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西希
抒情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和民間想象——《與妻書》作為紅色經(jīng)典書信的生成
蔡西希1,2
(1.福建農(nóng)林大學 金山學院 350002;2.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書信散文作為散文的亞類,融合了書信的形式與散文的詩性。屢被語文教材收錄、或以歌劇形式呈現(xiàn)和紀念的《與妻書》,作為家書有其典型性,但國內(nèi)對《與妻書》作為紅色經(jīng)典書信的生成過程研究卻闕如。以《與妻書》文本為研究對象,從書信的形式、抒情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和民間想象角度,分析《與妻書》經(jīng)典化過程,對進一步理解和闡釋近代革命正典有所助益。
紅色家書;經(jīng)典化;書信形式;抒情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
2021年是“黃花崗起義”110周年,歷史的肌理在一封家書——《與妻書》中得以呈現(xiàn)?!杜c妻書》屢被兩岸語文教材收錄,或以歌劇的形式被重新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和紀念,甚至有學者認為,《與妻書》可作為中國近代革命正典,其文本中的感傷力量具有重要的社會文化意義[1]296,可見《與妻書》作為紅色家書的典型性地位。但目前國內(nèi)學界對《與妻書》的研究較少?!杜c妻書》作為紅色經(jīng)典書信的生成過程是怎樣的?由家書到紅色正典,是什么原因觸發(fā)了這一轉(zhuǎn)變?這些問題值得進一步細究。本文主要以《與妻書》文本為研究對象,分別從書信的形式、抒情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和民間想象角度來分析其作為紅色經(jīng)典書信的生成過程,以期對進一步理解和闡釋近代革命正典有所助益。
《與妻書》作為紅色正典首要而顯著的特征是“家書”,即其書信形式。書信散文是書信形式與散文詩性的合體。就像任何生命體一樣,它的過去成就了它的現(xiàn)在,我們有必要對“家書”的形式進行探究。從發(fā)生學角度而言,書信散文的產(chǎn)生因“書信”形式的作用不同而分為兩種。
“書信”作為一種交際方式,是為應付日常生活的現(xiàn)實需求而寫就,有著情感信息溝通的實際交際目的,日后,因其他原因而被當作書信散文來賞析。大部分書信散文都有實際的交際作用。如《誡子書》《傅雷家書》是父親寫給兒子的,有“教誨”“勸勉”之用?!洞鹬x中書書》《與朱元思書》是作者與友人情感交際之作,借山水的美好抒發(fā)對高潔志向和珍貴友誼的向往。驛寄梅花,魚傳尺素。書信就這樣在信息不發(fā)達的情境下,成為人們傳情達意的重要方式。就言語交際角度而言,書信是交際手段,以書面言語交際的行為,傳達“教誨”“勸勉”“訴知音”的信息。當然,書信若僅僅成為交際工具而作一些事項性交代,是很難被當作經(jīng)典書信散文來賞析的。
