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烏江邊上的邢姨

2021-12-15 02:32吳金生
廣西文學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大慶老師

一覺醒來,邢葉看了一眼手機,又是凌晨一點過。該死的睡意,每天差不多都是這個時候就溜走了。你不知道它去了哪兒,折騰大半夜都找不回來。老公大楊過世三年多了,孤獨與失眠,在退休女教師衣食富足的幸福晚年里,打進了一個討厭的楔子,讓她心煩而又無奈。大楊學醫(yī)的,在世的時候夜里睡覺不喜歡光亮。家里的窗簾都是雙層,淺色輕薄的一層白天用,拉上深色的一層上床關(guān)燈,不用手摸都不知身在何處。大楊一走,邢葉再沒敢拉上深色的那一層,深更半夜,特別瘆人。

雙人床很寬大,邢葉緊閉著眼睛想要再睡去,腦子里卻蕪雜而又紛亂,幾十年各個時期的生活片斷,漫無頭緒地一幕幕放映,少年時代的部分全是高清。失眠也有好處,夜深人靜,腦子特別清楚。反反復(fù)復(fù)思量,除非再找個合適的男人一起睡覺,否則,像這樣的失眠之夜,將伴隨她走到生命的盡頭。輕輕一聲嘆息,就感覺睡意這東西挺像某些不厚道的男人。年輕的時候它整個夜晚都黏著你,擁抱著你。天都亮了,太陽曬窗邊兒了,曬腚溝子了還拖拖拉拉跟你纏綿,就是不想分開。等你老了,孤單了,多陪一會兒都不肯。

將再婚說成再找個合適的男人一起睡覺,這個話似乎不應(yīng)該從一個退了休的人民教師的心里冒出來,就不能文雅一點,說再找個老伴共度余生之類的不行嗎?不行。能共度余生的未必一起睡覺,一起睡覺的也未必親密。年齡擺在那兒了,彼此的吸引力已隨更年期遠去。更要命的是,即使在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也少有人在意“皮膚饑餓”這一說。這個東西短時間內(nèi)在中國人的情感生活里,不僅上不了臺面,還容易被人往歪處想。其實不是那門子事,至少不全是。大楊在世的時候邢葉沒當回事,不就是一個生理學名詞嗎,以為只是大楊隨口那么一說,以為只是小孩子缺少父母撫摸才有的事兒。

“皮膚饑餓,作為社會關(guān)系中的人,對安全感和親密依戀關(guān)系的需要是伴隨一生的。”

“老年女人皮膚饑餓表現(xiàn)為缺少安全感,小孩子是哭鬧?!?/p>

這里沒說其他年齡段的人,其實不用說也能明白,其他年齡段的人群是不容易發(fā)生這種事的,尤其是帥哥靚女。欺負的就是這一老一小。比較起來,小孩子要好辦得多,老是哭鬧,總會有人給他解決。難的就是這些單身老人,特別是單身老女人,單身老男人能用的辦法到了她們這兒都行不通。平白無故的你敢親密誰?誰敢親密你?看起來不多大點事,卻如罩在頭頂?shù)幕薨雕窂],安全感已經(jīng)降到其次,真正打擊人的是感覺這人生的末段像一口枯井,了無生趣。

再找一個合適的男人一起睡覺聽起來是粗俗了點,卻是人性的本真。邢老師教語文的,打個哈欠的工夫,這句話的主謂賓就畫出來了,形容詞作狀語,要害在“合適”兩個字上。眼緣、文化程度、經(jīng)濟條件、健康狀況等都得有所講究,總不能閉著眼睛捉麻雀,抓到手里的都是肉。那么問題來了,所有這些講究都能通過的男人,干嗎要找你個老太婆,圖你什么呀?

想入非非是邢葉在這些失眠之夜里雷打不動的功課,物色一個合適的男人一起睡覺,打開晚年的幸福之門,是這些功課里最動人的心靈雞湯。邢老師漫游在自己的想象里,直到天色將明的那一刻才迷迷糊糊閉上眼睛。

時令轉(zhuǎn)換到深冬的時候,冷颼颼的日子里突然有了活氣,邢老師要相親了。確定見面的日子帶著期盼與惶恐說到就到,地點就安排在邢老師自己的家里。苦熬了幾年才邁出這實質(zhì)性的一步,邢葉有點兒興奮。首先是對方的身份,大學退休教授,稀有得很哪。然后是壓抑著的那一份渴望出籠了,真心期待這一次相親,能夠終結(jié)幾年來的孤獨與皮膚饑餓,走向一段新生活。

受大楊的影響,這幾年不管失眠帶來的煩惱多么深重,邢葉都堅持不碰安眠藥。大楊說,好些精神分裂癥患者,最后都不是死于本病,而是死在肝病上。肝臟最怕的就是安眠藥這類東西。為自己,為將來一起睡覺的那個男人,她得留下一付好肝臟。邢葉比誰都清楚,她的失眠全因孤獨而起,根本不需要吃藥,適合一起睡覺的那個男人,就是最好的催眠劑。

自從大楊過世,邢葉的手機已不再設(shè)置鬧鐘,睡到幾點算幾點。但昨晚上她重新將鬧鐘定到了早晨七點。

其實多余了,天剛放亮,邢葉就裹緊了身上的睡衣,打開了臨江的窗。江風攜著寒冷迎面撲來,呼呼啦啦直往屋里擠。邢葉退縮到屋角,忍著。自從三十年前跟大楊牽手,她的日子里就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再冷的早晨也要先開一會兒窗。大楊除了夜里睡覺不喜歡光亮,認為影響睡眠質(zhì)量,還特別在意新鮮空氣,像這種天寒地凍的日子,往往她還沒有起床,大楊已經(jīng)將這日課做過了。

往常,這個交換空氣的過程幾分鐘就可以搞定,今天她卻多忍了一會兒。為了跟這個陌生男人見面,邢葉已經(jīng)忙活好幾天了。幾個房間逐一除塵,拖地抹桌,洗洗刷刷,除了累還鬧心。昨天,就為客廳里大楊的遺像要不要從墻上取下來,她跟楊小嶺差點鬧翻了。

“不取是不是?我說邢葉同志你咋這樣固執(zhí)呢,換成你去人家那邊,一進門就看見他老婆的遺像杵在墻上,你心里啥滋味?”楊小嶺說。

半夜里翻來覆去想,最后還是決定取。不取怎么辦,大楊歿了,這死丫頭就是她邢葉的上級。除了取遺像,交換室內(nèi)外空氣,還得鼓起勇氣洗個澡,無論人和屋,今天都不能有一點異味。事情成不成是一回事,女人的尊嚴又是一回事。

人是楊小嶺托人介紹來的,據(jù)說在省城一所大學里教生物,老婆過世好幾年了。楊小嶺果然厲害,研究生就是不一樣,一出手就是個教授,比她之前暗地里糾結(jié)過的老馮頭高了不止一個檔次。

見面地點開始準備選在公園或者酒樓,感覺都不太妥。“干脆就在家里吧。”楊小嶺說。邢葉想了想同意了。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小鎮(zhèn)就這么大一點地方,稍不留意就會弄得里巷皆知。女人的名聲不論老少都是玻璃制品,都要小心輕放。往深一點說,人家年輕姑娘那玻璃可是有機的,只要肚子不出事,稍微摔打幾下,多幾次選擇那叫慎重。你一大把年紀的老娘們兒,今天這個男人明天那個漢子,街坊鄰里的嘴可饒不了你。

預(yù)熱過的衛(wèi)生間里仍然冷浸浸的。大楊在世的時候總感覺衛(wèi)生間太小,兩個人互相搓個澡都活動不開,現(xiàn)在卻顯得空空蕩蕩的。脫下睡衣一絲不掛站在齊人高的鏡子面前,多角度將里面的女人審視了一遍,感覺還可以。五十多歲的人了,皮膚仍然白皙而且沒見松弛,腰條也好,卷曲花白的頭發(fā)造型時尚,特別難得的是乳房居然沒有明顯下垂,這可不容易。應(yīng)該跟她生下楊小嶺就拒絕哺乳有很大的關(guān)系。她不相信母乳喂養(yǎng)有那么神,西方女人生了孩子據(jù)說都不哺乳,孩子不也一樣長大,這絕對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課題。孩子的健康固然要緊,如果因為哺乳壞了體形,老公離心家庭解體,這樣對孩子真的好嗎?大楊很生氣,說:“至少初乳你總得給她吃吧?”

