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玉
1977年9月,一支部隊在湖北隨縣(今稱隨州)擂鼓墩山頭,偶然發(fā)現(xiàn)一座大型墓葬,經考究為戰(zhàn)國時期的曾侯乙墓,距今約兩千四百多年。次年6月,曾侯乙編鐘悉數(shù)安全出槨。這套編鐘共計64件,外加一件镈鐘,作為戰(zhàn)國時期的隨葬樂器是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數(shù)量最多、音律最全,其音域可達五個八度,也是保存較為完好的一套大型編鐘。是中國古代音樂史上的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在世界早期音樂中占有不可小覷的分量,甚至被譽為“世界第八大奇跡”。
禮樂制度始于西周,盛于西周,而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由于政局動蕩,社會發(fā)生巨大變革,禮樂制度受到一定的打擊,削弱了對其王侯、士大夫等階級的制約作用,從《論語·八佾篇》:“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保鬃訉τ诩臼希ù蠓螂A級)在家中享用天子規(guī)格的樂舞隊列極為不滿。足以體現(xiàn)這一時期禮樂制度遭到一定的破壞,不過這不是絕對的。
曾侯乙雖處戰(zhàn)國時下葬,但從出土的墓葬來看,其依舊遵從禮樂制度中諸侯的下葬標準。黃敬剛曾在《曾侯乙墓槨室形制與宗周禮樂制度》提及到中室和東室是曾侯乙墓的主體。而墓中的音樂文物主要集中于墓葬的東室和中室,特別是中室。除編鐘外,中室存放的音樂器物中還包括編磬、建鼓、笙、瑟、十弦琴等百余件樂器,可能也與他愛好音樂并制作大量“金石之聲”的禮器入葬有關。
雖然也有國內學者曾質疑過曾候乙墓中的部分器物過于奢華,有僭越禮制的嫌疑,例如墓中的“九鼎八簋”也屬于禮樂儀式中的“重器”,有且只有天子才能享受這個等級,“顯然超越了禮制等級規(guī)范”;但是在《呂氏春秋·節(jié)喪》:“國彌大,家彌富,葬彌厚……不可勝其數(shù)?!敝幸蔡峒暗街灰洕蛔阈酆?,厚葬也是可以被允許的,符合一定社會風俗?!豆?jié)喪》篇又言:“世俗之行喪,載之以大輴,羽旄旌旗、如云僂翣以督之,珠玉以佩之……茍便于死,則雖貧國勞民,若慈親孝子者之所不辭為也?!贝笠鉃槭浪字伺e行葬禮,用大車載著棺槨,打著各種旗幟,棺柩之上點綴著珠玉,軍法指揮送葬行列等既美觀又奢侈的場面,但用這種葬禮為死者求安寧,卻是不行的。如果這樣做真有利于死者,那么即便使國家貧窮、人民勞苦,作為慈親孝子也在所不惜去做;在《曾侯乙墓槨室形制與禮制考》中也清楚地敘述了這一觀點的不可能性,并認為:曾侯乙逝世,年近四十有余,這時候正是他年富力強的時候,曾國的政治、經濟、文化達到同時代的巔峰,其偉業(yè)應該在繼承先帝基業(yè)的基礎上發(fā)展的更快,為漢東稱雄打下一定基礎。戰(zhàn)國時,曾國可能與楚國關系匪淺,楚王送給曾侯乙镈鐘可證曾(隨)國被尊為漢東諸侯強國的地位。又據《左傳·僖公·僖公四年》:“凡諸侯薨于朝、會,加一等。死王事,加二等”。譯為:凡是諸侯在朝會時死去,葬禮加一等;為天子作戰(zhàn)而死的,加二等。在這種情況下才可以用天子的禮制入殮。在《從曾侯乙編鐘看古代曲懸與軒懸制度》中也表達過相似疑問。
因此,是否可以大膽猜想,曾侯乙的死確實由于“薨于朝會”或為國作出重大貢獻而捐軀亦或是護駕有功等原因,使得在追葬時受到了最高等級的待遇。