另一種是作家有意識地使用書信形式而進行的文學創(chuàng)作,即“書信”成為一種結(jié)構(gòu),文本在“寫信人——收信人”這一結(jié)構(gòu)模式中展開,表現(xiàn)為以“寫信人”為敘述中心展開的對“收信人”的敘述過程。寫作者有意識地建構(gòu)一個言說對象,在文本層營造封閉的言說空間,既是對文本的限制,也是對自我話語風格的主動選擇,作者的個性、思想借助這一結(jié)構(gòu)實現(xiàn)。如冰心《寄小讀者》,面對一個想象出來的文內(nèi)話語交際對象——“小讀者”,冰心文本言說方式必須要與文內(nèi)接受者身份相適應。所以《寄小讀者》中,冰心模擬孩子的口吻,在孩子的理解范圍內(nèi)敘述其愛的哲學。以孩子的口吻解說“地球是圓的”這一地理知識,綿綿的意緒、淳厚的情感消融了說教的呆板,將意趣、童真與好奇以藝術(shù)的手法結(jié)合在一起,形成了冰心式獨具一格的兒童文學風格。類似的還有朱光潛的《給青年的十二封信》,虛擬書信的形式,讓“孟實”與“青年”對話,天南地北,談宇宙、社會、讀書、生活,以獨白式的陳述,娓娓道來,親切自然。
若從發(fā)生學角度而言,《與妻書》中“書信”的形式意義顯然屬于第一種,但其真的僅僅是用來交際嗎?答案是否定的,通覽全文,《與妻書》中,交際是其次,訴情才是首要的。
《與妻書》是林覺民于起義前寫給妻子的家信。黃花崗起義前,廣州城內(nèi)發(fā)生了孚琦將軍被刺事件,此后全城戒嚴,革命者者無法與外界取得聯(lián)系,起義曾一度面臨破產(chǎn)。但為了對支持和贊助此次起義的海外人士有所交代,林覺民等人還是選擇作為先鋒隊隊員(敢死隊)參加此次起義,可見是抱著為了理想信念而赴死的決心。因而《與妻書》的交際目的是“訣別”,并作一些事項性信息的交代,但在具體的展開上有其策略性:對事項性內(nèi)容進行控制,將更多的文本空間留給情感內(nèi)容。在信息傳遞這一層,《與妻書》要傳達的信息是:“吾至愛汝”,但“遍地腥云,滿街狼犬”,吾“不忍獨善其身”,因而“勇于就死”,望“善撫二意洞”。即:我(林覺民)此生最愛的人是你,但國將不國,為了信仰,為了一個更好的國家,我現(xiàn)在將從容赴死。但從言語交際層面來看,整個文本的信息流量并不大。
按常理,一個正常人,在得知自己將死的情況下,對自己的摯愛親朋必然有許多話要說,特別是關(guān)于自己身后事的交代。故而有些訣別書偏向于對身后事,即事項性信息的交代上。比如傅雷、朱梅馥寫給其兄朱人秀的遺書,令人動容的是傅雷一生嚴謹治學與其悲慘結(jié)局的巨大反差。在其遺書中,全文均為事項性信息,字里行間是對感性的摒棄,以客觀理性不動聲色的方式對自己后事進行瑣碎細節(jié)的交代,使人有這并非遺書的錯覺,好似只是出趟遠門[2]。相比之下,林覺民對事項性信息的交代有所控制,只有兩處:一處是叮囑其妻讓腹中孩子繼承父志,好好撫養(yǎng)。其實這何嘗不是為了讓妻子有所寄托而繼續(xù)活下去的勸勉之詞?另一處為囑咐妻子,若有不懂,可咨詢家中諸母。細節(jié)顯真情,事項性信息流量的節(jié)制為其情感性信息流量騰出了闡述空間。
但《與妻書》的“書信”形式也同時具有文本結(jié)構(gòu)意義,空間的私密性和對象的排他性使得《與妻書》的話語表現(xiàn)出較強的傾訴性。首先,“書信”擺脫了實際生活中時空的限制,構(gòu)建起一個具有超越性的私人空間。在“寫信人——收信人”的敘述結(jié)構(gòu)中,書信將注意力聚焦于確定的“收信人”,整個對話具有私人化性質(zhì)。其次,“書信”所建構(gòu)的是一種理想化的情感寄托空間,便于敘述者展開自我意識的表達。在《與妻書》中體現(xiàn)為“吾”對“汝”的傾訴型獨白,全文以“吾”的口吻訴說,卻句句不離“汝”,從寫信緣由“忍悲為汝言”,到直抒愛意“吾至愛汝”,寬慰“汝其勿悲”,再到回憶美好往昔“汝憶否”。在此過程中,我們感受“吾”以較強的同理心,站在“汝”的角度思索、悲喜,使文本訴情說理時更具感染力??梢?,“書信”所具有的文本結(jié)構(gòu)張力有助于敘述者“訴情”。那么這“情”具體是如何“訴”的?又有何特點呢?