邢葉在熱水的沖淋里閉了眼睛。一半是因為舒服,另一半是怨恨大楊。說好的白頭相守,卻半道上把她給扔下了。明知哭泣沒有用,還是沒忍住。可惜這些珍貴的淚水都混淆在洗澡水里,除了自己,沒有人知道邢老師在哭泣。

邢葉雙手捂了臉,越哭越傷心,越哭越來勁。怨恨大楊沒有道理,真要明確責任,她和大楊的錯也是九根指頭與一根指頭之比。

大楊的死輕如鴻毛,他喝酒了。喝酒開車死了白死,問題是人家大楊沒有開車,一根指頭的責任從何說起?出事的時候大楊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如果他沒有喝酒,以他一貫的敏銳和小心,很容易就能判斷出駕駛員喝酒了。以他的個性,絕對不會坐這輛車回來。正因為他喝了酒,分不清車廂里彌漫著的酒味是來自他自己,還是來自駕駛員之口。大楊在乎了一輩子的空氣質(zhì)量,沒想到最后死在這上頭。

九根指頭的責任是如果她不點頭,大楊就不會去赴宴。宴請大楊的是一家民營醫(yī)院的老板,牽線的是大楊的一位大學同學。大楊還沒退休,隔三岔五的,就有人到家里來活動了。母校讓他回去任教,原單位要返聘他。大楊在縣醫(yī)院做了很多年的科主任,成香餑餑也在情理之中。相比之下,這家民營醫(yī)院出的條件最是誘人,高薪加院長職位。一開始邢葉不同意,認為她和大楊的退休金加起來,吃喝拉撒根本花不完,掙那么多錢干啥?楊小嶺和程大慶兩口子收入比她和大楊還高,給錢都不要。說:給我買房子你們把老本都掏光了,退休金留著自己養(yǎng)老吧。其實除了錢,她最接受不了的就是大楊走了家里沒人做飯了。大楊做的飯菜或許趕不上館子里的廚師,但她吃了幾十年,換個口味都不習慣。

事情的轉(zhuǎn)折是有一陣子大楊出差,她一個人在家里天天吃泡面,晚上也睡不好,很是郁悶,特別想看楊小嶺一眼。但小嶺一個星期才休息一天,就想,如果在省城小嶺家附近有一套房子,在小嶺上下班的必經(jīng)之路上就能看上一眼了。讓大楊去做院長的這家民營醫(yī)院出的薪資很高,再加上她和大楊的退休工資,三兩年大概就可以買一套房子了。不用多大,一室一廳就行。能看到小嶺就行。于是就吞吞吐吐地對大楊說:“要不,你去給那家醫(yī)院干兩三年吧?!?/p>

大楊愣了一下,說:“你不是不同意嗎?不是說這江邊風景好嗎?怎么又要搬到省城里去?”

她說:“不是搬,兩邊換著住?!?/p>

就這么一閃念,大楊就歿了。

大楊人高馬大的,五官也端正,醫(yī)院里年輕漂亮的護士不少,大楊卻一直寵著她。受寵的感覺真好,幾乎每次洗澡都是鴛鴦浴,也不問她是不是同意,三兩下扒光衣服,抱起來就往衛(wèi)生間走,然后就是一陣瘋狂的相互搓澡。其實這樣做最不可取,往往澡沒搓完,倒先在衛(wèi)生間里把愛做了。

不知道將要見面的這個男人,如果真對上眼,會怎樣待她。不敢奢望太多,有大楊對她三分之一的好,就滿足了。

突然想,如果換成老馮頭,對她的好絕對不止這么點。

老馮頭是職中的炊事員。大楊出事之前,她跟這個人并不熟悉,只知道學校里有這么個炊事員。出事那天晚上,她正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等著大楊回來。手機突然響了,是楊小嶺。驚駭?shù)目蘼曌屗钜稽c昏了過去,小嶺在電話那頭哽咽著說,爸爸出事了,正在醫(yī)院搶救!讓她在家里等著,大慶開車來接她。

跌跌撞撞的,都不知道當時她是怎么下的樓,怎么穿過小鎮(zhèn)的街道,又怎么昏倒在去縣城的公路邊。

事后她問老馮頭,說:“馮師傅,那天已經(jīng)那樣晚了,天又那樣冷,你怎么還一個人在路上呢?”

老馮頭說:“我老婆生病死了,我一個人在家里閑著無聊,睡覺又早了點,就在外面隨便走走。發(fā)現(xiàn)前面有人昏倒了,沒想到是邢老師?!?/p>

“那你怎么知道就是我呢,我們不認識,路上光線也不好?!?/p>

老馮頭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邢老師是我們職中的大美人,我們這一撥男將,誰不認識邢老師呀!”

后來就知道那晚上老馮頭背著她,正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她女婿程大慶就到了。程大慶得知老馮頭跟岳母是一個學校的同事,當時又缺人手,就請老馮頭幫著將她送到醫(yī)院。到醫(yī)院后楊小嶺和程大慶要忙大楊那一頭,她這邊沒人照料,結(jié)果是老馮頭在醫(yī)院守了她一夜 。

這個事在邢葉心里繞了好久,因為都是單身,難免想得多一點。第一個感覺是這個人厚道,從說話的態(tài)度來看,對她有好感。不是說隨便什么人都愿意守你一夜的。再碰到一起的時候就坐下來說說話。正是這些在一起的時光,讓她有了一些想法。老馮頭也是教職工待遇,身體不錯,炊事員是當年的叫法,現(xiàn)在早改成廚師了。跟這個人在一起,一日三餐不用愁。關(guān)鍵是衛(wèi)生習慣、文化素質(zhì)這兩項惱火,離適合一起睡覺的標準相去甚遠。

教授是在臨近中午的時候跟著楊小嶺一家三口走進門的。剛瞄了一眼邢葉就禁不住一怔,激動了唄。按理說都這把年紀的人了,學識和閱歷擺在那兒,又給自己打了預(yù)防針的,不該有這種情緒,但邢老師就是激動了。不為別的,這個人的外貌、舉止,竟然跟她想象的驚人相似,像在哪兒見過一樣。

一通寒暄之后是扯閑談,主角是教授跟楊小嶺的老公程大慶。邢葉基本上不插嘴。

“怎么樣?打幾分?”楊小嶺挽著邢葉的手來到臥室,掩上門之后涎著臉說。

邢葉不說話。楊小嶺又說:“眼緣過關(guān)了?”

……

從鎮(zhèn)上的小飯館回來,楊小嶺就借故帶著老公和孩子離開了??蛷d里就剩下邢葉和教授兩個人。一場老年版的中國式相親正式開始。有好一陣,兩個人都不說話。電暖爐將屋子弄得溫暖如春。江風有一陣無一陣的,嘶嘶啦啦從窗戶上刮過。都是過來人,還都是教書匠,口才自不必說,按理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場面。只有一種解釋,兩個老東西多半是對上眼了。不說話不是不會說話,在會說話的人面前不說話才是會說話。這個時候表現(xiàn)出來的拘謹多半是小心,對方的性格、忌諱等諸多情況尚不了解,萬一說出來的話不得體,被對方看輕,或者反感就不好了。一大把年紀碰上個合適的不容易,要是一句話毀掉后半輩子的幸福那就虧大發(fā)了。

兩個人有理由對上眼,雙方的硬件擺在那兒。但只有硬件沒有眼緣便沒有心動,假如一方對另一方完全沒有感覺,他或她就絕不會長時間干坐著跟你耗在那兒,隨便找個借口就解決了。即使不散會,條件好的一方總是更從容,多數(shù)情況下都會先開口。出于禮貌扯點兒閑談,聊聊天有啥關(guān)系呢,反正沒看上你。禮貌是一個人的教養(yǎng),更是分量。

還是教授先開口,說:“邢老師,你女兒女婿都挺能干的?!?/p>

邢葉抬頭看了對方一眼,說:“你還是叫我邢葉吧。”

教授說:“好,那你就叫我老高。高文漠,文化的文,沙漠的漠?!?/p>

教授的臉上帶著諂媚、討好和巴結(jié)的笑。邢葉不習慣,也不喜歡這樣的笑容。一個男人在陌生女人面前露出這樣的笑容在她的心里是減分的。莫名其妙地,膽子驀然間就大了,說:“文漠,文化的沙漠,寸草不生?都當教授了,怎么會呢。你這名字誰取的呀?”

教授聽出了戲謔逗趣的意思,這個態(tài)度釋放出來的信息是危險的,破壞性的,表明對方并不看好他。而他對于眼前這個女人,真有那么一點一見鐘情的意思,希望進一步了解。他沒有生氣,收住了臉上多余的笑容,說:“我父親取的。取名字那時候我還不是教授?!?/p>

這是老實話,邢葉就笑了。認真地看了對方一眼,心說,還行,還知道誠實比油滑更有分量,這個人看來不蠢。就想,別作!人家一個教授,為什么要諂媚討好你呢,不就是對你有好感嗎,有什么不可以。

人的心思真是奇妙,一句話可以毀掉好事,也可以拉近距離。雙方的誠懇慢慢地開始爬到臉上,氣氛一下子就不同了。開始相互尋問和介紹家庭基本情況,特別是子女和老伴過世的一些細節(jié),態(tài)度是認真的。特別是老高,靜靜地看著邢老師,再不敢隨便說話。

相親這種場合,有時候你必須說話。無論是口紅的牌子還是晚餐的癖好,陽春白雪還是下里巴人,都可以做話題,但你要小心,幾句話,一個人的分量就暴露在那兒了。而有的時候,諂媚不如裝傻,口才反而干不過沉默。

互加微信存電話號碼是需要互信的,邢葉答應(yīng)了教授的要求。

既然彼此都有進一步發(fā)展的愿望,邢葉也不再遮掩,突然問:“高教授會做飯嗎?”

