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惠全
鄭培凱、朱自振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茶書匯編》(2014)收錄《明抄茶水詩文》一書,該書“茶詩”中《覓茶》一詩署名朱熹,曰:“茂綠林中三五家,短墻半露小桃花??托旭R上多春困,特扣柴門覓一茶?!保?](P548)
《中國歷代茶書匯編》介紹《明抄茶水詩文》云:“現(xiàn)存舊抄本兩種:一藏南京圖書館,一在中國農(nóng)業(yè)科學(xué)院南京農(nóng)業(yè)大學(xué)中國農(nóng)業(yè)遺產(chǎn)研究室,均無首頁,無題序,無記跋。南圖本原先標(biāo)作清抄本,《中國古籍善本書目》(1994)改定為‘茶書七種七卷,明抄本’?!鞭r(nóng)業(yè)遺產(chǎn)研究室藏本“其實與南圖本本是同一部書稿,書名都是隨意加上的”,“稱作《明抄茶水詩文》比較恰當(dāng)”,該書纂輯者醉茶消客“無姓無名,不知何人”[1](P546)。這一題記源自朱自振、沈冬梅、增勤主編的《中國古代茶書集成》(2010),《中國歷代茶書匯編》再次抄錄[2](P491)。
《中國古代茶書集成》和《中國歷代茶書匯編》的注釋和校記皆無《覓茶》,即沒有考證《覓茶》的作者歸屬和字句舛誤。換言之,《明抄茶水詩文》將《覓茶》定為朱熹之作未受質(zhì)疑。當(dāng)然,這并非孤例。所謂正本清源,問題的解決首先需要梳理當(dāng)代《明抄茶水詩文》一書的研究簡史。
《明抄茶水詩文》一書系未刊抄本,“舊抄本僅僅收藏于南京圖書館古籍部”,“南京圖書館最早將其編目,簡作‘《茶書》抄本’,沒有署明成書年代”[3]。萬國鼎先生的《茶書總目提要》(1958)沿襲這一書名,“《茶書》南京圖書館藏舊鈔本一冊,題‘醉茶消客’輯。全部是輯錄有關(guān)于茶的詩文。沒有序跋。首頁已失,不知原來是什么書名?,F(xiàn)在稱作《茶書》,是南京圖書館編目者所題的?!保?](P205-239)萬國鼎先生將該書的成書年代斷 在 清后期,即清代茶書?!吨袊偶票緯俊罚?994)則確定該書判定為明代茶書,“《茶書七種》七卷,題醉茶消客,明抄本”[5](P474-475)。這一來自南京圖書館的命名被廣為接受,而質(zhì)疑相伴而生。朱自振先生的《明清茶書綜述》(2004)稱之為《茶水詩詞文藪》,定為清代茶書[6]。對《茶書七種》一名最為有力的反駁是“茶書七種七卷,明抄本”是標(biāo)明著作信息的慣例,而不是書名[7](P24)。相較之下,《茶書七種》固然不妥,《茶水詩詞文藪》或《明抄茶水詩文》也未必確當(dāng),徑直稱為《茶書》似乎更加直接而嚴(yán)謹(jǐn)。至于該書的成書年代,亦有明代嘉靖以后之說[7](P55)。時至今日,學(xué)界普遍采信《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斷代,視為明代茶書。
關(guān)于《明抄茶水詩文》的編輯者醉茶消客,確實難以稽考,據(jù)方健 《中國茶書全集校證》(2015):“是書所收詩文止于明末,故頗疑‘醉茶消客’乃明末清初之江南文士?!保?](P3797)如若方健之說無誤,那么,醉茶消客或為明末清初的江南文士,而其《茶書》應(yīng)當(dāng)成書于明末清初。
或許因為筆鋒所向之故,上述研究均未考證《覓茶》的作者是否為朱熹。限于史料過少之故,醉茶消客為何將該詩歸在朱熹名下,實難窺知。《覓茶》的作者歸屬需要在《明抄茶水詩文》之外解決。