《與妻書》對中國抒情傳統(tǒng)在方式和內(nèi)容上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增加了其情緒感染的力量,進一步促進其作為紅色正典的生成。
中國文學中的“抒情傳統(tǒng)”自1971年被陳世驤提出后,便成為一個命題不斷地得到闡釋和延伸。王德威在沈從文、陳世驤、高友工和普實克等觀點的基礎(chǔ)上將中國“抒情傳統(tǒng)”理解為一種跨文體的“詩學情感”,而不必然局限于“詩歌形式”,“不僅標示一種文類風格而已,更指向一種政教論述、知識方法、感官符號、生存情境的編碼形式”[3]。這對我們理解《與妻書》有一定的啟發(fā),并以此來分析林覺民書信在私域中的情感經(jīng)驗的表達。
首先,《與妻書》在情感表達方式上,繼承了中國古代隨筆小品中“私人情感”的書寫傳統(tǒng),通過相似的“造象”和“意境”表現(xiàn)出來。如對兩人新婚時期的回憶,便畫面感十足,隨著林覺民對居所空間位置的描寫,我們仿佛跟隨其穿門入廊,“回憶后街之屋,入門穿廊,過前后廳,又三四折,有小廳,廳旁一室,為吾與汝雙棲之所”,置身于他們的“雙棲之所”:“初婚三四個月,適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吾與(汝)并肩攜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語?何情不訴?”這一段“私語”頗具古典審美意味,在“疏梅”“月影”意象之下,小夫妻耳鬢廝磨,并肩攜手,低低切切,互訴衷腸,多么和諧美好的一幅初婚生活場景圖。語言簡潔,樸實清新,讓人聯(lián)想到清麗雅致的小品《浮生六記》“每當風生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人,夢魂顛倒”。同樣的主題,對個人情感、日常生活瑣事的描寫,勾勒出夫妻生活的琴瑟和鳴,以第一人稱表現(xiàn)出對妻子的熾熱情感,只不過一個寫“樂”一個寫“愁”。
其次,在情感經(jīng)驗表達的內(nèi)容上未脫離“家”和“天下”的中國傳統(tǒng)抒情范疇?!杜c妻書》中,林覺民“家”的羈絆體現(xiàn)為對妻子的不舍,書信中回憶了許多二人相處的細節(jié),如在兩人曾討論誰先死的問題上,林覺民因擔心陳“必不能禁失吾之悲”,便祈愿“毋寧汝先吾而死”。這是很容易引起歧義的一句話,陳意映初聽也稍有不解:“汝初聞言而怒,后經(jīng)吾婉解,雖不謂吾言為是,而亦無詞相答。吾之意蓋謂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與汝,吾心不忍,故寧請汝先死,吾擔悲也?!苯?jīng)林覺民解釋之后,陳意映能明白其用意,但仍不“言是”,粗略幾筆便勾勒出兩人相處的生動細節(jié),繾綣情深令人動容。又如,文中提及曾經(jīng)“逃家復歸”,妻子的一句“望今后有遠行,必以告妾,妾愿隨君行”亦令林覺民不勝悲矣。雖然,《與妻書》中這些兒女情長的吐露以其真切誠摯感人肺腑,但“家”的羈絆與愛國之間的情感糾纏增加了文本的藝術(shù)張力。林覺民起義前的最后一次歸家,妻子的深情囑咐猶言在耳。但出于對革命的審慎態(tài)度,林覺民陷入了“家”與“天下”兩種情感的矛盾中,“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語汝,及與汝相對,又不能啟口”,內(nèi)心的矛盾和掙扎只能以“日日呼酒買醉”的行為來舒緩。但通篇來看,訴諸文字的林覺民又異常理性,文意脈絡為:
第一段:交代自己因愛而勇于就死;第二段:回顧往昔纏綿繾綣生活;第三段:再度闡釋率性就死之因:覆巢之下無完卵,囑咐其妻兒要子承父志;第四段:肉體雖腐,靈魂不滅,與你常伴;第五段:道歉平日未曾袒露心志,重申愛意,大義凜然,從容就死;第六段:叮囑有不解處,可叫家人代為解釋,細節(jié)顯溫情。