“沒做過?!崩细哒f。

“那你這些年都在哪兒吃?”

“孩子家?!币娦先~沒回應(yīng),又補充說,“兩個孩子家輪流著吃。反正我在哪家吃飯都給錢。”老高這樣說的時候表情是放松的、坦然的,是那種回答家常問題時的通常表情。

邢葉心里卻開始打鼓,這個人跟她一樣,也是個吃現(xiàn)成的貨哩。這可怎么辦呢,就不再開口,將眼光移向窗外,臉色也跟著凝重了。

邢老師的側(cè)面比正面更優(yōu)雅,主要是那鼻梁,小巧而筆直,末端的曲線一點兒不輸老外,時髦的說法叫側(cè)顏殺。高文漠沒敢盯著看,看一眼低下頭,看一眼又低下頭。男人在美女面前的自輕自賤有時候真的讓人無語。你看老高那個樣,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坐在老師面前,都大學教授了,何必呢。不過人家都單身幾年了,想有個合適的女人一起睡覺也正常,教授怎么了,美色面前,誰躲得過去。其實這幾年,親朋好友給他介紹的對象不止一個,都是眼緣不過關(guān)。

邢老師的眼神是憂郁的,不甚開心的,高文漠不會看不出來。只是不明白邢老師情緒變化的原因。老高有些詫異,他就說了一句沒做過飯,邢老師干嗎就不開心了呢。在他看來男人沒做過飯挺正常的,沒啥問題。

老高不知道,他覺得不是問題的問題在邢葉這里卻是個大問題。這樣說吧,邢葉之所以考慮再婚,其中最急迫的一條還不是孤獨與失眠,而是一日三餐。兩個人一起生活,必須要有一個會做飯,并愿意做飯。如果還是像現(xiàn)在這樣上館子、吃泡面,她又何必呢。

人民教師的腦子可不是吃素的,黃昏戀什么意思,就是命運之神請你吃晚餐。別看滿桌子的七葷八素,真正對你口味的不多,要么根本沒有。換一個男人睡覺容易,加上“合適”兩個字就難。想找個真心疼你的,夸張一點說,寥若晨星。多數(shù)是抱團取暖,搭伙過日子,打發(fā)剩余的光陰。即使是搭伙過日子,也必須要有人會做飯并愿意做飯才行。

女人做飯在一般人眼里就是個本能的事兒,到她邢葉這兒卻不是這么回事。小時候她家的飯一直都是爸爸做,廚房里爸爸哼著樂曲,仿佛做飯是一種享受,她和媽媽想幫忙都幫不上,總是被爸爸哄出來,說:去去去,看你的書去吧!上大學是吃食堂,結(jié)婚后是大楊做。成傳統(tǒng)了,連楊小嶺都不會做飯,幸好遇上程大慶,什么都依著她。

“不會是吧?不會做你也得給我學,要不喝西北風呀?”楊小嶺對程大慶說。

“那你咋不學呢?”程大慶說。

“我?傳統(tǒng)。不瞞你說,我姥姥、我媽,全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兒,沒一個會做飯的。你愿意學,樂意做你就做,不愿意拉倒?!?/p>

楊小嶺從小讓她爹慣壞了,說一不二,一個星期不理程大慶,嚇得程大慶屁顛屁顛跑到家里告饒,生怕把結(jié)婚的事給弄黃了。

程大慶來自偏遠的農(nóng)村,能傍上楊小嶺這種家庭的姑娘,就是祖墳頭冒青煙的事,想不依楊小嶺都難。

其實邢葉也不是說完全不會做飯,關(guān)鍵在于內(nèi)心里排斥這個事。不愿做,不想做。你說下一碗面也是做飯,炒兩個雞蛋也是做飯,真有那么難嗎。事實上大楊歿了之后她就常常這么干。偏偏她又是個挑食的主,自己不會做不愿意做,卻又想吃香的喝辣的,麻煩就大了。也曾嘗試著自己弄,也做出來了,關(guān)鍵是味道不行,別說比爸爸了,比大楊都差了不是一點點。大楊做回鍋肉的時候她不止一次看著他做。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是用一根筷子插一下肉皮,“回鍋肉,九成熟?!贝髼钫f:“你不能完全煮熟了,因為還要回鍋,還要把多余的油炒出來,肉蜷縮起來了才行,這叫‘燈盞窩’,懂嗎?”

看者容易做者難,那一天,她用筷子插肉皮的時候不知力道不對還是方向不對,一下子把那小鋁鍋給插翻了,煤氣灶轟的一聲,那場面現(xiàn)在想起來都驚心動魄。

這個事她認真想過,如果沒有那么多講究,只求填飽肚子,做飯真的不難。要命的是說不清什么時候,突然就想吃一口涼拌雞,或者四喜圓子、小獅子頭之類的東西。吃不上就會不爽,就會煩躁,毫無來由地發(fā)脾氣。都說老年人要保持心情愉快才能長壽,一日三餐忤在那兒,每一頓都躲不過去,每一頓都不是你想吃的,你愉快得了嗎?

學著做當然可以,只是太麻煩了,你得有那個耐性。比如你想吃獅子頭,得先備料,上農(nóng)貿(mào)市場去買肉,絞肉餡,買各種作料?;氐郊蚁础⑶?、蒸、炸、燴,缺一不可。每一步都得用心,任何一道工序弄壞了都不行。等全弄好了,已經(jīng)心力俱疲,勉強吃幾口,放到第二天又成了垃圾食品,你還有心思弄第二次嗎?

一個人的伙食真的不好弄。如果這個時候有個男人讓你不動手就能美美地吃上一口,那多妙呀。大楊在世的時候從來都沒有過這樣深的體驗?,F(xiàn)在這個高文漠,跟她一樣,兩個吃現(xiàn)成的貨在一起過日子絕對是個問題。下館子、叫外賣、吃泡面不是不行,但長年累月肯定不行。

教授退休金肯定不少,但再多也是人家的。真在一起了你可以要求他出一筆生活費,卻沒理由要求人家把退休金交給你。而且你不做飯不管生活,問人家要錢,有理由嗎,你伸得出手嗎。說到底她要真嫁給這個高文漠,收獲的就只是一個虛無的面子。

老高似乎沒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說:“這很重要嗎?”

邢葉仍沒抬頭,說:“當然?!甭砸煌S终f,“我不會做飯的!我們兩個可能不太合適?!?/p>

再抬起頭來的時候邢葉就笑了。已經(jīng)說了不合適,無所求了,可以從容一點了。

教授盯著邢葉的笑臉,竟發(fā)現(xiàn)了在這種年齡段的女人身上少有的嬌媚。配上那一頭大波浪的花白頭發(fā),就想,這個女人年輕時候的風韻,一定十分迷人。就說:“不會做,一起學著做不就行了嗎。”

“不行?!毙先~說?!拔乙窃敢鈱W早學會了?!?/p>

有好一陣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教授顯然沒想到這個事會有這樣嚴重。幾十年里他吃的飯都是老伴做的。在這一條上他跟面前的這個女人做了同道。就說:“沒問題,這年頭會不會做飯就不算個事?!?想了想又說,“做飯應(yīng)該是很簡單的。你怎么可能不會呢?”說完趕緊賠上一臉笑。

邢葉是在高教授離開之后的第二天收到“云淡風清”的微信的。

云淡風清:邢老師,我感覺你把會不會做飯這個事看得過分嚴重了。其實叫外賣都能解決的。

葉子:我們這兒沒有外賣服務(wù)。

……

葉子:高教授,不好意思,我今天還有點事,改天聊,拜!

楊小嶺的微信隨后就到了。

小嶺:媽媽,怎么樣?

葉子:還是算了吧,這個人也是個吃現(xiàn)成的主,指望不上的,我可不想再吃泡面過日子!

小嶺:這倒是個具體問題,我們這邊也是程大慶在做,唉,都是拜你們邢家所賜!不過大慶原來也不會做,農(nóng)村男孩子比城市男孩更不屑于進廚房的。停了一會兒又說,要是高教授真有心,也能跟大慶一樣學著做,還是可以考慮一下的,你說呢?