南宋謝枋得遺作《疊山集》,今人點校為《謝疊山全集校注》(1994)。該書卷五《詩》收錄《覓茶》:“茂綠林中三五家,短墻半露小桃花??托旭R上多春日,特扣柴門覓一茶。”[9](P150)
據(jù)《謝疊山全集校注》,現(xiàn)存《謝疊山文集》十八種,最早者為明景泰四年(1453)黃溥本,各個版本均為十六卷,“篇目略有增減,所收詩文不盡相同”,但皆源于黃溥本[9](前言P4)?!吨x疊山全集校注》的校注頗為精細(xì),前言說明??痹瓌t,其中有二尤為關(guān)鍵,其一為“凡是底本(清嘉慶本,作者注)所缺篇目,而為他本所收入者,經(jīng)考證后,確屬作者軼文,均一一為之補入”;其二為原文有疑誤,正文不予改正,??庇浿姓f明。[9](前言,P4)而《覓茶》并非補錄之作,詩后亦無??闭f明,換言之,諸多版本之中均有這首《覓茶》,字詞無差。
趙方任先生的《唐宋茶詩輯注》(2001)收錄謝枋得的《覓茶》[10](P941)。錢時霖、姚國坤、高菊兒主編的《歷代茶詩集成》(2016)也收錄了謝枋得的《覓茶》[11](P1055)?!短扑尾柙娸嬜ⅰ泛汀稓v代茶詩集成》的依據(jù)是 《全宋詩》(1998)[12](P41402)?!度卧姟房梢砸暈椤兑挷琛纷髡邽橹x枋得的佐證,雖然《全宋詩》收錄謝枋得詩的主要來自于《疊山集》。
如果采信《謝疊山全集校注》,那么,可以認(rèn)為《明抄茶水詩文》誤將謝枋得的《覓茶》歸入朱熹名下,將“客行馬上多春日“誤作”客行馬上多春困“。據(jù)此可知,《中國歷代茶書集成》《中國歷代茶書匯編》等書未經(jīng)考證而抄錄。如果依據(jù)《謝疊山全集校注》《全宋詩》不足為憑,那么,更為有力的證據(jù)來自朱熹茶詩。
朱熹作品集為《朱文公文集》,全稱《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又稱《朱子大全》,此為學(xué)界共識,無需贅述;朱熹的詩收錄其中,茶詩不多?!度卧姟肥珍浿祆湓娛??!短扑尾柙娸嬜ⅰ肥珍浿祆洳柙娛祝?0](P658-661),《歷代茶詩集成》謂朱熹“有茶詩十五首,今錄其全詩十二首,摘句三首”[11](P274)。各種版本的《朱文公文集》《全宋詩》《唐宋茶詩輯注》《歷代茶詩集成》等書均無《覓茶》一詩。另有學(xué)者認(rèn)為,朱熹茶詩十二首亦無《覓茶》[13]。
至此可以斷定《覓茶》作者為謝枋得,而非朱熹,“客行馬上多春日”而非“客行馬上多春困”。簡言之,《明抄茶水詩文》有誤。
朱熹名揚天下,自宋以來,代有信徒,精研其詩者不乏其人。若《覓茶》屬于朱熹而非謝枋得,不可能不為研究者發(fā)現(xiàn)并加校證。然而,醉茶消客編書,收錄茶詩,當(dāng)是文士,既是文士,不可能不知早已封圣的朱熹,也不可能不知朱熹為數(shù)不多的茶詩。而除了張冠李戴的《覓茶》,《明抄茶水詩文》沒有收錄朱熹的任何茶詩。這一怪異的現(xiàn)象有三種可能解釋:其一,現(xiàn)存《明抄茶水詩文》為抄本,未刊稿,或系草稿,尚未經(jīng)作者審校;其二,醉茶消客對朱熹的茶詩了解有限,或者不甚喜愛;其三,謝枋得因宋亡而不仕元,以節(jié)義著稱,大明亡而滿清入主中原,醉茶消客愛而收《覓茶》,但為避文字之禍,改謝枋得為朱熹。如果第三種解釋成立,那么,可以將《明抄茶水詩文》的成書年代后移至清早期,至少不在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