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志敏

大道至簡，可用“一”名之?！耙弧睘椤暗馈彼举|(zhì)不同，卻直接相通，故《莊子·齊物論》曰“道通為一”。有所分別，既為“成”，也成“毀”，惟“并一而不二，則通于神明，參于天地矣”（《荀子·儒效》）。然“一”必生“二”，而“二”雖為障礙，卻不得不然，故“不二”終成難題。整體是一，個體也是一，形有大小，要之皆一。對于個體來說，“得一察焉以自好”乃是（為了）存在本身，看似并無不妥，結(jié)果卻使得“一曲之士”破裂大道，天下大亂，“一察”也難以為繼。這就是“道”的存在論悖論。

道理看上去頗為簡單，整體與個體、全局與局部、具體與抽象、個別與一般、普遍與特殊、世界與民族、愛國主義與國際主義等相互對立卻有不可或離的“對偶”本質(zhì)上無非是“大與小”或“一與多”的構(gòu)成和涵蓋關(guān)系。這種“對偶”揭示了萬物最終的“偶在性”①張志揚先生多年前提出了“偶在論”，他更多地從“偶然”（accidens/Akzidens/contingency）這個角度來指明有無之境（《一個偶在論者的覓蹤：在絕對與虛無之間》，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3 年版，第349 頁；《偶在論譜系：西方哲學史的“陰影之谷”》，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10 年版，第215，229 頁），超越虛無主義和絕對主義這兩個搖擺而互通的極端。我們再次借用這個極具啟發(fā)性和思想張力的概念，主要表示“對偶”甚至“悖謬”的存在論情態(tài)。而“偶在”與“悖論”之間的關(guān)系，或偶在的悖論性，張志揚先生也早在其著作中深刻地闡明過了，參見《偶在論》，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0 年版，第13，21，37 頁；《一個偶在論者的覓蹤：在絕對與虛無之間》，第301，393 頁；《偶在論譜系：西方哲學史的“陰影之谷”》，第4，28，41，108，180，196，204，230，246，284，293，373 頁。，卻沒法把它下貫到現(xiàn)實之中：即便把天下大道說清楚了，也似乎沒什么“用”?！耙弧钡膶嵺`意義自不待言，故老子曰：“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保ā兜赖陆?jīng)》39 章）但何以為“得”，又如何“得”，仍然恍兮惚兮。個體虛沖恬淡而近于“無”，則是大“用”，而“是以各由其一而不自以為德也”②范應(yīng)元：《老子道德經(jīng)古本集注》，黃曙輝點校，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年版，第72 頁。當然是很好的道理，但如何實現(xiàn)卻讓人躊躇?！耙弧比绾谓y(tǒng)攝與涵蓋“多”，個體憑借什么而能主動“耦合”成為整體？在極簡而又極高的領(lǐng)域，問題可能都太簡單化了。

個體無論在現(xiàn)實生活中如何掙扎，如何悲苦，如何形影相吊，一體化的進程似乎都不可阻擋，絲毫不會考慮每一個同樣有著神圣存在理由的個體。每一個可憐的“小東西”被迫裹挾到整體之中，甚至有時為了自身的存在而主動融入整體，因為在存在的網(wǎng)絡(luò)中，沒有哪一個個體能夠獨立在外、逍遙自足。這種情況在現(xiàn)代高度發(fā)達的社會機體中更為顯著，社會分工越來越細，個體的存在也就越來越破碎。馬克思、恩格斯早在一百七十多年前就指出：

資產(chǎn)階級既然榨取全世界的市場，這使一切國家的生產(chǎn)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閉關(guān)自守和自給自足狀態(tài)已經(jīng)消逝，現(xiàn)在代之而起的已經(jīng)是各個民族各方面互相往來和各方面互相依賴了。物質(zhì)的生產(chǎn)如此，精神的生產(chǎn)也是如此。各個民族的精神活動的成果已經(jīng)成為共同享受的東西。民族的片面性和狹隘性已日益不可能存在，于是由許多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個世界的文學。①馬克思，恩格斯：《共產(chǎn)黨宣言》，見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4 卷），第469-470 頁。