這樣一個思路清晰的絕筆書已然出離悲傷,字里行間,林覺民極力用理性掩飾感性。但對妻子的愛使感性力量沖破勉力為之的理性,溢滿紙間。只不過感性并未濫觴,否則我們今天看到的將是一封純粹的對妻表白書。相反,他的抒情將個人兒女之愛與廣博的家國之愛嚴絲合縫地纏繞在一起。在“情”與“志”彼此對立、映襯和交織纏繞中凸顯出林覺民對公與私、歷史與個人兩難對立的思考。在公共場合高喊民族國家可能是口從心不從,是個人對集體話語的屈從。而在“絕命書”中,對妻子告別的個人話語中顯現(xiàn)的家國話語,其赤子之心可見一斑。不得不承認,在這封書信中,林覺民感情控制得很好,這恰是《與妻書》感人至深的原因:“哀而不傷”“溫柔敦厚”。在“悲不自勝”的抒情中節(jié)制有序,“情”與“志”的抒發(fā)和諧統(tǒng)一,恰體現(xiàn)了中國文學中的抒情傳統(tǒng)。由“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至“緣情而綺靡”,林覺民的抒情始終與時代的律動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在歷史的潮涌中起伏。
令人稍有不解的是,林覺民文字中表現(xiàn)出的中國傳統(tǒng)古典審美趣味與其在街上奔走呼號的激進革命者形象似有出入。有文字記錄下林覺民被捕后庭審現(xiàn)場的慷慨激昂:“君則侃侃而談,綜論世界大勢,各國時勢,群賊為之心折,傾耳以聽,君初坐地,至是,賊為開去鐐扣,延坐堂上,假以筆墨,君縱筆一揮,立盡兩紙,洋洋數(shù)千言,書至激烈處,釋衣磅礴,以手捶胸,若不忍復書者?!盵4]
林覺民革命者的身份毋庸置疑,但革命黨人的激進事出有因。林覺民曾入同盟會成員黃展云在福州文儒坊“盧氏宗祠”所辦“蒙學堂”學習,深受民主革命思想影響[5],自然以家國為己任,自覺扛起知識分子的時代擔當。他曾在《東方雜志》上發(fā)表文章《籌教芻議》,由德國傳教士被殺所引起的德國強占膠州灣事件為引,聚焦國內(nèi)西方傳教士的管理問題,直指“講吏治,改教約”乃“枝葉之末”,問題的根本在于司法權(quán)的讓渡,使“教禍”愈演愈烈。林覺民認為通過“立憲”,收回司法權(quán),“民教之禍乃吾國之內(nèi)政而不準外人干預”,倡導自由平等精神,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6]由此不難看出林覺民此時的言論偏向改良、立憲。后期,林覺民在《建言報》上刊發(fā)文章,該報由中國同盟會福建支部創(chuàng)立,所刊布的言論以鼓吹民主革命為主。這時其思想傾向與之前在《東方雜志》上的便大不相同??赡芰钟X民思想前期對清王朝抱有幻想,認為立憲可救國,歷經(jīng)世事后,思想發(fā)生轉(zhuǎn)變,轉(zhuǎn)而投向民主革命。
“溫柔敦厚”與激進革命看似矛盾沖突,但這種抒情加革命的模式其實是清末民初開始形成的一種較為典型的書寫方式。林覺民的壯舉與他的書信互為印證,在可死與可不死中的抉擇中對固有信仰的確信和堅定,使其具有較大的感染力,最終以“碧血橫飛,浩氣四塞,草木為之含悲,風云因而變色”[7]的凄然悲愴打造出一幅為信仰獻身的壯烈圖景。黃花崗起義之后,國民黨革命報刊借此進行大肆宣傳,文人墨客以此為題材大加創(chuàng)作,革命者形象開始出現(xiàn)在當時文學書寫中,如《玉梨魂》中因愛情悲劇而投身革命,以身殉國的何夢霞,周瘦鵑在《真假愛情》中熱情歌頌革命者,以及《茜窗淚影》中典型的革命加戀愛模式等。抒情與革命的結(jié)合是在情勢遽變的形勢下對傳統(tǒng)“言志”與“抒情”模式的繼承,只不過晚清智識者們之“志”在啟蒙與革命。
《與妻書》被當作紅色經(jīng)典書信來賞析,除了上已述及的“書信”的形式意義,對中國抒情傳統(tǒng)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外,由私域向公共空間的開放是另一個關(guān)鍵因素,接受者從陳意映轉(zhuǎn)到普羅大眾,社會意識形態(tài)和主體的審美情趣等因素不可避免地參與到《與妻書》的修辭接受中來,它將會如何流轉(zhuǎn),又會產(chǎn)生怎樣的修辭接受?下面主要以接受者的角度,分別從民間想象、意識形態(tài)與文本增殖等方面來闡釋。