葉子:還是算了吧。程大慶當年從農(nóng)村出來,追你是攀高枝,為了達到目的他當然愿意學。這老頭可是個教授,情況不一樣。

小嶺:還是不忙下結(jié)論,先處一段時間再說。

……

一連好幾天,沒有高教授的信息。邢葉本來是打定主意算了的,夜里卻在床上翻過來覆過去,禁不住又想,假如高教授真的如小嶺說的那樣,也不是不可以。小嶺讓她不忙下結(jié)論也許是對的。你不是認為黃昏戀是命運之神請你吃晚餐嗎,現(xiàn)在碰上了合口味的了,好菜就在面前,再浪費時間就沒了。不管從哪個角度說,高教授都稱得上是一盤好菜。但這個時候她可不能主動聯(lián)系。女人,到哪一步都得端著點,起碼的矜持必不可少。這個時候她絕不能出擊,無論你找什么理由,人家可是教授,還看不出你那點小心思。你以為是老馮頭哩,那么好糊弄。于是想,隨便吧,姓高的若是真有心,一定還會再聯(lián)系她的。

一連幾天,邢葉夜里一反常態(tài)睡得很踏實。自己都感覺奇怪了。仔細一分析,還是因為高文漠。因為高文漠,她心里才會有所期待,而又不特別地指望它,有所謂也無所謂,這種心態(tài)下才有了這短暫的踏實。就想,其實結(jié)婚不結(jié)婚又怎么樣呢,只要有一個這樣的老頭三天兩頭來往,聯(lián)系著,曖昧著,睡眠和生活質(zhì)量都能上一個臺階。

邢葉是在一個星期之后接到高文漠的電話的。高文漠在電話里說:邢老師,我是高文漠。我準備明天到你那里來,有話和你商量。

邢葉正想說話,那頭已經(jīng)掛了。邢葉禁不住佩服起中國的老祖宗來,什么叫欲擒故縱,這就是。

高文漠來干啥,猜都不用猜。邢葉能猜到高文漠來干啥,卻不知道高文漠這些天都干了些啥。事實上高文漠這些天辛苦了。六十多歲的老頭,拿著一份菜譜,走訪了許多大大小小的飯館酒樓。邢葉卻不知道。菜譜上全是邢葉喜歡的美味佳肴,好幾項都是她老公大楊生前的杰作。哪道菜哪家酒樓飯館才有,在什么位置,坐哪一路車都摸得一清二楚。高文漠講得眉飛色舞,邢葉越聽越起疑,間諜是楊小嶺,死丫頭想促成這樁婚事哩。

高文漠突然正襟危坐,一字一頓地說:“邢葉,我也不想再隱瞞了,就直說了吧,你我都不再年輕,剩下的日子我想跟你一起互相攙扶著走下去。不知道你同不同意?!鄙酝#纸又f,“做飯的事你不用擔心,我先買,然后學著做。”

“你不愿意學沒關(guān)系,我學。我就不信做不出一頓你滿意的飯菜來?!闭f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邢葉也跟著笑了。

高文漠又問:“說吧,下午邢老師想吃什么?我這就去準備?!?/p>

邢葉不知道高文漠在鎮(zhèn)上租了房子。正吃驚這人怎么來得這樣快,大清早就把早餐送來了。這家伙真如他自己說的那樣,先買后做,將邢葉的一日三餐全包了。一開始邢葉很不習慣,甚至有些抗拒,畢竟接觸的時間不長,彼此不是很熟悉。卻架不住老高的死纏爛打,就想,老高也是六十出頭的人了,每天這么跑,也不容易,礙于面子,隨他了。好吃不好吃都得吃,能吃多少算多少。甜酸苦辣亂七八糟,還不好意思說。慘的是那一根腸子,從上到下,從來沒有做過這樣混亂痛苦的斗爭。高文漠卻越做越起勁,這是拿她的腸胃做試驗田哩。

一晃兩三個月過去了,老高在邢葉這兒頻繁出入,街坊們都知道邢老師處對象了,還是個大學教授。雖說邢葉與老高只是同吃,并未同住,卻不是所有的人都這樣想。

南街口羅三娘不到五十歲,比邢葉年輕,孀居的年月卻更長。從臉龐上看,這女人年輕時應(yīng)該是有幾分姿色的,卻因為嘴碎且損,一直沒有男人上前。三娘對老馮頭有那么點意思,知道老馮頭看她不起,沒敢說穿。主觀上卻認為自己跟老馮頭挺配,發(fā)現(xiàn)老馮頭拼命向邢老師獻殷勤,心里便有些不爽。就你老馮頭那個樣子,也想吃天鵝肉?

聽說邢老師和一個大學退休教授同吃同住,老馮頭憤怒了。不是因為邢老師,而是給他遞話的羅三娘那種陰陽怪氣的表情。老馮頭罕見地一把薅住羅三娘的肩頭,鼓起一雙金魚眼說:“再跟我說這些老子就賞你一拳頭!”老馮頭氣鼓鼓地倒背著手走了,三娘望著老馮頭遠去的背影,自言自語道:“這蔫老頭平常脾氣挺好的,今天是咋的了?”

邢葉突然有些焦慮,與高文漠的事不僅左鄰右舍,小鎮(zhèn)上知道的人也是越來越多,擔心事情不成面子上掛不住。在鄰居們的眼里,無論是文化、社會地位、經(jīng)濟條件,高教授沒有哪一項配不上她邢葉。這樁婚事如果成了,邢葉是穩(wěn)賺不賠。但邢葉不是這樣看,就說文化吧,讀書讀到大學,就分系分專業(yè)了,高文漠是教授不假,但除了生物這一塊,其他的知識并不比一個普通高中畢業(yè)生強。社會地位這個東西,你認為不得了它就不得了,你認為沒啥不得了它就沒啥不得了,你嫁個市長嫁個省長,就現(xiàn)在這個社會人心,你以為人家會高看你一眼?人家惹不起你躲得起,人家不求你承包工程不求你辦事憑啥要在你面前低三下四的。嫁市長嫁省長尚且如此,教授算老幾?

在邢葉看來,除了衛(wèi)生習慣,嫁高文漠并不比嫁給老馮頭強。反而老馮頭的廚藝、力氣,比高文漠更實在。

這個時候拿高文漠和老馮頭做比較,很像當年在浦江邊老北渡上小學的時候,自己頭上的發(fā)卡明明比同伴們的漂亮,卻感覺人家的更特別。小女人的心思有時候真是讓人猜不透。跟大楊結(jié)了婚,卻感覺同伴們的老公更智慧,不像大楊那樣傻乎乎的,也就是能騙她吧。這時候拿高文漠來跟老馮頭做比較,說明邢葉已經(jīng)準備接受這個高老頭了。

“別的我就懶得說了,單是衛(wèi)生習慣這一條,與那樣臟兮兮的老頭睡在一張床上,你受得了嗎?”楊小嶺的話還在耳邊。

確實受不了。這是一個死結(jié),是她最終下不了決心要嫁給老馮頭的關(guān)鍵。就像大楊每天早晨必須開一會兒窗,連睡覺也講究睡眠質(zhì)量,幻想老馮頭的衛(wèi)生習慣會改變到跟大楊和高教授一樣,那一定是徒勞的。開始的時候肯定會有些改變,一旦結(jié)了婚,萬一原形畢露,回到原點。那時候你再跟他離婚,一個臟兮兮的炊事員都不要的女人,這輩子還有出頭之日嗎。再說,她也不敢為了老馮頭跟楊小嶺鬧翻,這死丫頭就是她的命。

雨雪紛紛的深冬過去了,乍暖還寒的春天來了又走了。邢葉對于這樁婚姻的熱情并沒有隨著夏天的到來轉(zhuǎn)暖。高文漠那頭急了。黃昏戀又不是小青年談情說愛,行還是不行痛快一點。但高文漠沒敢攤牌,他為這樁婚姻已經(jīng)做了大量的工作,不想功虧一簣。邢葉心里也開始發(fā)毛,高文漠的眼睛告訴她,老頭渴望著跟她上床。邢葉的擔心正好在這兒,都到這個份上了,上床還不容易?可做愛難呀。說到底,床上和諧與否才是她和老高這樁婚姻的終極考驗。能不能順利通過?一邊是老頭火辣辣的眼神,一邊是做愛能否成功的擔憂。這些說不出口而又能量巨大的因素讓她惶惑。邢葉深知這種狀況是短暫的,不可持續(xù)的。聰明男人的最大特點就是提得起放得下,一旦感覺事情無望了,馬上就會轉(zhuǎn)身的。高文漠不蠢,這一點她心里明白。

邢葉清楚地記得自己是在四十九歲這一年絕經(jīng)的。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事會對她的生活產(chǎn)生這么大的影響。跟大楊開始還勉強可以做,后來就感覺越來越困難。干澀,不順暢不舒服就不想再做,慢慢就發(fā)展到排斥抗拒做這個事。大楊那頭是理智與艱難并存,學醫(yī)的人當然懂這個,對她不會有任何的埋怨。但大楊的克制是艱難的,影響休息的,看著大楊第二天早晨蔫頭耷腦去上班的樣子,都不知道是心痛還是心冷。問題的解決是她橫下了一條心,放開了,她跟大楊是一體的,不管怎么做,只要能解決大楊的艱難她都愿意??粗髼钣指吒吲d興出門的樣子,她覺得值了。

