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璐,蓋建民
(四川大學 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4)
陸西星早年業(yè)儒,九試不第,后因緣遭際轉而羨道,暮年參佛。卿希泰《中國道教史》認為陸西星乃由儒入道的道教內丹東派祖師[1]31,此論已成學界既定之識。孫亦平將陸西星東派丹法置于江南社會及道教發(fā)展中進行考察,認為陸氏既屬于“重視文化傳承的江南士紳”,又是文人道士,奉行道教信仰與修道實踐[2]38。但近年來學界對陸西星身份還提出另外觀點。以色列道教學者莫一山認為,陸西星從未脫下“儒袍”,一直都是儒生身份(1)“Writing, self-cultivation, family, social life, friends, thus all form integral parts of his way of self-realization. Deep ruminations on life precede the moments of enlightenment, but nowhere he is described as discarding his Confucian robes, changing his social status, or joining a Daoist community” Ilia Mozias .The Literati Path to Immortality-The Alchemical Teachings of Lu Xixing[M].Magdalena: Three Pines Press, 2020, pp: 32,其判定依據在于陸西星一生未受戒入道門,也未拋離世俗生活。莫一山指出,陸西星是通過扶乩降授、研習丹經、內丹修煉最后走向了神圣不朽的(2)“He tried to attain immortality through the study of alchemical classics and considered self-cultivation the fulfillment of his life as an ordinary man of letters” pp: 16. Ilia Mozias . The Literati Path to Immortality-The Alchemical Teachings of Lu Xixing[M].Magdalena: Three Pines Press, 2020,pp:16.。陸西星之身份,無論是“儒生”,還是文人道士,抑或是內丹東派祖師,或許并不重要,而其論著大量援引儒家學說以詮道、詮丹則是不爭事實。本文擬在前賢研究的基礎上,依據以往忽略的一些關鍵文獻史料,從三個維度就陸西星“以儒詮道”“以儒詮丹”的思想特色進行新的考析,就教于方家。
在心性修煉問題上,儒釋道三家各有分殊:儒家乃“存心養(yǎng)性”,釋家為“明心見性”,而傳統(tǒng)道教則是“修真煉性”。然而,陸西星在這一問題上另辟蹊徑地指出,儒家的“存心養(yǎng)性”即是道教內丹修煉之機要?!按嫘酿B(yǎng)性”出自《孟子·盡心上》:“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敝祆鋵ⅰ靶摹贬尀椤叭酥衩鳌保按妗敝^“操而不舍”,“養(yǎng)”謂“順而不害”,“性”為“心之所具之理”[3]357。陸西星認為,孟子的“存心養(yǎng)性”四字乃修道之關鍵,名之為“修真之要”。此判說出自《三藏真詮》陸氏所錄與黃谷仙師對話:
師細細為說:修真之要,只孟子“存心養(yǎng)性”四字已道盡了。存心者,謂將此心藏在這里,常常照管,常明常覺,以此為振刷功夫。養(yǎng)性者,順其自然?!靶浴弊秩チ恕坝X”字,便與“心”不同。養(yǎng)與存不同,有勿忘勿助之義,以此為火候。古來成佛作祖,誰不由此?[4]154
陸西星在《三藏真詮》中一語道出“存心養(yǎng)性”乃修道之訣要,《方壺外史》對“存心養(yǎng)性”進行諸多具體細致的闡釋:其中包括“存心”之“心”,“心”存于何處,“存心”的功夫次第以及“養(yǎng)性”之火候一系列的問題。
《三藏真詮》將“存心”釋為“將此心藏在這里,常常照管,常明常覺”,與朱子詮釋的“存心”即“操而不舍,人之神明”之義相洽合。但陸氏這里所言的“藏在這里”“照管”“常明”“常覺”未免顯得晦澀與籠統(tǒng),陸氏在《方壺外史·玄膚論》中,將“存心”之說涵蓋的各個方面,細微闡發(fā),且從中可知“存心”乃陸西星東派丹法入手第一功夫[5]。
“心”之所蘊意為何?朱子將“心”釋為“人之神明”,程子將“心”“性”“天”認為是一理同出,稟受于天則謂之性,存于人則謂之心。[3]356陸西星《玄膚論·澄神論》言道“心”有二者之分:一為妄心,二為真心。妄心乃擾神之心;真心乃好靜之心[6]207。陸氏講修真之要,須從心上做起,也從心上收功,而此“心”乃《易》中所說:“復其見天地之心。”“天地之心”即是人之“本然之心”,是“不思、不雜、不肆、不二、不偽”之心[4]7。
由此可見,陸西星認為“存心”之“心”是存真心,好靜之心。此“心”為“天地之心”,也是人之“本然之心”,具體存在的狀態(tài)乃是無后天思慮,恬靜虛淡、寂寞無為的狀態(tài)。這種無思、無慮、不雜、不偽之“心”也是陸西星所道之“元神”。陸氏在《玄膚論·元精元炁元神論》篇對“元神”有細致交代,其言曰:“元神為性,精氣之主也。以其兩在而不測,靈通而無方,故命之曰神……所謂元神,非思慮之神之謂也。神通于無極,父母未生以前之靈真也。夫人,一太極也,精炁即太極之陰陽也,神即太極之無極也,是謂元精、元炁、元神?!盵6]199其《玄膚論·神室論》篇又言:“元性即元神,無以異也。以其靈通而莫測,妙應而無方,故名之曰神。謂之元者,所以別于后天之思慮也。”[6]204我們可以知道,陸西星認為的“元神”為先天之性,人未生之前的一點真靈,與后天思慮之神有別,所以稱為“元”。“心”或“元神”的重要性在于何?陸西星言其曾聞白玉蟾傳業(yè)授道,“神存則生,神去則死”[6]205,因此“神”決定人的肉體生死。人自有形以來,元神旦暮都未嘗離開,但俗人不自愛惜,日夜將元神相刃相靡于是非愛惡之場,所為皆為幻妄不常,不知歸復之事,直到形化,神與之俱化,永失真性。
“心”或“神”所居之所又在于何處,或應將“心”存于何處呢?按陸西星《神室論》所述,“元神”在人身上有三處居所:泥丸為元神本棲之處,絳宮為元神布政之處,靈谷為元神修藏之處[6]205。 修真之士則是須將“神”藏入“深淵”,此“深淵”即為人身之“靈谷”,是將“神”入“修藏之處”:
靈谷者,藏修之密室也……元神居于靈谷,則視者返,聽者收,神氣相守,而營魄為之抱一矣。楊子有言:“藏心于淵,美厥靈根?!睖Y者,深昧不測之所,靈谷是也。是神所藏也。[6]205
既知陸西星“存心論”中“心”之意蘊及“存心”之處,那么陸氏如何闡發(fā)“存心”的功夫次第呢?陸西星《澄神論》《養(yǎng)神論》《凝神論》諸篇,精煉地將如何“存心”的下手功夫,詳盡剖析。