書信作為話語交際行為,是表達與接受的雙向活動,寫信者在表達時有一個預設(shè)的接受者,并針對接受者的個體特征諸如身份、知識結(jié)構(gòu)等設(shè)想話語應在何種經(jīng)驗上對接,以便達成交際目的[8]。林覺民以陳意映為接受對象,以“愛”和“死”為主題,圍繞“情”和“理”的表達,目的在撫慰和告別。其中,“愛”和“死”、“情”和“理”其實都并未涉及“革命”。晚清政府雖大廈將傾,但仍投入了較大力量鎮(zhèn)壓革命黨人。林覺民作為一個革命者有最基本的素養(yǎng),即使在最私密的家書中,仍未透露自己具體志業(yè),而是采用了模糊話語操作,用“為天下人謀福永”對妻子作一個寬泛的交代。至于具體如何“為天下人謀福永”,信中并未提及。但陳意映與林覺民在此程度上進行了經(jīng)驗對接:丈夫是一個“為天下人謀福永”的有為青年,因某種原因決定“赴死”,以此封書信作撫慰與告別。雖然這封家書是在林覺民就義后,經(jīng)由友人轉(zhuǎn)交。陳意映收到書信時噩耗可能已經(jīng)傳來,但陳對丈夫“赴死”的更多細節(jié)是空白的,丈夫的志業(yè)具體是什么不得而知。
《與妻書》寫于1911年4月24日晚,起義前3天,10多年后,才于1924年5月2日在《廣州民國日報》上首次刊登,這是有意為之,旨在塑造一個正面的“革命者”形象。其實,林覺民在廣東起義的當時,“革命者”在民眾心中的形象并不好。在黃花崗事件發(fā)生不久,就有廣東某報社記者,署名嶺南半翁(真實姓名不詳)將1911年春在廣東發(fā)生的孚琦將軍被刺事件與“三?·二九黃花崗事件”按時間順序出版《辛亥粵亂匯》,該書于1924年6月出版,以新聞記載的方式描述了這段時間內(nèi)在廣州城內(nèi)發(fā)生之事,極具客觀性和時效性。書中作者雖同情革命,但對革命者形象的記錄卻饒有意味:“旅粵中學教員王亦鶴,寓天官里,是晚適攜其戚杜某以事他出,途遇身佩白帶手持短槍者數(shù)人,突前執(zhí)王將欲轟擊,忽睹見禿發(fā),乃舍之曰,原來是同胞,轉(zhuǎn)以槍擬杜,令道數(shù)目一至十,杜如言道畢,乃釋手笑曰:又非滿字號,既為同胞,盍偕往舉大事?二人婉卻。眾力強之,曰但從我來。二人逡巡欲遁,眾怒曰:‘蠢才!兩余兩銀一擔米不吃,偏要吃三余兩銀一擔者耶?’既而瞋目厲聲曰:‘我輩沖鋒陷陣,九死一生,將為同胞謀幸福,即汝等亦有應盡之義務,故乃膽小如鼠,豈欲使乃公獨任其難,而汝輩坐蒙其利乎’,脅之行,稍緩則多方恫嚇,甚至拳足交下。二人被迫,惶恐萬分,忽警兵追之,眾急返身抵御,二人使得乘間逸去?!盵9]可見當時普通民眾對革命以及革命者大多是恐慌的。
《與妻書》被放置于開放的公共空間之后,再配上官方一系列的舉措,林覺民的“私語”被解讀為“革命話語”。在1924年5月2日《廣州民國日報》上《與妻書》的首次刊登之前,官方已通過一系列舉措對林覺民等人“塑形”,如1911年7月20日《民立報》刊登的《革黨林覺民小史》便以第三人稱全知視角進行白描,將林覺民“拼一死,救眾生”的氣魄表現(xiàn)了出來,令人肅然起敬。從報刊對林覺民等烈士的外在形象和就義細節(jié)的刊登,到《與妻書》《稟父書》的刊登、流傳及進入國文教材等一系列舉措,林覺民就義細節(jié)不斷被填補、擴充和放大,并最終被闡釋為革命志士為國犧牲義膽忠肝的壯舉。這一整套完整的塑形活動下來,林覺民等人革命烈士形象已深入人心。林覺民及其他革命烈士所代表的“黃花崗”精神被用以宣傳和教育,官方旨在打造“黃花崗”圖騰,以發(fā)揮其在政治軍事上的邊際效應[1]322。大眾在這封私人書信中進一步鞏固了對林覺民等烈士已有的認知,書信中的“家國話語”與革命烈士的舍生取義的形象相匹配。在此意義上,大眾對《與妻書》的期待是受官方意識形態(tài)影響而產(chǎn)生的。
但在“革命者”之外,大眾對林覺民的形象有更多的私性想象?!杜c妻書》刊登之前,在中國的敘述傳統(tǒng)中,林覺民英勇的革命黨形象在當時積貧積弱的中國不啻為一種典型的英雄形象,自然迎合了當時社會上部分人士對“救國英雄”呼喚的情感需求。中國民眾對英雄與美人之間的故事充滿了想象,彼時,社會上頗為流行的是隨著出版業(yè)發(fā)展而興起的才子佳人小說?!杜c妻書》的出現(xiàn),從標題到書信內(nèi)容中對初婚美好時光,如并肩攜手、低低切切,互訴衷腸的回憶、日常生活中的細節(jié)描寫、對妻子“有不解處可咨詢家中諸母”的叮囑等諸多細節(jié)表現(xiàn)了愛情美好的一面,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大眾獵奇心。最終,文內(nèi)的抒情話語,英雄的“革命話語”被解讀為“情書”,是民眾對《與妻書》的“私”性想象。