炎夏來了,高文漠換上了齊膝的短西褲和背心,邢葉也換上了咖啡色的短款連衣裙。不脫不知道,一脫嚇一跳。邢葉沒想到臉上沒幾兩肉的高文漠會有那樣粗壯的胳膊和小腿。難怪他能一會兒縣城一會兒省城滿世界買食材,原來有這樣一雙腿。應(yīng)該糾正一下,至少在跑路這一條上老高一點也不遜色于老馮頭。男人的好身體就是女人的安全感,邢葉有點兒心動了。而換裝后的邢葉,白皙的小腿和胳膊,不輸年輕人的體型也讓高文漠更加傾心,時不時地要偷瞄一眼。

考驗的日子說來就來了,沒有預(yù)兆,幾杯紅酒,一席情話,就那樣了。事后邢葉分析這最后的一公里之所以被攻破,還是自己軟了點。就不該讓高文漠進臥室,抗拒也不夠堅決。進臥室是因為高文漠醉了,從客廳的沙發(fā)上滾到地磚上,扶進臥室的時候邢葉感到了這個男人的沉重,卻迷迷糊糊的,忘了走出這一步的嚴重性。女人的心軟助長了男人的得寸進尺,邢葉真的有點醉了,連高文漠是怎樣將她脫光的都不是特別清楚。只記得高文漠壓在她身上說:“葉子,你真的,很美……葉子……”

后來的事就是高文漠獨自在那兒折騰,邢葉懷疑這家伙根本沒醉,裝的。邢葉突然感覺自己有點兒可恥,禁不住收緊了身體。她不是軟,而是半推半就。擔心與高文漠的事黃了之后面子上掛不住,更為了遂楊小嶺的愿,她得讓事情成功。也就是說她與高文漠上床是自愿的,并不徹底的推拒只是一塊遮羞布,心里巴不得高文漠做成功。但她收緊的身體幫了倒忙,給了她和高文漠一個響亮的耳光,愿望沒干過現(xiàn)實,干澀像死敵一樣阻止了高文漠的無恥。高文漠的忙活沒有效果,幾個月來的努力頃刻間統(tǒng)統(tǒng)歸零。高文漠像一只斗敗的公雞,樣子沮喪而又無奈。邢葉反而坦然了,她已經(jīng)給足了高文漠機會,也算是對他這段時間辛苦的一點回報,也了卻了楊小嶺的那一番苦心,老馮頭跟高教授懸殊太大,做繼父讓她掉價。本來,如果邢葉能夠像對待大楊那樣,高文漠也許能成功,但她不能。跟大楊一個被窩里能做的事,跟高文漠就不能做,要不,她成啥人了。

高文漠仍然每天到邢葉這邊來做飯,說話卻少了。邢葉終于開口,說:“你就別再這樣忙了,這個事我們兩個都冷靜下來考慮一段時間再說吧。”

高文漠說:“好?!?/p>

高文漠走了,邢葉想送他到車站,最終還是沒去。她心里清楚,高文漠這一去,十有八九不會再來了。

一個星期過去了,高文漠沒來。兩個星期也過去了,高文漠來了一條微信:“葉子,你肯定也感覺到了,咱倆不太合適?!?/p>

葉子:“是的。”

云淡風輕:“注意身體,謝謝你!拜。”

葉子:“不客氣?!?/p>

楊小嶺來了,沙發(fā)上攙住母親的一條胳膊問:“怎么了?”

邢葉:“不怎么?!?/p>

楊小嶺:“不合適?”

邢葉:“不合適?!?/p>

楊小嶺:“不合適就算了,有機會再找合適的?!?/p>

邢葉沒吭聲,眼睛看著先前掛大楊遺像的地方。楊小嶺那么聰明有心,或者已經(jīng)猜到了原因,不然不會這么問。但楊小嶺再聰明再有心,也未必能猜到人家高教授最急迫、最在乎的其實是床上那點事。與她母親急于解決一日三餐的想法根本不同,但一個女人再有風韻,大自然的規(guī)律同樣在劫難逃,對誰都不會網(wǎng)開一面。高文漠教了一輩子生物,枉費了。

楊小嶺偏著腦袋,盯著母親的眼瞼,沒有看出落寞和憂傷,說明她母親對這個結(jié)果是有思想準備的,突然偎在邢葉懷里,說:“邢老師,我發(fā)覺你現(xiàn)在心挺大的,我都有點崇拜你了?!?/p>

楊小嶺下樓梯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邢葉屏氣凝神,就想這聲音在耳朵里多留一會兒,卻沒有了,加一只手放在耳朵邊上也無濟于事。小嶺的家不在“邢老師”這兒,在省城,在她兒子小君和丈夫程大慶那里。邢葉突然感覺心里空落落的。楊小嶺說過不止一次,讓她搬到省城去跟他們一起住,她沒同意。一是對新的環(huán)境不熟悉,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小嶺兩口子要上班,小君要上學,家里仍然只有她一個人。更撓頭的是她不喜歡女婿程大慶,看到第一眼的時候就不喜歡?,F(xiàn)在如果讓她表個態(tài),她仍然不同意小嶺嫁給程大慶。程大慶不傻,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心里給她記著哩。大楊過世,全家人第一次上墳,程大慶在大楊的墳頭長跪不起,哭道:爸!你不可以死呀!不可以!

程大慶在廚房向大楊討教廚藝,爸前爸后地叫著,每一聲都像在對她示威。當初大楊只要吭一聲,這樁婚事說不定就黃了,楊小嶺再猛,也不敢跟她爹硬杠。那段時間邢葉同志沒少跟大楊慪氣,她特別看不慣的就是程大慶那雙賊溜溜的眼睛,別看這人是農(nóng)村出來的,心可大著哩。什么叫眼里藏乾坤,大楊都服了。短短幾年,已經(jīng)爬到公司副總的位置上,程大慶官運越順,邢葉越是擔心小嶺。

高文漠不會再來了。他們之間已經(jīng)結(jié)束。不由自主地,邢葉又想起老馮頭來。與高文漠交往的這些日子,她都把這個人給忘了。

邢葉坐在窗前,江風有一陣無一陣的,都是熱風。這個季節(jié)里如果在外面跟老馮頭坐一起,一定會選在上風頭,老馮頭不知道,他那雙皮鞋里發(fā)出來的氣味有多逼人。

對老馮頭真正有點想法,是在縣城公園里的一次邂逅。那是個夏日的中午,她從省城楊小嶺家回來,省城的高速公路只到縣城,到鄉(xiāng)鎮(zhèn)必須轉(zhuǎn)車。因為郁悶了,而且時間還早,她突然改了主意。信馬由韁地,就去了縣城的公園。順便到“老來順”買了一份香菇燴圓子,她喜歡這一口,自己卻不會做。她在這座縣城里讀過好幾年的書,又喜歡吃香的,對這兒的好東西清楚得很??h城的餐飲雖然做得沒有省城好,卻比她住的江邊小鎮(zhèn)強。她給這道菜取名小獅子頭,與普通圓子湯不同的就是燴燒之前先入鍋炸一遍。大楊做這道菜就是偷師于這家館子。慢慢悠悠來到公園大門口,看了一眼招牌定了定神,便一步一步沿著石階往上攀登。這家公園是最近幾年才搞起來的,半坡和山頂都有供游人歇息的涼亭,移栽了大量的常綠喬木,綠樹成蔭而且清靜,正適合她的心境。

她的郁悶,其實就因為女婿程大慶的一句話。程大慶說:以后我下班順便就把小君接回來,你就不用管了。不知道是她多心呢還是程大慶真有讓她離開的想法。程大慶跟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既沒有稱呼,也沒有正眼看她。孩子以后也不用她接了,就是說她待在這個家里已經(jīng)是多余的了,如果她還不走,那就是不知趣了。

她心里明白,程大慶一直對當初她阻止楊小嶺跟他結(jié)婚有怨恨。當初一聽說楊小嶺找了個農(nóng)村來的男朋友,她一下子就炸了。覺得兩人從小生活環(huán)境不同,生活習慣差異大,農(nóng)村父母需要供養(yǎng),這怎么行呢。見到程大慶本人,她更不同意了。一口黃牙說明衛(wèi)生習慣不好,賊溜躲閃的眼神說明內(nèi)心不坦誠。跟這種人結(jié)婚,如果他一直沒有出息,日子會非常艱難。如果有出息,這種農(nóng)村出來混好了的人往往心比天高,就擔心結(jié)婚之后又離婚。一旦離婚,孩子不管跟誰對孩子都是一種傷害。就希望大楊站在自己一邊,阻止這樁婚事。大楊卻一直不吭聲,逼急了的表態(tài)是:“算了吧,你沒見小嶺那個樣子,八成都有那些事了?!?/p>

她一聽就火了,說:“你胡說!”大楊沒理她,起身走了。就因為大楊這一句話,讓她徹底啞火,畢竟人家是醫(yī)生哩。

仍然心有不甘,就奇怪楊小嶺這么聰明漂亮的姑娘,怎么會看上程大慶呢?奇怪的事情不止一件,這才幾年哩,程大慶這家伙居然混到副總裁的位置上了。就感覺越來越看不懂現(xiàn)在的年輕人,楊小嶺這死丫頭,怎么就知道程大慶會有出息呢。

程大慶這么露骨地攆她走,雖說讓人氣憤,卻正好遂了她的心愿,她是早就不想待在他們這個家里了。當初要不是楊小嶺死乞白賴,她才不會來哩。

楊小嶺說:“你不想跟我們一起住,可以。但小君這么小,你當姥姥的是不是也該帶他幾天呀?感情要靠從小培養(yǎng)?!?/p>

她說:“不是請了保姆嗎?”