在出土的曾侯乙镈鐘上刻有31字的銘文:“唯王五十又六祀,返自西陽,楚王酓章作曾侯乙宗彝,奠之于西陽,其永時用享?!背鯊奈麝柗祷爻泻?,聽聞曾侯乙逝世在西陽的消息,悲痛之至為他坐了一件镈鐘,送回西陽隨曾侯乙入葬。至于他們在西陽是否參與戰(zhàn)爭,是否為楚王作戰(zhàn),從而直接或間接的造成了曾侯乙的死亡,目前并無此類相關的文獻記載,無從考究。但可以結合當時動蕩的社會局勢來看,镈鐘上的銘文也是側面證實了這一觀點存在一定的可能性。這也解釋了曾侯乙墓中隨葬品的奢靡豪華的另一原因,同時也對是否僭越禮制給予一定考究。
在禮樂制度中,“制禮”諧音可以理解為“治理”(國家),是通過制度對人們行為上的規(guī)范;“作樂“更像是一種精神層面的約束。在《孝經》中孔子曰:“移風易俗,莫善于樂;安上治民,莫善于禮?!本褪沁@一思想的體現(xiàn)。
從音樂史角度來說,周朝的禮樂制度中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為“佾”和“樂縣”?!百笔嵌Y樂制度中歌舞樂隊的使用行列;“樂縣”,“縣”通“懸”指懸掛樂器,這里的樂懸制度指的是懸掛樂器的使用規(guī)格?!吨芏Y·春官·小胥》記載:“王宮懸,諸侯軒懸,卿大夫判懸,士特懸?!币馑际牵禾熳邮褂盟拿媾帕械膽覓鞓菲?,諸侯用三面排列的懸掛樂器,卿大夫用兩面排列的懸掛樂器,士階級用一面排列的懸掛樂器。說明周禮在音樂、樂舞中各階級所使用的規(guī)格是不同的,并且擁有嚴格的等級制度,每個階級所使用的音樂規(guī)格都有明確的劃分,而曾侯乙編鐘就是“樂懸”中“軒懸”的具體實物,即諸侯所用規(guī)格。(詳見圖1)
圖1
曾侯乙墓出土青銅編鐘共計65件,編鐘由64件紐鐘和甬鐘組成,外加1件镈鐘,懸掛于底層中間位置,形制與所排列的編鐘風格迥異,經國內學者李純一先生考究確實不是同一套樂器。
據《周禮·小胥》孔穎達疏“天子、諸侯懸皆有镈”,而“卿大夫、士,直有鐘磬無镈也?!庇纱?,對于王侯墓室中是否必備镈鐘這一說,可以從禮樂制度的視閾下對于曾侯乙編鐘及镈進行思考:
其一,這一文獻記載無疑是對曾侯乙諸侯等級身份的肯定,也是楚王對于曾侯乙生前所做出的貢獻予以肯定,在此镈鐘上并有銘文加以證實。在《太原晉國趙卿墓銅編镈和石編磬研究》中認為:“太原趙卿墓編镈,為豪華的镈鐘形式,規(guī)模達19枚之巨……若按‘軒懸’’的制度來加以考慮……構成‘曲懸’的形式,加上編磬一列,正成‘三面、其形曲’的‘軒懸’’之制”,因此,“將該墓出土樂器的樂懸確定為軒懸之制應是可信的”。因此,《周禮·小胥》這段話再次證實李純一先生所認為的觀點,曾侯乙墓是符合樂懸制度的。那么是否必備镈鐘這一說,來區(qū)分王侯與士大夫之間墓葬等級標準,我們還需要進一步進行考量。
其二,單看王侯墓室中是否必備镈鐘,從而體現(xiàn)的等級制度這一問題。可以確定的是從普遍意義上講,這是不夠準確的。從宏觀的歷史角度講“周禮”在西周時期王權高度集中時提出,所以實行效率較高,效果顯著,而隨著時代變化,在分封割據的戰(zhàn)國時期,當權力不在集中專一于天子時,權力的削弱勢必會帶來制度的毀壞;從微觀角度講這時期的禮樂制度逐漸在發(fā)生衍化,而再次傳到楚地時,已然逐漸衍生似周禮而又有其不同宗周制度,籠統(tǒng)稱之“楚禮”,當然各地藩國的隨葬制度也隨之出現(xiàn)了一定區(qū)別。但是就曾侯乙墓來說他仍遵循周禮的隨葬規(guī)格,已然與大多楚墓出現(xiàn)了差異。在《荀子·正論篇》也有所提及:“天下為一,諸侯為臣……曷為楚越獨不受制也?!闭J為其楚地在當時較為特殊,不完全受禮樂制度的約束。由此看來,這個問題只能單純就曾侯乙編鐘進行個案分析。在邵曉潔《楚樂懸鉤沉》中也對這一觀點有明確的圖文贅述。