書信進入公共空間后,書信接受對象由陳意映變?yōu)榇蟊?,話語交際的雙方發(fā)生了改變,接受者由原來的一個變?yōu)椴淮_定多數(shù),大眾的期待視野也與陳意映的截然不同。林覺民寫就《與妻書》時恐怕沒有想到這封書信后來的命運,被官方公開、流傳,并被當作經(jīng)典散文來賞析。而無數(shù)的大眾對文本解讀的參與,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該文本的“增殖”,成為《與妻書》意義的發(fā)現(xiàn)者和生產(chǎn)者。林覺民和《與妻書》也在此過程中被逐漸經(jīng)典化,成為那個時代的圖騰。
由“私語”“革命”到“情書”修辭接受的轉(zhuǎn)變,反映了大眾對《與妻書》話語內(nèi)容的“私”性想象。閱讀是一種個體在私人場域進行的對公共生活的窺視。[10]書信形式上所營造的空間私密性和對象的排他性進一步滿足了人們這種“窺視”的閱讀心理,想要知道別人不為人知的一面。“因為一個人的言行,總有一部分愿意別人知道,或者不妨給別人知道,但有一部分卻不然。然而一個人的脾氣,又偏愛知道別人不肯給人知道的一部分,于是尺牘就有了出路?!盵11]窺視心理的背后是人們對“真”的訴求,而這又涉及對書信散文之“真”的詩學思考。
就《與妻書》這一類書信而言,是人們出于情感信息溝通需要的交際行為,具有事實真實和情感真實等特點。因文采斐然、寫作者的聲名而傳揚,西方有塞涅卡的《道德書簡》,中國有司馬遷的《報任安書》。當然這一類書信中也不乏偽飾,但較之其他文體,終究以“真”為其特征。而散文因常采用第一人稱敘述,強調(diào)個體情趣和瑣事,應和“五四”時期文學潮流中的“個人的發(fā)見”和“自我存在”[12],重個體“真情實感”的表達。書信的事實之真與散文的詩性之“真”在書信散文中相結(jié)合,人們往往愿意將書信散文當成作家生平史料來接受。當對某個作家進行解讀時,書信與作品、作家之間互為鏡像,彰顯其“史傳”功能。由于書信散文出自傳主本人,往往在細微瑣屑處呈現(xiàn)傳主生活的內(nèi)在體驗,給人“信史”之感。閱讀者對書信散文這一文體的內(nèi)在期望是:企圖在這種不規(guī)則的敘述中,草蛇灰線,索隱傳主的真實性情。閱讀者在修辭接受上有更多“私”性想象,亦源于書信散文內(nèi)部所蘊的“真”的實在與詩性。
但值得注意的是,書信散文的“真”并非是事實意義上的“真”,而是藝術(shù)之“真”。“尺牘”在一定程度上能滿足人們的求真欲。但這“真”在向大眾開放的過程中會受諸多因素的限制和影響。現(xiàn)代書信的流傳得益于現(xiàn)代出版業(yè)的發(fā)展,魯迅與許廣平的《兩地書》在出版時的增刪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因思想、情感、信息交流需要寫于私密空間的書信在進入公共空間之前,接受對象的改變使作家不得不考慮文字流布的后果,而對此前的“真”有所保留。這是一種修辭策略。出版書信的初衷是為了讓讀者更了解作者,但出版者因各種原因,如作者自身的顧慮、文化、市場、意識形態(tài)等諸方面的制約而對文本進行的刪改卻背離了出版初衷,這是一個悖論。在此背后可能還有一個更為偏離初衷的猜想。成長并得益于現(xiàn)代出版業(yè)發(fā)展的現(xiàn)代作家們,是否在創(chuàng)作中就已有先在觀念,即我的作品將會付梓,并有意或無意識地潛藏于創(chuàng)作中,進而影響其修辭策略。魯迅在《現(xiàn)代作家書簡》的序中就有對這一問題的思考,提及叔本華就是因為擔心公開的問題,連賬簿都是用梵文記載的。不知魯迅心中是否也有此顧慮,在創(chuàng)作時就已有保留。如若如此,魯迅的日記尺牘在一定程度上呈現(xiàn)的是他想要我們看到的他的樣子,而不是他本來是什么樣子。