楊小嶺說:“怎么還不明白呢,你來了保姆照樣請,不是讓你來代替保姆,而是小君交到姥姥手里我們更放心,而且小君必須從小跟姥姥建立感情?!?/p>

一個聲音突然說:“邢老師,你一個人呀?”

她抬起頭,是老馮頭。這個時候在這樣的地方碰上老馮頭,真是高興。明明同在一個縣里,卻有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

老馮頭一直在她面前傻站著,像個犯錯的學生。老馮頭的這個樣子,讓她感覺這個人挺厚道的,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心里踏實。

她看了看身邊的長椅說,馮師傅你坐吧。老馮頭坐下了,寒暄一陣之后看了看她手里提的東西。得知她跑這么遠買這樣一道菜帶回去,就笑了,說:“這種菜都值得跑這樣遠帶回去呀?”

她說:“你會做?”

老馮頭一臉的不屑,說:“雕蟲小技,分分鐘的事?!边@個話明顯夸口了,分分鐘怎么做得出來呢?但雕蟲小技這幾個字從老馮頭這種人的嘴里蹦出來,她非但不討厭,還認真看了老馮頭一眼。什么樣的人說什么樣的話,上作文課的時候她一直都是這樣教導(dǎo)自己的學生的。老馮頭的話讓她有些意外,又有些說不出來的歡喜,絕對的文盲是說不出這種話來的。

進一步的接觸是在參加一個旅游團活動時的不期而遇。大家在一起跳廣場舞,她也跟著跳了。每當這個時候,總有一雙眼睛滿含深情地跟著她翩翩起舞。

場地邊坐在一起,是她主動的。聊天的范圍也大了,彼此的了解也更寬泛。到了晚上就想,人老了難免要生病的,病倒了的時候白天晚上躺在床上,小嶺有家有孩子,還要工作,人家兩口子可都是外企單位,你老是打擾她也不行。想完小嶺想小君,想了小君想大楊,然后是老家上海老白渡。那些不知什么時候建起來的高樓大廈跟她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親屬里老一輩的死了,年輕的基本上沒任何往來。她跟著父母到大西南建設(shè)大三線的時候還是學齡前兒童,老家的印象像天上的云,淡漠而又遙遠。老馮頭有廚藝,吃飯不是問題。老馮頭的謙恭和健康,相處不是問題。老馮頭拿的是跟她差不多的教工退休金,經(jīng)濟上不會有困難。障礙在文化和衛(wèi)生習慣上,老馮頭的文化應(yīng)該是半文盲,改變的可能性很小。文化差異這個東西就看你怎么想,你要是覺得不得了那就不得了,你如果覺得沒啥不得了那就沒啥不得了,并不像現(xiàn)在年輕人說的那樣非得“三觀”一致。書法家啟功先生,老伴不但沒有文化,連生育能力都沒有,不也相親相愛了幾十年。

有這樣的想法支撐,有意無意地,只要見面坐在一起,邢葉就會時不時掃一眼老馮頭那雙鞋。這人個子沒有大楊那樣高大,腳卻不小,應(yīng)該在四十三碼左右,跟大楊差不多。鞋是常見的那種黑色牛皮爸爸鞋,沒啥稀奇的地方。但邢葉發(fā)現(xiàn)第一次見到老馮頭的時候他穿的就是這雙鞋,幾年過去了還是這雙鞋,似乎從來都沒有擦過,鞋帶和鞋面的折皺里布滿灰塵。雖然老馮頭的衣裳褲子都穿得還算干凈,但這雙臟兮兮的“四季鞋”,讓邢葉由外及里、從下到上想到了老馮頭的襪子、內(nèi)褲,到整個下三路的衛(wèi)生。邢葉不敢想象,也沒有勇氣跟這樣的男人躺在一張床上。真要那樣,她的失眠一定會更嚴重。卻又心有不甘,這年頭像老馮頭這樣實在的男人不好找。就想,能不能通過她的努力,將這個男人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弄得干干凈凈的呢?不敢肯定。因為不能肯定,她在老馮頭面前的言談舉止始終嚴守分寸,絕不逾越。

就在她獨自暗地里糾結(jié)的那些日子里,有一天楊小嶺突然對她說:“你們學校那個馮師傅被電三輪撞了。”她愣了一下,說:“哦!老馮頭傷得嚴重嗎?”楊小嶺慢條斯理地說:“嚴重不嚴重我也不清楚。我只問你要不要去看一看,如果你想去看看,我和大慶就不去了。如果你不準備去,我和大慶是肯定要去看一看的,畢竟人家?guī)椭^我們?!?/p>

楊小嶺突然口風一轉(zhuǎn),說:“對這個馮師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準備怎么辦?”

她吃了一驚,楊小嶺居然會這樣問,一副看穿了她心思的樣子。就說:“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事!”

楊小嶺說:“有想法也沒啥,只要你自己愿意就行。我只是想提醒你,馮師傅和程大慶可不一樣,大慶接受過高等教育,人年輕,生活習慣可以隨著潮流和環(huán)境改變。馮師傅一大把歲數(shù)的人了,你讓他學文化已不可能,改變衛(wèi)生習慣基本上沒戲。那么,跟一個口腔衛(wèi)生、個人衛(wèi)生不講究的人躺在一張床上,受得了受不了,你可要想清楚?!?/p>

沒等她想清楚,楊小嶺就快刀斬亂麻,將她與生物系退休教授見面的日期都定下了。毋庸諱言,她心里是傾向于教授的,不然不會答應(yīng)見面。畢竟人家硬件擺在那兒,跟教授在一起安度晚年,比跟老馮頭在一起要風光得多。

短暫的興奮之后,邢葉忽而又蔫了,主要是心里不踏實。教授,這樣好的條件完全可以找一個比她年輕的。真跟教授在一起過上日子了,他會不會也跟睡意那東西一樣,指不定什么時候就逃走了,連個去向都不留給你。還有,在老馮頭面前她是處于上風的,是踏在高枝兒上的,是俯視的。在教授面前位置完全顛倒了。更為嚴重的是,床上那點事怎么辦,這個東西躲不過去。她都絕經(jīng)這么多年了,還能和諧嗎?如果不能,又會怎么樣?

邢葉一邊搓澡一邊猜想,水汽彌漫中的鏡面一片模糊。多元的興奮點突然變成了單元的擔憂,情緒一下子就低落下去了。本來還想摟草打兔子,幻想教授也能像大楊那樣,歡歡喜喜地在廚房里哼著曲兒,將一日三餐一并兒給她解決了。

事實上做完大楊的“七七”,邢葉已經(jīng)從渾渾噩噩里逐漸清醒。不是想通了,是肚子里不對勁,從早晨到黃昏,再沒人叫她吃飯。一期《中學語文教學》從頭翻到尾,肚子仍然是空的。

大楊歿了,她還得繼續(xù)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得對付一日三餐。除了上館子,就是買泡面。一買就是一箱,習慣不習慣,好吃不好吃顧不上,得有東西往肚子里面填。時間一長,人瘦得都走形了。這才想起往泡面里加一個鹵蛋或者幾片燒臘。小鎮(zhèn)上沒賣的,就上縣城,一買就是兩袋,左手提一袋,右手提一袋,冰箱里全是這兩樣?xùn)|西的氣味。這就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報應(yīng)。

說多元的興奮點,主要是這次相親的聯(lián)絡(luò)者不是別人,而是她的親生女兒。親生女兒說媒,這就避免了母女間可能出現(xiàn)的不快。事實上大楊過世半年多到一年那段時間,是她再婚的黃金時期,給她介紹老伴的人不少。但大楊新逝,她哪里敢呢。其中顧慮最深的,就是擔心楊小嶺不高興。就想,這些人怎么這樣呀,為啥就不站在別人的立場上考慮一下,晚一點不行嗎?你看農(nóng)民種田,那田里的秧苗能不需要肥嗎?但好歹你得等它返青呀。