文學如此，經(jīng)濟、政治和哲學也是如此。古代強調(diào)家庭、村坊、部族和城邦等“集體”，近代高揚個人性的“主體”，而現(xiàn)代似乎又不得不回到“集體”意識之上。人類歷史仿佛經(jīng)歷了一個螺旋式上升的過程，只不過現(xiàn)代觀念并不是回到古代的“原點”，沒有以整體主義成功地消融個體主義，而是讓這兩者的關(guān)系更加復(fù)雜和糾結(jié)。誠然，“今天開始成為現(xiàn)實的世界和人類的全球一體化，開啟了地球上真正的普遍史，即世界史”②雅斯貝爾斯：《論歷史的起源與目標》，李雪濤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第85 頁。。然則，如何理解其中的“全球一體化”或“星球化”（planetarischen）以及“世界”和“人類”的含義？

即便“人屬于一個整體，人存在著一致性”，甚至人的同一性必然演化為一種趨同的意志，但我們就能輕易地說“國家的自決權(quán)、平等權(quán)、主權(quán)等概念保留了其相對意義，而喪失了其絕對意義”嗎③雅斯貝爾斯：《論歷史的起源與目標》，李雪濤譯，第52，228 頁。？對于那些國家主權(quán)都還得不到充分尊重和保障的發(fā)展中國家來說，這種美好的前景是不是太早了一點？他們不得不懷疑發(fā)達國家這番高妙的說辭是不是別有用心。節(jié)食減肥固然能夠讓人過上更健康的生活，但能這樣要求本來就營養(yǎng)不良的人嗎？

雅思貝爾斯所說并非沒有道理，因為政治的本質(zhì)就是讓渡權(quán)力，也就是把權(quán)力集中起來使用，形成一種充分管控的力量，生活共同體才能得以維系，畢竟每一個人都無法僅憑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更談不上“美好生活”（well-being）。這就是一種悖論：個體有充分的生存權(quán)利，但為了生存及其質(zhì)量，就必須限制自己這種權(quán)利——這是現(xiàn)代契約論的意義所在，也是它根本無法突破的界限。擴而言之，“大政治”（grosse Politik）需要消滅“各民族相互間的自私自利和自高自大”，克服民族、等級、種族、職業(yè)、教育、教養(yǎng)等種種荒謬的偶然性，以便“創(chuàng)造一種權(quán)力，強大得足以把人類培育為整體和更高級者”，最終“要把人類培育為整體”④尼采：《權(quán)力意志》，孫周興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7 年版，第1429-1430 頁。。

但這種偉大的理想一開始就蘊含著矛盾，正如烏爾里?！へ惪怂f：“隨著全球化的進展，國家主權(quán)與跨國合作之間的矛盾日益尖銳：在一個各民族國家想要兌現(xiàn)其保證安全的諾言，就必須結(jié)成跨國的（軍事和安全）同盟的世界上，兌現(xiàn)主權(quán)諾言是同放棄主權(quán)諾言聯(lián)系在一起的”⑤貝克：《全球化時代民主怎樣才是可行的？》，見貝克，哈貝馬斯等：《全球化與政治》，王學東，柴方國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版，第25 頁。。這聽上去同樣符合邏輯，因為這種情況與個人所碰到的完全一樣：每個民族國家如果放棄（哪怕不重視）自己的主權(quán)，就完全無法存在；而絕對性的主權(quán)訴求必然導致世界性的無政府狀態(tài)，最終受害的還是每一個民族國家（尤其是弱國），甚至導致自身的滅亡。

跨國合作，甚至直接結(jié)成某種形式的區(qū)域同盟，雖不是“太一”，也絕對不像“小一”那樣不成氣候，容易在弱肉強食的現(xiàn)代國際政治格局中遭霸凌甚至“國除”。由于目前世界政治的話語權(quán)完全掌握在西方列強手中，而他們的思想基礎(chǔ)乃是“強權(quán)即真理”，即罔顧道德信義的馬基雅維利主義，全球政治氣候日漸變得極端化，這絲毫不讓人感到奇怪，所以，絕大多數(shù)民族國家被迫“抱團取暖”。再從整體與個體的辯證關(guān)系來說，區(qū)域聯(lián)合體在很大程度上能夠庇護每一個成員，而個體的健康、生機與穩(wěn)定，對于全局的和諧與發(fā)展來說，無疑具有極為重要甚至根本性的結(jié)構(gòu)意義。

