寥無幾,更遑論深層次的跨學科比較研究。本文拈出“女士”這一概念,意在引起學術界注意,如能將清代之“女士”納入全部中國知識分子發(fā)展歷史中給予觀照和梳理,并結合近代以來中國知識女性覺醒過程以及外來文化中“女性主義”之研究,必將極大推進這方面的研究,從而有利于當代中國文化建設。

(1)本文所引《名媛詩緯初編》材料,皆出自清代王端淑編撰《名媛詩緯初編》,清康熙間清音堂刻本。

(2)本文所引《明三十家詩選》材料,皆出自清代汪端編撰《明三十家詩選》,清同治十二年蘊蘭吟館重刊本。

(3)本文所引《書錄》材料,出自宋代董更撰《書錄·外編》,清知不足齋叢書本。

(4)(清)沈善寶著,《鴻雪樓詩選初集》卷三,民國初年鉛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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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male Scholar”: The Symbol of the Independent Consciousness Awakening of Female Poets in the Qing Dynasty

YIN Ling-l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Shandong Management University, Jinan 250357 Shandong)

“Female Scholar” refers to women in the “scholar” class.This concept has been around for a long time, but the real name was deputy and appeared as a group was in the Qing Dynasty.In the, many women who met the traditional “scholar” literacy and integrity were recorded. They may had a history of economics, or had an economic talent, or a world of dust, or a battlefield.If it was subdivided, there were female bachelors, female Confucian scholars, and female famous scholar.After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women were included in Shilin and recognized by the society for their talents and achievements. This was a historical event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culture.Except for the gender factor, there was not much difference between a female “scholar” and a male “scholar”.On the whole, the literary achievements of female poets in the Qing Dynasty were no less than men’s. The “female scholar” literati group appears in the Qing Dynasty was not only because of the awakening of women's self-awareness of equality between men and women, but also because of the increasingly strong ideological concept of participating in social change, it was more in line with the changes in the evaluation perspective of some people of insight in the traditional literati class.The most fundamental factor lied in the development and maturity of civil society after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the female scholar; Qing Dynasty;; intellectuals

2020-11-03

山東管理學院校級科研項目“清代閨秀詩話與女性文化圈建構研究”(XJ20180311);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安徽當代詩詞史”(AHSK2015D114)。

尹玲玲(1975— ),女,山東日照人,山東管理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明清詩文研究。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1.01.12

I207

A

2096-9333(2021)01-008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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