一年多不到兩年,她的返青期就過了,上肥的也全沒影了,還被貼上個“眼高得很啦!”的標簽。就剩下個老馮頭深夜里時不時地在眼前晃悠。

邢葉去了好幾個老馮頭常去的地方,希望不期而遇。卻沒如愿。老馮頭像從小鎮(zhèn)上蒸發(fā)了一樣。邢葉有些失落,信馬由韁地在鎮(zhèn)街上走,一雙腳卻將她帶到了老馮頭住的地方來了。老馮頭的家不在縣城,也不在鎮(zhèn)上,而在離鎮(zhèn)街不遠的公路邊。公路邊東一間西一間的民房,邢葉只知道老馮頭住在這一帶,卻不清楚準確位置,也不好意思問。實際上即使她知道老馮頭的準確住處,也不可能找到他的家里去。既然與老馮頭沒有往婚姻方向升級的打算,她也不好去打擾人家。

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就又轉(zhuǎn)身往回走。都不知道幾個來回了,腳步很沉很慢,老馮頭和他的一雙腳同時裝在心里,抹都抹不去。衛(wèi)生習慣這個東西你就說不清楚,要分什么人,有人覺得這絕對是個要命的事,比如有潔癖的。也有人覺得這沒什么大不了,見水為凈,洗洗不就得了,何必那么認真。潔癖本身就是一種病態(tài),有本事你別食人間煙火。

她不是一個有潔癖的人,只是由老馮頭的皮鞋而想到里面的襪子,到內(nèi)褲,到一身的體臭,跟這樣的男人躺在一張床上,還親密哩,干脆殺了她吧。在這件事情上楊小嶺跟她算是同道,不同之處在于她認為老馮頭的衛(wèi)生習慣或許可以改變,衣著也可以改變。她如果讓他改變,老馮頭應(yīng)該會聽她的。楊小嶺卻認為斷無可能。

大楊的忌日說到就到了,邢葉沒想到會在渡口上碰到老馮頭。剛下船,一抬頭,驚一下,老馮頭傻笑著站在她面前。那一刻她心里特別地高興,就邀老馮頭一起找個地方坐坐。老馮頭卻遲疑著,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邢葉有些詫異,說:“你有事?有事你就去吧,等有時間了再聊?!?/p>

老馮頭沒有動,囁嚅著說:“邢老師,你要是方便的話,下星期請你到我那兒來吃個便飯?!?/p>

“吃便飯?”

“我要結(jié)婚了?!崩像T頭說。

“轟”的一聲,邢葉感覺腦袋被人敲了一下。有些失措地一口氣連說了幾個“好!”,逃一樣走了。

回到家,邢葉一屁股跌坐在沙發(fā)上,一種從未領(lǐng)略過的感覺讓她身心俱疲。

“便飯”不可能去吃,禮金還是要送的,不管怎么說,人家在關(guān)鍵時刻曾經(jīng)救助過她。

邢葉不知道,老馮頭在和羅三娘在鎮(zhèn)街口發(fā)生那一幕之后,回去就病倒了。他不是一個不知輕重的人,明白自己幾斤幾兩,跟邢老師是斷不可能的。他只是喜歡聽邢老師說話,平白無故的,跟邢老師隨便在哪兒坐一會,聽她說說話,心里就高興,讓他感覺日子就這么過著挺有意思的。邢老師沒了男人,他沒了女人,坐在一起不用顧慮什么,因為不可能,所以不避諱,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向邢老師傾訴。特別欣喜的是邢老師竟然愿意聽他傾訴,有時候還會給他一些開導(dǎo)和解說。

令他一想起來就禁不住有些興奮的是邢老師還曾經(jīng)送過他一個手機。那是在旅游團組織去的一個避暑山莊里,邢老師和他一起坐在觀景臺涼亭的長椅上,邢老師突然打開包拿出手機遞到他面前說:這個手機你拿去用吧,你那種功能手機已經(jīng)過時了。他有些受寵若驚,說:這怎么行呢?這樣貴重的東西。而且我拿走了你用什么?邢老師說:拿著吧,我用我們家楊醫(yī)生那個。

事實上邢老師跟教授好上了的事他早就知道了。但這有什么呢,邢老師一個人都好幾年了,結(jié)婚很正常。羅三娘那樣油腔滑調(diào)的,認為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才火了。事實上他根本不敢想。

羅三娘那點小心思他還看不出來?這女人想跟他好,但這絕無可能,他不喜歡這種女人,感覺羅三娘是看上了他那份可觀的退休金。

其實他不是沒考慮過,按說羅三娘這人長相也過得去,年輕時的姿色在臉上還留著痕跡,孀居后也無啥拖累,就一個姑娘在外地,輕易不回來。條件還是可以的,就是人太壞了,心術(shù)不正。

羅三娘說:“什么樹上掛什么果,不管你在人家身上下多少工夫,天鵝肉不是誰想吃就能吃到嘴里的!”你說他受得了嗎。

那天回到家他心里就一陣陣冷,還有一絲絕望。不是目的沒有達到的那種絕望,邢老師跟他不是一棵樹上的鳥兒,他不敢奢望什么。只是以后他心里有個啥事,都不方便找邢老師說了。邢老師也不會再像先前那樣毫無顧忌地跟他說話了。說起來他也不是找不到女人,他的硬件是身體健康,享受教工待遇,沒有拖累。上門說媒的不止一次兩次,都被他回絕了。有邢老師經(jīng)常見個面,說說話,他忙結(jié)婚干嗎呢,不就是那么回事。好的女人,像邢老師這樣的他找不來,只要肯放低條件,那些拖兒帶女的寡婦,很容易就可以找一個回來。他特別想聽邢老師說話那聲音,清脆,舒服。按說邢老師年齡也不小了,怎么還會有這樣好聽的聲音、這樣漂亮的容貌呢。更高興的事情是邢老師家里有體力活的時候經(jīng)常請他去幫忙。邢老師請他干活不是想省錢,邢老師不缺錢。邢老師要是缺錢就不會送他一個半新的手機,而且那是邢老師自己用的,邢老師一邊摳手機里的卡一邊說:“你到電信局去裝一張卡就可以用了。”

既然邢老師已經(jīng)有人了,自己就隨便找個女人把婚結(jié)了吧。就怨自己,明明知道不可能的事,為啥還想著邢老師?

可愛的老馮頭,人生有那么多的情不自禁和身不由己,他有什么好怨自己的呢。

高文漠不來了。老馮頭結(jié)婚了。楊小嶺一家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邢葉坐在臨江的窗邊,孤獨像一條蛇,在胸腔子里拱過來拱過去地啃噬心肺。有一點痛,更多的卻是被啃噬后的空虛。江面上偶爾有一條船,多數(shù)時候什么都沒有,只有風,一陣陣地吹。

公墓本來在江對岸。墓碑都是統(tǒng)一的,隔遠了認不出來。大楊的墓碑從上到下數(shù)是第六排,從左到右是第六個。六六大順?見鬼!前年,新來的縣領(lǐng)導(dǎo)帶著一撥人來鎮(zhèn)上視察,領(lǐng)導(dǎo)站在江邊上,雙手叉著腰,慢慢皺起了眉頭。指點著江對岸的一片墓碑對鎮(zhèn)長說:“我們辦‘農(nóng)家樂’什么東西最重要,當然是‘樂’最重要,客人花了錢,能買到一份樂趣,他就覺得值。如果是你,一抬頭就看見這一片墳?zāi)?,你樂得起來嗎?!本瓦@樣,公墓遷移到更遠的山岔口那邊去了??腿说难劬λ?,卻苦了清明時節(jié)的掃墓人,都是山路,再給你下一點雨,來回一趟累得下船的力氣都沒有了。

邂逅老馮頭的那一刻,邢葉說不清楚自己為啥高興,都忘了一路泥濘,忘了從公墓歸來的疲憊了。就有些討厭自己,老馮頭結(jié)婚她憑什么失落,跟她有關(guān)系嗎?