不過，僅僅從存在論的角度來說，超越民族國家就一定是可行的，并且一定是好的嗎？也許今后是，但目前還很難說，因為人類至今依然太過幼稚，完全不知道如何相處。最起碼來說，個體之間的融合如果沒有遵循正道，沒有采取恰當?shù)姆绞剑Y(jié)果可能適得其反。理論界的例子就是自康德在現(xiàn)代重提“世界主義”以來，“布羅代爾、沃勒斯坦和弗蘭克（1978a）的‘世界經(jīng)濟/體系’沿著這個正確的方向邁出了一步，與過去的以‘民族’和‘社會’為單位的歷史和理論相比，涵蓋了整體中的更大部分。但是，正如我們已經(jīng)看到的，他們走得不夠遠，本身又變成了前進的障礙”①弗蘭克：《白銀資本——重視經(jīng)濟全球化中的東方》，劉北城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 年版，第450 頁。這本書原名Re ORIENT:Global Economy in the Asian Age。。

實際的例子就是“歐盟”，正如哈貝馬斯在這個區(qū)域經(jīng)濟組織剛誕生不久就預(yù)言的那樣，“歐洲統(tǒng)一過程極有可能證明，對這些放棄貨幣主權(quán)而堅持大多數(shù)其他主權(quán)的國家來說，缺乏統(tǒng)一的社會福利政策和就業(yè)政策的貨幣聯(lián)盟所帶來的問題將比它所解決的問題更多”②哈貝馬斯：《超越民族國家？》，見貝克，哈貝馬斯等：《全球化與政治》，王學東，柴方國等譯，第79 頁。。實際上，對于更大規(guī)模和更深層次聯(lián)合的機體來說，現(xiàn)實政策只是很微不足道的方面，內(nèi)部組織渙散，成員離心離德，自私貪婪，等等，才可能是致命的因素，如貝克所說：“如果缺乏一種政治上強大的世界公民的自我意識，以及相應(yīng)的全球市民社會和世界輿論機構(gòu)，那么，（即使有種種制度方面的空想）世界主義民主將只能是一種（必要的）理念”③貝克：《全球化時代民主怎樣才是可行的？》，見貝克，哈貝馬斯等：《全球化與政治》，王學東，柴方國等譯，第33 頁。。

就算人們在危機的逼迫下，出于善意和共識建立起了某種大型組織，這根“救命稻草”在現(xiàn)有的文明水平之下也很難不走向衰亡，因為“世界公民意識”或“世界輿論機構(gòu)”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即便這種脆弱的同盟能夠僥幸存活下來，也極有可能演化為新的暴力機構(gòu)，蛻變?yōu)閷?nèi)自我殖民的區(qū)域帝國主義。所以，很多國家對于結(jié)盟都持懷疑甚至拒斥的態(tài)度，因為他們清楚地看到甚至親身經(jīng)歷了包括“經(jīng)合組織”之類的國際共同體的局限性，而國際金融、軍事和科技領(lǐng)域等方面的合作機構(gòu)也“使人們看到那種聽上去冠冕堂皇的宣言是如何轉(zhuǎn)變?yōu)槠缫曅缘膶嵺`的”④貝克：《全球化時代民主怎樣才是可行的？》，見貝克，哈貝馬斯等：《全球化與政治》，王學東，柴方國等譯，第45 頁。。