綜上所述,在《與妻書》經(jīng)典化的過程中,“書信”形式的交際和文本結(jié)構(gòu)能力起到了重要作用。首先,林覺民無意識的修辭策略,即交際信息的節(jié)制,使訴“情”更為集中和凸顯。其次,在對中國傳統(tǒng)抒情方式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下,將公與私、歷史與個人的兩難對立表現(xiàn)了出來,形成巨大的藝術(shù)感召力。最后,在由私域向公共空間的開放中,官方有意為之的意識形態(tài)塑形,以及大眾對“英雄+美人”的私性想象,無數(shù)的大眾對文本解讀的參與,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該文本的“增殖”。就這樣,近代革命正典在個體與群眾、歷史與現(xiàn)實的合力下得以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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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yric Tradition,Ideology and Folk Imagination:The Formation ofas a Revolutionary Classic Letter Prose
CAI Xi-xi
(Jinshan College, Fujian Agriculture and Forestry University 350002;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zhou 350007, Fujian )
As a subcategory of prose, letter prose combines the form of letter and the poetic nature of the prose.has been repeatedly included in Chinese textbooks on both sides of the Strait, or presented and commemorated in the form of an opera, has its typical characteristics as a revolutionary family letter. However, the domestic research on the generation process ofas a revolutionary classic letter prose is lacking. The paper analyzes the generation process ofas a revolutionary classic lette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etter form, lyrical tradition, ideology and folk imagination, which will help to further understand and spread the modern revolutionary spirit.
revolutionary family letter; canonization; letter form; lyrical tradition; ideology;
I266.5
A
2096-9333(2021)04-0079-06
2021-06-20
福建省社科研究基地重大項目“現(xiàn)代散文批評場域的構(gòu)建與研究”(FJ2018JD005)。
蔡西希,福建師范大學在讀博士研究生,講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代散文。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1.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