又回憶起跟高文漠在一起的那些時光,總結(jié)與高文漠做愛失敗的原因。同樣是男人,同樣的一個她,為啥跟大楊在一起就行,跟高文漠就不行?原因應(yīng)該出在尊嚴上。幾十年的磨合,大楊已經(jīng)是跟她捏在一起的兩塊泥,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跟大楊在一起的親密舉動,就好比自己的左手摸自己的右手。跟大楊在一起,解決大楊的艱難她是傾其所有的,這是她的愛。跟大楊在一起能做的事跟高文漠斷不可能做。她要敢做出來,那就不是她了。

搬走了那些煞風景的墓碑,對岸的山更青了。眼睛卻看向了遠遠的山丫口。這一次她沒弄清楚大楊的墳?zāi)乖诘趲仔械趲着牛呕盍搜劬λ褜?,除了連綿不斷的山巒,影影綽綽、星星點點的綠,就只剩下山巒之上,灰暗遼遠的天空。突然一個激靈,想起了外孫小君掛在墻上的望遠鏡。好一番擺弄,禁不住一聲“哇”!雖然模糊,卻實實在在地看見了那一片星星點點的綠色里,藏著一排排整齊有序的白。要是天氣再晴朗一點,望遠鏡還高檔一點呢?邢葉決定馬上到城里去,到賣望遠鏡的地方去。

望遠鏡里“楊萬嶺之墓”赫然在目。昔日里耳鬢廝磨,恩愛與追悔的情緒突然涌出,邢葉老師沒把持住,兩行晶瑩的淚水順著面頰往下流,拭干了又流,拭干了又流。

日子在得過且過里平淡抑或幸福地往前走,望遠鏡里的風景成了一份寄托,成了邢葉日子里的一部分。清明節(jié)后的這一天,邢葉一個人又到大楊的墳頭上來了,清明節(jié)剛與楊小嶺一家三口上來過,怎么又想著一個人上來了呢,兩個事,一是突然想從大楊的墳頭看一眼自己家的房子,特別是每天早晨都要打開來交換一陣空氣的那扇窗。另一個是望遠鏡里出現(xiàn)了新情況,大楊墓碑前突然被人新栽了兩株柏樹,將大楊墓碑上的字給遮擋了。這個發(fā)現(xiàn)讓邢葉有些沮喪,這么小的地方種那么多樹干嗎呀,種那么密,有這個必要嗎。關(guān)鍵是擋住了大楊的墓碑,心生厭煩。就想上來看一看。

望遠鏡里那一排排江邊的房子已經(jīng)年深月久,看起來破破爛爛的。算起來這些房子的年齡比她年輕不了幾歲,“大三線建設(shè)”安置父親那一撥上海支黔軍工大軍的東西,若不是不斷地修修補補,只怕早都沒影了,因為補償?shù)鹊仁乱藳]有扯清,才得以保存下來。憑著窗簾的顏色,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自己家的房子。房子真小,窗更小,父母歿了,房子是她的。以后她歿了,是楊小嶺的,楊小嶺歿了是小君的。這就是獨生子女的好處,沒人跟你爭搶。跟那些為了父母遺產(chǎn)鬧得六親不認,打得頭破血流的人家比較起來,還真省了不少心。

新的公墓綠化還遠沒有到位,唯獨大楊墓碑前的那一排樹擠得滿滿的。再一排排看過去,這些不是種在兩個墓碑之間,而是機械地按一定距離一字排開來。本來完全可以種在兩個墓碑之間,墓碑間的距離是同樣的,同樣可以保持整齊。為什么不這樣干呢?想著就有一股無名火從胸腔子里往外冒。越看越生氣,就照著大楊墓碑前的一株柏樹狠狠踹了一腳,邢葉本來只是泄憤,不承想柏樹卻啪一聲斷了。邢葉嚇一跳,趕緊伸手去扶。剛種上的小柏樹看起來一人多高,實際上那主干也沒多粗,又天生脆性,沒想到的事就這樣發(fā)生了。邢葉感覺挺不可思議的。她不是一個力氣大的人,就那樣一腳,怎么就斷了呢?但邢葉分明忽略了一個事實,她雖然沒多大力氣,心里卻有氣,氣力,有氣就有力,你以為老祖宗造字是隨意鬧著玩的。邢葉看著躺在地上的小柏樹,心里又一陣陣發(fā)煩,怎么就這樣不順呢。賠錢肯定是少不了,突然站起來,照著大楊墓碑前的另一株柏樹又是一腳,卻沒斷,這不是故意跟她過不去嗎,反正是賠錢,又狠狠地補了一腳,啪一聲,樹遂人愿,斷了。這一次邢葉沒伸手去扶。抓起來就往下扔,一個聲音突然吼道:“你干啥呀!”邢葉沒回答,抓起另一株又往下扔。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往她這邊響過來,邢葉知道,她闖禍了。

……

楊小嶺將邢葉從派出所領(lǐng)回來的路上輕輕問了一句:“媽,你腳有沒有受傷?快蹲下脫開我看看。”

邢老師在公墓毀樹進派出所的消息一下子就在小鎮(zhèn)上傳開了。這年頭的人一般不愛管閑事,但邢老師這個事讓大家都有些詫異。邢老師那樣知書識禮的一個人,怎么會毀樹呢?但邢老師被扭送到派出所去卻是真的。也許是怕她尷尬,之后的幾天里熟人們再見到邢老師的時候要么從臉上擠出一點笑就匆匆走開了,要么低頭裝沒看見。大家對邢老師的看法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

“還是個老師哩,居然搞破壞!”

羅三娘說:“老師?算了吧,沒見先前那老頭,說是個教授,誰知道啥人,不明不白的一起住了這么久?!?/p>

……

大楊在世的時候不止一次提出搬到城里去住,上下班方便一點。邢葉都沒同意,就喜歡這江邊風景?,F(xiàn)在卻巴不得早一點離開。房子可以賣掉,一時賣不掉可以出租。到省城去,到楊小嶺家附近去。最大的麻煩是大楊的墳?zāi)?,但再麻煩也要遷走,她不會讓大楊一個人待在這里。這個事她還沒跟楊小嶺商量,她得自己去相關(guān)部門咨詢,遷往省城的公墓需要辦哪些手續(xù),在什么地方辦理。

心煩意亂的日子里,邢葉突然感覺這人活在世上好亂好復(fù)雜。有時候覺得挺有意思,有時候又覺得挺沒有意思。比如大楊,活得好好的,突然一下子就歿了。這年頭車禍跟轉(zhuǎn)基因食品一樣,你想躲都不一定躲得開,車禍在明處,轉(zhuǎn)基因食品在暗處,在畜禽的飼料里,能否逃脫全看你的命。大楊命不夠硬,但大楊的死亡形式無疑是千千萬萬種死亡形式里最美妙的一類。這么說吧,眾多的死亡方式里,有一類特像男女間的馬拉松戀情,斷開舍不得,繼續(xù)又痛苦。大楊死前沒有先兆,沒有先兆就沒有死前的痛苦與恐懼。大楊一大把年紀的人了,死之前一肚子的美酒佳肴,輕飄飄醉醺醺的,現(xiàn)實版的仙逝。從這個角度上講,大楊死得灑脫,也可以說是一種幸福。她這樣想并不是要推卸自己的責任。

邢葉清理了一下思路,第一件遷墳,第二是到楊小嶺家附近去買一套房,新房二手房都可以。一個人住的房子,五六十平米就行。然后是裝修、搬家。

一大早,邢葉就出發(fā)了。她不愿意向任何人打聽,包括楊小嶺。第一站,市政府的喪葬管理部門。班車是一天到晚都有的,邢葉走在去車站的路上突然感到一陣輕松。老馮頭、高文漠、派出所、羅三娘……就要跟這一切說拜拜了。沒有人知道她會下這么大的決心,她受到的震動是前所未有的,個人尊嚴,難道還有比這更嚴重的嗎?她必須遠離這里的一切。

和老馮頭一起去的那個休閑山莊里,老馮頭向她賣弄廚藝,說:“其實吧,這山珍海味,鹽才是頭味。食材再好,廚藝再好,沒有鹽,或者用鹽的功夫不到家,全完蛋?!?/p>

記得那天老馮頭說這個話的時候她很認真地看了老馮頭一眼,都看得老馮頭不好意思了。好一陣才說:“邢老師,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那一陣老馮頭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說:“邢老師,你沒有不舒服吧?”

聽了這個話她才回過神來,鬧了半天人家在問她話哩。邢葉覺得老馮頭的話沒有錯,山珍海味,鹽才是頭味。那么人生百味,啥是頭味?

邢葉想清楚了,再婚與否,隨緣就好。不會放下自尊屈就任何人,決不降低標準遷就任何人。

邢葉突然感覺腳下輕快起來,衣襟也一飄又一飄,落葉在人行道上你追我趕往前攆,不是說秋風掃落葉嗎,這才四月哩。

【吳金生,貴州人,有小說、評論發(fā)表于《山花》《青年作家》《貴州作家》《今日文壇》等刊?!?/p>

責任編輯? ?李彬彬

猜你喜歡
大慶老師
講價
送你一塊磚
送你一塊磚
舉起手來
老師,節(jié)日快樂!
老師的見面禮
六·一放假么
穿錯了衣服
追老師
請假
宁国市| 于都县| 香格里拉县| 行唐县| 贡嘎县| 塔城市| 盐池县| 马尔康县| 长丰县| 临潭县| 井冈山市| 柳河县| 通化县| 社旗县| 桑日县| 陵水| 大连市| 鹤峰县| 开封市| 蓬莱市| 孟津县| 涡阳县| 沾化县| 垦利县| 西青区| 乡城县| 什邡市| 衡山县| 湖口县| 方城县| 商丘市| 吉木萨尔县| 安宁市| 泰宁县| 额敏县| 安吉县| 灵川县| 田林县| 黔江区| 巴青县| 长海县|