結(jié)果，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全球化最終導致了世界性的極端民族主義。很多人現(xiàn)在看得越來越明白，這種“逆全球化”恰恰就是“全球化”的產(chǎn)物！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一方面，民族主義和民族國家是每一個民族自我解放的必要基礎(chǔ)，但同時也很可能是帝國主義慣用的“分而治之”的伎倆和陰謀⑤霍布斯鮑姆：《民族與民族主義》，李金梅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164-165 頁。?！懊褡鍑摇焙汀懊褡逯髁x”表面上具有金色的神圣光環(huán)，但實際上卻是削弱第三世界的“特洛伊木馬”，它會導致這些民族國家各自為戰(zhàn)，最后分崩離析。而民族國家為了對抗帝國主義的分化瓦解，又必須堅定地走本民族的道路，也就越來越封閉、狹隘和羸弱，這看上去無異于飲鴆止渴。但如果不堅持自身的特色，大概連“飲鴆”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全面殖民了——這著實讓人左右為難，世界主義和民族主義最終都可能是西方列強投放的精神病菌，與槍炮和鋼鐵一樣，都是致命的武器。

難道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相對較弱的個體只能“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如果只能如此，那么，我們還是不妨先看看“整體主義”的危害（盡管它并非沒有積極的正面價值），因為迄今的“全球化”或“世界主義”本質(zhì)上乃是西方人發(fā)明的東西。德國詩人恩岑斯貝格爾對西方的雙重道德標準感到氣憤，他們以人權(quán)總教習自居，卻固守在西方的堡壘中，粗暴推行他們的單極主義的價值觀，并以此建立世界主義——這不是悖謬，而是荒唐。因此，恩岑斯貝格爾清楚地看到，普遍主義其實是一個道德陷阱，無非展示了西方的偽善⑥貝克：《全球化時代民主怎樣才是可行的？》，見貝克，哈貝馬斯等：《全球化與政治》，王學東，柴方國等譯，第47-48 頁。。薩特在批判西方的“假普遍主義”時尖銳地諷刺道：“歐洲人只有通過制造奴隸和怪物，才能使自己成為人⑦貝克：《全球化時代民主怎樣才是可行的？》，見貝克，哈貝馬斯等：《全球化與政治》，王學東，柴方國等譯，第49 頁。?！蔽鞣嚼碚摷邑惪颂钩校骸叭藗兟暦Q‘世界主義’，最終暴露出的卻是自高自大的西方小市民道德?！雹嘭惪耍骸度蚧瘯r代民主怎樣才是可行的？》，見貝克，哈貝馬斯等：《全球化與政治》，王學東，柴方國等譯，第46 頁。

張志揚先生也一針見血地指出，“一切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或種族中心主義，更是明目張膽地借技術(shù)來購買自我的普遍主義或世界化”①張志揚：《一個偶在論者的覓蹤：在絕對與虛無之間》，第290 頁。，因為“一切普世價值或普世命題都是意識形態(tài)”②張志揚：《歸根復(fù)命——古典學的民族文化種姓》，《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 年第1 期，第1 頁。，都是裝飾，更是套在赤裸裸利益訴求外面的遮羞布。

全人類當前的生存焦慮空前高漲，理論上的烏煙瘴氣和不知所云當然是很重要的誘因。不是說理論家們無法取得一致，而是說他們講得越清楚，我們就越糊涂，就越不知所措——我們的確在理論上還遠遠沒有準備好“天下大同”。這個時候過多討論“天下”理論，雖然會產(chǎn)生一點點微弱的理論意義，卻無疑會在實踐上造成更大的誤區(qū)，甚至可以說是有害的，至少對我們這種發(fā)展中國家來說，可能會誤事。

但我們又不得不在整體上去思考當前面臨的種種問題（比如能源危機、生態(tài)災(zāi)難、基因技術(shù)、人工智能等），這就需要大智慧，需要我們?nèi)嫔钊氲刂匦陆⒆约旱闹R體系，以指導我們?nèi)碌纳?。所以，我們有保留地認同這樣一段話：

我們這個時代面臨的一大問題，并不是西方是否會繼續(xù)主宰世界，而是我們?nèi)祟愖鳛橐粋€整體，能否在災(zāi)難使我們一蹶不振之前，突破創(chuàng)新，進入一種全新的生存模式。③莫里斯：《西方將主宰多久》，錢峰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年版，第XXXVI 頁。

這個現(xiàn)實問題太過急迫，甚至讓“整體與個體”的形上思辨在當下這個“大時代”都變得不那么重要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