“存心”的下手功夫首先從凝神入手。陸西星稱凝神功夫為“入玄之要旨”“丹家第一義”“了命之學”[6]209。為什么凝神功夫為修真之士第一要義呢?按照陸氏神統(tǒng)精炁之說,“神”藏于精,謂精神;“神”藏于氣,稱神氣。精、氣得“神”可以王。此外,“神”除了統(tǒng)領精氣,還與精氣有因果遞進關聯(lián),即“性定,則神自安;神安,則精自??;精住,則氣自生”[6]200。凝神之后,可神氣相守,抱一無離。靜極而動,河車之路便通。神乘氣動,交會于泥丸,久久純熟,則氣滿三田。陸西星稱此上下交泰、氣滿三田的造化,表示筑基煉己之功已成。
“存心”當以凝神入手,陸西星東派丹法的凝神功夫首先為遣欲,其次澄神,復次養(yǎng)神,最后方為凝神。陸氏用“三心不得”“四相俱忘”“人空”“法空”描述了遣欲澄神之后的冥契境界:
能遣之者,內觀其心,心無其心,知三心之不可得也。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觀于物,物無其物,知四相之俱忘也。三者既悟,惟見于空,則人空矣??諢o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無無既無。湛然常寂,寂無所寂,則法空矣。如是則根塵永凈,六欲不生,而心靜矣。[6]207
遣欲澄神之后,便可凝神。但陸西星于此處卻扼腕嘆息,謂修道者只知遣欲澄神,不知凝神之處,便不可知歸根復命之原;只知養(yǎng)神,卻不知凝神之方,則不可臻造化消息之妙。凝神之處,凝神之方,歷來丹家奉為密旨,語多不詳,陸氏則稱“神入于氣穴之中,與之相守而不離”[6]209。 “氣穴”一詞是陸西星所稱的凝神之處,其名各不一,稱謂頗多,有氣海、關元、靈谷、下田、命蒂等,為“胎元受氣之初,所稟父母精氣而成者”[6]209。 凝神之方,陸西星更是以簡單四字,直將修真真詮,吐露道盡,其文為:“凝神之法,自調息始。”[6]210陸氏也將調息稱為依息。陸氏繼又道息有兩種:一為凡息,一為真息。凡息為口鼻呼吸之氣;真息為胎息。只有凡息停止,真息自動,才可煉精化氣,灌注三宮。這里值得關注的重點是,陸氏指出凡息為自停,并非用心屏住,也非以心逐氣,關鍵是讓心時時歸于虛靜,心越發(fā)寂靜,氣越發(fā)微弱,久久純熟,真息自動[6]210-211。
陸西星遣欲澄神、凝神調息功夫次第,節(jié)節(jié)緊湊,精醇簡易,為后世丹道各家各派所推崇。西派丹法祖師李涵虛盛贊陸西星凝神調息之法,稱之為“此圣賢仙佛之梯航,吾人入德之路也”[7]46。其《道竅談·心神直說》直接援引陸西星凝神調息之法以及“心有二心”之說:
陸潛虛曰:“調息之法,自調心始。凝神之法,自調息始?!?此圣賢仙佛之梯航,吾人入德之路也。下手學道者,必須攝念歸靜,行、住、坐、臥,皆在腔子里,則守靜始能篤也。蓋有念為妄心,無念為真心,人能收念于平日,而還其所止之地,乃能專心于臨時,而堅其入定之基。[7]46
西派體真山人汪東亭則直言“丹書說來說去,不出一個心息相依”,他于《體真山人丹訣語錄》中道陸西星《方壺外史·老子玄覽序》極好,且一語點破陸氏總結老子的“觀妙觀徼”之說即為陸氏所論“凝神調息”或“心息相依”:
《方壺外史·老子玄覽自序》一篇極好,趙序不好。因問余“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何解?余未有應。師曰:心息相依也……又問“知白守黑,知雄守雌”何解?師復自解曰:皆是心息相依也。萬卷丹書,只有心息相依四字,故曰:“萬卷仙經一語通”……從無入有,推情合性,盡是心息相依功夫。[8]236
鄭觀應在與諸同修道友通信中,直言內丹下手功夫,只需陸西星所言八字“凝神調息,調息凝神”[9]326。鄭觀應大段援引陸西星東派入手功夫論,具體解釋了此八字內涵。在《答張君弼士、張君潤生論調息書》中,鄭氏殷切告之同修道友陸西星所言凝神調息、心息相依之法:
陸潛虛真人云:“所謂息者有二:曰凡息,曰真息。凡息者口鼻出入之氣也,真息者胎息也,上下于本穴之中。”晦翁先生所謂翕然而噓,如春沼魚者是也……未免著意,著意則氣未平而心先動矣。豈非復以氣而役神乎。故曰調息者,自然依息之謂,非逐于息之謂也。調息又自調心始。[10]62-63
鄭觀應繼又言陸西星的真息論與三豐真人、李西月所論玄關真息之義相同,類同儒家經書所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10]62。鄭觀應在陸西星“心息相依”之說上,做了進一步的闡釋說明,認為下手調息功夫不可執(zhí)于有為,也不可執(zhí)于無為,因此有為屬于后天,無為便落于頑空。鄭氏又在《致楊了悟、何善園、陳靈甫、盧鈞堂諸君書》信中,援引陸西星藏神之論,以明晰“神”最終要歸于何處:
嘗聞先哲云:心止于臍下,曰凝神;氣歸于臍下,曰調息。故陸潛虛云:“凡調息以引息,只要凝神入氣穴,神在氣穴中默注陰鉆,不交而自交,不接而自接,所謂隔體神交理最詳,古仙言之詳矣。”[10]57-59
“存心”說為陸西星東派丹法筑基煉己第一層功夫,筑基煉己以遣欲澄神、凝神調息為“入玄第一要旨”?!梆B(yǎng)性”說乃陸西星丹法功夫的第二層功夫,即丹法中對火候的掌握。陸氏稱:“養(yǎng)性者,順其自然”;“養(yǎng)與存不同,有勿忘勿助之義,以此為火候”[4]154。 按照陸氏所言,“養(yǎng)性”即是得藥歸鼎之后,養(yǎng)以天然真火,綿綿若存的狀態(tài)?!梆B(yǎng)性”說所指第二層功夫,其中最大的特色就是“自然”。陸氏于《抽添論》篇對“自然”有詳細的解釋:
其中抽添變化,皆出自然。有不容以絲毫智力與乎其間……造化之妙,一至于此。要皆自然而然,有莫知其所以然者。若于此而欲求其所以抽、所以添,則涉于有心而非自然矣。所謂自然,亦有深旨。師語我曰:“順自然,非聽自然也。”皆哉言乎![4]214
上段可知,“自然”就是要“無心”,一旦“有心”則涉入智識范疇。陸西星于《方壺外史·崔公入藥鏡測疏》篇,闡明了為什么要“自然”的緣由:
從此溫養(yǎng)栽培,則有十月火功。而火候之法,則至誠自然,實為要訣……蓋觀天地之道,誠故不息,不息正所以自然也。金丹之道,法此而已。若乃朝行而暮輟,或助而或忘,非火燥而丹傷,則火冷而丹散,又豈“至誠自然”之謂哉?…… “防成”二字,最為丹學之肯綮,始之結胎,終之結胎,率用是道。然使著意于防,恐成防病,更有為而不為之妙旨。[11]47-48
得藥歸鼎之后,有溫養(yǎng)沐浴十月火功?!梆B(yǎng)性”最大之處在于 “自然”。“自然”有兩個特點: “不息”與“勿忘勿助”。具體含義是龜息綿綿不斷,不以一絲人為智力干擾,自然而然。若有意或助力,則火燥丹傷,若無意或忘,則火冷丹散??萧熘萧煸谟谟袨槎粸椤?/p>
有明一代儒釋道各家,有以儒佛解老,有以儒道解佛,有以佛儒解道者,但各家學派都不同程度地探討三教歸一最終的歸趣,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稱:“蓋心學盛行之時,無不講三教歸一也?!盵12]1124這大概是因為明太祖朱元璋立下三教并立之語調,其著名《三教論》言:“嘗聞天下無二道,圣人無兩心。三教之立,雖持身榮儉之不同,其所濟給之理一。然而斯世之愚人,于斯三教,有不可缺者?!盵13]348
陸西星在《方壺外史·金丹大旨圖》篇中,對《先天無極之圖》判辭中“濟給之理一”的“理一”有非常清楚的闡述:
蓋先天混元真乙之炁,為生天生地、生人生物之根。方其未有動機,故溟滓無光,聲臭俱泯,謂之無極。在人則至靜無感,寂然不動者當之。而佛氏所謂“真空”,儒者所謂“未發(fā)”,亦不外是。《老子》云:“常無欲以觀其妙?!薄兑住まo》云:“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薄秷A覺經》云:“惟取極靜,由靜力故,永斷煩惱,究竟成就。不起于坐,便入涅槃?!比淌ト?,同一宗旨,但作用不同,故有三者之別耳。[14]233-234
陸氏認為先天真乙之炁為生萬物之本,其存有狀態(tài)為窅溟寂靜。人如何能夠進入這種溟涬無光、無聲、無色、無臭的狀態(tài)呢?那就必須至靜無感。陸氏稱三教圣人對這種相同的先天冥契狀態(tài)都有描述,只是所用言語不同:儒家稱為“未發(fā)”狀態(tài);佛家稱為“真空”狀態(tài)。其源頭一致,宗旨相同。雖陸西星于此談到圣人之教,同于理一,只是“作用”不同,但“作用”于哪些,于何處“作用”,《先天無極之圖》判辭中并未有明晰交代。
陸西星在《方壺外史·老子玄覽》第三十八章關于圣人之教,“作用不同”但“二圣不異”進行過深度論述:
嘗觀老圣之論仁義如此,而吾儒謂性中只有仁義。老圣之薄禮若此,而吾儒欲以國為禮。何其言之矛盾一至是耶?曰:老圣之學,主于先天,徹性命之根源;吾儒之學,起于后天,為經世之大典。性中仁義,自后天已發(fā)者而言。而其渾淪未鑿之先,則固無可名相,無可指擬,仁義何從耶?[15]337
《老子》有“失道而后德”之論,因此有儒者發(fā)問,老子認為禮為“亂之首”,而儒家以仁義為首,這豈不是相互矛盾嗎?陸西星于此處一語點出二圣“作用不同”:老子之學為先天之學,究性命之根;孔子之學為后天之學,為經世之用。陸氏又言孔教之中仁義論,是相對于后天“已發(fā)”而言。先天渾淪未鑿,無名無相,仁義無所立。后天混沌已破,因此名相立,仁義紛出。但是孔子之教仁義,皆為有本之木,據于道德。
為什么陸西星會認為孔子之仁義,皆據于道德呢?這是因為陸氏以言為小見,得孔子之旨需要得意于言荃之外,非囿于言語,體會字背后之隱發(fā),常常從心上領會。而常人困頓于孔子之言,不肯求于心上,認為老子薄禮與孔子禮讓為國二者為悖論之談。因此,陸西星認為孔子仁義之教與老子之學,皆據于道德,只是孔子隱而不談,教人居實處厚,實則“二圣不異”:
及觀夫子之論禮,“大林放、從先進、禮讓為國”之說,“禮云禮云”之嘆,則其處厚居實之意,隱然自見于言表,于此會而通之,然后知二圣之不異。而以其言為見小者,其亦不得于言而不肯求之于心也夫![15]337
上述所言,不難看出孔老二圣之學,在于其“理一”也,皆據道德。除此以外,陸西星認為“二圣不異”還在于二圣之學皆教人歸根復本,眾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肚f子·應帝王》中有一段講中央之帝混沌之死的故事,陸西星認為渾沌人人皆有,形生神發(fā)后,六根染六塵,六塵染六識,愛恨是非紛起,去道甚遠,圣人立教,皆是教人歸根復本,返回混沌:
圣賢吃緊為人,往往立教,以返還歸復為主,《老子》云:“復歸于嬰兒”“復歸于無極”“復歸于樸”,蓋謂是也。而孟子之書亦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盵16]121
陸西星《三藏真詮》更是把圣人教人歸復于本的宗旨,用“反”字精要概括述出。根據陸氏記錄,一日禪師降授于自己同修道友趙氏之宅,問陸氏以及同修二人,只用一字來總結圣賢之教全貌大義,應選何字?陸氏先后向禪師列出“心”“誠”二字,但皆一一被否,禪師后授之“反”字:
予答以:“三教惟心,只一‘心’字?!睅熢疲骸靶挠姓嫘模蟹残?,如此又費講解。”予思一“誠”字。云:“‘誠’字又深,凡昧小人焉能通曉?”師去而命予三思,三反皆不得。云:“予一字,乃四畫字?!泵贾?,不能得,從容云:“乃‘反’字也。令愚昧小人只將日用道理一切反來,如陽施陰受、陽上陰下之類,一切反之。性宗則如六根、六塵,一切反之,人為的我不為,人欲的我不欲,如是反來,自然合道。此字徹上徹下,可以立教?!盵4]217-218
陸氏一開始用“心”字貫徹圣人之教,禪師稱“心”有“真心”“妄心”之分,這樣會讓人費解;隨后陸氏又用“誠”字總結,禪師稱“誠”太深,凡俗小人皆不得其解;最后禪師拋出一詞,認為“反”字一統(tǒng)圣人立教之旨,可以一以貫之。此外,不論圣人還是凡昧之人,皆可領受,反一切日用之常,便可與道合真。因此二圣之學,同一宗旨,以“反”字為總括,教人歸根復本,歸復孟子“赤子之心”,歸復老子之謂“嬰兒”。
如陸氏所言,孔子之學與老子之學,“二圣不異”在于“理一”,只是“作用”不同,其次皆教人歸返復本,那二圣教人入道功夫也是同證不異嗎?《老子》有言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标懳餍钦J為,修道之人以“不爭”為上善,“不爭”為修行人的上德,為入道之基要[15]282-283。陸氏甚至把“不爭”放到一個提綱挈領《老子》終篇語義的地位:
嘗觀“為而不爭”四字,實“道德”之肯綮。老圣終篇隱括一語,詞約義盡,讀者其致思焉![15]407
陸西星指出不光老子教人“無爭”,《論語》中也有言:“君子無所爭”[15]283,“強梁者,不得其死”[15]347,此皆“不爭”之意。因此圣人之教,同口一詞,以“不爭”為入道之機要。那么陸氏是如何詮釋“不爭”的呢?其于《老子道德經玄覽》最后一章言:
不爭者,生之而不有也,為之而不恃也,長之而不宰也。道濟天下而不居其功,兼善萬世而不有其德。圣人之與人為人,其愈有而愈多也。職此,蓋亦不過物各付物而已,何假于積而后能哉?[15]406
陸西星詮釋“不爭”為“不有”“不恃”“不宰”“不居”“不有”,實則是得于《老子》所言“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陸氏指出其中《老子》“不爭”的概念等同于儒家“毋固”“毋我”之意,陸氏言:“不辭、不有、不恃、不居,即吾儒毋固、毋我之意。”[15]275
陸氏認為,“不爭”二字即是二圣之教入道之機。不僅如此,二圣對“不爭”概念闡釋的維度也是相同:老子稱“不爭”為“不恃”“不有”“不居”;孔教圣人謂“不爭”為“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二圣的“不爭”有相同諦義,以破除執(zhí)著之心、小我之私,以謙讓為入道第一要義,最后到達身心兩忘、與物無競的境界。
上文所述陸西星“以儒詮道”“以儒詮丹”的路徑與思想,充分表明陸西星在構建東派修道理法中,對儒家思想的化用特色。但是我們還必須特別指出,陸西星作為一代道教宗師,其“以儒詮道”是有自己鮮明宗派立場的,陸氏對傳統(tǒng)儒家思想也并非一概吸收認同,而是站在道教修行立場,有所揚棄,這集中表現(xiàn)在其對“吾儒”的批判。
首先,陸西星指出當世儒者對儒道同源之理,不得要領,并且蒙蔽二圣同源同旨之理:
世儒謂老氏為見小,而以陰謀捭闔之術盡出其書,奚然哉!奚然哉!大道既隱,儒者各以所見為學,是此非彼,不得其言,而不肯求之于心,老氏之不白于天下,滋已久矣![15]259
這里,陸西星以儒者“不肯求于心”,指出了儒者鄙薄《老子》之旨的根本原因。正如他在《南華真經副墨·天地》篇所云,儒者應該“直須吐去舊日聞見,將此個造化根宗虛心理會”[16]175。