其三,不同時期關于镈的所屬等級、功能、大小等,在徐蕊《周代以降鐘镈諸問題探究》中對歷代有關镈鐘這類問題進行溯源與分析??梢钥闯鲧婇D在每個時期都有不同的象征意義,使用制度也不盡相同,形制、大小、功能更是變化豐富的,在這方面的文獻記載都證實了是有一定的區(qū)別。
其四,目前我國的古代出土樂器中已有特懸,單個使用,體積較大,猜測可能是作為節(jié)奏型的樂器,也有編組使用的樂懸,大小不一,使得音域不再單一,演奏形式也更加豐富。而在馬自樹《中國文物定級圖典——一級品·上卷》中記載:曾侯乙編鐘的鐘體總重2567公斤,加上鐘架(含掛鉤)銅質部分,合計4421.48千克,是迄今為止出土墓葬中最大的一套編鐘。在《禮記·禮器》中說到的“禮有以多為貴……以大為貴……”。在《楚樂懸鉤沉》又言:“大量的考古資料表明,樂器體量的大小,特別是青銅樂器的重量或耗銅量,也在很大程度上與擁有者的等級相關?!保纱瞬粌H可以確定曾侯乙編鐘里的镈鐘合乎禮樂等級關于諸侯的所屬等級,并且可以推測出“天子諸侯皆有”的可能是大型的單個特镈,而非小型的編镈。由此,對于樂懸制度中,是否必備镈鐘是可以給予一定考究的。
綜上所述,從現(xiàn)有的已經出土的周代墓室中看,王侯并非全部都配有镈這一樂器,同時在士大夫階級的墓葬中也有配镈鐘?!扒浯蠓颉⑹?,直有鐘磬無镈也?!盵出自《周禮·小胥》]這一說也就具有一定的片面性。不能以偏概全,將曾侯乙墓及其出土的音樂器物進行個案分析,它又是合情合理的。說明“禮樂制度”雖然遭到一定的破壞,但是在王侯之間仍具有一定的影響力,曾侯乙所推崇的祖制正是這種具有強化等級的制度-即禮與樂的融合,使得他死后也希望后代尊崇更高等級的制度為其下葬,若是不推崇宗周制度,后人是否會按照他應有的禮制進行下葬,便又成一難題。
關于在曾侯乙與禮樂制度的研究中,可以看出曾侯乙雖地處戰(zhàn)國時期的楚地,禮樂制度遭到一定的破壞,且楚地根據”周禮“已衍生了”楚禮“有一定的變化,但是從墓葬中依舊可以考究出曾侯乙墓葬是符合禮樂制度的,墓中的隨葬品雖奢靡豪華的另一原因,但并無僭越禮制,并可以看出他生前極度熱愛音樂,其墓葬中發(fā)現(xiàn)不僅鑄造了大量的青銅樂器,還都專門為其篆刻銘文,即“曾侯乙持終”,同時對字符進行別出心裁的創(chuàng)新將:“作”創(chuàng)制為“音乍”字樣,將音與禮直接上升到精神層面,尊崇周制將禮與樂緊密度融合在一起。并且通過上述實例,再次印證了曾侯乙墓是戰(zhàn)國時期典型性的合乎“周禮”的諸侯墓葬,未有僭越的嫌疑。
關于樂懸制度中是否存在《周禮·小胥》中提及到的;王侯皆有镈”,而士、大夫,直有鐘磬無镈這一說因此也得到了準確的答案,文章從制度、等級、功能、形態(tài)的四點考究,可以確定,這句話并不具備”普遍性“的意義,不能以偏概全適用于所有的下葬等級的標準,且無法作為區(qū)別王侯與以下等級的葬制。但是僅從曾侯乙鐘镈來看它又是合情合理的,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因此印證了曾侯乙墓是戰(zhàn)國時期典型性的合乎“周禮”的諸侯墓葬,這句話僅用于曾侯乙墓是準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