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在美國,心理學研究有了許多新杈,其中一個小杈是愚蠢學研究。我聽到這個資訊欣欣然,覺得早就應該開展愚蠢學研究。如果說哲學——有一度被稱為聰明學——是研究人類怎樣避免愚蠢的話,愚蠢學則在研究人類是怎樣實施愚蠢的,包括愚蠢的種類、方式與心路歷程。
人類的歷史也可以說成是愚蠢史,委婉一些說,是智慧消解愚蠢的歷史。有一些愚蠢不能算是本真的愚蠢,跟時代相關,跟蒙昧有關。這往往是發(fā)生在過去的事情。比如,古代日本曾舉辦過放屁比賽,也可說放屁秀,誰的屁最長最響,將獲得一份獎品。還有十六世紀的土耳其,任何喝咖啡的人被發(fā)現后將會被處死。
富蘭克林在《窮查理》年鑒上發(fā)表避雷針的論文后,歐洲的婦女時興在帽子上裝一個避雷針,拖著地線。四世紀北非的多納特教派熱衷于殉教,他們攔住陌生人,請他們殺死自己。如果陌生人拒絕,他們將被殺死。1911 年,美國人利奇乘坐一只木桶,從尼亞加拉大瀑布上滑落下來,幾乎摔碎了身上所有的骨頭,但活了下來。次年,他去新西蘭演講,腳踩在香蕉皮上,摔傷致死??▋然敲绹撹F大王,是當時最富有的人之一。晚年,他憎恨錢,一見到和聽到錢就生氣。一次,他在倫敦因為沒帶錢而無法購買車票,被從一輛電車上轟下去。
這些事也許不算太蠢,只是有些離奇。死在香蕉皮上的利奇更不能說蠢,他只是運氣不好。研究愚蠢學的科學家們并不研究歷史上的蠢事。這些蠢事隨著歷史的演進自然地消失了。愚蠢學的研究方向,是判斷隨著科學的昌明,人為什么依然不能避免做蠢事的規(guī)律。
愚蠢也有大小之別。大愚蠢是時代的愚蠢,是千百萬人同心協(xié)力做一件蠢事,如水稻密植到可以躺上去睡覺,如搞雞血、涼水、甩手療法。
我在公園的灌木叢中看一幫人練沈昌功,錄音機傳出沈昌尖銳的如釘子劃破玻璃的喊聲:大腸!公園的練者附和:通!然后是小腸、結腸,練者喊“通”,包括前列腺、腦垂體。雖然人體除了血管、氣管、尿道與大便之外并不一定要通,但他們一律通之。
時代的愚蠢是大愚蠢,以悲劇的樣式收場,它的成本是阻礙發(fā)展。小愚蠢則是個體的愚蠢。每個人都做過一些蠢事,做過一些讓人臉紅的、不堪回憶的、自己希望永遠忘記而別人說起來津津樂道的事情,如一場喜劇。
人做蠢事的時候有什么特征嗎?有。我以為至少有三條。一曰堅決。人做蠢事的堅決比做一件正確的事時要堅決得多。這時最聽不進別人的意見,最自信。
從表面上看,人做蠢事時的情態(tài)是莊重的,如領神示。正因為如此,當事情的結局顯示之后,人們被這種反差逗得哈哈大笑。
做蠢事的第二個特征曰心機。蠢事往往為聰明人專屬。一個人聰明到離譜的程度,就不愿按老辦法辦事,要取別人得不到的利益。他們篤信“不怕辦不到,就怕想不到”,一遇機會,就辦蠢事。
如果說占便宜是干蠢事的動機的話,迷信則是干蠢事的理論基礎。愚蠢到來之際的第三項表現,曰狂妄。一個人干蠢事的時候無論堅決、莊重或是聰明過人,都離不開狂妄,或者說是綜合了堅決、莊重與聰明的狂妄。過于狂妄的人是老子天下第一的人。但“第一”是什么?福事第一常常與禍事第一相聯,而干蠢事的人都非常忙,沒工夫厘清這些區(qū)別,于是一條道走到黑天了。
一個人在日記里,一個地區(qū)在方志里記錄一下做過的蠢事很有好處。蠢事告訴我們,我們對自己的估價與實際能力相比,往往差得很多,否則為什么會辦那么多蠢事?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宜改為“蠢事不忘后事之師”。
然而蠢事是最容易被忘記的,這是人類獨特的心理機制之一,這也是愚蠢學科研人員研究的課題之一。
孔子其實是愚蠢學最早的專家,他說一句話就奠定了大師的地位:知可及,愚不可及。人的聰明才智是有止境的,但辦起蠢事來永無止境。
愚蠢到底有多少種方式呢?這像“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一樣,數也數不過來。
(摘自“六根”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張云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