其次,陸氏認為世儒不僅不知儒道同源,且對“道”“德”二字理解“狃于支離”,甚是錯誤:
“道德”二字,世人罕知,漢興以來,箋疏《老子》,代不乏人,略記百有余家,得其旨者,莊子《南華》之外,指不可以多屈。蓋自河上之說,已屬可疑,其散焉者,則狃于儒說之支離,而于所謂妙徼重玄之秘,則概乎其未有得也。[15]259
陸西星言,自漢以來,百家箋疏《老子》者,皆不得“道德”二字之旨歸。世儒對“道德”二字理解支離,對“道德”二字隱含“妙徼重玄”更是不能領會。例如,世儒提出的“學以致道”“圣人至徳”就是對“道德”的誤解。陸西星認為,“學以致道”中“道”不可至,“圣人至德”之“德”不可及,其背后邏輯是陸氏認為“道”為自然無為,因此人為之學不可以致;“徳”是每個人本自具足,因此沒有所謂“可至”或“不至”的分別:
儒者皆謂學以致道,不知道者無為而常自然,不可致也。儒者皆謂圣人至徳,不知徳本純純全全,人人具足,有何不至而有至之名?故曰:徳不可至。[16]311
“道”本自然無為,仁義禮樂相對“道”皆屬支離破解,竅鑿混沌。陸西星對“世儒”關于“道”乃仁義禮樂的概念界定,提出鮮明的批判:
論大道者,本來無物,其見自是如此,宜非世儒之所知也。[16]105
此段所言仁義禮樂聰明智慧,對大道而言,皆屬于支離竅鑿……讀莊老者,當具別眼,不得以吾儒見解例之。[16]111
不解“大道”本來是空然無物,不僅僅是“世儒”或“吾儒”的認知,陸氏還特意提到就連大儒朱熹都未將“大道”的“無無”透徹堪破,言辭甚是激烈:
此等說話,若教儒者體勘,便硬將朱子作證己說:非太極之上復有無極矣,又安得無始之上復有無無乎?是雖窮蘇、張之舌亦不能辯。[16]175
此段乃陸氏對《天地》篇中“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句之注,陸氏認為讓世儒認知“大道”“無無”的道理是很困難的,即便是朱熹也只認得“太極”之上有個“無極”,而“無極”之上還有一個“無無”卻分毫未談。不但朱熹如此,在陸氏眼中,蘇軾與張載也未能窮“無極”之上“無無”之理。陸西星對世儒這種不解“大道”之理辨,提出了尖銳的批判,如此可見陸西星道教學者的本位立場。
最后,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陸西星對世儒的批判,在近代社會產生了較為深遠的影響。如鄭觀應指出,20世紀以來,“孔教收效所以恒不及耶教”[17]312原因有二:第一是外國傳教士多設義學,每周大開教堂,男女老少均可入堂坐聽教化;而孔教每縣只設一學宮,每月開門一次,入門者僅僅為地方官數(shù)人[21]312。第二個重要的原因在于,后儒只知道尊孔,菲薄佛道二家,是不知三教同源之理:
孔子不云乎:“竊比我于老彭?!比粍t老子之道,其可以異觀乎??傊?,老子為道德家,其所著書實能抉道德之精微。孔子為儒教之祖,尚且問禮,稱為猶龍。乃后儒只知孔教之當尊,而于釋、道二教反從而非之,殆未知三教同源之理也。[21]313
鄭觀應指出,世人不知三教同源之理,世儒只知尊孔,不知孔子仍問禮于老子。更有儒者對老子之說加以歪曲扭解,甚至因老子“不為天下先”之言,斥老子之學為毒害。故鄭觀應引陸西星《老子玄覽》對“我有三寶,寶而持之,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之注,以辟“老氏之言毒天下”之謬論:
不知老子嘗云:我有三寶,寶而持之,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明鄉(xiāng)賢陸潛虛先生注謂:三者懦弱鄙嗇,大似不肖者之所為。人將不勇懦我,不廣鄙我,不成之器目我也。孰知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乎!何謂儉故能廣?嗇施如嗇財,則早復重積,而莫知其極矣,故能廣。何謂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謙沖而不盈,善下而不爭,則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矣,故能成器長。觀陸潛虛先生注所釋,則所謂不敢為天下先者,正其所以先之也。殆即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之意也。彼以為老氏之言毒天下,殆未之思耳。[21]313
此處,鄭觀應引陸西星之注釋,以消解世儒對老子之言的歪曲與誤會,使老氏之旨大白于天下。鄭觀應直接援引陸西星《老子玄覽》中“曰慈”“曰儉”“不敢為天下先”等句的注釋,認為當時世儒因老子“不敢為天下先”而判定老子之言毒害天下是沒有深刻理解老氏之歸宗旨趣。世儒所理解的消極遁世,似“不肖”者,但是正有了“慈”才有了“勇”,正有了“儉”才有了“廣”,正有了“不敢為天下先”才有成“器長”,類比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所富有的深層邏輯。鄭觀應上述所言,責備世人獨尊孔教,菲薄道教,斥明哲之士以老子之學為毒,而這些思想從淵源上看,都深刻地受到陸西星對世儒批判的影響。
上文從三個維度就陸西星“以儒詮道”“以儒詮丹”的思想特色進行新的考析,陸氏“以儒詮道”闡發(fā)了儒家道德理性如何走向具體生命實踐。
首先,陸西星獨辟蹊徑地指出儒家的“存心養(yǎng)性”即是丹道修真之要。一般認為在心性修煉問題上,儒釋道三家各有分別。然而,陸西星在這一問題上,直接指出儒家的“存心養(yǎng)性”即是修真之要。“存心”是陸西星東派修煉筑基煉己第一層功夫。陸西星認為,“存心”之“心”是存真心,好靜之心。此“心”為“天地之心”,也是人之“本然之心”。這種無思、無慮、不雜、不偽之“心”也是陸西星所認為的“元神”?!按嫘摹敝幨菍?“元神”藏入身之“靈谷”?!按嫘摹钡南率止Ψ蚴紫葟摹暗ぜ业谝涣x”的凝神入手,而東派凝神功夫次第層層分明,依次遞進,分別為遣欲、澄神、養(yǎng)神、凝神,受到后世丹家各派推崇?!梆B(yǎng)性”說乃陸西星東派丹法功夫的第二層,即得藥歸鼎之后,丹法中對火候的掌握,以自然為要,有“勿忘勿助”之義。
其次,陸西星“以儒詮道”的根由在于“二圣不異”,且同于“理一”。陸氏認為孔子之教與老子之學,皆據于道德,只是孔子隱而不談,教人居實處厚。另外,二圣之教皆教人歸返復本,且皆以“不爭”二字為入道之機。值得關注的是,陸西星認為儒道對“不爭”的闡釋也是相同:老子的“不爭”為“不恃”“不有”“不居”;孔教的“不爭”為“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二圣“不爭”有相同諦義,皆教人破除執(zhí)著之心、小我之私,最后身心兩忘,與物無競。
最后,陸西星作為一代道教宗師,其“以儒詮道”有自己鮮明的宗派立場,對傳統(tǒng)儒家思想并非一概吸收認同,這集中表現(xiàn)在陸西星對“吾儒”的批判。陸西星特別指出,世儒對儒道同源,不得要領,且對“道”“德”二字內涵支離破解,甚是偏頗。如此種種,凸顯了陸西星道教學者本位立場,其批判世儒立場也在近代社會中產生了較為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